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金龙
2017-07-12甄明哲
甄明哲
小说通过对一个街道澡堂兴衰的勾勒,表现出澡堂父子的命运轨迹,“人的命运或许会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完全转向”。小龙的悲剧其实就是老龙的悲剧,读来很有苏童的感觉,里面的很多细节和比喻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多说了,读小说吧。
——丁奇高
1
热水池下有另一个世界,这是小龙告诉我的。
小龙是澡堂老板老龙的儿子。他教我在滚烫的热水中憋着气,然后睁开眼睛,那时候一种分外奇异的景象便展现在我的眼前。
老龙拥有五条街内最大的一家澡堂子,从劳动路到槐树街,本区所有头头脑脑,有脸面的人,都得来这儿洗澡。金龙大浴池的大池子又大又宽敞,池底是天蓝色的,从上面往下看,水底好像拴着一只巨大的热气球。九岁的我憋着气,一口气潜沉到底,可以看到如同火山缓慢爆发的神奇景象。灰尘和杂物在热水里上下沉浮,汹涌而来,翻滚而去,让人想起亚马逊雨林浑浊的大河,男人的身躯仿佛浸泡在水里的崎岖树干,泛着青苔似的绿色……在所有奇异景象中,最让我着迷的莫过于水里的龙。
从九岁那年开始,每个周五的夜晚就成了最让人期待的日子。我的父亲吃完晚饭,剔完牙,舒舒服服地打出一个饱嗝后,就会伸出巴掌在我的后脑上一拍,说:“走,该洗澡了。”于是我欢快地看着他把换洗的衣服搁进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再用另一个小塑料袋装上一条白毛巾,一瓶洗发水(我父亲坚信,一个真正的男人洗澡只需要这两件东西),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周五的夜晚,金龙大浴池热闹非凡。烟雾缭绕中,换衣服的,打牌的,打背的,修脚的,拔火罐的,活像集市,跑堂的伙计提着大茶壶在男人的身体里穿梭,永远有一条白毛巾搭在他流汗的肩膀上。师傅的大手拍打在男人结实的后背,发出浑郁的声音。大池子的水面上飘荡着大团大团的白汽,男人的身体在其中若隐若现。我曾经无数次地观察他们,觉得他们黝黑的身体非常健壮,有一种衰老的颓废感。我还喜欢澡堂里高高的天窗,白色的石灰墙壁,天花板上挂着一层珍珠似的小水珠,一会儿就落下一颗来,像眨眼睛。
这里是槐树街最重要的社交场所。所谓社交,就是一群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泡澡,光着身子围成一圈儿打牌。于是体现出一个老爷们儿光荣尊严的时刻就要到了。至少半条街的男人都在围观。你不但得牌技高超,还得会吹牛和骂人。如果能用最污秽的话骂几句工厂或单位的领导,就会得到人们一致的尊崇。通常情況下,骂人的声音越响,吹牛的嗓门越大,就会得到越多的尊敬。得到最大尊敬的人,必定身躯最臃肿,脖后褶子最多,肚子挺得最大,而鸡鸡最小。总而言之,脱光衣服之后,你浑身上下长得越丑,你就越是牛x,越是能得到在本地发号施令的话语权。在所有这些不便声张的事情中,有一樣东西尤其让人尊敬,那就是纹身。
我的父亲没有纹身,槐树街有纹身的家伙屈指可数,包括老黑驴肉店老板王兴发。这个家伙经常在澡堂出没,一泡就是一下午。每当他出现时,澡堂的气氛就会变得异常严肃、神秘,他身上的纹身无疑加重了这一氛围。王兴发身边总有人围着,凑在他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好像正在讨论外人难以企及的高深莫测的真正严肃的大事。王兴发的后背纹着一头凶猛的老虎,青色的线条细腻婉转,两只眼睛发着绿光。王兴发是槐树街真正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让人看到他的眼睛,人们只能看到他背后的老虎的眼睛,还是在氤氲的浴室朦朦胧胧看到的。拥有绿色眼睛的老虎固然令人生畏,但当时最让我着迷的是小龙父亲身上的龙。
一条很长很大,很威武的红色的龙。
槐树街人遵循着一套逻辑:身为男人,越丑越好。令人作呕的面孔和身躯可以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如果一个男人从不洗头,浑身散发出酒气,把上衣撩到双乳之上,露出来圆滚的肚皮以及肚脐周围毛茸茸的一层黑毛,大摇大摆地走在槐树街粗壮的老槐树下,那无疑已经步入成功男人的范围了。在槐树街,一个长得细皮嫩肉、文绉绉的男人是永远被人看不起的,这样的男人毫无疑问属于娘娘腔的行列。
小龙的父亲老龙,可以算是槐树街男人中数得上号的了。老龙是个退伍兵,据说曾经真的杀掉过一个人。老龙令人感到敬畏的还有一件事,他一连日出来三个女娃,才日出来小龙一个男孩,而三个女娃都被他溺死在脸盆和茅坑。光凭这些,就足以树立老龙在槐树街的极大威严,任何来金龙大浴池的人都不敢招惹是非。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老龙身上的红龙。他时常泡在澡堂温度最高的一个热水池里闭目养神,这同样是足够爷们的一种表现。那个池子的温度很高,一般人是下不去的。隔着阵阵白丝似的白雾,我看到老龙的胸口,那条又大又威武的龙慢慢鲜活起来,静脉色的线条逐渐变成了一种极为妖艳的血红色,一点一点蔓延到龙的全身。龙的肢体在热水里吸足了水分,伸展开了蜷缩的臂爪。无数细小的绿色鳞片支棱了起来,随着水流的晃动而晃动,仿佛用手碰一下就会变成锋利的刀片。最后,狰狞的血红色汇聚在龙的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你都会感觉它在看你,让人不寒而栗。在五十度高温的水下,一条鲜红的龙正在那里踞卧,面目凶恶,不动如山。
