孤独的反抗
——试比较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魏连殳的复仇
2017-07-12周玲依湖北大学中文系武汉430062
⊙ 周玲依[湖北大学中文系,武汉 430062]
孤独的反抗——试比较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魏连殳的复仇
⊙ 周玲依[湖北大学中文系,武汉 430062]
作为两位堪称“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代表人物,魏连殳和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众多的相似之处。作为接受了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本着以善来改造世界,以人道主义精神对待世人的心,却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被现实胁迫,遭受着不被人理解的悲哀。最终他们偏离当初预设的人生轨道,在怨恨和愤怒的压抑之下,意识到正面抗争的无效性,双双走向人生的复仇。
拉斯柯尔尼科夫 魏连殳 复仇
关于复仇,在两位作家的笔下并不罕见,陀氏文中曾出现“切腹报仇”的心理。鲁迅《铸剑》中的眉间尺宁愿放弃生命也要报父亲的仇,散文《复仇》描述了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复仇》二中写救世的神之子被世人愚弄,被钉杀的过程里夹杂着复仇的快感。救世主死去,人世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以自我灭亡来获取报复快感是无奈的复仇者形象。
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魏连殳有很大的相似性,同是各自时代的知识分子。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家境贫寒,母亲和妹妹处境很是辛酸,他也靠着典当物品度日。魏连殳作为韩石山唯一出外游学的人,接受了新式思想的教育,“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也有着传统士大夫的刚强使性。相似的社会背景和身份,掺杂着自己复杂的社会心理,他们最终都走上了复仇之路,是自身的选择还是历史的必然?
一、复仇之因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19世纪60年代城市下层人民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辍学去放高利贷的文官太太拉扎维塔·伊万诺夫娜处典当东西来获取生活费。他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即使生活窘迫也曾捐助其他的学生完成学业;在索尼娅需要帮助的时候慷慨解囊,不惜将母亲省下来寄给自己的几十卢布送给了索尼娅,而不曾对她的身份有些许的歧视;面对妹妹在地主家当家庭教师而受到骚扰的时候,他义愤填膺,并在后来妹妹杜尼亚·罗曼诺夫娜决计为了他牺牲自己幸福的时候,拉斯柯尔尼科夫识破了其未婚夫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虚伪,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他对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可是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崇高的理想得不到实现,思想和见解也无用武之地。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小酒馆他听到一名军官与大学生的谈话:“一方面是一个愚蠢的、不中用的、卑微的、凶恶的和患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相反地,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活着,而且不久她就会死掉的。另一方面是,利用她的钱来办这一切事情,把她杀死,拿走她的钱,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钱来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从大众利益的观点看来,这个害肺病的、愚蠢而凶恶的老太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比它们还不如。”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两种人的理论,“不平凡的人”能发表新的见解,推进历史,为达到目的,可以为所欲为;而另一种“普通人”则只能保守而平庸,沦为强者被实验的材料。他把这偶然所得当成了普遍适用的规律,并愿意为此做实验——杀死老太婆,将钱财据为己用。他是为了宣泄自己长期被压抑的苦闷和怨恨,是在正面抗争失效之际,寻找解决社会问题和矛盾的新方法,而这恰好反映了他思想认识和个性主义的局限性。
魏连殳的祖母“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死了还得做封建习俗的大招牌才能安宁入土。魏连殳对祖母很孝顺“一领薪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却在祖母葬礼上“神色也不动”,而在之后草荐上“忽然,他流下泪来,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对旧礼教、旧习俗的厌恶和世人的惺惺作态让他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以“异端”的姿态为自己争取话语权,而时代却使他的异端思想无处可用。在和“我”的谈话中,魏连殳一开始是有思想、有抱负的人,他思考着国家的未来:“大人的坏脾气,孩子们是没有的……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是在这一点。”但是生计的艰难、环境的恶劣、人心的冷漠,甚至于“孩子”这个希望之所在也成为社会暴力的一部分之时,他彻底绝望了。他一步步地从“与人善”到“处处恶”,当初的信仰和爱之所在成为了其憎恶的对象,踏上了复仇之路。
二、复仇之法
