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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记

2017-07-12王秀梅

作品 2017年5期
关键词:铁血武馆月牙

王秀梅

2001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有《一九三八年的铁》 《大雪》 《去槐花洲》 《再去槐花洲》 《丢手绢》 《浮世筑》等二十多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希腊文等文字介绍到国外。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

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

——唐·沈既济《枕中记》

喂,集市上摆摊的,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下雨之前,山上燃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树木噼里啪啦地倒下,成群的动物奔走呼号。

我躲在一个岩洞里。岩洞隐藏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下。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躲进那里的,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洞口有一棵老银杏树,风掠过树枝和叶子,送进浓烈的焦糊味——我注意到银杏树在一场大火之后居然毫发无损,绿意盎然地展示着夏日的美好。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在岩洞里,我认识了我的师父。

师父是一个隐者。他有多大岁数,在岩洞里隐居了多少年,是为了什么而隐居在深谷里的岩洞中——这些问题,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年里,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我跟着他学会了轻功,从我们居住的岩洞出发,沿着陡峭的山壁,下到谷底,或是攀到山顶。

幽深的山谷里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过。这说明,我当年的逃亡之路走得异常深邃。他们追到这里后,先是花了两天时间搜山,然后点起了一场骇人的大火。三天三夜的燃烧,连地底下的鼹鼠都被烧死了,通常来说,人是断断无法存活的。

“你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了。”师父说。

这是一个费解的问题。在那些追杀我的人眼里,我早已成为几根焦黑的骨炭;或许经过了这些年,他们甚至已经把我遗忘。在他们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新的人和事。这等于说,我已经不存在了。但我却真实地存在着。我只存在于这个特定的时空,跟山谷里的日月星辰和飞花流水做伴。

师父教我武功。我们的生活单调而孤寂。我努力地记住飞逝的日子,却时时被打乱了秩序的时间而干扰。在山谷里,别想记住日子的,它不像外面,有恒定的晨昏和四季。当我在岩洞中睁开眼,看到绿意盎然的银杏树时,我就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我逃到山谷里时,外面明明是萧瑟的冬天。

理所当然的,当大雨浇灭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山谷里的植物变得异彩纷呈:它们有时回到大火之前,山高林密,鸟雀云集,千年老藤在地上匍匐。有时,它们来到大火之后的时间里,深埋在地下的根破土发芽,或者已经长成新生的丛林。鸟雀从遥远的异地飞来,在这里安家落户。

我尝试在岩壁上刻录时间。师父在洞里盘腿打坐,闭着眼睛,对我说:

“你要忘掉时间。在山谷里,时间是不存在的。”

“可是,师父,我觉得它是存在的。只是,它处于一种失序状态中。”

“在时间之内,冬天和夏天永无聚首之日。而在时间之外,它们可以相遇。”

师父的话,我听不懂。我也不打算听懂。我还没做好准备,像师父这样在山谷里终老。

“我还有事情要干。”我说,“我苦练武功,不仅仅是像师父您这样,为了强身健体,修身养性。”

我有一把宝剑,自从父亲死后,它就一直跟隨着我,像另外一个我。师父从来没问过我这把宝剑的来历,但那天在我们探讨了时间之后,师父让我把宝剑拿给他看看。

“如果为师没有看错,这就是江湖上失踪已久的湛卢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师父。我并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它在江湖上失踪很久了。据父亲说,数十年来,许多人都在四处寻访它的下落,而因为失传已久,没人认得它的真实面目。父亲把它交到我手里时,它刚被父亲从后院的湖心中挖出来,剑身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水滴。

老实说,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一点都没觉得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相反,它作为一把剑,缺少应有的逼人寒光,通体漆黑,像一根黑铁条,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凡俗之物而已。

父亲没来得及对它的其貌不扬做出任何解释,他只简单地对我说,人们寻找它的下落已有数十年,你要保护好它,善待它,绝不可丢失!

我在父亲的安排下,通过一条密道逃生。父亲中年时就谙晓世事,带着一家老小在远离都城的小县城安身,本以为可以躲过世事,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被仇人找上门来。他扑倒在密道口,血顺着木地板的缝隙,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在山谷里的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父亲扑倒在地的样子。这使得我手里的黑剑越发显得讳莫如深。

“师父,它有什么来历?”我问。

“这把湛卢剑的来历,说起来可就有讲究了。它出自春秋时期的铸剑名匠欧冶子之手。相传,当年在越王允常的恳请下,欧冶子带着妻女来到山高林密海拔一千多米的湛卢山,找到了铸剑所需的神铁和圣水。欧冶子辟地设炉,用了三年时间,才炼成湛卢剑。它通体纯黑,看起来还不如一把最为普通的剑,但它是有眼睛的。”

我笑了。

“师父,它的眼睛长在哪里?”

“湛,是澄清和明亮的意思。卢呢,是纯黑和瞳仁的意思。湛湛然而黑色也。因此,它是一把剑,更是一只眼。懂得它的人,看到的不是杀气,而是宽厚和仁慈。它就像上苍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眼睛,注视著人们的一举一动。此剑后来传到越王勾践的手里,勾践战败后,无奈之下把湛卢剑进贡给了吴王夫差。然而吴王无道,湛卢剑竟自行离开,飞到了当世明君楚王身边。”

“湛卢几经辗转,后来传到岳飞手中。岳飞父子被害之后,它就从江湖上失踪了。”师父抚着湛卢,目光慈蔼,“此剑出世后千余年来,多少人无法通晓它的要义所在。你父亲定是晓悟了湛卢的意义,才把它埋入湖心之中,免得让它落入世人之手,用来杀戮”。

父亲是如何得到湛卢的,他跟数十年前被害的岳飞有何关系……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白雪,把山谷里的时间从春天换到了寒冬。我躺在岩洞之中,望着外面白花花的飞雪,头一次感到人世间充满了疑问和谜团。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用来思考和决定一件事。实际上,我无法肯定那是一夜,因为那个夜晚格外漫长,曙色迟迟没有降临,鸟雀们蹲在树枝上沉默不语。我疑心许多白昼被时间拿走,导致夜晚们直接连缀到了一起。我耐心而焦灼地等待曙光降临,因为师父在这样的夜晚是入定不醒的。

白昼终于降临,师父睁开了眼睛。这么久没有吃喝,师父反而红光满面。我跟随他修行多年,也能空着肚子捱过慢慢长夜,但长夜过后,还是疲弱不堪。

“师父,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说。洞外柳絮飞舞,时间转到了春天。

“我早就料到了。”师父说。

师父目光深邃,能看到我的心里去。

就这样,师父用他的易容术,使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山谷里的小溪旁,我照见了自己现在以及未来的样子。

“过去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就像过去的时间已经不存在了一样。这把湛卢剑,它也不存在了。”师父话里的意思我懂,他仍然不希望我回到外面去。

“师父,我办完事情就回来。”我说。

“你认得路吗?”

我沉默了。我早已記不清当年是怎么逃亡到这个山谷中的。“我会找到来路的。”我只好这么说。

余下的日子,师父教我使用湛卢剑。“你要记住,剑法永远不是习武之人的根本。”

我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一个持剑之人,剑法不是根本,那什么才是根本呢?

