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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姆被抓住了吗

2017-07-12杨遥

作品 2017年5期
关键词:萨达姆羽毛球跑步

杨遥

原名杨全喜,业余写作,在《人民文学》 《十月》 《收获》 《当代》 《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万余字。部分多次被选入《21世纪文学大系》 《小说选刊十年选》等选本和年选、选刊。出版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 《硬起来的刀子》 《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 《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项。

108国道与大运高速公路连接处,拉煤的大车一辆接一辆望不到头。尹家碧主任不停地看表,她每看次表,郑师傅就按次喇叭。王一清盼望那些大车像落在麦田里的麻雀,听到惊扰就轰一下飞走,使自己第一次跟领导出门办事顺利些。可是刺耳的喇叭声对它们没有丁点作用,有的司机甚至横躺在驾驶室里,将脚高高翘起架在窗玻璃上,袜子磨破露出黑乎乎的脚板,在睡觉。后来他们跟着辆过路的警车,才好不容易走到高速路上。

一上高速路,尹主任长长地吐了口气。郑师傅狠劲踩起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哗地跳了几格。

萨达姆也真怂,这么容易就让抓住了。郑师傅握着方向盘,点了根烟。

尹主任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对不起,我这猪记性。郑师傅摇下点车窗,把煙扔出去。

不可能吧?萨达姆怎么能让美国人抓住?王一清小心翼翼地问。他觉得萨达姆怎样也是伊拉克的总统,即使伊拉克打不过美国,他也不可能被抓住。

郑师傅脖子梗了一下说,怎么不可能?昨天新闻联播上刚播的,你难道连新闻联播也不相信吗?

王一清从郑师傅的口气里听出了他的不耐烦。他不是不相信新闻联播,而是不相信萨达姆会被美国人抓住。

他识趣地不再说话,把脸转向尹主任,希望她能做出个回答。

尹主任双膝并拢,手放在裙子上,点点头说,萨达姆昨天确实是被抓住了,电视上播了。

王一清的臉唰地红了。

萨达姆怎样被抓住的?王一清本来准备不说话了,听尹主任这样说,又忍不住问。

你不看电视啊?郑师傅反问。

我家没有电视。王一清说。

这下尹主任和郑师傅都有些惊诧。郑师傅马上问,小王你在哪儿住着?

卢公村租了间房子。王一清回答。

我帮你在单位院里找间房子吧。尹主任的手还放在双膝上,手指甲上闪着洁白的光。

尹主任说完这句话,王一清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不由又悄悄地瞄了她一眼。

还不赶快谢谢尹主任,郑师傅说。

王一清心里虽然感谢,郑师傅这样说,他却又有些反感。

那天路上,郑师傅不停地说萨达姆被抓的事情,仿佛他亲自参与了行动。尹主任偶尔插几句话,每句都让人感觉非常权威。王一清看着头发花白的郑师傅和漂亮的尹主任,想萨达姆被抓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王一清他们的任务是到省里审批个项目。负责同志签字的时候很顺利,那个部门领导甚至没有抽王一清他们支烟,认真看完材料就签了字。但是盖章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办公室管理公章的人有事不在。

王一清他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敢催着问,只好苦苦等,傍晚快下班时才盖好章。

回去的路上,郑师傅车开得很快。一群群黑乎乎的麻雀像石头样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公路上不时见到肮脏的血迹和凌乱的羽毛,王一清担心那些麻雀撞到他们车上。

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吃过晚饭,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看见王一清回来,妻子问,吃过了吗?要不要再给你热点饭?