血红色的龙在热水里不怒自威,使得整池子的热水都有了力量,仿佛那不是热水,而是融化的铅。过了许久,它决定从水里出来了。老龙稳稳当当地直起了身体,在此之前,他的两条大腿在水里半蹲着,犹如一只竖着的青蛙,现在,他要活动活动了。他红彤彤的身体从水中浮了出来,白色的水汽像逃命的魂魄一样飞快地蒸发。红色的龙在那一瞬间,仿佛要从他身体上挣脱出来,腾云驾雾而去。
这一令人惊叹的场景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龙迅速冷却下来,龙眼、龙鼻、龙须、龙鳞、龙爪重新变成了静脉色,像匍匐在身体表面的血管。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老龙的龙根。
龙的尾巴在老龙小腹有着一个有力的收尾。尾巴下面则是黑乎乎的一团杂毛。在杂毛之中,老龙的鸡鸡就像一坨皱巴巴的肥肉,蜷缩在里面。
我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条令人闻风丧胆的小鸡鸡。
2
有一个无聊透顶的父亲,是一件令人无比沮丧的事情。
我的父亲执着地坚信,身为一个男人,吃捞面条的时候只用蒜汁拌一拌就足够了,绝对不能加任何臊子。如果一个男人在白面条里竟然加了萝卜豆腐,那离娘娘腔就不会太远。他只用铝盆吃捞面条,绝对不会用碗,用碗吃面的男人一律不够爷们儿。
我父亲坚信的事情还包括但不仅限于如下几条:男人绝对不能用洗面奶;头发绝对不能喷摩丝,染发简直是只有畜生才会干的事情;绝对不能用电动剃须刀而只能用剃刀;绝对不能有超过三条以上的裤子;鞋子擦一擦就可以,绝对不能用水洗,最好永远不洗;大人讲话小孩和女人一律不能插嘴;女人只能穿高跟鞋,包括爬山的时候也是。
无论如何,我父亲肯定不会允许我在身上纹身。我曾经在胳膊上画出一块手表,几乎让他从沙发上飞了起来。那年夏天,槐树街的父亲们都决定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是方法各有不同。在槐树街,主妇们比丈夫,丈夫们比丑,儿子们比爸爸,在爸爸不中用的时候,爸爸和主妇们就不约而同地比儿子。每一个槐树街男孩都肩负着维护家庭尊严的严肃使命,在九岁那年,我的父亲命令我必须学会游泳。
但游泳没意思透了。具体而言,我的父亲是这么教我的,他把我往河里扔。他坚信,一个男人只要往水里一扔,就能自己学会游泳。他不止一次地声称,自己小时候在村里的水塘就是这么学会游泳的。于是仅穿一条内裤的我(我父亲坚信,男人在河里游泳时,绝对不能穿泳裤,必须只穿内裤,或者全部光着),被一次又一次地抛进河的中央,我的脑袋像乒乓球似地一会儿埋入水下,一会儿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灌了不少凉水。我的父亲罕见地哈哈大笑,他坚信喝水是学会游泳的第一步。
遗憾的是,我的学习就止于这第一步了。他独特的教学方法非但没教会我游泳,还让我患上了“恐水症”。那段时间里,但凡听到流水的声音,我都会以为自己又要被扔进河里去了。我的失败和懦弱让父亲愤怒又无奈,在用皮带狠狠地抽了我三回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让我成为奥运会游泳冠军的计划,开始琢摩让我干点别的事情了。为了挽回尊严,他加入了市里的冬泳队,那年冬天,本市首屈一指的老爷们儿都在河里破冰游泳,我嗓音洪亮的父亲就在其中。每一个早晨路过彩虹桥上班的市民,都能看到他们通红的身体在银灰色的河水里像剥了皮的海豹一样扑腾着,虎虎生威,令人敬畏。
九岁那年,我们的城市掀起了一阵小小的画画热潮,槐树街的每个家长都坚信,自己的孩子是像达芬奇一样百年难遇的繪画天才。于是每个周末大街上成群结队背着绿色画板的小学生,成为我们这里非常常见的景象。我听人说,有钱的人家都让自家的孩子学钢琴、提琴,我家买不起钢琴,所以我也只有去学画画。那一年大大小小的兴趣班遍布我们的小城,除了画画,还有书法、钢笔、电脑、作文等等。我的父亲对画画以外的技艺都不屑一顾,他曾经指着文化路两边卖字的老头子对我说:“看见没,学书法将来就是个这。”
但小龙什么都没有学,他既不学画画,也不学书法,每当有人问起时,老龙的脸上就显露出和我父亲类似的不屑一顾。对于小龙的安排,老龙不走露一丝风声,这就高深莫测了,人们都说,老龙是槐树街最有打算的人。随着老龙之后的一些举动,人们对此更加坚信不疑。
老龙突然停止了热衷的扑克,开始一心一意对小龙进行训练。他先是让小龙在热水池里泡着,直到他额头上布满汗水,头上冒出白烟,然后一伸胳膊把小龙拎出来,提到水龙头下猛冲凉水。我猜这吓坏了澡堂里的所有人,但没有一个人把这种惊吓表露出来,因为一旦表露了害怕,就会被从槐树街老爷们儿队伍中清除出去。但每当老龙和小龙反复进行这一过程之时,澡堂里总不像往日那样热闹、喧嚣,打扑克的手停住了,人们半张着嘴看着小龙不停地被泡在热水和冷水里,这个过程每个晚上都要进行十几次之多。
七月的一個清晨,每个穿过棉织厂家属院去上工的人们都惊讶地看到,老龙和小龙在家属院的单杠上做着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当时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背着我绿色的小画板,呆若木鸡地看着小龙赤裸上身,在单杠上一上一下。老龙站在一旁监督,背在身后的手里攥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柳条,时不时地从嘴里发出极为严厉的声音:“再来一个,稳住!哎!对,往上,往上,走!”