那个夜晚,师父交给我最后一招湛卢剑法之后,对我说:“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别忘了,湛卢是有眼睛的。”

“师父,您为什么会湛卢剑法?”我提出了这个让我疑惑不解的问题。

师父没有回答。

那天夜里,师父一直盘腿坐在岩洞里打坐,我则睡在他的玉枕上。这是我第一次被准许睡他的玉枕。师父的枕头是墨玉做的,他无论冬夏都枕着墨玉枕入睡。在稀薄的月光下,墨玉枕泛着黑亮的光泽,从玉的深处透出隐隐的绿意。

“睡吧,孩子。”师父轻声地说。

我隐隐想起,父亲把我送进密道里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在山谷里待了多少年,我如今是多大了?……我不知道。白天在小溪里,我照见的自己,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我带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进入了一场对我至关重要的睡眠。一只蝙蝠飞进岩洞,翅翼搅动着黑暗的空气。岩洞外壁上的山泉水瑟瑟地流动,老银杏树发出微微的叹息。

睡到什么时候了?是午夜还是凌晨?在山谷里,我永远辨不清跟时间有关的一切。我醒来是因为头颈下的墨玉枕,从它深处发出的莹莹绿意更加翠生,像一把利剑穿透枕头,绿光照亮了我放在头边的湛卢。

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墨玉枕。的确,一束绿光把枕头洞穿,中间现出一条幽深的通道。奇怪的是,我从通道这一头却看不到另外一头。通道在墨玉枕里,却那么漫长,像一条幽深的山洞。

我走了进去。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为我准备的路。

但我又确信,那一刻我是身处梦中的。除了梦境,没有什么能让我相信那个夜晚的存在。包括此时此刻,我蹲在这里,熙熙攘攘的集市的一角,跟你说话,自然也是在夢中的。喂,集市上摆摊的,我注意到,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怜悯。你是在怜悯我这些年来一直活在梦里吗?活在梦里需要怜悯吗?或许这是另一种更好的活法……

先不讨论活在梦里是不是另外一种更好的活法了,我还是继续讲述这些年我的生活吧。

那天夜里,我顺着那条发出幽绿光芒的通道,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腰间挂着漆黑如墨的湛卢剑。

我没有回头。期间有那么几次,我停住脚步,差一点就要把头扭回去了。我想看看我生活了多年的岩洞,想看看师父是不是正在那里目送我离去。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必多说我离开山谷后经历的种种了。重要的是,我离开了山谷。当白昼来临,绿光消失,我看到自己走在一条官道上。往来的车马,人们的衣着,跟我逃亡之前有了一些变化,这说明,我在山谷里待的年头不短了。

经过了不少日子,最后我在白晓巷落下了脚。白晓巷是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巷,当我站在巷口,足足有半个时辰,它的喧嚷、香气、缤纷令我不知所措,头晕目眩。我知道,我远离尘世太久了。

在白晓巷里有一家药铺,我顺利地成为铺里的伙计。过去我对药草一窍不通,但在山谷里待的这些年,除了跟着师父习武打坐,我余下的时间就是攀爬绝岩峭壁。在那些人迹罕至的石缝里,生长着奇妙无比的植物,它们可以驱除病疾,滋补身体。每天我和师父各自背着一只藤篓,师父教我认识和采摘那些奇妙无比的植物,回到岩洞之后再进行分拣,熬制。

在药铺里,当不苟言笑的掌柜从抽屉里抓出几种药草,摊到柜台上时,我毫不费力地说出了它们的名字。掌柜年近六十,是一个挑剔的人,他接着考察我的刀工和秤功。我得感谢在山谷里的那些年月,让我不知不觉地练得了一手做药房伙计的好活儿。年龄更老的药房主管捋着胡子对掌柜说:

“唔,此人做头刀和头柜都可胜任。”

我在药铺里干了一些日子后,就顺利晋升为头柜了。我们的药铺名叫悬壶药铺,铺门口挂着一只硕大的铜壶。药铺是个三进院,平日,关掌柜绝少出门,总是待在内院打坐念佛,侍弄花草。他们让我住在药铺旁边的一间倒座房里,跟一名厨子住隔壁。倒坐房的门开在院子里,只有一扇窗户对着白晓巷。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看街对面的无双铁匠铺。

无双铁匠铺里的程铁匠是干了二十多年的铁匠,城里所有耍刀弄剑的人,都是铺子里的常客。白晓巷里的铁鹰镖局使用的所有刀剑,都出自无双铁匠铺那红通通的炉子。有那么几天,我总想着把湛卢剑拿到铁匠铺里,让他们给我重新锻造,改头换面。在药铺安顿好后,我把湛卢装在剑套里,藏在席子底下。父亲死前说过,一定要护好这把剑。

瞧,白晓巷就是这么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巷。除了舞刀弄剑的镖局,巷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茶楼酒肆、布店食坊。在无双铁匠铺的旁边,就是白晓巷最简陋干净的一家茶肆,名叫寻常茶肆,门面不大,屋子里只可摆下六张桌子。

但这间茶肆里的茶汤,却是整个白晓巷里最好喝的。人们都知道,老板娘沈寻常做得几十种茶汤。薄荷汤、杏霜汤、香苏汤、豆蔻汤、木星汤、姜枣汤……几天不来茶肆,你就会闻到陌生的、新鲜的香味。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认得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不,确切地说,除了沈寻常,我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

现在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认识沈寻常,或者你可能会接着想到,我是为了沈寻常而来的。这就对了。我不是冲着白晓巷的热闹而来的。离开山谷之后,我见识过比白晓巷还热闹一万倍的街巷。实际上,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白晓巷来的。我并没有想到,过去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雌雄双杀中的“雌杀”,如今隐居在这条市井小巷里,开着一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茶肆。

我认得沈寻常的眼睛。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记得,我在密道里透过地板缝隙看到的这双眼睛。她那时候名叫铁心。

药铺里没人的时候,我会趴在柜台上,看一看对面的茶肆。这个如今名叫沈寻常的女人,也已经年过三十,但她却是白晓巷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她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再平常不过的发髻,在茶肆里烧水煮茶,招呼客人,无论是谁也想不到她曾经有一个当过杀手的过往。

现在你大概猜到了,我是来寻仇的。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跟“雄杀”铁血一起,血洗了我们家的府宅。父亲把我推进密道里,我眼睁睁地看着铁血用他那把江湖闻名的血剑,把父亲杀死。

我要在白晓巷里等待。等谁?当然是铁血。离开山谷之后,我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是,雌雄双杀已经解体,不知所踪。然而我要找到他们。

茶肆里终日飘拂着各种茶香。我难以想象,沈寻常那双握剑的手,如今整日在烹煮茶汤。我从茶肆里看不到一丁点习武的痕迹。这天,沈寻常穿过街巷,来到药铺里,对我说:

“给我称二两香苏叶,五两桂圆。”

我放下算盘,拿起秤,去抽屉里抓药。“又要煮新茶啊?”我问。

“是啊。”她说,“你是新来的吧?”

“新来的。”

我给她称了桂圆,告诉她说,香苏叶暂时没有了。

当我背对着她在抽屉里抓药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手有点发抖。我闭上眼睛平息了片刻,才转回身去。

我面前的沈寻常,身上脸上没有一丝戾气,我差点要怀疑自己,她是当年的铁心吗?她脸上没有擦粉,很干净,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讯息。

“空了到我那里去喝茶。”她说。她拿着包有桂圆的纸包,走到街巷上。街巷上洒落着春日的阳光,她浅绿色的布裙拖曳在阳光里。茶肆门口有一棵槐树,依稀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自从离开山谷,我在查访雌雄双杀的路上花费了两年,这两年中,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时间失序的现象。尘世里的时间是如此秩序井然,春日开花,夏日落雨,秋日枯叶,冬日飞雪。

但我仍在某些混沌的时刻,被山谷里的时间记忆所缠绕。有时候于昏睡中醒来,看到窗外柳絮飞舞,我会想,是冬天来了。但当我打开窗户,看到那并不是雪花,而是柳絮,时间丝毫没有逆转。我会怔怔地待立很久。

两天后,我称了二两香苏叶,穿过白晓巷,送到茶肆里去。实际上,香苏叶一直都有,满满地装了两个抽屉。

“尝尝我新做的茶。”

沈寻常给我倒了一杯几近无色的茶,看起来像白水,但分明又散发着奇异的香气。茶肆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顾客,我是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来的:刚刚用过了早饭,又还不到半上午,这个时候一般没有人会悠闲地坐在茶肆里喝茶。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起初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香气很奇异,从鼻孔里一丝丝地钻进去。等茶汤淌过喉咙,缓缓下行,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山谷,那里,东方的天际正燃烧着瑰丽的晚霞。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沈寻常坐在门里边的椅子上,手里正绣着一块女红。这是一双握过剑的手。

看到我睁开眼睛,沈寻常站起身,过来给我又斟上一杯茶。

“过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还不到一刻。”沈寻常說。

“可我觉得好像过去几个时辰了。”我看了看外面的大街,卖烧饼的郑小六还在附近叫卖,看来的确没过去多少时间。

我又喝了一口茶,问:

“这茶叫什么名字?”

