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说谎的人
2017-07-12连亭
连亭
冬天的傍晚,莫力悄悄地回到了小村。他背着布袋,消瘦而孱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繁茂的草木很好地掩盖了他的行踪,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
小村隐蔽,与河流如影随形。所有的房屋临水而建,几十里开外就是原始森林。莫力走了几天水路,又翻过了几座山,才回到老屋。蚊虫着了疯魔般飞来吸他的血,他浑身满是红包。祖父说过,蚊虫是死去先人的怨念。
他头昏眼花,推开落满灰尘的木门,摸索进自己的房间,倒头睡在破床上。风把窗纸吹得呜呜响,他迷迷糊糊地梦见母亲站在梅花树下朝他微笑。
次日醒来,他惊讶地发现外面下了雪,窗前的老梅一树红花。梅树是母亲嫁入老屋那年亲手种的。
最初他足不出户,几天后才每日出去兜上一圈。他路过许多泥房、篱笆、土地、茅草……回来时带上一株草,他相信每株草都系着一个灵魂。回到屋里,他也不点灯。
一天夜里,他被凄厉的鸟叫声吵醒,起来发现院门敞开着,地上躺着破碗碎片。有人发现他回来了。
院门出现打碎的瓷碗后,他出门就不那么自在了。小村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处处都是好奇惊恐的目光。几个老人认出了他,默默地摇头叹气。每个角落都隐藏着这样的声音:他回来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他从荒地捡回一只陶罐,擦净泥土,放在正厅。这种泥塑的物质,最接近地气,千年也不会朽坏,死者栖息的最佳首选。
他记得些许家族当年发生的骚乱。一个外来女人打破了小村千百年的秩序,族长以铁腕的手段解决了她。这个女人在月圆之夜莫名失踪,有人说她逃走了,有人说她被暗杀了。他当时还小,无法从大人那里了解事情的真相,只能为她担忧与伤心。
凭着回忆,他能感到那是一场阴谋,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当时除了他,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秘密,但也没有人告诉他真相。他太小,小到只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母亲。记得那天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下来,他要找妈妈。所有的仆人听到他喊妈妈,眼中都露出惊恐。有经验的仆人,编出话来骗他说妈妈回娘家了,很快就会回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气得他直跺脚。
离开家乡那年,他终于开口问祖父。岁月在祖父脸上刻满皱纹,连起了一些事件的纹理。祖父叹了口气,向莫力描述了当年的骚动,黄昏暗淡的光线让他的话有些飘忽。
她失踪了,家里人在找,村民也在找。那时候,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人们败坏堕落,满口胡话,欺瞒告密,出卖背叛,什么事都有,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孩子,你记住,人不是生来就邪恶,很多人却都是糊涂而盲从的。
清除異己的命令传下时,人们欢呼雀跃,包括那些年长的经历过苦难的人。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理想,哪怕要付出代价、牺牲掉一些人。他们找到她,关押在一间黑屋子里,张贴告示宣布她的罪状。几天后她被押到空地上,众人审判了她。开始村民对如何处置她意见不一,有的说罪大恶极,有的说罪不至死。但最后的判决必须做出,混乱必须尽早结束,农田里的活还等着他们。
“他们最后把她怎样了?”他问祖父。
“他们让一个疯子对她宣布了判决。她被吊死,并埋在那棵树下。”祖父皱着眉头说。
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呕吐。他曾在那棵树下嬉戏,伙伴们指着树上残余的绳索,让他朝那里吐口水。
他在没有父爱和母爱中长大,邻家女孩是童年唯一的光彩。母亲失踪后,父亲也离开了家乡。那个隐秘的事件,改变了他父亲以及他的人生。
那些年,他也隐约感觉到小村的封闭与愚昧,人们总是年复一年地恪守古老笨拙的教条。他在各种规矩里磕磕绊绊长大,祖父归西后,他决心离开小村。