王一清摇摇头,拿起旧背心剪成的抹布把灯擦了擦,屋子里亮堂许多,但是灯上粘的几块苍蝇屎怎样也弄不掉。王一清把灯拉灭,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墙角的那棵幸福树上流淌着银光。

妻子用脸盆端来水,在里面撒了点洗衣粉,把抹布摆了摆,递到王一清手里。苍蝇屎擦掉了。重新拉开灯,屋子里又亮了些。

你知道萨达姆被抓住了吗?王一清问妻子。

妻子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新闻上播的。

咱们要不买台电视吧?屏幕小点的就行。妻子说。

王一清摇摇头,握住妻子的手。结婚几年了,妻子也没有个戒指,手却比以前粗糙许多,食指关节处还留下块刀疤,那是切咸菜疙瘩的时候刀子滑下来割伤的。王一清心里充满内疚,打算等下个结婚纪念日,给妻子买枚戒指。

从此,王一清时常关注萨达姆的消息。单位上的电脑一没有人用,王一清便搜索萨达姆。回家路上只要路边店里电视上播放与萨达姆有关的节目,便停下来看。

慢慢地,王一清对萨达姆的情况了解越来越多,单位上的人们再说起萨达姆的时候,谁也不如王一清知道的多。王一清能清晰地说出萨达姆的儿子乌代和库塞7月22日被美军击毙,萨达姆的保镖9月5日被美军奥迪诺少校抓获。王一清仿佛成了萨达姆的随从,几乎知道他的一切情况。

王一清在单位上干着写材料的工作,这种工作,辛苦而枯燥。当时,也是因为单位上没人喜欢干,才把王一清从基层借调来。王一清也不喜欢,但为了来城市,为了将来的发展,当人家物色准他,征求意见时,他同意了。王一清是个敏感而又藏不住心事的人,每当材料不合老板要求,挨了批评后,心里郁闷,就和同事们说萨达姆。这个时候,伊拉克战争已经随着萨达姆的被捕渐渐接近尾声,萨达姆也不再是社会上的热点,王一清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说。

眨眼间几年过去了,每年有个结婚纪念日,王一清却始终没有给妻子买下结婚戒指。这期间,他们单位陆续调进了四个人,其中一位还安排到王一清的办公室。王一清的调动却迟迟没有结果,而且糟糕的是当初借他来的那位领导调到另外的市里任职了。

借调来第二年过中秋节的时候,他想是不是应该给老板送点礼?

可是送多少,送什么,怎样送,心里没个底。他想起农村的老父亲对自己说过,一杯开水暖人心。他买了些县里产的小米、绿豆、红枣等土特产,去给老板送。进了市委家属大院,发觉和自己平时来时大不一样,每家别墅门口都停着几辆小车。有人正从车里搬上东西进了老板家的门,过会出来之后,下一辆车跟上。人们有条不紊,像排练过似的。这一下颠覆了王一清认为送礼就得偷偷摸摸的想法,他拎着手里的东西,等了半天,觉得自己拿的东西太寒酸,没有了勇气。

王一清觉得还是从工作上找原因吧,自己以前干得还不够好,再加把劲,或许下一年就调进来了。

王一清借調来的第三年五月,中国某个地方发生了大地震,死了许多人,全国各地组织集中悼念死难的同胞,捐款捐物支持灾区。王一清所在的市里也积极行动,办公室通知时,王一清正在忙着他的材料。那位后调来的女同志接的电话。王一清听见对方把一个一个人通知完之后,没有他的。

女同志问,没有王一清?

对方干脆地回答,借调的不用。

女同志挂了电话,好意地对王一清说,我们下午参加默哀,你不用去,省点心。

王一清抬起头冲她笑笑,继续弄他的材料,脑子里却嗡嗡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这样坐了半天,实在憋不住,拉开椅子跑出办公室。

他顺着楼梯走到市委大院里,满院子都是明晃晃的小车,刺得他眼睛直想流泪。大门口有堆上访的,手里拉着白色的横布条。王一清穿过这些人群来到街上,第一次在上班时间跑出来,王一清不知道该去哪里。他顺着人群不知不觉走到汽车站,听见广播上正在喊回他们老家的车再有五分钟出站。王一清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去了,听见这个广播,心里还是抖了一下。

下午两点钟,王一清提前来到办公室,站在窗口前。快到两点半的时候,各单位的人陆续聚集在了市委大楼前的广场上。两点半的时候,沉痛的哀乐想起,全场肃穆,国旗缓缓降下,几千人一起鞠躬。王一清哭了,他说不清是在为那些死于地震的同胞难受,还是为自己。一群鸽子从广场上空飞过,羽毛闪烁着白光,消失在远处。王一清忽然想变成只鸽子。