小龙艰难地拉了一个引体向上。他细嫩的胳膊不住地颤抖,搞得我生怕它们会突然断掉。我问他们是在干什么,我的父亲极为罕见地没有回答我,他向来是得意地回答我的一切问题的。他沉默地蹬着自行车,带我离开了那里。
周末的夜晚,金龙大浴池挤满了人,其中不少人是从几条街以外过来的。那是个奇妙的夜晚,男人们一边往身上涂着肥皂,一边瞪圆了眼睛,有点疑惑又有点震惊地看着老龙一趟又一趟地把小龙从热水池里拎出来。驴肉店老板王兴发是少数几个有资格和老龙搭话的人,一起打扑克的老爷们儿把解开谜底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王兴发是在小龙第七次被拎到水龙头下的时候开的腔。自打我在金龙大浴池洗澡以来,那里从来就没有这么安静过。
王兴发站起来,弯着腰,他巨大的两瓣屁股下,蒜头似的鸡鸡摇来摆去。王兴发说:“差不多啦,老龙。”他伸出手指了指,“看见没,孩子嘴唇都紫啦。”老龙正在密切观察水流下的小龙,仿佛没有听到王兴发讲话。看了半晌,他往小龙脑袋上一拍,用手指了指热水池:“还有三趟。”然后他才转过脑袋,对王兴发说:“一晚上十趟,这还有三趟。”王兴发愣了一愣,巨大的手掌在半空中摇了摇:“罢罢,恁家这事儿,谁想管谁管。”王兴发泡进了热水池,整个晚上,他没再摸牌。
整条槐树街,我是最先知道老龙秘密的人。
长久以来,小龙和我在每周六的晚上在洗澡堂集合,在许许多多个周末,我们相互追逐,乐此不疲地穿梭于热水池、淋浴和床铺之间,发出令人快乐的尖叫。我们赤身裸体的奔跑有一个隐秘的目的,就是向在场的成年人炫耀我们胯下摇头晃脑的小家伙,他们偶尔撇来的目光让我们得意洋洋。印象中,老龙对我们的游戏似乎颇不满意,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忙着和槐树街老爷们儿打扑克了。我还记得一群男人围坐在铺着蓝白条纹的床上操爹骂娘,争执不休,破口大骂,仰头大笑的模样。他们丑陋的身躯就是我成长的最终目标。
很快我们就发现,如果每天晚上拼命揉搓小鸡鸡三百下,就足以让它在一定时间内保持很小的形态而不会反弹。当小龙频繁地冲着热水和冷水时,我暗自得意,以为他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训练方法。我像小龙一样,把头埋进有些渾浊的热水。水池底蓝色的地板线条变得弯曲、圆滑,在水池中央收拢起来,在正中间变得格外大,仿佛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穴。在洞穴的旁边,红色的巨龙守卫在那里,血红色的眼睛盯视着我,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看到没?”小龙关切地问。我冲他点点头:“你爸爸的龙太厉害了。”小龙冲我一笑,不无得意地向我宣布,小鸡鸡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我问他下一个阶段是什么,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对我说:“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告诉你我会挨打的。”
小龙的训练很快升级了。现在他不仅仅是在热水池里泡一下就立即出来,而是在老龙的注视下长久地潜伏在水中。老龙手里捏一块黑色的电子表,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如果小龙在四十秒的时候就露出水面,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龙痛骂一顿。大家很快就知道了,老龙在训练小龙的肺活量,小龙必须在水里憋气一分半钟以上,才能达到老龙的要求。
这真是太了不起了。在短短一个星期之内,老龙成了槐树街所有家长的榜样。在槐树街,表达对一个人最大敬意的方式是沉默。无论老龙走到哪里,三秒钟内周围必定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在眨。人们小心地交流着眼神,似乎在说,看,那就是老龙,槐树街真正的男人,他正在培养槐树街真正优秀的孩子小龙。
老龍不动声色,但他对小龙的训练像火箭似的嗖嗖往上窜。没过多久,小龙就可以连续做六十个引体向上了,而且做完之后还不喘气。现在他们的最新进展是在单杠上转圈。每个早晨路过棉织厂的群众都能看到,老龙是如何教小龙在单杠上转圈的。小龙在单杠上先是笔直地撑起了身体,接着身体像钟摆一样迅速下坠,在单杠上划出了一个惊人的大圆环。他完成一个大圆环之后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做了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小龙就可以轻松完成三十个大圆环了。我无法表达第一次看到他做这个动作时的惊讶,我相信槐树街的家长们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有人敏锐地看出来这是一个叫做“腹部绕杠”的动作,只有在部队里当兵的人才会。从那时起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小龙已经远离了我,他正在做一些非常高级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我愚蠢的父亲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那时候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画画,就像达芬奇一样,画完鸡蛋画苹果,画完苹果画橘子,我感觉自己画了足足有一卡车的水果,都可以开一家水果铺了。我的手指被铅粉涂得乌黑,有时候连脸上都是。经过一个夏天的刻苦磨炼,我全然看不出自己画的苹果有何高明之处,同样察觉到这一点的还有我的父亲。有一天他甚至来到了画室,打算亲自看看我整天都在这里干了点什么。画室的美术老师留着长发,分外紧张,他弯着腰,搓着手向我的父亲解释,我在这个夏天进步飞快,已经可以画石膏像了。他在我的一幅画上指指点点,极力向我的父亲解释其中的可取之处。我的父亲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水池里嘀咕了一句:“实在不行就学学书法吧。”