村民向来反对人离开,尤其是族里的老人。他们说,去往外乡要经过许多山河,有很多水怪、山妖、强盗,离开的人会在路上死掉。他们说,城市到处是冰冷死寂的石头,空气、水、蔬菜全都带着毒药。他们说,出去的人,要么彻底坏掉,要么死掉,从未有人活着回来。
他不顾老人的警告,在一天夜里偷偷离开了小村。初到城市,他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所有人都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不久前,他突然收到父亲的信。信中说父亲病重,要他立即去探视,否则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他匆匆启程前往莫奈城。旅途漫长,仿佛耗尽他一生的情感。莫奈城的一切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大街小巷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垃圾堆积如山,道路拥堵不堪,老鼠、流浪汉、乞丐、疯子、饿猫、饿狗在阴暗的角落流窜。
他住的旅馆嘈杂,使他难以入睡。门的开关声、人的尖叫声、妓女被抓捕的哭喊声、街上的车声,不断惊扰他。若他是来游玩,也许就不会介意,说不定还会悠然地倚在窗边,眺望灯火辉煌的夜景。而现在,他对这一切反感、憎恨。
第二天退了旅馆,他径直穿过大街走到护城河,站在河边抽了一支烟。眼前的河水流速缓慢,浑浊的小水流在阳光下蚯蚓般蠕动着,水面时不时泛起水泡,漂浮着垃圾。他出神地看着河水,有人走近也没有察觉,回头时却正好看见一个妇人邹巴巴的脸。这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身边另一个瘦黄的小孩拽着她破旧的衣襟。妇人二十岁左右,头发蓬乱,脸庞脏污,眼神尽是苦难后的麻木与沧桑,看起来出奇的丑。他们祈求地看着他,他往破碗放了一些钱。妇人马上躬身致谢,谦卑得近乎猥琐,如同一只蜷缩的流浪猫,为了生存时刻将肚皮贴着地面爬行。
他转身挤进人流,在大街转来转去,来到拥挤的十字路口叫了一辆车。车子载着他穿行在狹窄的街道,司机不断地摁喇叭,一张张慌张疲惫的面孔在车窗闪过。车子拐进一条小路,将大街抛在后面,最后停在大门深锁的住房外,司机回头说到了。
他付钱下车,站在石阶上敲门,传来了狗吠声和低沉的脚步声,接着是门栓取下的声音。门缝露出斑白的头,一位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他。莫力问,莫顿是住这里吗。狗吠更加凶猛,气息紧张。老人只留个门缝露出脸答道,这里没有叫莫顿的。迟疑的眼神却让莫力明白没有找错地方。
莫力用一只手撑住门,我叫莫力,我是莫顿的儿子。
老人制止住狗吠,让他进门。他说他来看望父亲,得知父亲病重马上赶来了。
“这么说你是从X村来的。我怎么跟你说呢?年轻人,你来晚了一步,你父亲一周前就过世了,很突然。也没个亲人为他守灵,我们只好私自把他安葬了。”莫力顿时面无血色,呆立在那儿。老人摇着头继续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人永远回不了家,莫顿先生实在是太可怜了,死的时候一直在流泪。”
老人摇头叹气,回屋找出一封信交给他。是父亲留给他的信,字迹凌乱,显然是在极度痛苦中写下的。
信中说,父亲年轻时对世界充满好奇,一次趁家人不注意溜出了村庄。在城里父亲结识了母亲,并把她带回家。起初,整个村都为一个漂亮女子到来欢呼庆贺,后来就不一样了。
母亲喜欢谈论外界,这引起了许多人的恐惧,老人们担心因此会有更多的人离开。更令他们痛恨的是,母亲总是鼓吹来自异域的荒诞学说,大肆宣扬独立自由。她把妇女联合起来,怂恿她们对抗她们的男人。离经叛道,毒草,老人们总是这样骂她。他们说母亲引诱妇女堕落,后来妇人都不安心伺候男人了,完全失掉了女人的本分,一天天地懒下去,越来越嚣张,竟然妄想与男人平起平坐。老人们、男人们忍无可忍,一些习惯听话的女人也忍无可忍。最后他们决定惩治她。
父亲把母亲藏了起来。告密者出卖了他们。父亲说是一个用梅花手帕的妇人出卖了母亲。小村妇人用梅花手帕的很多,那种手帕却很特别,只绣了一朵蚊子大小的梅花。父亲发誓一定要找到告密者,却再也没见过谁用过那种手帕。父亲把手帕夹在信中,嘱咐他完成遗愿。
他看着梅花,眼中淌下泪来。他默默地躺在小床上。窗缝漏进来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眼睑。