单位捐款的时候,按照以往惯例,处级三百,副处二百,科级一百,科员五十,王一清这类借调的人,一般都是回原单位捐。这次情况特殊,在以前的基础上,向上浮动,老板两千,其他领导一千,交特殊党费。

王一清发了疯似的,取了两个月工资。当他把崭新的两千五百元放在会计办公桌上的时候,她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她望着王一清说,你不需要在这儿捐,也不需要捐这么多。

王一清负气说,我就要在这儿捐,就捐这么多。

会计好心地提醒他说,你真的没这个必要,这样不好看。

王一清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他不懂规则,捐这么多钱是为了积极表现。他呵呵一笑说,我就捐这么多。放下就走了。

下午,办公室主任找王一清来了。他拿着一沓钱说,一清,我咨询过了,借调人员都回原单位捐款。

这句话惹恼了王一清。王一清说,我就在这儿捐,捐两千五。

说完这句话,王一清不管办公室主任,埋头改材料,把他晾在了那儿。

第二天,捐款的红榜贴出来了,老板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两千元。接着按职务、资历依次排下来,王一清看到末尾,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他急匆匆地去问会计。

会计说,因为你捐款数额比较大,特地转到红十字会去了,他们或许会表彰你。

王一清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重量。

不久,市里开始组织规模庞大的户外健身运动。各单位在自己的办公楼外因地制宜,划出了羽毛球场地,摆上了乒乓球案子,买了跳绳、拔河绳,装上了单杠、双杠等健身器材。这些活动美其名曰健身,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个城市位于大的地震带上,唐朝的时候就发生过八级多的大地震。人们害怕现在发生地震,便尽可能地在户外活动。

王一清他们单位也装上了各种设备,每天上午十点多开始,人们就溜出办公室,开始活动。这些习惯了坐办公室的人刚开始来到院子里懒洋洋的,三个、两个一伙靠着单杠、双杠、乒乓球案子聊天,像吃饱了出来晒太阳的大猫。后来几个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开始打乒乓球和羽毛球,慢慢地单位别的人都动了起来,大家各取所好开始锻炼身体。

过了段时间,大家都开始打起羽毛球来,原因是尹主任喜欢打羽毛球。

尹主任为了打好羽毛球,准备了套尤尼克斯装备,总价下来五千多元。当尹主任带着这套装备站到院子里的时候,她那原本美丽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英姿飒爽,显得更加高贵迷人。她运动起来的时候,跳跃、奔跑、甩头都潇洒极了。她饱满的胸脯颤悠悠的,两条长腿肥瘦适中,又白又嫩。

市委大院里的其他单位看到尹主任打羽毛球之后,好几个领导也迷上了打羽毛球。他们每人也购置了尤尼克斯装备。后来发展到王一清单位几乎人手一把尤尼克斯球拍,只是在型号上有些差异,老板们都买了超级高弹性碳素、纳米钛装甲的YONEX AT700奥运纪念版套装 ,其他人根据自己的职务大小分别购置了尤尼克斯的其它型号。每天当王一清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挥舞着这些昂贵的球拍在院子里打球的时候,王一清通常坐在办公室里撰写那没完没了的公文。

有几次,郑师傅在楼下喊王一清,小王,下来打球。

王一清回答,忙。

公文没完没了,王一清没有时间,再说王一清也买不起那么贵的球拍。

快要数伏的时候,市里举办了场规模龐大的消夏晚会,具体由王一清单位承办,请来了许多耀眼的明星。漂亮的尹主任站在这群明星中间,顿时黯淡了,顶多像颗小星星,只有点微弱的光芒。王一清对各种星向来不感兴趣,但是这次请来了王菲。王一清一点儿也想不到市里的活动能请来王菲。当老王菲在保镖和随从的簇拥下穿着黑衣服出现的时候,王一清有种窒息的快乐。王一清挤啊挤啊,一直挤到王菲身边,单位有个家伙正拿着相机在拍照。王一清说,给我和王菲照张合影。这个时候,尹主任也挤到了王菲的另一边。王一清看到相机快门一闪,王菲被人流夹裹走了。王一清站在原地,回想王菲刚才的样子。尹主任走过那个拿相机的家伙那儿,侧着头去看和王菲的合影,王一清也凑过去。王一清看到相机里只有王菲和尹主任,没有自己。他不解地望着照相的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一脸坏笑地望着王一清说,对不起,人一挤相机偏了。王一清出了身冷汗,挤出人群回了办公室。