在那个令人沮丧的夜晚,我长时间地浸泡在热水里,感觉自己的一生就此完结了。我永远都无法成为槐树街的成功男人了。虽然我已经在晚上的时候拼命揉搓小鸡鸡六百下,但和小龙的伟大训练相比,简直连屁都不是。恍惚中,我看到遥远的自己手拿画笔,正在画一个火龙果。那是画画中难度最高的水果了。我既没有纹身,也没有令人引以为豪的丑陋身躯,也不会做腹部绕杠,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情吗?我朝自己的父亲看去,他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正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着,我知道他在琢磨让我成为王羲之的事情,但他的愚蠢让他看不到这一切根本不可能。他应该做的事情是立刻起来,教我做几个引体向上。
那天,我看着小龙轻轻松松在热水下完成了憋气两分钟的任务后,钻进桑拿房休息去了。我们已经有足足几个星期没有进行以往愉快的游戏了。友情的丧失让我失魂落魄,他甚至都没有看到我。
但很快我就找到了新的乐子,一种装着电动马达和五号电池,有着塑料外壳的赛车在那个炎热的夏末引发了槐树街男孩们的狂热。我可算拼了命,几乎偷走了整个棉织厂家属院的废品。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一台装着两个马达的超级赛车,它有一个炫酷无比的名字,叫黄金烈焰号,它金色的外壳上描绘着红色的火焰,马力十足,气势非凡。每周在人民路小学门口的光明屋文具店,都会举办一次惊心动魄的大赛。店门口有一架三层的塑料跑道,可以让五台四驱车同时比赛。学校里最令人敬佩的男生全都到场,围成一团发出愤怒的喊叫。比赛是淘汰制,最后的冠军可以获得由光明屋老板提供的超级马达。
我参加过一次比赛,但由于车子太轻,在第二轮就被淘汰了。当时,黄金烈焰号排在第二,只要再领先最后一圈,就能进入下一轮。在第三层最后一个弯道,一辆紫色的紫金战士号一头撞上黄金烈焰号的左侧,发出了惊人的碰撞声。我看到自己的赛车像一枚炮弹那样从人群头顶上飞了出去,摔在了很远的地方。我赶紧跑了过去。
我惊讶地看到了小龙,他正把一只雪糕舔得津津有味。“这是什么?”他用脚踢了一下赛车,“这是你的?”我愤怒地把黄金烈焰号拿起来,对他说:“这是赛车,你不懂。”“哦。”小龙令我生气地笑了笑,他依旧舔着雪糕,“赛车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开飞机!你懂么,我以后是要开飞机的,你懂么?”
老龙严厉的面孔出现在了小龙身后,像一块巨大的阴影。他一巴掌拍在小龙后脑勺,小龙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萎靡了下来,老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吃的什么?”小龙犹豫着,白色的雪糕被他捏在手里,融化的奶汁顺着他的手指滴了下来。老龙怒吼起来:“雪糕,我让你吃雪糕了?扔了!”小龙犹豫了一下,雪糕被丢在了地上。老龙又一巴掌拍在小龙后脑勺:“走!以后再吃雪糕你试试!”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我捧着黄金烈焰号看着他们离开,地上的雪糕正慢慢融化。
3
高中时,小龙已经是全市最出名的学生了。
我压着分数线进了本市的重点高中。当时,我的父亲带我去交学费,身后一个烫着黄色头发,耳垂上挂着大金耳环,脸上脂粉浓重的女人从一只皮包里掏出了整整一捆人民币,交给了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她注意到我和父亲的眼光,問我们交了多少学费。我的父亲回答了。女人像张飞似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家孩子分不够,钱顶。”数罢后,錢被丢在了一口大铁皮箱里,那里还有另外几个敞开的箱子,装满了红色的钱。
所有的班级被分为三类,火箭班,优等班,艺术班。我进了优等班,那些交了至少几万择校费的进了艺术班,而成绩最好、最优秀的学生组成了火箭班。据说,但凡能进入火箭班的,考上名牌大学已经不成问题,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在一堆名校里挑选一个心仪的就行了。但小龙不仅仅在火箭班,还在人数极少的体育班,据说,他们以后考都能被最好的学校降低十几分录取。
老龙的高瞻远瞩此时终于体现了出来,小龙高中时已经练就了一身健美的肌肉。下课时我们站在走廊上,就能看到他光着上半身,和体育班屈指可数的学生们练习跨栏。他们矫健的身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我们隔着的不是一个操场,而是整整一个世界。他们是注定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只不过暂时和我们待在了同一个学校而已。
我和小龙只是偶尔在走廊或者操场上碰到,幼年时的友谊现在让我们感到尴尬,我还记得我们在金龙大浴池的伟大锻炼。他有时候朝我微微一笑,或者轻轻地点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交流。我成绩一般、运动一般,属于那些最为普通,没有在任何方面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的学生,对我这样的家伙来说,听听流行乐、下课后排队打两下乒乓球就已经足够了。无数的槐树街男孩跟我一样,小学时学的画画、书法、乐器已经完全抛弃,一个同学家里就有一架落满灰尘的钢琴,现在用来摆花。和火箭班、优等班不同,艺术班看上去有趣多了,有一次有人甚至带来了一把吉他,上课时我们可以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唱歌声,唱的是一首叫《丁香花》的曲子。
当有一天传来了要在全市高中生里遴选飞行员的消息时,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槐树街金龙大浴池老龙的儿子将来要成为一名飞行员,已经是本市远近闻名的事情。每个市民花上两块钱,就可以在周末的晚上见识到小龙在热水中憋气两分钟的本领,如果你足够幸运,还可以看到小龙在单杠上做一百五十个腹部绕杠的壮观场面。现在,槐树街家长都已经知道了,憋气可以锻炼肺活量,腹部绕杠则可以锻炼方向感,而这两项都是成为一个合格飞行员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小龙不吃零食、从来不在大街上吃饭的事情也广为人知。槐树街家长都有一种失落之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想到老龙的打算竟然如此之大,千算万算,还是老龙最有打算。