他想起小村亘古不变的日常秩序,意识到照此下去,人们会指责他孤僻傲慢,精神错乱。一个大男人,不谋生计,要么是疯子,要么隐藏着阴谋。他有个异类的母亲。他生来就不一样了。一棵草能没有烦恼地生活,能时刻对风雨做出适当的反应,他却做不到。
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真相就快出现了。粘在旧家具上的尘埃,要全部擦干净。
窗纸上,梅树移动着曼妙的影子。他闻到一点清香,若有若无的,像他对母亲模糊的记忆。
当有人敲门时,黑夜已经笼罩了房屋。他打开门,是个老者,吸着烟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他把老人请进屋。老人干坐了半天,也不说句话,只是默默地吸烟,看他的目光充满研究意味。他只好呆呆地坐着。
临近深夜,老人起身离开,始终不发一语。出门时,老人在门柱敲了敲烟管,烟灰抖动,缓缓飘落。他目送老人消失在黑夜里,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次日邻家姑娘一大早就来看他,带了个青花瓷,插着两只梅花,进屋后马上摆在最顯眼的位置。
他看了说:“我家太破旧太脏乱了,摆这么贵重的花瓶不合适,你还是拿走吧。”
姑娘固执地说:“脏乱,我可以帮你收拾,破旧,你可以找人修理。你不要也得要。”
他无奈地摇头,默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姑娘深情地看着他,语气转为柔和,说:“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会让人担心的。”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答道:“没有人会为我担心的,你忘了我是孤儿。”
姑娘欲言又止,沉默许久,忽然转过头对他说:“力哥,等到春天,你和我们一起去耕种吧。”
莫力叹了口气。这时,风从窗户把梅花瓣吹进了房屋,是母亲在暗示什么了吗?
春天如期而至,梅树长出了新叶。风染绿了田野,燕子温柔地呢喃,在老屋的檐下筑了個新巢。
他的生活是从春天开始被打乱。老旧的秩序没有放过他,村民陆续登门拜访,给他送东西,填满了老屋的每个角落。老屋看起来越来越滑稽,人们送的东西,有的鲜艳,有的精巧,有的雅致,老屋却一味的破旧、凌乱。他十分头疼,请他们不必再送了,也不要来打扰他。他刚说出这些想法,就收到了新任族长的传信。
新任族长倒是个忠厚的人,说的话全是好意。他说祖先立下的规矩让小村受益了上百年,子孙应该发扬传统,并劝他要常与族人走动,务必抽空回访登门的人。
他把那些话琢磨一天一夜后,决定回访。理性告诉他,此时不能惹怒族长和村民,以免打乱计划。
出乎意料的是,走访一旦开启,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礼节琐碎,闲聊冗长,他烦躁不已,头痛不止,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人们对他的客气不过是为了拖住他。
农历二月初二,村里照常举行祭社,男女老少都要参加。人人必须日出前按辈分站列在祭台,谁要是迟到就会被惩罚。那天,他掐着点前往祭台,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站到自己的位置。山头露出一线红了,族长引导村民开展祭礼。合掌念诵,屈膝跪下,双手着地,全场响起了咚咚的磕头声,只因传说头磕得越响亮得到的福佑越多。
纸钱在祭台焚化,腾起一片红,纸灰被收集起来,洒在祭台下的大锅里。锅里是牛骨粥,他们宰杀了那头为他们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牛,作为人神共享的饭食。这也是上百年的惯例,所有人要在祭祀时吃纸灰熬成的牛骨粥。那天,当族人把粥端到他面前时,他没有吃那泛黑的糊状的东西。他说他肠胃病犯了,人们纷纷投来复杂的眼神。从这眼神中,他知道他又被隔离在一个心灵禁区了。
此后,族长每天派人早中晚探视他,姑娘来得也更殷勤。他们带来稀奇古怪的药剂,说不出名的食物,都是以极为隐秘的祖传秘方制成,而姑娘则负责让他把它们喝下去。药剂使他眩晕,他一再抗拒,但姑娘的固执与坚持逼得他不得不让步。他越来越虚弱,虚弱又使他焦虑与恼怒。这药……有问题……难道她不知道吗?还是她和他们一样都想要他的命?她恨他抛下她去到城市……她也是不可信的了!整个故乡,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了!