后来听说那天王菲只唱了一首歌,王一清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王菲了。忽然他想离开这个地方远远的,远远的。

那天王一清回家之后,寻找自己的运动鞋。

妻子问干什么?

王一清问,你说萨达姆被抓住了吗?

妻子说,你不是说新闻上播萨达姆被抓住了?

王一清哦了一声,把头钻床下。

你要干什么?妻子问。

跑步。王一清说。

妻子说,你也应该锻炼锻炼身体了,只是今天开始数伏,这么热的天,你去跑步?

王一清掀开日历。6月17,庚申日。入伏。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一清带了双运动鞋。

一进单位大门,看见尹主任正翘起屁股在黑色的帕萨特旁边换高跟鞋。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半个脸,屁股翘翘的。王一清咽口唾沫,想尹主任真是个好女人。尹主任换好鞋直起腰来,跺了跺脚,看见王一清,问道,小王,你早。香风从她身边吹来,王一清呆了呆,才想起尹主任问他话,他回答,尹主任,早上好。

那天上午王一清憋足气干活儿。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天气稍微凉了些,人们三三两兩从办公室出来去打羽毛球。王一清换上运动鞋,转了转脖颈和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尹主任招呼他说,来打羽毛球呀!

王一清迟疑了下说,我,跑步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王一清扭着因为坐久了僵硬的身子跑出大门,感觉浑身像脱光了衣服一样难堪,而且心里为拒绝了尹主任不安。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郑师傅的话,牛逼个啥呀?王一清苦笑一下,大步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带着腥味的热气和炫白的太阳,王一清感觉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跑去。忽然不知从哪儿看到的广告词“一路向北”冲进王一清的脑子里,王一清向着北边跑起来。跑了几步,就热得喘不过气来。王一清想那些打羽毛球的人大概已经打完一局,正端着杯子在喝茶。

王一清给自己定下目标,跑到滹沱河岸边。

路两边的门市里无精打采地放着音乐,几把歪斜的椅子上躺着大肚皮的老板,一个女人在给孩子喂奶,乳房白花花的。

王一清向前跑去。好久没有锻炼身体,腿像两只不听使唤的筷子,乱摆,而且没有气力。

晒化了的108国道像长长的棉花糖,沥青散发着刺鼻的毒气。红灯亮了,却等到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车经过。王一清踩在粘脚的沥青上,有种走进荒原的感觉。

穿过京原铁路的时候,王一清裸露的脚腕碰了下铁轨,像踩在通红的铁条上面,感受到种尖锐的刺痛。已经远远望见滹沱河,一道道的白气在河流上空交缠盘旋。

王一清深吸口气,朝前奔去。

几个破烂的门扉口躺着几条瘦狗,交差似的虚弱地叫了一两声,又闷头大睡,口水吧嗒吧嗒滴在地面上。

一块一块的玉米田散发着果实快要成熟的氣息整整齐齐排列着走向北边。

加油!

加油!

王一清给自己鼓劲。

快要窒息的时候,王一清看到了滹沱河岸。他像狗样大张着嘴呼呼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心都要跳出来,却觉得好像完成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些暗暗得意。