“无尘茶。”沈寻常说。

“无尘。怪不得刚才我的思绪跑走了。这茶是用什么烹煮的?”我问。我很好奇,什么食材或是药材烹煮成茶汤,能让人暂离凡尘。

沈寻常没给我答案。

我站起身,胳膊在衣袖里暗暗使力,把茶壶碰倒了。那是一把上好的琉璃壶。沈寻常叫了一声,哎呀!两只手握起来,紧张地擎在半空里,張皇无措。

以我和她的武功,半空里捞起那把琉璃壶易如反掌,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掉到地上摔碎了。我注视着沈寻常,她蹲在地上捡拾破碎的瓷片,丝毫没露出半点马脚。我甚至产生了疑惑:她是铁心吗?抑或,她已然废掉了武功?我拂倒茶壶是成心的,所以自会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而她并没有预知这一幕,出于本能,她也应该出手把茶壶捞起来的。若非她废掉了武功,那就实在是伪装得过于老道了。

我提出要用银两赔偿那把琉璃壶,沈寻常笑了笑,说:

“我想煮点槐花茶,要不然,你帮我去摘些槐花下来,就算是赔偿吧。”

老槐树枝干粗壮,叶冠庞大,遮挡了半条街道的阳光。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爬到树上去很容易,况且我在山谷里跟着师父学得一身轻功,攀爬峭壁都不在话下。但我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一个习武之人,想要装作不会武功,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佩服沈寻常。我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抬头看了看老槐树,然后,又紧了紧腰上的束带。我手脚并用箍住树干,朝上爬了两下,又出溜下来。

“有……有没有梯子?”我问。

旁边铁匠铺里的雇匠矮三抄着胳膊笑话我说:

“连棵树都爬不上,真是怂包。”

沈寻常从茶肆后院里搬来一架竹梯,嘱咐我小心。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树上去,给沈寻常摘槐花。树上清香扑鼻,槐花扑簌簌地落下去,落在街上,落到沈寻常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从树上看沈寻常,恍惚间,我感觉身上落满槐花的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我忽然想,倘若把沈寻常带到山谷中,待有一日时间倒转,把我们两人都转回到不谙世事的少年,相伴长大,不会武功,不懂恩仇,那该多好。

啊,该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街巷中,时时会对沈寻常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仿佛就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我们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如今却隐居在这条街巷中,不知来日如何。

沈寻常分明是我的仇人。

我被这些矛盾的情感纠缠着,有时难免就郁郁不乐。药铺掌柜姓关,这是一个多数时候脸色阴翳的人,就连跟了他二十年的管家老曲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有一日,铁鹰镖局里的两个镖师来药铺抓药,他们受了不轻的刀伤。关掌柜恰好到前堂来转悠,看到两位镖师的刀伤后,叹息道:

“刀剑横行,世风日乱。药只能治伤,不能救人。”

关掌柜说完后,就背着两手回到后院去了,瘦削的后背写满了无数没有说出来的话。曲管家说:

“掌柜的经常说,开多少药铺都没用。刀剑太多了,仇怨太多了。看看对面的铁匠铺,炉火整日红彤彤地烧着,客人络绎不绝。”

“既然掌柜不喜欢铁匠铺,为什么还要把药铺开在铁匠铺对面呢?”我疑惑地问。

“世上之事无不相生相克。掌柜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曲管家给了我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啊,铁匠铺的生意太好了。实际上,据我观察,镖局里的那些人武功实在平平,平日也就是吆喝个场面而已。白晓巷里那些不会武功的老百姓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倒是从外面来到铁匠铺里的那些人,值得暗暗观察一番。

我在藥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除了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余下的时间就是看茶肆和铁匠铺了。我关注茶肆是因为要寻找铁血的下落,关注铁匠铺则是一种本能。来铁匠铺里打制铁器的,有附近耕种的农民,他们需要打制一些镢头铁耙之类农具。另外就是三教九流的所谓江湖中人了。我能从他们的眼神和神态中,看出哪些人武功还不错,哪些人只是会点花拳绣腿。当然,还有一些人是看不出来的。

春天过去了。夏天里的一日,几个浪荡公子哥儿来到白晓巷,先是到铁匠铺里转了一圈,嚷嚷着要世上最锋利的宝剑,不锋利就砍下铁匠的头,两天后来取。接着晃荡到茶肆,开始调戏沈寻常。曲管家对我说:

“去,帮忙去。”

我站着没动。我希望看到沈寻常好好地教训一下这几个家伙。但是沈寻常一点都没有那个意思,让我禁不住怀疑她是否失忆了,忘记了过去自己曾经是一名剑客和杀手。

直到沈寻常的衣裙被嗤地一声撕烂,我才跑出药铺。我要再说一次,假装不会武功真的很难。我跟他们撕扯在一起,最后成功地被撂倒在街上,嘴角流着血。

这是几个外地来的皮货商,住在城北的客栈里。当天,沈寻常换了衣裙,依然像往常一样在茶肆里烹煮茶汤,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晚饭的时候,她用食盒提来一碗羹汤,算是对我表示感谢。我的脸上有一点外伤,已经自己涂了药粉。另外,衣服被几个浪荡子撕破。沈寻常回家拿了针线,穿过白晓巷,来给我缝补衣服。厨子忙完了活儿,也坐到我房里来,跟沈寻常聊天。不多久,曲管家也来了。

沈寻常离开之后,厨子对曲管家说:

“我看沈老板对咱家释无念有點意思。”

曲管家说:

“倒是般配。”

释无念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在山谷里,师父从未问过我的姓名,他对我说,来到山谷里,过去的你就不存在了,我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叫释无念吧,放下所有的凡尘之念。

离开山谷之后,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是谁?

大仇未报,我自然不能暴露身份,哪怕已经易容换面。离开山谷后的那天,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我做了一个决定:继续作为释无念在尘世里活着,寻找雌雄双杀,为父亲及万家满门报仇。

曲管家和厨子打趣,要我回家请爹娘来提亲。我说,我已无双亲,在世上孤零一人。曲管家说:

“那我让掌柜替你做主。”

“我还不想成家。”我说。

“你就痛快点说,你对沈寻常中意不中意?”厨子不耐烦了。

啊!这个问题真是让我为难。我不想违心地说,我不中意沈寻常。但我中意沈寻常是错误的!天下还有比这更谬误千里的事情吗?

当天夜里,我一直没睡。厨子在隔壁打着响亮的鼾声,大块大块的乌云遮住了本就稀薄的月光,郊外传来乌鸦的啼鸣。我站在窗户旁边,注视着白晓巷及对面的茶肆。茶肆后院里有两间房,沈寻常就住在那里。

我已经穿上了夜行衣,湛卢也紧紧地贴在腰上。

午夜时分,从茶肆里闪出一个人影,用不着猜想,一定是沈寻常无疑。她也穿着夜行衣,一柄长剑佩在腰上。我的心又开始扑扑地跳:她腰上的那把剑,就是著名的心剑吗?据说心剑依情志而动——主人冷酷,剑也冷酷,指谁杀谁。主人犹疑,剑也犹疑,会在触及敌人肌肤的瞬间,软化变形,像流水一样。所以,江湖之上使得了心剑之人,必是心如磐石之人。当年,铁血和铁心的主人耗时十余年,对几十名他捡来的弃孩日夜授武,严苛考察,最终选择了铁心来使这把剑。

师父教授给我的轻功派上了用场。铁心的轻功也不在我之下,她轻盈如风,在街巷里、屋顶、树梢上无声地掠过,一路向着城北而行。不多久,来到客栈门前。

我猜的没错,铁心是要来杀死那几个皮货商的。我躲在瓦房顶上,看铁心越过院墙,捅破一间间客房的窗户纸,寻找皮货商。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我应该称她为沈寻常,还是应该称她为铁心。她显然不是白天我所看到的茶肆老板娘沈寻常,但是,奇怪的是,我十分不情愿把身穿夜行衣的她称为铁心。

她终于找到了皮货商的房间。我掀开房顶上的瓦片,用湛卢把房顶刺破一个洞,朝里张望。铁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房间,她戴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没错,这是铁心的眼睛,当年我在密道缝隙里看到的,正是这双眼睛。

几个皮货商喝醉了酒,横七竖八地歪倒在铺上打呼噜。我替他们感到遗憾,因为他们马上就要上路了,却不知道送他们上路的,是那把江湖闻名的心剑。

我当然也想见识一下心剑是什么样子,我更想见识一下铁心用心剑杀人是什么样子。然而,我不得不说,那天夜里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没有见识到铁心用心剑杀皮货商。她用心剑指着离她最近的皮货商的胸口,却迟迟没有动手。她在想什么?是荒疏了武功因而害怕吗?