他头痛欲裂,一次次从梦中惊醒。老鼠啃噬老屋的声音,在过于寂静的夜,尖利得令人毛骨悚然。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村民与他之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城墙。他每日跋山涉水来到城墙下,却也只能徘徊在墙外。墙面如绝壁,找不到任何一扇门,也无法攀登。他沿着城墙摸索,每走一步城墙就长高一点,简直令人难以容忍。他终于确认,他们和善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个针对他这样的异类的阴谋。“荒唐的壁垒般的阴谋。”冷笑浮现在他嘴角,“而我只有缺刃的细剑作为拐杖,竟妄想攀登”。他想起他的一生,情不自禁地涌上泪水。无论什么人,剥去虚伪的外表,其实本质都一样。他充满叛逆的一生,自己看来虽像昂首挺立的天鹅标本,可在他们看来,美丽的天鹅的每一根羽毛,也许都被虫蛀得发黄了吧。
探视的人每日向族长汇报他的情况,他出门时感到人们都在喋喋不休地议论他。他故作镇定,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面对他们。篱笆间的小路在阳光下飘荡着牛粪的臭味,一只瘦小的黑狗在墙角不停地狂吠着。风中摇晃的树梢,似乎躲藏着一个个相貌奇异的小丑,随着风动朝他挤眉弄眼。一种近乎愉悦的痛苦朝他袭来,尽管他讨厌伪装,但伪装似乎也带来了报复的快感。对,为了争取时间,不让村民察觉到他已发现阴谋,他也可以暗地里不折手段,明面上却不显出异样。
他每日仍会沿着捡到陶罐的路走上一圈。春耕就要开始了,也许他会加入进去,与那个虚伪的姑娘一起完成开耕仪式。他们会被族长和长老们齐腰埋在春坑里,从日出待到日落。这个仪式也延续上百年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这个被大山包裹起来的村庄,竟还如此古板闭塞。整个村生活着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传统的暗潮在血液中奔流不息,固执让他们坚强,固执也让他们沉寂。土地是整个村民的,礼仪也是整个村民的,共同的观念,共同的信仰,共同的习俗,组合成有条不紊的小村秩序,从未有人想过改变它们。
那些年,他们处心积虑地按他们的模样塑造他。而现在,他们仍在密谋着改造他,使他忘记过去,忘记仇恨,變成他们的同类。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母亲,才是他想要效仿的人。他和母亲一样渴望独立自由。他渴望变成她,与她的灵魂相连相通。尽管他的眼睛有着她的美丽灵动,他的头脑已经像她一样机敏,但他觉得这些都还不够。
他以母亲为楷模,但请记住的是,他决心不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母亲(被杀死)。他不会坐以待毙,他要反抗,捅破那道坚壁。
他在人前越来越乖,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不再当面就让他喝下那些药剂。他们离开后,他把药剂倒进陶罐,发出滋滋的响声。把沙土慢慢洒入罐中,药剂渗入沙土,沙土变黑了,他伸手摸出一点凑近鼻子闻,一股刺鼻的异味让他打了一个喷嚏。
“是慢性毒药,他们真的下手了。”他对着陶罐自言自语,眉头耸动。
深夜,一旦监视他的人离开,他就偷偷地在院子里挖洞。他干得卖力,挥舞锄头的手臂有节律地来回,连老鼠都感知到了他的兴奋。清晨,在太阳出来之前,他用水缸把洞掩盖好,用袋子把挖出的土装好藏到后院。他做得如此周全隐秘,以至于一直都没有人发现他在挖洞。
自从药剂浸黑沙土,他的心也死了。曾经他的心是干净的,曾经白净的沙土原先也是干净的,但最干净的东西也最容易被污染,尘俗的斑斑点点附着千疮百孔的心,这是时间从不失手的软埋。他的心已幻化成被浸黑的沙土,必须入土才能安宁。他要亲手挖洞,把心随同沙土和陶罐,一起埋入深洞里。
他强压住内心对新生活的期盼与悸动,按捺住对姑娘藕断丝连的感情。在离开村庄之前,他们是那么相爱,现在她却是那么陌生,而他的心又是那么痛。那天,他瞧见了她的手帕。她把药端来,他头痛发作,一不小心推了她一下。药剂洒到裙子上,她匆忙地背过身去掏出手帕擦拭,虽然隐秘且迅疾,他却看见了手帕边角蚊子般大小的梅花。
梅花手帕,告密者,她……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手帕?她……告密者……这手帕一定是她母亲的,是她母亲给她的。她是告密者的女儿!那么她是她母亲派来杀他灭口的了!