河水被铁矿污染了,浑浊的水面上飘着黑色的铁渣子,在依旧炽热的太阳下闪烁着片片亮光。

休息了会儿后,王一清开始往回跑。

说是跑,其实差不多比走都慢了。王一清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

穿过青色的玉米地。

穿过黝黑的京原铁路线。

返回108国道的时候,路上有许多车。看时间,已经六点多。

到了市委大院门口,有个老太太拦住王一清,把张单子塞进他手里。王一清以为是上访的,随手接住。

进了单位院子,还有两个人在打羽毛球,郑师傅坐在台阶上喝茶,看见王一清他撇了撇嘴。

回了办公室,王一清喝了出去时晾下的茶,拿起刚才老太太塞给他的传单。是宣传天主教的。王一清根本不相信这些,匆匆扫一遍,随手把它搁在一摞文件上,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晚上回了家,王一清浑身疼痛,吃过饭早早就睡了,一晚上没有醒来,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一清腿疼得几乎抬不起来。到了下午快五点,同事们出去打羽毛球的时候,王一清咬了咬牙,又换好鞋跑出去。

这天比第一天跑起来更加艰难,除了呼吸跟不上,身体到处都在疼。不锻炼时间太久了。返回大院门口的时候,王一清看看表,比昨天晚了十分钟。

昨天那个老太太居然又在。看到王一清,她把手中的传单递过来。王一清说已经有了,没有接。老太太朝王一清和善地笑笑,手依然举着。她的笑很普通,王一清心里却一暖,伸出手把传单接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王一清每天五点出去跑步,单位忙的话,他跑步完了回来再加班。坚持一段时间之后,每天上班之后,竟然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下午五点出去跑步。在接近窒息的奔跑中,他感觉到非常久违的自由。

每天回来,总能在大院门口碰到那个老太太。每次她总是冲王一清笑笑,塞给他张传单。王一清没有再拒绝,回到办公室把它放在桌子上。

单位上的人们还在打羽毛球,但是随着地震的风声越来越远,打球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尹主任几乎还在每天坚持以外,其他人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劲头。他们名贵的羽毛球牌子挂在墙上,有的已经布满灰尘。

国庆过后,天气渐渐凉了,风也大起来,户外打羽毛球已经不能算是好的活动。单位举办了一场羽毛球比赛,除了王一清,其他人都参加了。

刚开始,风很小,小得几乎吹不动羽毛球。院子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大家穿着簇新的运动衣,挥舞着名贵的球拍,嗬嗬大叫。后来风越来越大,羽毛球被风吹起,一次次改变方向,像受伤的小鸟在无奈地挣扎。人们停下来,等风小一些或停了。可是风没有丝毫小的迹象,对面楼顶上过国庆时插的红旗像张开翅膀的鸟群,不停地用劲挣扎。

等待的人们终于失去耐心,宣布羽毛球比赛结束。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得到了一份奖品,尹主任那组不出所料获得了第一名。

那天中午,获得第一名的尹主任那组在“天外天”请大家吃饭,单位的人皆大欢喜,吃完饭老板又请大家去唱歌。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听到外面打羽毛球的声音,王一清有些不安。到了五点的时候,王一清换好鞋,出了办公室,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刻也不停歇的风。没有看到尹主任,王一清有些失落。

他一口气穿过108国道、京原铁路,跑到滹沱河岸边,大片灰色的云积聚在河岸上空,像水流一样一眼望不到边际。枯黄的茅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摆,掉了叶子的树木疏朗起来,露出树顶上许多用小棍和树枝搭建的鸟窝。

往回跑的时候,风更大了,但是是顺风,王一清跑起来很省劲,他不断给自己设置目标,一次次进行冲刺。

到了大院门口的时候,居然才五点四十几分,比平时足足早了十多分钟。王一清有种战胜了什么的感觉。那位散发传单的老人却不在,王一清有些惊讶。

回到办公室,王一清数了数老人给他的传单,居然一百多页了。

过了十分钟,听到单位院子里那些汽车开始陆续发动。

六点钟的时候,院里的汽车已经差不多走完。王一清一抬头,看见那位老人站在大门口,像株孤零零的电线杆,风把她的头发吹成一团,好像她在这儿已经站了很久。王一清想刚才明明没有看到她呀。忽然产生了种想和她亲近的感觉。

王一清跑下楼,接过她递过来的传单,站在她对面认真看起来,还是关于天主教的,和以前的没有多大差别。王一清不清楚老人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站在大院门口。

没有了那些五点左右打羽毛球的同事,出去跑步的时候王一清有些不安,毕竟是在上班时间,以前大家都在玩谁也不当回事,可是只有他一人玩的时候,就显得怪异。

王一清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六点钟下班后再去跑步?