总之,铁心把剑收回腰间,离开了皮货商的房间。

第二天我醒得有点晚,厨子在外面砰砰敲门:

“早饭快没了啊!”

没了就没了吧,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关掌柜也在前堂,他看了一下我的脸色,问:

“昨晚没睡好?”

“可能是开着窗户,着凉了。”我说。

“你知不知道,城北客栈里死人了。”曲管家说。

“是吗?”我假装很惊讶,“什么人死了?”

“就是昨天来茶肆找事的那几个皮货商。死了也好,要不然,今天来铁匠铺取剑,少不了又得一番闹腾。无双铁匠铺咱们还不知道吗,虽然有点名声,但怎么可能炼出天下最锋利的宝剑呢。但是,掌柜的。”曲管家问关掌柜,“您说,什么人杀死了皮货商?这沈寻常来咱们白晓巷落脚已有十几年了吧,一直安安分分,也从没见她跟什么外边的人来往,总不见得是她深夜去客栈杀死了那几个皮货商吧?”

“不可能吧”,我说,“沈寻常只会烹煮茶汤,她哪像是会杀人的人呢。”

关掌柜听着我们说话,一声不吭,只是眺望着巷子对面的茶肆。茶肆里只有一个客人,沈尋常坐在门里边的凳子上刺绣。

“这世道,谁也看不出谁是干什么的。”

关掌柜看了我一眼,就转过他那瘦削的肩,回后院去了。不知为何,他那一眼,让我心里有点发慌。

没错,是我杀死了那几个皮货商。我如果不杀死他们,他们天亮后就会来铁匠铺收取天下最锋利的宝剑,同时,他们还会去调戏沈寻常。这对我和沈寻常来说都是极大的风险,我们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另外,那几个皮货商是该死的,因为他们调戏了沈寻常。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想试一试父亲留给我的湛卢剑到底怎么样。在山谷里的那些年,我日日用湛卢剑习练武功,却从没试过它究竟如何。

实际上,直到回房,我仍然不敢相信,我杀死了那几个皮货商。这让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是有杀人天赋的。我的父亲生前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声,不知为何,他反对我习武。但他拗不过我。他不教我,我就去求几个师兄。后来父亲无可奈何地默许了。他反复教导我说,你习武只可强身,不可用来杀人。

从客栈回来的那个夜晚,我隐约弄懂了一件事:父亲知道,我身上流着他的血,只要学会武功,必定无法做到剑不沾血。所以他反对我习武。

皮货商死了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这个城市太小了。程铁匠和三矮子先是高兴地把那几把显然无法成为天下最锋利的宝剑的宝剑扔到地上,接着有点忧心忡忡。他们害怕皮货商还有其他的同伙,接下来会陆续来到城里。得知了消息,他们难保不会赶来血洗铁匠铺。

沈寻常听到皮货商死了的消息,倒没显出多少惊讶来。我想,她内心里一定是非常惊讶的,但多年来她把自己修炼得处变不惊,什么都不会表现在脸上。

铁匠们的担忧是多余的,接下来,没有其他的皮货商来到城里。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了下去。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沈寻常的感情发展得也很好。茶肆里的大小活计,慢慢地都由我插手在做了,比如劈柴担水,修缮桌椅。我的衣食起居,也不知不觉让沈寻常揽了过去,比如缝制衣裳,送汤送饭。

夏天不知不觉过去了,秋天到来的时候,在曲管家的极力撮合下,我和沈寻常拜了堂成了亲。我搬到茶肆后院沈寻常的房里。曲管家很是高兴,说两个店铺一街之隔,亲上加亲,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我和沈寻常相敬如宾。她是一个好女人,我是一个好男人。每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吃早饭。早饭有时是她亲手做的油饼、包子,有时是到街上买的烧饼、酥果。我们喝着她煮的各种茶汤。之后,我去药铺干活,她在茶肆里忙活。中午有时药铺有顾客,她就把饭食送到药铺里去,等我忙完,和我一起坐在柜台后面吃。晚上,药铺打烊,我不再回到厨子的隔壁去睡觉,而是穿过白晓巷,回到我和沈寻常的家里去。我帮她把茶肆的门板装上,一起回到后院。

我们的后院里种着一株桑树,还打了一眼水井。我劈的柴火整整齐齐地码在墙根下。我们成亲后,沈寻常买了几只鸡,我给它们在窗户底下盖了鸡窝。我和沈寻常躺在床上,时常能听到鸡在窝里咕咕噜噜。鸡窝旁边种着几丛花,月季败落了,但秋菊正开得繁盛。

“明年春天,咱们让母鸡孵几只小鸡仔。”沈寻常说。

我抱着沈寻常,心里感到万分的富足。但冷不丁的某些时刻,我背上会滚过冰凉的汗水。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听到湛卢剑在地底下跳动,发出唰唰的声响。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用湛卢剑杀死躺在我身边的这个我爱的女人。

我把湛卢剑埋在床底下。自从跟沈寻常成亲,我就决定把湛卢剑埋起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它出来见天日。我曾找过心剑的下落,但没有找到。茶肆和我们住的地方一共就那么大,我找遍了角角落落,甚至房梁都看过了。我觉得我们真是一对非常登对的夫妻。

白晓巷来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人,他夜里在城北客栈落脚,白天在白晓巷挑着担子叫卖:

“针头唻,线脑!针头线脑唻!”

秋风瑟瑟地吹起,叶子落在街巷上,打着滚地飞跑。我注意到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腿脚上功力深厚,石板被他踩得微微下陷,却没有丝毫碎裂。

“老板娘,来一碗茶。”他把担子放在茶肆门外。

“客官,给您来一碗菊花红枣茶。菊花和红枣都是新鲜的。”沈寻常说。

这个外地人担子里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其中有几样很讨沈寻常喜欢。沈寻常这几天在绣秋菊图,她最想要一卷金黄色的丝线,可她只有明黄色的。

隔着街巷,我看到沈寻常和卖针头线脑的在茶肆里说话,两碗茶喝过了,这个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曲管家拨拉着算盘,对我说:

“释无念,你家娘子挺讨人喜欢的。”

“那是自然。”我说。

晚上回家,我问沈寻常白天跟卖针头线脑的聊什么了,沈寻常说:

“聊针头线脑、茶、城里都有什么新鲜事。”

“哦。”我说。

“对了,还聊起死在客栈里的北方皮货商。”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心里却像外面一样刮起了秋风。“哦,他问那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在客栈里住的时候,听伙计们谈论,有点好奇吧。对了,他就住在皮货商住过的房间里。”

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

“寻常,你觉得是什么人杀死了皮货商?”我看了一眼沈寻常,她已经吃饱了饭,把刺绣拿在手里。她给我打了一点酒,所以我吃得有些慢。

“官府不是说了嘛,是仇杀。做生意的,这种事很寻常。”

我看不透沈寻常。她对我是否有疑惑,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天夜里,我睡得很沉。我记得我睡过去之前,沈寻常正在外面喂鸡。我眼皮发沉,只听沈寻常喂完鸡,进了屋,吱呀一声关上门。我说:

“睡觉吧。”

说完,我就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非常混乱的梦,在梦里,我见到了师父和山谷。山谷正燃着熊熊大火,师父拿着我的湛卢剑,把它丢到了大火里。我还看到了沈寻常,大火消失了,山谷里重新變得郁郁葱葱,沈寻常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我欣喜地想,我一定也在时光倒转里回到了童年时代。然而我在小溪里照了照,却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头。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头痛得厉害,口唇也焦渴万分。

“水,寻常,我要喝水。”我把胳膊伸出去,却发现沈寻常不在被窝里。窗外挂着清冷的一线弯月,看时辰,应该是午夜了。我正要起身,沈寻常却回来了。她穿着一身夜行衣,闪身进入屋子,轻轻拴好门。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尽量发出均匀的鼾声。沈寻常脱下夜行衣,走到床边看了看我。我听到她蹲在床前,把手伸到床底下去,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然后,她轻轻上床,在我身边躺下。