未进行春耕破土仪式之前,村里的人是不允许私自动土的。在村庄,地气的说法和龙脉相连,是极为要紧的。这样,背着人在春天私自挖洞,就成了一件诡异而危险的事,万一被发现,他一定会被严惩。整个村不会有人容许他在春耕之际这么干的,人们会说他在恶意破坏地气。经过内心激烈的争斗,他还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开工了。月色和异类的脸色一样苍白,他聽到了梅树新叶在风中的沙沙声。
第一天开工并不顺利,才挖了一尺深,乌云就罩住了月亮,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过树梢发出恐怖的摇撼声。雨落珠般掉下来,阻碍了他的进程。噼噼剥剥的雨,强劲有力、持续不断。挖起的新土被淋过之后,变得潮湿泥泞,弄脏了院子。他不得不停下,冒着雨懊丧地用杂草把那些泥土掩盖好。
天亮时,他顾不上梳洗就拿着一张凳子坐在门边,眼睛盯着水缸覆盖的地方,禁止任何来访的人向水缸靠近。他安静地守护着,像一尊颓朽的雕像,眼中潜藏着狂热与迷乱,仿佛能感受洞口对心灵的呼唤。
路过家门的人喊他一起去春耕,他都以有事在身拒绝。有些老人看见他终日坐在门槛发呆,苍老浑浊的眼睛就闪现出惊恐。真是个怪物……田野上,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他,嘲笑他——居然有这样的呆子,居然不守时序,居然不劳动,居然就只知道吃一点事也不做……骂到最后,他们不知道还能骂什么,干脆就说:“居然有这样的人,居然有这样的人……”调皮的小孩儿,也在他家老屋的外墙写满“怪物”,字迹歪歪扭扭,活像雨滴滑过墙面的痕迹。
第二天,雨仍在下,他仍坐在门口,路过的人仍旧喊他一起春耕,他同样拒绝。戏耍的孩童跑到他家外面,朝瓦屋扔起了石头。他抓起扫帚冲出门去,小孩们轰然四散,远远逃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和第一天、第二天一样。
第七天早晨,陶罐几乎被沙土填满了,远远地一瞥,几乎就能看见药剂乌黑的颜色。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如果等不到埋好陶罐,他决定沙土溢出时也会立马行动,让该偿还的人偿还。
第七天夜里,雨突然停了,夜风醉人的柔和,他重新操起家伙在梅树下挖洞。两尺深,他挖到的是树叶。三尺深,他挖到一把匕首。四尺深,铁锹触碰到一根骨头。六尺深,他挖出了一只手骨。他内心莫名激动,疯狂地继续往下挖,最后挖出了一具骸骨。
他瘫坐在骸骨旁,月亮照得白骨阴森恐怖。他抬头望望清冷的月亮,月亮抖动了一下,梅花树叶落下了一滴雨珠。他把骸骨整齐地摆在树下,点起火把仔细查看,是一具女人的骸骨。
他下意识地在箱底翻找手帕,手帕却不见了。箱子翻空时,他又听到了梅树叶子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具骸骨。趁天未亮,他关起了院门,以便掩人耳目,然后偷偷地溜了出去,跑到那棵残留绳索的树下。他围着树根奋力地挖,挖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有。恐惧在他心头蔓延,他哭了。
祖父说过,是瘋子杀死了母亲,愚昧的民众把她埋在了套有绳索的树下。
父亲说过,一个使用梅花手帕的女人,为了得到丈夫和小村的信任,出卖了他的母亲。
清晨,前去探望他的姑娘,看见了院子里的骸骨,发出了尖叫。人们纷纷跑到他家的院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小声议论。
族长带着一群人到处找他,最后在套有绳索的树下发现了他的踪迹,惊恐地朝他围拢过来。
莫力看见了躲藏在人群中的老者,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去老屋坐到深夜,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莫力意识到,这老者就是幕后的黑手。
“我知道你们的勾当”,他直面人群恶狠狠地说,“你们就是这样杀死了我母亲!现在也要这样杀死我!”