想着这件事情,王一清又随手拿起传单,看到上面写着星期天教堂做礼拜。他想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教堂呢,便打算星期天去看人们怎样做礼拜。

星期天早上王一清冲完澡,正准备去教堂,忽然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让王一清替老板去电信局参加电视电话会议。这类会议王一清以前也替老板参加过,内容大多无关紧要,老板们不愿参加,便随便打发个人去凑数。今天王一清被抓了差,他觉得倒霉。

王一清非常不乐意地去了会场。会议开始的时候,只零零落落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各个单位的年轻人,也有些像王一清这样借调的。电视里上级领导轮番讲话,各省代表介绍经验,大家听得无精打采,大多数人打开手机浏览信息或聊QQ,也有人在笔记本上乱画东西。

两个多小时,电视上的人才讲完,主持人宣布散会,哄地人们都站起来,不到一分鐘,会场里没有人了。

出了会场,王一清不知道教堂的活动结束了没有,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往那边走。到了教堂门口,正有许多人从里面出来,王一清想肯定来晚了,但还是不死心,想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教堂门口的小广场上,出来的人们聚成团不知道在聊什么。教堂门口有个女人抱着募捐箱,给位得了白血病的教友募捐。

王一清进教堂的时候,又迎面碰上几个出来的人,心里想这大概是最后几个人了,里面顶多剩下几个打扫卫生的。

没想到一走进教堂,他就被庄严的感觉攫住了。大概正在做弥撒,几百人安静地坐在台下,仔细聆听。王一清找个地方悄悄地坐下,前面几块电子大屏幕上放着弥撒的内容,仔细看,不是英文,上面的文字王一清居然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也听不懂。

王一清觉得见鬼了,难道这里的这么多人都看得懂这些文字,听得懂这种语言?

他继续坐着,看接下来干什么。

接下来几个学生摸样的人领唱赞美诗,这次用的是英文,王一清能听懂几句了,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张着嘴跟着哼,王一清被这种奇怪的局面弄糊涂了,他打量前面的几案。每隔两尺远摆着一本《圣经》。这些《圣经》有些旧,但看起来每一本都挺完整。王一清拿起一本,是法国修道院印制送给这座教堂的。王一清奇怪这些《圣经》没有像公园里的油伞、盆景,被人顺走,教堂门口没有把门的。

过了会儿,两个农民模样的夫妇要走了。他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退到过道里,丈夫一条腿跪下,行了个礼,接着妻子也这样行了个礼,两人肃穆地离开。

王一清震惊了。

那天直到离开教堂时,王一清还在被庄严的感觉笼罩着,想起每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单位门口散发传单的老人,神圣感涌上心头。

下个星期一下午五点钟时,王一清换好鞋,系好鞋带,把脸贴在玻璃上,希望看到有人在打羽毛球,或者玩双杠、跳绳也好,可是没有人出来。那些安静的体育器材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冷冷的光泽,单杠上面居然晾了一条花白格子的床单。王一清忍住想要跨出门的双腿,心不在焉地校对材料。

五点五十分的时候,院子里傳来发动汽车的声音, 然后乒乒啪啪人们关办公室的门。王一清跑到楼顶上,看见汽车相继开出大门,一位瘦弱的老人从南边逆着风走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到后面,越往前走,她的面容越清晰。她手里拿着传单,走到大院大门口停住了。王一清赶忙跑下楼顶,往出走。到了老人身边的时候,院子里的汽车已经走完,骑摩托和自行车的同事也在急匆匆回家,没有人对老人留意,也没有人接她递过来的传单。王一清鼻子有些发酸,后悔今天没有按时跑步。他朝老人挥了挥手,大步朝北跑去。

接下来的日子,王一清不管单位的同事五点钟在干什么,他准时出去跑步。每天六点钟左右跑回来,从老人手中接过传单,与下班回家的同事插肩而过。他从人们那略有些疲惫,又茫然和满足的脸上,知道许多人想着又过了一天了。他想整个机关公务员的人生就是本大日历,看起来季节分明,其实是一天一天在重复,啥时候这些纸撕完了,一辈子就过完了。

办公桌上的传单越来越多,王一清舍不得把它们处理掉,一张张摞起来。闻到上面的墨香,王一清就仿佛看到那位老人。

慢慢地,王一清发现自己跑步的时候,背后有些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想我只是个借调的,你们还能把我踢回去?