我差点要笑出声来。瞧,我们真是非常登对的两口子,埋东西都选在同一个地方。

第二天,趁沈寻常去豆腐坊买豆腐的时候,我找到了她埋夜行衣和心剑的地方。我真的笑了。她的夜行衣和心剑埋在床头,我的夜行衣和湛卢剑埋在床尾。东西埋进去,再把砖头原封不动地盖上,谁也不会知道,这张老旧的木床下,埋着两把江湖闻名的宝剑。

针头线脑商也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北客栈里,这个消息不出早上就传到了白晓巷。沈寻常端着一盤豆腐回来的时候,旁边卖蜜饯干果的初大妈在街上拦住她,神神秘秘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她。

“是吗?真的吗?”沈寻常非常惊讶地站在街边,“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就是啊,谁说不是呢。”初大妈闲时喜欢给人看个卦相什么的,“我看哪,城北客栈那家客房八成闹鬼。”

初大妈这么一说,街巷里的人听了之后都频频点头。他们找不到其他的合理解释。上次皮货商死后,官府像模像样地派出捕役,在城里城外四处侦查,最后不了了之,说是商人之间的仇杀。这次自然也可以确定,那些腰间别着腰牌的捕役,到头来肯定仍是一无所获。沈寻常的身手,那是绝对不会有闪失的。

“还会有事发生的。”关掌柜看着街巷,说。

我在药铺里观察着沈寻常。但我又能看出什么来呢?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我甚至疑心昨天夜里是我的幻觉,沈寻常根本就没穿着什么夜行衣出去过。但明明这又是千真万确的:沈寻常在晚饭的酒里给我下了药。她想让我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亮。

晚上,沈寻常没有提针头线脑商人的话题,却提到了别的话题,她说:

“要不,咱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吧?”

“为什么?”我问。

“也没什么,就是在这条街上住够了。”

“城北客栈接连死人,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安全?”我说,“其实也没什么。这年月,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我觉得咱们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沈寻常没再说什么。我现在相信了,她是真的想做一个隐居者,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记。但针头线脑商人的出现,把她平静的生活打乱了。我不清楚她去了客栈后,是否搞清楚了针头线脑商人的来历。这其实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事情:那人是冲沈寻常来的吗?是她的旧交,还是故仇?她杀他,是为了灭口吗?

我当然不会同意搬离此地。针头线脑商人的出现,让我嗅到了铁血的气味。我相信,早晚有一天,铁血会来到白晓巷。不管针头线脑商人和铁血有没有关系。

秋天过去了,街上不再有打着滚奔跑的落叶。日子继续往前滑行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我知道,我和沈寻常心里都在等待。等待着有陌生人来到白晓巷,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

城西的梅花开了。那里有一大片梅园。早上,沈寻常挎着一只篮子,说要去采摘梅花回来烹煮茶汤。白晓巷里的人都说,沈寻常烹煮的温梅汤好喝得很。

沈寻常是早饭后去城西的,快到晌午了还没回来。西郊虽然偏远,但也不至于耗时这么久。我在药铺里渐渐有点心神不宁,曲管家说:

“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快去找找你家娘子吧。”

我想回家带上湛卢剑,但看看外面白花花的天光,还是放弃了。

天气寒冷,天空飘飘扬扬地下起了雪。虽然梅花开得值得一赏,梅园里依然没有什么人。我循着雪地上的足迹寻找沈寻常,起初还看到她的绣花鞋踩在雪上的鞋印,后来就消失了。我抬头看看旁边的几棵梅树,发现枝条露出了棕褐色的树皮,不像其它树枝那样,落着厚厚的积雪。看样子,我那轻功十分了得的娘子不满足于踏雪寻梅,而是踩着树枝在摘梅花了。一个习武之人,白天夜里要在世人面前装出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老实说,那种滋味是非常不好受的。看到这么一大片空无一人的梅园,我也心里发痒,想跃到树枝上去走一走,练练身手了。

但随后我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几株黄梅旁边,我发现一个倒在雪地上的蒙面人,他头朝下一动不动地趴着,看起来似乎已经死了。

蒙面人的后背上插着一枚暗器,我把它拔了出来,查看了一下伤口:七个均匀的针刺点呈月牙状分布……我认识这枚暗器,它名叫月牙镖。我感到一阵头痛。小时候,我曾偷偷打开过父亲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一个盒子,发现那里放着许多枚暗器。我偷拿了一枚,把它掷在柱子上,柱子上呈现出来的图案,就是眼前的月牙状。后来我拆开它研究了一番,发现是七枚尾部相连的钢针藏在暗器里,发射出去的时候,钢针头部散开,呈月牙状刺入人体。再大一些的时候,有天夜里,父母的卧房门楣上出现了一枚同样的暗器,父亲拿着它,沉默不语。母亲颤着声音说:

“月牙镖!是不竞回来了吗?”

父亲摸了摸母亲的头发,说:

“目枝,不要怕,有我在。”

……

蒙面人身子抽搐了一下,我把他翻转过来。看来他还没死。

“你是谁?来梅园干什么?是谁袭击了你?”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他,像月牙镖的钢针一样,希望在他死之前得到答案。

蒙面人脸色苍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蒙面人很快就死了。我观察了一下周围,在十米开外的一棵红梅树下发现了沈寻常的挎篓。挎篓里面的梅花倾倒在地上,周围脚步凌乱,之后,足迹向着西北方向去了。我认识那足迹,是我娘子沈寻常的绣花鞋留下的。我跟着足迹疾行了一会儿,足迹消失了,看看头顶,梅花枝上的雪被踩踏得有些零落。看来,沈寻常嫌行路太慢,不得已,使用了轻功。她那么着急是为了干什么呢,连挎篓都不要了……

我正打算继续追赶下去,我的娘子沈寻常却出现了。我隐藏在树上,看到她踏雪而行,停在蒙面人的尸体旁边。她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把尸体翻转过来。蒙面人后背上的月牙镖自然已经不见了,只有七个针刺的伤口。

沈寻常警觉地抬起头,朝四周张望。看样子,蒙面人不是沈寻常所杀。我很快地作出了一个这样的猜测:除了沈寻常和蒙面人,另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或许沈寻常急匆匆地扔下挎篓施展轻功朝着西北方向去,是追赶另外那人去了。或许那人正是使用月牙镖杀死蒙面人的人。

我提前离开,在半路等候沈寻常。我接过她胳膊肘里的竹篓,埋怨道:

“摘梅花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哦,我看梅花开得特别美,就多待了一会儿。”

我们两人一起走在白晓巷里,跟行走的人打招呼。人们羡慕我们夫妻两人这么相爱。曲管家拎着算盘站在药铺门口,说:

“沈老板哪,你看,我家释无念对你多好!”

沈寻常对梅园里的事情只字未提,我自然也不能询问。下午,沈寻常说她身子有点不舒服,不煮茶了。我说:

“那就打烊吧,你躺下好好睡一觉。”

我找了一块木牌子,写上“今日下午打烊”,挂在门上。一整个下午,茶肆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

没有顾客来抓药,我从怀里掏出月牙镖,反复地看。月牙镖非常小,只有一寸长,你不得不对它这么小巧却有那么复杂的构造而惊叹不已。小时候,我就对从父亲盒子里偷拿的那一枚着迷不已,可惜父亲发现了柱子上的针印。他要弄清是谁偷拿了月牙镖是易如反掌的,在我记忆中,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此后我再也沒在我们家的武馆里见到过月牙镖。

“要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月牙镖吧。”这个声音让我异常惊骇。喂,集市上摆摊的,你知道吗,说话的人居然是关掌柜。

我惊骇的原因是,关掌柜悄悄近身,我却半点也没有察觉,仅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人。

“跟我来吧。”关掌柜转身走回后院,好像对街巷里的天光过敏似的。他很少来前堂。

“我一点都没看出,您是一位江湖前辈。”我很惭愧地说。

“无念,修行之路永无尽期,你才刚刚走了几步而已。”