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魏连殳复仇道路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本都是向善的,想以善来改造世界,却都选择了一条与自身性格和初心相悖的方式反抗。他们用性格的反向行为,通过毁灭他人,或摧残自己最终达到报复社会的效果。他们有特定的契机:比如拉斯柯尔尼科夫有机会在伊万诺夫娜单独在家时闯入,魏连殳有机会成为杜师长的顾问使人物的复仇具有偶然性,而人物刚硬的性格与黑暗社会、庸众的势不两立,则体现人物复仇的必然性。
拉斯柯尔尼科夫瞄准丽莎维塔不在家的时刻,以抵押物品之名进入老太婆的家,一阵紧张发抖和纠结之后,他用斧头劈死伊万诺夫娜,而后拿钥匙近乎疯狂地开箱子,面对突然回来的丽莎维塔,他第二次举起了斧头,结束了一个老实人的生命。拉斯柯尔尼科夫认为自己将社会的毒瘤切掉了,可是当初想用阿廖沙太太的钱劫富济贫的想法却没有实现,他把慌忙中搜到的钱袋埋在了石头之下,换回的是无尽的忏悔与恐惧。冯增义提到鲁迅曾指出陀氏的创作:“他所爱、所同情的是这些——贫病的人们,——所记得的是这些;而他所毫无顾忌地解剖、详检,甚而至于鉴赏的也是这些。”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越货的复仇方式使他成为了“贫病的人们”中的一类,当人道主义在专制制度下无能为力之时,所采用的极端的复仇方式不但没有实现其预定的目标,反而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病态心理。
魏连殳的复仇之法则不能一概而论。在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而我自己也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在别人眼里他是“异类”存在于天地间,而这种“异”是他的正面反抗。明明是孝顺子孙却不在祖母的葬礼上掉一滴泪,人将散去之时,他却在草荐上号哭,“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看透人间冷暖和虚情假意,厌恶对封建礼俗的顺从,所以在“又哭又拜”的“悲伤”面前,他不愿同流合污。正面的反抗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一丝一毫也未触动封建礼教,只是给“无恶意的闲人”或“无聊的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同时魏连殳对丧葬要求并无异议,无疑也是一种反抗,他让那些自以为有好戏登场的看客们大失所望,只呈现了一场“无聊”的葬礼。就像使得《复仇》中的路人“觉得无聊,脖子也乏了”,便是“流露出的复仇的快感”。
魏连殳相信进化论,认为孩子本性不坏,中国还有希望之时,却换来孩子的仇视,对房东孩子的照顾换来蔑笑和冷漠。他开始采取反面消极的复仇,主动谋上杜师长的顾问一职,“人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得高高的”,无所顾忌地叫房东“老东西”;他给小孩买东西,却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曾经善意相待的人在魏连殳有钱有势后被他戏谑和羞辱,物质的赐予是怜悯、是同情,也是绝望,这是魏连殳向庸众的复仇。而对于魏连殳自己,曾经想活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却要活下去”道出了人生的寂寥和信仰的破灭,他不再追求大而无当的新思潮,也不再标榜着改造社会的理想,相反已经是“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曾经战斗的青年变成了今日的求乞者,“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他通过摧毁自己的信仰达到为了不愿意让他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目的,某种意义上是复仇成功,而对自己却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三、复仇之果
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魏连殳的复仇无疑都是失败的。前者为自己的复仇方式付出了代价,在杀人越货之后既要频繁地应付彼得洛维奇为代表的法律力量的调查,又要不断地遭受良心的谴责和愧疚,最终在索尼娅的劝说下自首并且走向了神道。而魏连殳则在正面的复仇失败之后走向了放弃信仰的反面复仇,他通过毁灭自己来获得世俗中人们的认可,用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姿态对庸众进行羞辱,对他曾经渴望去唤醒的人施以反面的刺激,而结果却只是让他们更麻木。消极的复仇方式本就是失败的复仇,是走投无路时才会产生的绝望反抗。
他们俩的结局终究不同,前者是复仇者的救赎,而后者是复仇者的牺牲。拉斯柯尔尼科夫皈依神道,他身边还有索尼娅相伴,与魏连殳相比,他是幸运的。而魏连殳却只能“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最终孤独而寂寞地承受着先觉者的悲哀。
结语
面对着相似的社会环境,同样的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向了复仇之路,在方法上有各自的差别。涌动的新思潮和腐朽落后的思想与制度间矛盾的不可调和性,使先觉者的存在既是那个时代的希望,也是个人的悲哀。他们的复仇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令人深思不同的社会改革和社会发展又将何去何从?
①鲁迅:《鲁迅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③④⑤⑥⑧⑨⑩《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第103页,第105页,第112页,第112页,第112页,第115页。
⑦冯增义:《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页。
[1]鲁迅.鲁迅散文[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2]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冯增义.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作者:周玲依,湖北大学中文系2014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