随着冬天的来临,五点钟越来越暗,已经接近天黑。

有次,快五点的时候,郑师傅在院子里擦车,王一清路过时,他用怪腔调问,又要出去跑步了?那个“又”字说得特别重。王一清知道他是故意在等他说这句话。他的话酸溜溜的,一下让王一清想起几年前他在高速路上说的“你怎么连新闻联播也不相信呢?”王一清笑了笑,没有理他,用劲向前跑去。出了大门,王一清听见后边狠狠地说,怪不得调不进来!

后来,五点钟天就黑了。

一天王一清跑步回来,看见尹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以为没人了,他敲敲门,里面却说,请进。王一清进去时发现尹主任正在读英语托福书。王一清有些惊讶,在他们这种单位,工作和英语没有半点关系。他不禁问,您要出国?

尹主任招呼他坐下,给他沏了杯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说,在咱们单位的年轻人中间,我最看好你,有才华,又有毅力,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呀。坐机关,就是要坐住,拼谁的耐力强,你把所有没耐心的人都熬走了,你就成功了。

尹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王一清看到尹主任白皙的脸上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皱纹。他想起尹主任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下边县里的领导,工作能力非常强,组织上本来准备要重用她,才安排到现在这个单位,可是上边很器重她的那个老板出车祸死了,尹主任再没有挪动。

王一清每天继续跑步,还买了些关于跑步的杂志和书籍,没事的时候乱翻翻。没想到一翻就钻进去了,原来跑步有这么多的学问。从此,王一清有空暇就研究跑步,一段时间过去,王一清觉得自己以前根本没有理解跑步的意义,只是和单位的人们赌气。他照着书上讲的那些,调节呼吸、步子、姿势,还买了专门的跑鞋,跑步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舒服。

快到新年的时候,忽然传来干部职工要延迟退休的消息,人们议论纷纷。郑师傅一听脸色白了,他说,好不容易盼到六十岁,要休息了,又要推迟退休。哪些狗日的愿意迟退休,只有那些当官的,难道要老子拉你们一辈子,把你们拉到棺材里,拉到火葬场?

王一清看着郑师傅的样子,觉得他很可怜。他此时的心情跟郑师傅完全一样,盼望退休。现在让他退他也愿意。

那天中午,王一清约郑师傅去喝酒。郑师傅去了,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他不停地自己主动要酒。后来,他端着酒盅边喝边问王一清,你知道自己为啥调不进来吗?你知道小张的舅舅是谁,小王的大伯是谁,和你一个办公室的那个卖逼货的公公是谁?王一清知道郑师傅喝多了,夺下他的酒杯,扶着他摇摇晃晃回了单位。没想到郑师傅站在楼道里骂老板。后来尹主任出面,派了另一位司机把他送回家。

天黑得越来越早,天气越来越冷,单位上许多人没事四点多就溜了。

一天,快五点的时候,王一清正准备换上装备出去跑步,忽然老板叫他。

王一清进去,看见墙上挂钟的时间指向四点五十五。老板让王一清坐下来,谈他借调的事情。他说郑师傅马上要退休了,一空出编制就解决王一清的问题。王一清心里出现丝绿油油的希望。他问不是要延迟退休吗?老板说正在酝酿,还没有正式文件出台。

墙上那只漂亮的挂钟分针在飞快地走,王一清看见马上要五点了,想到跑步,心里有些焦虑。老板好像看出了王一清的不安,问他有事吗?王一清忙说没有。五点钟过去了,老板还在说。王一清觉得老板这次可能下定决心要给他办了,有些兴奋。五点半的时候,老板终于点点头说,你好好工作吧,借调的事情会解决的。王一清忙跑回办公室换鞋,然后一头扎进黑夜里。跑在路上,感觉非常高兴。

当他跑回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王一清没有看见那位熟悉的老人,门口只有两杆昏黄的路灯,惆怅涌上他的心头。

第二天,王一清没有见到那位老人。

第三天,王一清还是没有见到那位老人。

王一清想老人是病了,还是对他失望了?