我和关掌柜坐在厅堂里喝茶,良久都没有说话。雪已经停了,夕阳透过格子窗户,在灰砖地面上缓缓移动。我盯着那些格子,它们在逐渐拉长。恍惚间,我想到了山谷。

“我从一个山谷来。您相信吗,山谷里的日月星辰、节气冷暖都有它们自己的模式。它们很自由,完全不遵循外部世界的順序,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霞要是想偷懒,它就在晚上时出现。还没等到天黑,月亮若想出来,它就大中午地出现在天空上。冬天若是迫不及待地想来,它就在夏天还没结束时调皮地降下一场大雪。花朵啊什么的,更是想开就开,想败就败。”我盯着那些灰砖,对关掌柜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山谷。自从离开山谷,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它,它就像我身体隐秘部位的一个痂,新长的肉总是嫩生生的,下面的疼一直在。

“我相信。”关掌柜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我很想听听他的见解,并且相信他一定有一套高深的理论来解释山谷里那神秘的一切。但他似乎并不想就此多谈论什么。

“您一定知道月牙镖的来历。”我说。

“江湖上有一个万家武馆曾经赫赫有名,是万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到万世因这一代,武馆空前繁盛,吸引了许多青年才俊投至门下。在一众弟子之中,万世因最喜欢的是万识藏。万识藏是个孤儿,从小被万世因收养并认为义子,跟万世因亲生的儿子万不竞一样,享受着万家的百般呵护。万世因是收养了万识藏之后才有了万不竞的,从小,万家就教导万不竞什么事情都不许跟万识藏争。但万不竞自小顽劣,不肯上进,长大后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万世因隔三差五就要去帮他还赌债。这还不算,万不竞爱上了女佣的女儿姚目枝。但姚目枝从小跟万识藏青梅竹马,这是万家上下都知晓的事情。万不竞为了得到姚目枝,多次对万识藏暗中下手。那些年,世道动荡,万世因的武馆里经常有各路英雄豪杰出没,其中有不少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到武馆里来暂时避难。万世因和万识藏对他们来者不拒,悉心照顾,暗中把他们安全送走,走时还附送盘缠。万不竞不知怎么,竟然和官府勾结到一起,有一日突然袭击了万家武馆。万世因非常敬重的一位武林中人因此遇难,死在武馆里。万不竞是万家的独子,眼看着武馆就要败落在他手里,万世因把万不竞驱逐出门,令他永远不得回到武馆。之后,万老爷子忧急交加,得了重病。临死之前,万世因找了保人,签字画押,把武馆正式交给了万识藏。随后那些年,江湖上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位在武馆里遇难的武林中人,到武馆里去时,带了一把江湖闻名的宝剑,名叫湛卢剑。此剑存于世间时间非常久,几易主人,最后传到岳飞之手。然而,忠良岳飞最后还是难逃奸臣迫害。他死后,湛卢剑就神秘地失踪了。那些年,有不少人打湛卢的主意,想方设法去万家武馆里意欲求得湛卢的下落,其中当然少不了万不竞。这场寻找湛卢的拉锯战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万识藏和万不竞都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万不竞和一位官宦家的女儿成了亲。”

关掌柜停下来,喝了一口茶。这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灰砖地上的格子窗影子已经消失不见。关掌柜没有点灯,我也觉得坐在黑暗里很好。至少,我不用担心在听到父亲万识藏的名字时,流露出悲戚的表情。

是的,万识藏是我的父亲,他受万老爷子重托,接下了万家武馆,也如愿以偿地跟我的母亲姚目枝成了亲。但最终他还是没能保住武馆。从山谷里出来之后,我回家去看了看,那里早已没有什么武馆了,而是一家客栈。当夜我就在客栈里住下,负责看管马匹的人是我小时最熟悉的朋友,但他没有认出我。从他那里我得知,在那个黄昏,父亲死在铁血之手,武馆也被付之一炬。我的母亲姚目枝紧随着父亲咬舌自尽。

“关掌柜,您还没说月牙镖的事呢。”我手里一直在摩挲着月牙镖。

“說起这月牙镖,它也是万家祖传的暗器,只传男不传女,更不传外姓人。所以万家虽然开了武馆,能学得月牙镖的,却只有万家人。到万世因这一辈,就只能传给万不竞了。但万世因老来知道武馆不能寄付于万不竞,就破例也传给了万识藏。万不竞后来被逐出家门,万识藏接管了武馆。但万识藏行事非常稳妥,轻易不使用月牙镖。而且,万识藏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万天倚习武,他不喜欢杀戮。虽然经不住万天倚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跟着师兄们一起习武,但月牙镖却是封存不用了。”关掌柜从我手里拿过月牙镖,“所以,这枚重出江湖的月牙镖,应该是来自万不竞。”

这么说,万不竞应该是我的师叔了。父亲万识藏从没有跟我讲过这位师叔的事情。在万家武馆,没有任何人谈论万不竞。

我想起那天夜里,父亲从门楣上拔下月牙镖,母亲颤着声音说,月牙镖!是不竞回来了吗?父亲说,目枝,不要怕,有我在。

这么说,武馆被烧,父亲被杀,都跟我这位师叔有关?我太敢往下想了,因为很显然,继续往下想的话,就要涉及到我的娘子了。铁血和铁心,就一定跟我的师叔万不竞有关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关掌柜说一说今天上午梅园里的事情,至少我得对手里这枚月牙镖的来处给个说法。但关掌柜什么也没问,而且也不打算问。他站起身,捶打了一下腰,说:

“老啦。”

“关掌柜,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认识万识藏?”

“万识藏啊,他虽然不是万世因亲生的,行事却跟万世因一样厚道。他掌管武馆之后,那些江湖中人及落魄之人,还是会慕名而去。万识藏像万世因一样,来者不拒,慷慨相助。”关掌柜答非所问。

“我斗胆猜测一下,您当初也曾去过武馆小住?那这么说,您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了?”我时刻没有忘记假装自己不会武功。虽然可能我自从来到药铺就被关掌柜一眼識破了。但至少,他看不清我的脸。就算我小的时候,他曾去过武馆,跟我父亲切磋武艺,谈兄论弟,并且见过我的样子。但我现在易容了。

“我啊,只是一个落魄之人,当年到武馆里小住,只为了混几口饭吃。”关掌柜说。

我踩着昏黑的月光回去。沈寻常正坐在饭桌旁边,手托着腮。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

“我去给你热热。”她说。

“不用了。”我说,“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沈寻常拿起酒壶。她又要让我睡觉了。但我这次从药铺里拿了解酒药。

半夜时分,我跟踪沈寻常来到城北客栈。冬日的城北客栈裹在哀号的寒风中,门口的灯笼早已被吹熄刮跑。马匹在后院里冻得瑟瑟发抖。

在那间死过皮货商的客房里,住着一个很特殊的客人。他站在屋子中间,没有点灯,我趴在房顶上,只能看到他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毛氅。我的娘子沈寻常站在他的对面。

“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找来了。”沈寻常说。

“我听说你现在名叫沈寻常。当真要过寻常日子了吗?”

“你是知道我的。”

“我只知道,当年闻名江湖的铁心,有着一颗比刀剑还冷硬的心。”

“一切都是会变的。”

“自从咱们血洗万家武馆之后,你就变了。”

“你既然懂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师兄,我回不去了。”

“铁心,其实我也不想来找你。若不是因为湛卢剑重出江湖,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的。”

“湛卢剑?”沈寻常若有所思,“你确定吗?”

“那几个皮货商,就是死于湛卢剑。”肩披毛氅的人——喂,集市上摆摊的,听到这里你大概也明白了,他就是铁血——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住店的人三教九流,难免会有江湖中人,识得湛卢剑的剑伤。”

“怪不得这段日子总有神秘的外乡人出现在白晓巷”,沈寻常叹了一口气,“看来,我躲到哪里都是没用的。”

“既然湛卢剑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你就别想安安生生地过茶肆老板娘的日子了。那些人既然能得到湛卢的消息,自然也能知道白晓巷里隐居着曾经大名鼎鼎的铁心。不管你跟湛卢剑是否有关系,你都脱不了。这就是你的命。你知道吗,西郊梅园里那个跟踪你的人,是远在南海的无息门派来的人。”

“无息门不是一直自成一派,跟江湖素无瓜葛的吗?”