遴选飞行员那天我也参加了。班主任环顾教室,惊讶地发现我是全班唯一一个不戴眼镜的男生。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了卫生室,那里的人并不太多。体检的第一项就是视力,穿白大褂的医生把手里的长鞭指向了最下面一排苍蝇似的“E”,我刚刚犹豫了两秒钟,就看到她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我立刻被淘汰了。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小龙正在一扇屏风后面测量肺活量。医生用和蔼的声音对他说:“慢慢来,慢慢来,对,用力,不错!”小龙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就被人推了出去。
当天夜里,小龙和另外几个男生乘车去了省会,在那里他们要进行下一轮体检。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槐树街。从老龙第一次在大浴池训练小龙开始,好多年时间里,人们已经没有见到老龙这么高兴过了。老龙表现高兴的方式是不让人们看出来他高兴了,整个晚上,他都坐在浴室门口,给人们发储物柜的钥匙。他紧绷的脸膛上乍看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如果仔细玩味,就会发现那张脸充满了一种深藏的笑意,它轻轻地缠绕在老龙的嘴角上,但绝不会继续发展成一个真正的笑。那样就太张扬,太高调了,不是槐树街老爷们儿老龙的风格。老龙只是让这层笑紧紧地绷在脸上,并且就此打住。当别人问起小龙是不是去了省会,老龙只是低着头,把钥匙递到他的手里,闷声闷气地说:“去了。”
这就非同小可了。所有人都知道,老龙发钥匙从来都只是给你扔到桌上,什么时候会给你递到手里?老龙的得意威胁到了槐树街男人们的尊严,小龙的成功则威胁到了槐树街男孩们的屁股。对于一个槐树街男孩来说,他的一生早有安排,要么他的父亲早就在单位给他找好了岗位,要么就去省会碰碰运气,要么就去当兵,除此之外,就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那天晚上,我的父亲长久地泡在热水里,月考刚刚过去,我的成绩让他忧心忡忡。和我父亲类似的还有很多槐树街父亲,他们聚在一起,沉默地感受着热水的温度。王兴发少见地和一群唉声叹气的男人搭话了,我听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当飞行员有屁用。”
小龙是在第三天下午回来的。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对于槐树街群众来说,他回来得有点太早了。有人说,飞行员体检严格得很,这么快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讲这话的人语气里包含着鬼鬼祟祟的侥幸,好像真的希望出点什么事似的。槐树街群众的态度很谨慎,他们说,小龙怎么说也训练了好几年,大家都见过他在热水底下憋气的嘛!不信你也下去憋个两分钟试试,早就上不来了!
然而,事实上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飞行员在本市确实选了一个,但不是小龙,选上飞行员的是五中的刘马力。在此之前,大家都注意过这个留着短发,看上去总是呵呵傻笑的男孩,他的父亲是槐树街扫大街的清洁工。人们从没见过刘马力表现出什么惊人之举,事实上我参加赛车比赛的时候就见到过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他买不起赛车,只好站在人群里眼巴巴地看别人玩儿。总而言之,刘马力成为了本市唯一一个选上飞行员的孩子。
“小龙呢?”有人问刘马力。
刘马力傻傻一笑:“小龙屁股上有一块痣,有花生那么大。”
简直闻所未闻,有痣还不能当飞行员了?刘马力再怎么说,也只是清洁工的儿子,他长得既不丑陋,也不威严,并且向来没做过任何可以用来吹嘘的事。在槐树街,没人把刘马力当回事儿。哪怕他当上了飞行员,人们还是将信将疑,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鬼。刘马力一定是瞎吹,当了个飞行员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孩子,将来准栽,槐树街家长都这么看。
周五的晚上,金龙大浴池群情激愤。每个来洗澡的人都闻到了四溢的酒气,老龙和槐树街老哥们儿再次坐在了一起,整箱的富平春打开了,猪头肉、肘子、花生、凉皮摆在拼成的桌子上。槐树街的老爷们儿个个端起酒杯,往嘴里大塞猪头肉,等肉踏踏实实在肚里安了家,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声主要针对了本市政府和市长。“社会黑暗啊,真黑暗。”槐树街老爷们儿意味深长地感叹。王兴发的手拍在了老龙的后背上:“老龙,算了吧。”有人说:“阴谋,肯定是有阴谋。”“八成就是暗箱操作!”“那还能咋弄?”“咋弄?老子写信举报他!”老龙在那个夜晚宣布了他要写举报信的伟大壮举,这个消息再次深深震撼了槐树街群众。
浴室门帘后面用来发钥匙的大木桌很快被腾开了一块地方,茶壶、茶杯和火罐被挪开了,老龙在那里开始了和文字的斗争。浴室里暖气很足,他赤露着上身,后背搭着一条白毛巾,由于肥肉太多,静脉色的大龙显示出了层层叠叠的姿态。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人们看到老龙苦思冥想,丢掉了一团又一团的稿纸。有人试图偷一团出来看看,被老龙恼怒地臭骂一顿。他指示伙计把废纸全都扔进了锅炉。
王兴发饶有兴趣地围着桌子转悠了一圈,点了最贵的龙井茶,整个下午的时间里,槐树街老爷们儿密切地注意着老龙的动向。许多的人脸上出现了耐人寻味的微笑,低声谈论着老龙的一举一动。没有人注意到小龙从大浴池消失了。为什么没有人问小龙屁股上到底有没有痣呢?我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哪怕是在学校,我也没有见到小龙。小龙的位置现在空着,老龙给小龙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我的父亲轻易解答了我的疑惑,他说小龙不来浴室,主要是怕别人看他的屁股。
春节前夕,人们都已经听说,老龙给中南海、中纪委寄出了十几封信,足足有一巴掌那么厚,都可以出一本书了。知道情况的人说,老龙在信里什么都写啦,从他当年在部队的事开始讲起,来龙去脉,一笔一笔写了个清清楚楚。“信已经寄出去了,就等着中央派人来查了。”大浴池的伙计这么说。