人群发出一片唏嘘。那个姑娘拼命地挤出人群,惊恐地叫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天啊——”
他瞪着姑娘,咬着字眼狠狠地说:“手帕呢,拿出你的手帕!”姑娘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地递给他。
果然和父亲留给他的手帕一模一样。他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拿着手帕不住地冷笑。突然,他冷冷地盯著姑娘,将手帕狠狠地甩到她脸上,说道:“我爹说过,杀死我母亲的人,就是这手帕的主人,这是你母亲犯下的罪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娘把手帕捡起来,摊在手上,看着那朵微小的梅花,眼泪滑落下来。
“这是你母亲的手帕啊。”她声音发颤地说。
“这是出卖我母亲的人留下的物证,你胡说什么?”他说得歇斯底里。
“这真的是你母亲的手帕啊,梅花是你母亲的名字啊。我帮你整理箱子时看到它,怕你睹物思人,就收了起来,又怕你随时会问起,就一直带在身上。”
这时轮到他眼中露出了惊恐。他以为就要触摸到真相,真相却越来越遥远了。不,一定是她在说谎,还有他们,他们是在逃避罪责。
他是爱过她的啊,她却要和他们一起对付他。他愤怒地扑向姑娘,用手卡住她的脖子,越箍越紧。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把这个说谎的女人诽谤他母亲的女人杀死,连同他死去的心,一起埋进陶罐。
人们蜂拥而上,撕开他的手,把他打晕在地。醒来时他已在那个存放骸骨的院子里,被五花大绑捆在梅树下。
他有限的意识已经明白,梅花树下的骸骨,是母亲。杀死母亲的究竟是谁?愚昧的民众,还是无耻的告密者?说谎的人是谁?民众,祖父,父亲,还是姑娘?众多的族人围坐在院子里,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在密谋处决他。他不怕死,悲哀却裹紧了他,这个世界分不清真假,有罪的人活得跟无罪一样。
日将午时,人们纷纷站起,向他围拢过来。他看见姑娘待在院子的一角,族长和老者在安慰她。突然,人群出现一阵呼喊与骚动,似乎有人举着什么对着他的脑袋。他脑袋嗡的一声巨响,一切都结束了。
他醒来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窗外的梅花树已经枝繁叶茂了。他迷惑地看着它,感到无比疲惫。他记得当时现场骚乱,所有的人都敌视他。混乱中他脑袋嗡的一声就失去了知觉。他扭动了一下头部,觉得脸上有些毛,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竟然长胡子了。他盯着自己又细又长的手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转头看向房屋的一角,只见姑娘坐在椅子上打盹,身穿梅花衬底的旗袍,阳光正温柔地照在她松软的发鬓上。这不是幻觉,他没死。他又伸手摸了下巴上的胡子,忽然大笑起来。
姑娘被笑声惊醒,脸上绽开了笑容,兴奋地喊道:“力哥,你醒了!”接着姑娘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柔软而温暖。
良久,他问姑娘:“你知道杀死我母亲的是谁?”
姑娘倒吸一口气,一丝阴影闪现眸中。“力哥,别再想这件事了,求你了。”
“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你告诉我。”说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这时,那个深夜拜访的老者进来了。目光疑虑地看了他一分钟,然后伸出手为他把脉,随即神情缓和了下来,对他和姑娘说:“已无大碍了。”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姑娘,像是被愚弄般生气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缓缓地对他说:“你病得很重,差点死掉,但你的运气比你祖父和父亲好多了。”莫力更加疑惑。而姑娘一直用带笑的眼神看着他。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老人说,“你祖父和父亲都死于一种幻觉所控制的疾病,发起病来会头痛,甚至昏厥。这种病是否会遗传,还说不清楚。”说完老人疑虑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的母亲?”莫力无力地说道。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女人,你父亲发病时掐死了她。”
他的泪又流了下来。窗外起风了,风吹开了老屋的一扇窗子,梅花树的影子轻轻地落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