“师妹,湛卢是值得让躺在坟墓里的人也跳出来争抢一番的。”

“今天,是你杀死了无息门的人,而且使用了月牙镖。江湖上都知道,月牙镖是万家传下来的独门暗器,轻易不用。看来,师兄,你是成心要搅乱我的生活了。”

“算你说对了吧”,铁血笑道,“月牙镖一出,你就别想躲清闲了。”

“但我已经把无息门的人埋了。没人知道月牙镖的事情。那个卖针头线脑的也被我杀了。但我不是用心剑杀的。我虽然带了心剑去,但……我已多年没用它了,说实话,我很害怕。我用了一把普通的短剑,杀死了那个卖针头线脑的。”沈寻常说,“师兄,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吧,说不定湛卢剑早已不在城里了。要我说,八成是住店的人杀死了皮货商,接着就离开了。”

“师妹,你忘了,我的嗅觉最灵敏了。湛卢剑就待在这个城里,我能嗅到它那独一无二的气味。”铁血笑了一下,“你这么急着赶我走,莫非知道湛卢的消息?”

“我懒得跟你理论。师兄,我对湛卢不感兴趣。而且照我看,城里也没有能使得了湛卢的江湖高手。你愿意在城里待着,那就待着好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喂,集市上摆摊的,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想杀了铁血。当年,就是他,把我的父亲万识藏一剑刺死的。但我并没有动手。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我的娘子沈寻常在悄悄地做着各种准备。她从钱庄里取出积攒多年的银钱,交给我保管。

“我们把茶肆卖了吧,搬到别的地方住。”她说。

“为什么呀,咱们在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我假装很诧异。

“哦,也没什么。”沈寻常坐在桌子旁边,听着鸡在窝里嘀嘀咕咕,说,“恐怕等不到明年春天看母鸡抱崽了。”

“寻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沈寻常把被子铺好。我们躺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无念,你了解我吗?”

“了解吧,”我说。

“你说,咱们两人能白头到老吗?”

“这个……”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难回答的一句话。

“无念,我从来没问过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从一个山谷来。”我老老实实地说。

“山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时间对它没有约束力。它的四季和晨昏都是没有秩序,随意来去。人在山谷里生活,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因为你今天是中年人,明年可能就会变成少年。那里的所有花朵和植物,都适应了这种变化,它们说开就开,说败就败。”

“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这么说,人完全可以在山谷里变回到小时候?”

“是这样的。当然,他也可能在刚刚变成小孩之后,转天就变回大人。”

“嗯,那倒无妨。只要有那么一次神奇的变化,就应该知足了。你知道,在尘世间,每个人经历过的事情、走过的路,都是不可能抹掉重来的。”

“当然,我知道这一点。”

“我觉得你不应该走出山谷。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啊!”沈寻常无限神往地说。她睁着眼睛,里面燃烧着火花。“山谷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爷爷。我离开山谷的时候,他还活着,但现在,说不定已经不在了。”

“你还会回去吗?”

“说不好。也许还没等回去,我就死了呢。”我笑着说。

“不许胡说!”沈寻常转过身,捂住我的嘴。“无念,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我,拿着我给你的银钱,离开白晓巷,离开这个城市,回到山谷里去。”

啊!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爱眼前这个女人!可是,我同时又听到湛卢在床下的砖地下面发出抗拒的声音。

第二天,茶肆里一早就来了特殊的客人。我和沈寻常还在吃饭,他就砰砰地拍打着门板。我拿开门板,一眼就见到了我的仇人铁血。十几年过去,他只是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中年人,但那副我记忆中的模样一点没变。

“这是妹夫吧?”他抖搂着毛氅上的雪花。

“哦,无念,这是我的远房表哥,到城里来做生意。”沈寻常赶忙过来打圆场。

“那你们坐着,今天我来煮茶。”我说。

铁血的眼睛像鸟的尖嘴,啄在我的身上。他在观察我。“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说。

“别乱说了”,沈寻常替我解围,“无念从小跟他爷爷住在一个山谷里,直到三十多岁后才走了出来。”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来?”铁血问。

“想出来见见世面。”我说。

我拿起一把扫帚,到白晓巷上去扫雪。在山谷里,一切都是安静的,除了风声和鸟语。我跟随师父打坐修炼,练就了一副好听力。我哗哗地扫着街,一边和街坊们打着招呼,这都妨碍不了我听铁血和我娘子说话。

“你别说我疑神疑鬼了,你忘了,当年咱们血洗万家武馆的时候,万识藏的儿子万天倚神秘失踪了?”铁血说。

“是啊,万天倚从密道里逃跑了。你不是在万家武馆里安插了你的人吗。”

“你忘了吗,那条密道通往一座大山。”

“没忘啊,你不是找人点了一把火,把大山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吗?那么大的火,别说一个活人了,就是一个铁人,也给烧化了。”沈寻常埋怨铁血,“师兄,你别折腾了,湛卢说到底也就是一块铁而已,即便万天倚把它带到了大山里,也早就在那场大火里烧成铁水了。”

“我总觉得你这个官人不那么寻常。”

“你别疑神疑鬼了,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铁血大概是嗅到了我身上的氣味。我的容貌改变了,气味却没变。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铁血和铁心在我的师叔万不竞的命令下,曾经不止一次到万家武馆找茬生事,对我当然也是不陌生的。既然铁血能够嗅出我的气味,那么铁心难道就不能吗?

我的后背上滚过一层冰冷的汗水。

扫完街巷上的积雪,我回到药铺工作。关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的暗影里,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我看不清关掌柜的眼睛是在看哪里。好像是白晓巷,又好像是茶肆,抑或是铁匠铺。铁血在茶肆里待够了,遛达到铁匠铺里去搭讪。他摸摸那些打好的刀剑,频频摇头。“你听说过湛卢吗?”我聽到他问雇匠矮三。

“湛卢?好像听师父说过。”矮三说。

“那可是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剑啊!”铁血叹道。

“你见过吗?我听师父说,湛卢是长眼睛的,这是真的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眼睛的宝剑呢。”矮三问。

铁血神秘地笑了笑,在一张长条凳上坐下,没有回答。这样一来,矮三更好奇了,他在长条凳另一头坐下,缠着铁血,让他讲一讲湛卢的眼睛长在哪里。

“呵呵,世人都傻。”关掌柜在身后笑道。

“他是我娘子的远房表哥。”我回头对关掌柜说。

“无念,你见过一把宝剑会长眼睛吗?”关掌柜问。

“我没见过。”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的确没在湛卢上看到什么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世人都傻吗,因为他们都妄想驾驭一把长了眼睛的宝剑。”

“关掌柜,莫非您见过宝剑上的眼睛?”

关掌柜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离开柜台后面的暗影回到后院去了,瘦削的后背写满了我无法破解的话语。

不速之客接连到来,就像冬日一场一场的大雪。我在城北的隘口等到第八天,终于等来了我的师叔万不竞。

我知道,他就像一条猎狗,一定会循着湛卢的气味赶来的。这么多年来,自从血洗万家武馆,万不竞似乎也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其中之一是他在血洗万家武馆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不治而亡。随着他的销声匿迹,这个传闻逐渐成立。

但我不相信他死了。

那个夜晚,照例下了一场大雪。天上没有星光,但雪把隘口的窄路照得很亮。我的师叔万不竞身穿夜行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这并不妨碍我嗅到他的气味。

当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像在擂鼓。我告诉自己,师父在山谷里教给我的武功,就是用来在此时此刻对付这个人的。

隘口周围只有荒凉的山脉和河滩,呼啸的北风掩盖了我们的打斗声。我不是没有预想到失败的结局,毕竟,独步天下的武林高手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我并没有那么自负,认为自己拥有了天下人都没有的湛卢剑法,就可以打败任何人。凌乱的飞雪冻结了我的眼泪,我的后背上被砍了一刀,心里只想着死亡两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单打独斗变成了三个人的,最后又变成了四个人的混战。后背上的刀伤疼得我直冒冷汗,但我确信自己数得没错。一共四个人。其中当然有我的娘子沈寻常。虽然我们都穿着夜行衣,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像四个孪生子,但我娘子的气息,割掉我的鼻子我都能嗅闻出来。

那晚,我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沈寻常比我晚回了半个时辰。我是被第四个人拎着脖领子带走的,他把我放在院子里,就越墙而去。我给自己敷了一点刀伤药,换上平日衣服,在床上躺下。

沈寻常回来后,轻手轻脚地换下夜行衣,在床下藏好。她躺到我身边后,探头看了看我。我呼吸得很均匀。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沈寻常已经做好了早饭,并煮了一壶桂圆红枣茶。我们平静地吃着早饭,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昨晚我起床小解,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说。

“哦,我听外面风刮得紧,去前面看看店门关好了没。”沈寻常说。“你这些日子好像经常半夜去小解。”

“嗯,是。”我说。

雪停了,白晓巷中除了出现久违的阳光,还有一个新消息很快地传播开来。城北隘口昨夜死了一个异乡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我不愿意相信那个异乡人是我的师叔万不竞。然而的确是他。他嗅着湛卢的气味而来,却没有死在湛卢之下。是谁杀死了他?