槐树街静静等待着从中央来的消息。但在此之前,人们意外地见到了小龙和老龙。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同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了。一个阴冷的早上,一场不大的雪刚刚停下。小龙和以往一样袒露着上身,在单杠上做起了腹部绕杠。他一连做了三十个,老龙没有让他停止。等他做到第五十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槐树街。金龙大浴池的五个搓澡伙计神情紧张地在现场维持秩序。小龙很快做了一百个,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了白气。“好!”人群中有人叫起来。清晨的阳光在那时穿过了厚重的雾霾。
老龙示意小龙继续转下去。人们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小龙已经做了一百五十个腹部绕杠。槐树街群众早就看过了电视剧《士兵突击》,有人不出意料地喊道:“三百个!”我站在人群中,看到了小龙在单杠上不停地转、不停地转、仿佛已经麻木,仿佛已经无法逃脱……几乎是在一瞬间,小龙从单杠上掉落下来。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只有两百一十个,跟许三多比还是差远了。“还是本事不到家。”人群中有人感叹,这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老龙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怒吼:“你让开。”他一把推开了刚爬起来的小龙。
老龙摇摇晃晃,开始做一个腹部绕杠。他的身躯在单杠上显得格外庞大,甚至遮住了清晨的阳光。他完成第一个动作时虎虎生风,人们脸上的表情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周围安静极了,老龙鼻孔里发出了马一样的喘气声。他一连做了五个,很稳,很扎实。他是在做第六个腹部绕杠的时候摔下来的,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大手从单杠上脱落的场景,看上去更像是单杠从他的手里飞走了。
他重重摔下的姿态让人心疼。地上肮脏的积雪加剧了老龙狼狈的姿态,他躺在地上,嘴里发出哎哎的呻吟。槐树街群众不知所措,没有一个人上前。小龙咬着牙,扶着老龙站了起来。我想上去帮忙,小龙抬起头,冲我喊了一声:“滚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回了不远处的浴池。
在那个堪称寂静的周末,金龙大浴池罕见地关门了。前来洗澡的群众们非常惊讶。金龙大浴池是几条街内唯一的浴室。当时正是寒冬,棉织厂的群众议论纷纷,有人说中南海收到了举报信,老龙肯定是连夜搬走了。浴室门口裁缝店的王玉芬说,關门啦关门啦,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老龙给搓澡的工人发了钱,买了酒,买了烟,还散了一箱子好茶叶!金龙大浴池關门啦!王玉芬的脸上阴晴不定,她为自己能宣布这个抢手的消息感到得意,又为以后裁缝店的生意感到担忧。谁都知道浴室门口是开裁缝店的绝佳位置,衣服需要补个扣子,裁个裤边什么的,洗澡的时候顺手带上就行了,现在王玉芬要考虑搬走了。
意外的挫折让我的父亲有些愤怒,他已经准备好了洗发水和塑料袋,打算舒舒服服泡个澡的。晚上下楼前,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依次问了飞行员遴选和怎么治近视的事情,一边打一边往我身上瞄,眼神狐疑,“能不能先留一级?”我听到他这么说。挂掉电话之后,他大概是彻底放弃了脑子里的念头,开始收拾起了塑料袋。他穿上了睡衣,穿上了拖鞋,把装着洗发水和白毛巾的塑料袋提好,颇不耐烦地在我脑后一拍,就带着我出门了。在楼下,我们看到了槐树街妇女提着洗澡用的篮子往回走,但她们的头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冒热气。从我家到大浴池只有三分钟的路,远远地,我们看到了站在铁梯上的王玉芬,她在半空中挥舞着手臂,向人们宣布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金龙大浴池的关门让很多人措手不及。老龙的名字在大家嘴里被愤愤地骂了一个冬天。我们不得不骑自行车穿过几条街去洗澡,而冬天骑自行车是很冷的。
人们再也没见过小龙。最普遍的传闻是,上头的大领导了解了所有的情况,已经秘密给老龙解决了所有问题。现在小龙已经当了特工。他重新换了一套身份,已经不是小龙了,就算你走到大街上,你也认不出他。出于保密的计划,他们全家人都搬了家。这个传闻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二十年内槐树街别想有人再能见到小龙,有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但熟悉刘马力的人都坚信他们飞行员朋友的话,小龙肯定是没选上,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在高三的最后一年,小龙的消失成了槐树街的最大秘闻,本市唯一考上清华的学生反倒是无人在意。
春节刚过完,我再一次路过了金龙大浴池。那里出现了几个工人,他们忙忙忙碌碌地在收拾着什么。铺了铁皮的楼梯上盖着一层白雪,被工人们的鞋底踩得非常脏。我问他们在干什么,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看我,没有搭话。他们把长长的板床从浴室里面抬了出来,像丢一具尸体那样抛上了卡车。我看着卡车缓缓地发动,慢慢地离开了棉织厂格外空旷的工厂大门。
4
那年高考我到底落榜了,我深谋远虑的父亲考虑再三,决定让我去技校学电焊。他不知道从哪里看的新闻,坚信电焊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于是那个夏天我卷了铺盖,来到相邻的一座城市,开始了技校生活。学校在郊区,那是个工地遍布,尘土飞扬的地方,一栋一栋大楼几乎是在人眼皮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不讲理地矗立在一片荒地之中。我不无得意地想,它们哪个都少不了焊工的功劳。
我每隔一段时间都回家一趟,总有些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样。小学时槐树街男孩们学习画画、书法的文化宫不见了,变成了“新天地”商业街,人民公园消失了,变成了文化创意广场,出现了很多跳广场舞的大妈和大爷。槐树街越来越狭窄了,只要再拆掉几座房子,这里就会变成崭新的地方。有一天,我在几乎是陌生的广场上溜达,一个人在路上拦住了我。他叫道:“小北。”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我转过头,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头发一堆一堆地打着卷儿,嘴唇上的小胡子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想了半天,我仍没想起来他是谁,他的声音我似乎从没听过。我再次打量了他。