王一清还在继续坚持跑步,可是老人像是消失了,王一清再也没有见到。

新年过后,延迟退休的文件没有下来。郑师傅办理了退休手续。王一清办理调动手续。编办、组织部、人事局盖了章,需要市长签字时,人事忽然冻结了。王一清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只手操控着命运,偏偏在自己调动的时候,人事冻结了。他想,工作还在继续做,为什么人事就冻结了?冻结了人事,这份工作谁来做?

王一清想起尹主任说的,坐机关,就是要坐住,拼谁的耐力强,谁熬到最后,谁就成功了。他叹叹气,算自己再有多少年才能退休。

临近春节的时候,市里搞全民健身运动,有机关马拉松比赛,王一清报名参加了。他跑在一群气喘吁吁的机关工作人员中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自如过。一路上他把许多人甩得远远的,只有个很精神的中年人跟着他,还超过他两三次,后来王一清把他也甩远了,他冲到终点的时候,也没有看见那个人。

王一清得了第一名。

市里的記者采访他,王一清谈了许多关于长跑的认识。见多识广的记者没想到长跑这么有文章,要求王一清写几篇。王一清便结合着自己的实践,写了些东西,陆续发表在市报上。

过了段时间,王一清突然接到个民营银行的电话。他很意外,除了工资卡上那点钱,他基本不和银行打交道,更别说和这种民营银行了。

王一清和银行的老总见了面,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总一见他,就乐呵呵地说看了王一清的文章了,觉得真棒。王一清谦虚几句,以为老总要他帮忙写点东西。写了多年材料,王一清经常遇到一些单位写不了材料,付些报酬,请外边的笔杆子来写。但这种事情,一般办公室的同志出面就可以了,用不着老总啊。

没想到老总寒暄完,说,你跑得真快,跑了几年了?

王一清才想起这位老总就是马拉松比赛上的那位中年人。

老总和王一清聊起跑步的事情。这是王一清跑步以来,第一次和人深入地聊这件事情。他很认真地谈自己的感受。中间,有位年轻的女孩进来给他们续了几次茶。王一清没想到他和这位老总居然可以聊这么长时间的跑步。

聊完跑步,老总问起了王一清的工作和生活。王一清讲了自己借调的事情。老总忽然问,你愿意来我们银行工作吗?

王一清有些意外,愣了一下。

老总很认真地说他们是企业,不如公务员稳妥,假如王一清调入市委部门,以后或许能担任领导,但到他们这儿工作,收入、福利可能比公务员高些,还可以给他找间房子住。

王一清听到这些,心里马上同意了。他问想来就可以正式来吗?再也不借调了。

老总说可以,他们是企业,可以自主招聘员工。只要王一清愿意来,明天就组织次考试,他就可以来了。

王一清认真地盯着老总,问,你相信萨达姆被抓住了吗?

老总握着他的手哈哈大笑起来。

一周之内,王一清办妥了去民营银行的手续。他想到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借调了几年的单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告别的时候,尹主任说,人才就是人才,金子放到哪里都发光。已经办完退休手续,来单位领住房公积金的郑师傅看见王一清,兴奋地说,我再开最后一次车,送送你吧,就喜欢你这样凭本事吃饭的人。

走在路上,郑师傅用羡慕的口气对王一清说,别看这家银行是个企业,收入比咱们高多了,我有个朋友的侄女在那儿工作,一年连工资加福利,可以挣个十来万,是咱们的三四倍。行政机关看见好,只是当官的洋气。

王一清想起几年前郑师傅拉着他去省里办事,路上问,你难道连新闻联播也不相信吗?

王一清问郑师傅,萨达姆真的被抓住了?

郑师傅说,这和咱們有什么关系呢,这下你工作稳定了,好好干吧!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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