铁血在茶肆里坐着,对沈寻常表达着他的猜测。他的目光劈开街上的阳光,直射到药铺里来。他对我充满了警觉,从来到白晓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而我在想,當我和救我的人离开之后,隘口只剩下了我的师叔万不竞和我的娘子沈寻常。假如没有第五个人出现的话,那就是说,是我的娘子沈寻常杀死了万不竞。万不竞是沈寻常的师父,她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师父?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谁规定徒弟就杀不了自己的师父?

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师父?仅仅因为,他又来扰乱她的隐居生活吗?

还有,救我的人是谁?以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并没有这样的绝世高手,包括天鹰镖局里那些成天吆五喝六的镖师。假如有可能的话,我只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发给我工钱的关掌柜。

我用目光询问着关掌柜,然而他仍像过去那样,在后院里安静地喝茶打坐。

整整一天,空气里凝聚着一种不安的力量。铁血在城里四处走动,渴了就回到茶肆里坐着,用阴翳的目光监视着我。我的娘子沈寻常看起来跟平日没什么不同,却来药铺抓了一些创伤药。我问她:

“娘子,抓创伤药做什么用?”

“表哥是舞刀弄剑的人,备点药总是好些。”她说。

黄昏时分,关掌柜喊我到后院喝茶。我直觉这不是一般的喝茶,某个重要的时刻要来临了。

“无念,你要记住,湛卢真的是有眼睛的。”关掌柜轻轻吹拂着茶叶。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不要轻易使用湛卢。因为它的眼睛就是它的心。”

“您的意思是说,它能看到和感受到?”

“世人都蠢,妄想控制一把有靈气的宝剑的眼睛和心,那怎么可能?”

“掌柜,您是不是想告诫我什么?”其实,我隐隐地知道他想对我说的话。

“不要轻易地拿它去杀人。”他说。

“想当年岳飞不也拿它杀了很多人吗?”

“那不一样。岳飞是英雄,他拿它去杀该杀之人。”

“可是,掌柜的,谁能告诉我们,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呢?”我看了一眼关掌柜,“比如说,昨天夜里死在城北隘口的那个人,他该不该杀呢?”

关掌柜放下茶碗。在昏暗的傍晚的光线中,我想我读懂了他眼睛里面的话。但我并没有做到真正地无念,起码那个黄昏是如此。

“你大约听说过,湛卢曾经离开无道的旧主吴王夫差,投到了明君楚王之手。”

“是的,我听说过。但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我看了看话里有话的关掌柜,“您是不是想说,如果湛卢被人用来去行它不愿意的杀戮,它就会离开它的主人,自行离去?”

关掌柜没有给我答案。他缓缓地站起身,引我走进一间内室,从墙壁的暗格里取出一本书。“这是湛卢的全套剑法。”

“关掌柜,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在关掌柜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也许从我来到白晓巷的第一天起,我在他眼里就是无所遁形的,哪怕我易了容。

“世上所传的湛卢剑法都是不完整的,缺失了最至关重要的两招。”

“您跟湛卢……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感到了巨大的迷惑。

关掌柜依然没有给我答案。“我来到白晓巷也有十几年了,从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十几年?”在昏暗中,我看到了山谷里的那场大火,此刻它仿佛燃烧在我的脑海里。到这时,我已经不想猜测关掌柜的一切——他是不是湛卢曾经的主人,他十几年前来到白晓巷是不是跟我的娘子有关;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做你认为该做的去吧。”关掌柜说。

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城北隘口依然风声阵阵,荒木发出空洞的声音。“约我的人是你?果然是你。”铁血把手按在腰间,那里悬挂着他杀过很多人的血剑。

“正是我。”我说。

“自从来到白晓巷,我就嗅出了你身上的气味。你身上的气味跟万识藏那老家伙的气味一样。当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你居然还活着。”

“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杀死你的。”

“恐怕不那么容易。”

“那就试试吧。”

我必须杀死铁血。我缓缓地抽出湛卢,这把漆黑如墨的宝剑,它沉默着,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它那双眼睛又在看什么。

“今天这把湛卢就将易主了。”铁血说。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占有的亮光。

那是我平生最难以忘记的一场激战。我不清楚那场激战持续了几个时辰,只知道后来沈寻常也来了。她帮我挡了一剑,又帮铁血挡了一剑,不知道自己应该帮谁。“不要打了!”她喊道。

但我必须杀死铁血。我的脑海里烧着熊熊的大火。最后关头,我用刚学的那两招世間缺失的剑法,杀死了铁血。

“释无念!”沈寻常叫道。

“你应该改口了。我叫万天倚。”

沈寻常用她的心剑指着我:

“看来你是一定要报仇的了。”

我沉默不语。

“你和我成亲,仅仅是为了找机会报仇吗?”

我依然沉默不语。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今天就让我们做个了断,看看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

沈寻常抖动手腕,心剑直逼而来。我的脑海里依然燃烧着大火,它告诉我,不能停。当我的湛卢指向她的胸口时,她的心剑也抵在了我的胸口。那真是一个痛苦的时刻!我迟疑了一秒钟,然而沈寻常却没有迟疑,她胸口朝前一挺,湛卢无声地刺了进去。

沈寻常的胸口流出了鲜红的血。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我想,一起死了也好。然而,我的胸口没有血。那把心剑奇异地变得弯曲,柔若无骨,像软绵绵的绳子,垂落在半空中。

“心剑是世间最无情也最有情的剑。我只见过它的无情,今天终于见到它有情的样子了。”沈寻常眼里滴下了泪,“你的仇终于报了。”

她把那柄软绵绵的剑扔到地上,说:

“它死了。它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

我不希望那柄剑死掉。然而它的确死了。我的娘子沈寻常也死了。

喂,集市上摆摊的,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快结束了。你一直没说话,对那些问东问西的人也爱搭不理。你是被我的故事打动了吗?你一直在看我的腰间,是的,那里空空如也。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把湛卢挂在腰间吗?你点头了。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个哑巴。但你的耳朵没有问题,我确认。我告诉你,湛卢离开了。我曾經怀疑过那个湛卢离开旧主寻找新主的故事,认为它只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的一个神话传说而已。但事实上,它的确离开了。我是亲眼看到它离开的。你大概觉得好奇,它没有腿和脚,是怎么离开的呢?这个问题,恕我不能相告了。

好了,集市上摆摊的人。你其实在听到故事的前半部分时,就已经知道了我的用意。你在集市的角落里摆了一个摊,除了在卖一只墨绿色的玉枕,其它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的故事里也有一只玉枕,跟眼前你打算卖的这只玉枕一模一样。我告诉过你,我是在梦里走进了玉枕里,然后有了这样一个故事。我觉得我现在仍然在梦里。

那么,说要紧的吧,我要买下这只玉枕。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走进去的那只。假如是的话,我不知道它是如何从我师父的岩洞中来到了这里。当然了,假如我此刻是身在梦中,那就不足为奇了。我要买下它,带着我的娘子重新走进去。你大概明白我的用意了,对,我想带着沈寻常走进玉枕,顺着原路返回山谷。

现在是冬天,我的娘子尸骨未腐。她就躺在我身后的这架独轮车上,盖着被子。但她冻得冰冷冷的。

我确信我们能够回到山谷里去。你也知道了,山谷中自有一套独立的时间系统,它并不喜欢秩序,它很随性。在山谷里,沈寻常总有一天会跟随失序的时间回到过去,也就是从死亡回到活着。

我们还会回到年轻、童年的时候。而且还有可能回到刚刚降生的时候。

喂,集市上摆摊的,我不知道你的来历,我也不想知道。我偶然走到这个集市,偶然看到你在角落里卖一只玉枕。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责编:梁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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