他的脸颊红润、油亮,像刚出笼的馒头那样鼓着。他的下巴叠在下巴上,下面的下巴又叠在脖子上,看上去塞满了脂肪。我低头往下看,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肚子。它被罩在一件黄色的T恤下面,像一个活物,在薄薄的衣服下面圆润地起伏着。
这个人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上下打量他。他的眼睛被埋在了浮肿的眼皮里,闪着光。只有这两只眼睛是我熟悉的,在很久之前,我曾经在金龙大浴池见到过它们。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嘴里发出了令自己感到吃惊的音节:“小龙。”
他点点头。我问他现在怎么这么胖了,他几乎完全忽视了我的问题,开始向我讲述一些别的事情。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花钱给他买了一个二本大学的学籍,“我现在已经毕业了,不用去学校”。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再次忽视了我,告诉我金龙大浴池被卖掉以后,他的父亲买了两间临街的门面房:“现在我每个月都有两三千房租了。”我心头一震,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的父亲一个月也只有一千八百块的工资罢了。
与其说是他讲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讲话的神情让我感到古怪。他讲话时是如此的平淡、淡定,他平静地看着我,慢慢地讲出了这一切,然后邀请我去他家玩儿电脑游戏,仿佛我们不是好几年没见,而是刚刚分别了一天。他没有问任何一个跟我有关的问题,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散步遇到了自己的邻居,站在街边闲聊那么几句。
我问他玩儿什么游戏,他回答我说:“红色警戒。”我跟着他回了家,他们住在人民广场后面的八一路了。他指着一片地方说:“看到没,这里的房价现在这个数了。”八一路是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自打我有记忆起,就是小吃、家具、网吧、小美容院的聚集区。小龙走路时像一个真正的胖子那样,频繁地甩着小臂而不是整条胳膊。
“看这个,这个好吃。”他迈着胖子特有的步伐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位前,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把钱,凌乱的纸币像杂草一样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十块钱两个,便宜。”他这么对我解释。老板显然对小龙很熟悉,给他多加了两块驴肉。我接过热乎乎的烧饼,它在我的手里分量十足。
小龙大嚼起来,一口咬下了大半个,等到我们走到下一个摊位前,驴肉烧饼已经在他的手里消失了。他用手背抹抹嘴,指了指前面,“这个好。”他注意到我的手里还捧着火烧,责怪我似地说:“你怎么还没吃完?”他买了两个甜面包,分给了我一个。嚼着面包,他的脑袋像潜望镜一样四处张望,直到发现了一家猪头肉。那时候我已经吃不下了,这让他颇不高兴,买了一个自己吃掉了。猪头肉刚刚解决,他再次发现了糖葫芦和地瓜干。半斤地瓜干几乎是被他仰着脖子倒进了嘴里,咔嚓咔嚓吃掉了。
但这条路还只走了一半,往下還有羊蹄、臭豆腐、烤鸡翅。他每一样都买了吃掉了。我看着他吃掉最后一串洒满辣椒的烤鸡翅后,又买了一斤草莓,说要带回家吃。“这个加点白糖,加点水,泡着吃最好。”
说着,他把身上的黄色短袖撩了起来,熟练地卷到了双乳之上,用两个腋窝夹着。许多年过去了,我对这个场景记忆犹新,我的父亲直到今天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走路的时候露出整个肚子和两只乳头。小龙已经像个槐树街真正的老爷们儿那样,在夏日的凉风中,旁若无人地走路了。
我们在一家烧烤店门前坐下,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他点了烤羊肉串、腰子、羊眼、烤鱼还有两只烤茄子。“这铺子是我们家的,我在这随便吃。”小龙的手朝我们后面一挥,指了指两家店。和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铺一样,它们看上去脏兮兮、黑乎乎的,已经在这片角落里存在了几十年。说话间,烤串、羊眼都上来了。小龙忙活着张罗起来,他撕咬下烤串上的羊肉,一边大嚼一边用有些发呆的表情看着我:“你不吃?”
我吃了一只烤茄子,看着他把黑白相间的羊的眼睛一个一个用手指摘下来放进了嘴巴里。一连吃了十只,羊眼的白色泡沫从他的嘴角溢了出來。羊腰也烤好,黄色的脂肪上面撒着辣椒。他喘着气,把腰子塞进了嘴巴。烤鱼上来了。他娴熟地将鱼皮撕成长长的一条,仰着脖子用嘴巴把它们接住,我于是看到了他的整个脖子,里面像是藏着一只大柚子,不住地晃来晃去。“鱼皮嚼劲大。”他嚼得很认真。轮到鱼肉了,他把鱼肉成块地叨下来,撕去鱼皮后的鱼肉是粉红色的,他看着鱼肉满意地点点头,吃掉了它们。“你真的不吃?”他再次用有些呆呆的眼神看了看我,我犹豫了一下,吃掉了最后一块鱼肉。
他几乎是用欣赏和陶醉的表情看着我吃掉了它。
他再次在手背上擦擦嘴巴。“走,上楼,我家就在楼上。”他指的是对面的一栋楼。我跟着他进了楼道,那里散发着尿骚的臭味,墙上用煤块写着“随地小便死全家”。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小龙的家里。
屋子里看起来很寻常,布局几乎和所有槐树街家庭的布局一样,三个卧室,一个客厅。客厅里摆着老式的皮沙发,毛巾、健身球、电视遥控器、钥匙随意地丢在沙发和茶几上。茶几下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还有装饼干的铁盒子。除此之外,房间里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旧气。
小龙的卧室最大。他径直走向了电脑,电脑看上去还是十年之前的模样,像一个机器人的大脑袋。电脑启动的时间里,他洗了草莓,用糖水泡上,盛了一大碗放在电脑旁边。游戏启动之前,他已经吃了五六个草莓了。他一个人玩儿了一局游戏,过了好半天,他扭过头,两只眼睛看着我:“你不玩儿?”
我说你先玩儿。我朝四周看去,墙壁上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书架里杂乱地放着几本《故事会》、塑料工艺品和汾酒酒瓶。一张床上凌乱地堆着毛毯和衣服。“你爸呢?”我问小龙。“钓鱼去了,他天天钓鱼。”小龙头也不回。我看着他右手握着鼠标,左手飞速地提了一只草莓出来塞进了嘴巴里,已经完全沉浸在游戏中了。在书架的角落,摆着一个相框。相片里,我看到一个长相酷似小龙的年轻人,身着绿军装,站在一架银色的喷气式飞机前面笑着。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明亮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飞机在他的身后闪闪发亮。照片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一九八零年,xx人民公园留念。在照片的旁边,我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台四驱赛车。我轻轻地把它拿下来,放在手掌里。它看上去很陈旧,外壳是金色的,灰尘渗入到了塑料里,没有放电池。没有错,这是一台金色烈焰号,它比记忆里要轻多了。我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小龙,他专注地玩儿着游戏,脑袋和手不停地飞速抖动着。从电脑音响里传出了激烈的厮杀声,屏幕发出冷冷的光,映出了小龙背影的轮廓。
我看了他很久。
我喊道:“小龙。”他转过头看着我。“我们来玩这个。”我说。
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个人玩四驱赛车需要一人站一头。小龙站在阳台,从那里有一条走廊一直通到客厅,我就在客厅等待着。我看着小龙给赛车放上电池,打开开关,四驱赛车的马达像童年时那样飞速转动起来,发出干涩的噪音。我对小龙说:“把赛车放地上,我接着。”他手里握着赛车,一动不动。“把赛车放下。”我再次对他说。
他一手握着赛车,一手扶着门框,努力地往下蹲,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门框。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我。那时候我听到他说:“小北,我蹲不下去了。”我赶紧跑过去扶着他,把他扶到了床上,赛车被丢在了地上。他坐在那里,喘着气,手不停地抹掉额头滚落的汗珠。
赛车在地板上没命地乱撞。
晚上,我在飘溢着食物香气的街上慢慢往回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小龙告诉我,在热水池下有另一个世界的事。在浑浊的热水池下,从人身体上冲洗下的尘埃和灰粒静静地随着水流上下浮沉,让人想起电视里亚马逊雨林的大河。
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长吸一口气潜伏下去,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条游荡世界的鱼。在那里,一条红色的大龙守卫着,让我们对另一个世界不寒而栗。我还想起有一天,在小龙憋气两分钟浮上来之后看到了我。“水脏死了,你眼睛迟早会瞎掉。” 我坐在水池边对他说:
“还想当飞行员,做梦吧你。”
就是从那时起,我们不再讲话了。和小龙相遇那天,我没能见到槐树街当年最有威望的人物老龙,我后来时常在河边溜达,希望发现哪个钓鱼的老头身上裸露出纹身,可是这种事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但在回忆里,老龙和他身上的纹身似乎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小龙书架上的照片令我印象深刻,我惊异地发现,老龙在记忆里不过是一个苍老、肥胖的普通人,和他年轻时充满朝气的面孔截然不同。童年的幻想,仿佛因为穿上衣服而一去不回了,似乎长大就是一个不停地穿衣服的过程。
金龙大浴池关门以后,一家新的洗浴中心就在原地重新開门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家叫“大浪淘沙”的洗浴中心都比金龙大浴池气派多了。我的父亲在我一次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兴冲冲提了塑料袋,带我光顾了那里。
我们沿着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往上走,门口穿着黑色西装的小年轻替我们开了门,“欢迎光临”他们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齐声说。于是我的父亲惊异地看到里面的摆设和金龙大浴池大不一样了。一个梳着金黄色波浪头发的女人穿着一件欧洲贵妇的裙子站在前台,她像一个巨人那么高,不得不俯下身子和我们讲话,我怀疑裙子下面是不是藏着一副高跷。她让我们脱掉鞋子,我们脱掉了。另外一个女人把我们的鞋子放进了一个柜子,交给我们了一个钥匙牌。“四十块。”女人说。“多少?”我感到父亲哆嗦了一下。“两个人四十块。”女人再次说。
我们要回了鞋子。
我和父亲低着头重新穿上了鞋。父亲坚信洗一次澡绝对不能超过两块钱,否则就只有傻瓜才会去。“王兴发作得不轻。”我听见他骂了一句,我这才知道大浴池属于王兴发了。我曾经路过以前的老黑驴肉店,那里变成了丽江大酒店。我完全搞不懂丽江和我们这里有什么关系,但那里看起來相当高级,灯火通明的夜晚,门前停满了黑色的轿车。那些车子甚至停到了马路上,每个槐树街群众路过的时候都不得不像虫子一样从车子的缝隙之中挤过去。
那天,我固执的父亲带着我把小城转了大半,去了三家熟悉的澡堂,但那里都变成了高级桑拿浴。以前光着膀子倒茶的小伙子,在门口站得笔直,皮鞋锃亮,脖子上还系着黑领结。他们把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判断我们的钱包是否足以在这里消费。
我还记得父亲骑着自行车,在冬日的冷风中执着地骑往下一个洗澡堂的情形。他打听过价钱后从门里出来的时候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试图用愤怒来遮掩失落。那天,我的父亲一次又一次踩着红地毯往下走,楼梯又窄又长,我们不得不侧着身子走路,他手里的塑料袋磨蹭在墙壁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听到他一边走,一边像条委屈的狗似的咕哝了一句:“到底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