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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两创方针”与当下中国文艺的繁荣发展

2017-07-11陈林侠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7年10期
关键词:辩证关系

【摘要】文艺创作领域提倡的“两创方针”,就是从创造与创新的角度,再次将传统与现代的命题引入人们的主观经验与精神世界,深刻反映出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形态中的文化自信。“两创方针”首先要求正确认识两者的辩证关系。传统文化被赋予当下性,需要融入当下的日常生活,从具体对象转化成一种态度、价值与思维方式。其次,“两创方针”确立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目标,解决了当下文艺创作的总体方向。再次,“两创方针”突出创新性发展,即提出了一种针对现代性危机的选择标准与思考原则。它要求当下中国文艺应该具有这样的勇气与敏感,站在人类的高度,回应人类的命题,自信地弘扬有利于解决现代性危机的传统价值。

【关键词】两创方针 辩证关系 理性反思 现代性危机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7.10.003

党的十八大以来,当下中国文艺如何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挥作为时代号角、引领时代精神的重要功能,已成为学界持续关注的重点。任何一个时代精神都是在社会实践的基础上,经历文学、艺术、哲学的共同熔铸与锤炼,凝聚出精神结晶。在三十多年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中,文艺创作不断涌现标识时代印记与精神的佳作,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沉重的翅膀》《平凡世界》《抉择》等,清晰地勾勒出新时期以来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标识出文艺的基本走向。

无需赘言,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全球化程度迅速增强,在国际政治体系中具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在经济发展、思想解放的同时,古今中外的文化异质短时间内急剧集中,当下中国精神状态趋于复杂,时代精神的融铸比1980年代改革伊始艰难得多。作为建设民族精神工程的重要环节,文艺创作面临现实挑战。我们认为,矛盾集中在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提出的“两创方针”(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仅成为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基本原则,而且,也是当下中国文艺创作的重要方法。从世界范围看,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只有经历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才能顺利融入世界文明的脉络中,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国际影响;一个民族的文艺创作只有经历了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才能真正地具备自身的身份个性,协调心理矛盾、释放不良情绪,从而提炼时代精神,建构本民族的精神世界。

内生性:传统与现代的辩证法

中国从近代与西方猝然照面以来,如何认识传统与现代文化,怎样创新转换,就成为一个重大的文化命题。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五四新文化运动、科玄争论,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运动、90年代的“国学热”、新世纪的“文化自信”和“中国经验”,可以说,传统与现代这一对命题,贯穿中国一百年多的历史,吸引着最优秀的人文学者。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物质建设取得巨大成就、综合国力得到极大增强的背景下,重新思考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具有崭新的时代意义。这是因为它既是时间又是空间的概念,从纵向/深度与横向/广度的维度上完整概括了社会经验。从时间讲,传统是孕育现代的“前现代”,现代在传统社会这一母体中发展,确立了社会发展及其文艺创作一以贯之的精神脉络。从空间看,即便在高度发达的现代西方国家,传统文化也未销声匿迹,仍然与现代文化在当下社会并存。对后发现代性的中国来说,物质获得迅猛发展,精神生产存在一定的滞后。可以说,当下中国社会的诸多矛盾均是从这一核心关系衍生出来的。

“两创方针”把传统与现代深层次地引进当下文艺创作领域,从方法论上解决了中国文艺如何凝聚时代精神的难题。“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提示了民族的文化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传统文化需要转化,是因为与现代性存在差异,正是在创造性转化中获得发展;从西方发源的现代文化在世界范围发展成多种现代性,是因为从其他民族国家的传统文化中吸收了优质成分,形成了自身的文化身份。“两创方针”实际上确定了传统与现代的辩证关联,给文艺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思想资源。没有继承,何来创新?(余英时,2012)更重要的是,辩证性意味着两者的內生性关联。它不是简单的外在并存或者非此即彼的先后替代,而是在同一社会的内部,经历了正—反—合的思辨过程,衍生出的一种既不同于传统文化(又与之相关)、也不是西方现代意义(又属于现代性范畴)的新型文化。它将两者的优质成分整合成中国式的现代文化。确立这种意识,对当下中国文艺创作来说十分重要。我们知道,文艺创作始终是面向特殊个体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它不仅创造形象、抒发情感,而且,也传达某种思想、价值。任何缺乏辩证性的观念价值都难以成为文艺创作的素材;或者说,真正进入文艺创作的思想观念已通过理性与感性、抽象与具体、同一与特殊的辩证过程,两者一纸两面、难分彼此。这是由这一特殊场域所决定的。具体来说,与哲学强调理性沉思、逻辑推论不同,文艺创作中的思想观念处于多种观念的冲突与竞争中,在形象、情感、符号的动态演绎中展现自身的合理性,呈现出情理结合的微观形态。影响力最大的小说、影视剧等叙事艺术尤其如此。故事一方面用人物、情节、环境,构成了一个完整而自足的虚构世界,揭示人物性格的成长轨迹,映射现实世界,但另一方面,成为意义生成的隐喻,故事叙述也是思想观念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明确的演进。任何人物都带有特定的身份、情感与观念。因此,故事最深层的因素是价值观。不同的类型故事就是不同的意义、观念、价值的冲突,结尾成为集中表达思想与立场的部分。不仅如此,叙事艺术凭借的叙述手段更丰富,能够敏锐地觉察社会现实中晦涩未明的意义价值。如语言、文字、影像既有理性归纳、逻辑推理,也能通过虚构的典型人物、场景设计及情节冲突,张扬感性的情感、精神状态,强化与提炼观念价值。(陈林侠,2013)可以说,文艺创作天然地要求思维的辩证法,需要的是传统与现代经历辩证法之后的新形态。在文艺创作的场域中,文本的意义价值正是借助于人物、情节、事件的多种矛盾得以辩证地生成,其重点在于动态的演绎过程,而非某种静止的既定观念。具体/抽象、形下/形上、感性/理性、传统/现代等二元范畴,在故事这一想象而完整的空间中,经历了辩证过程,获得自由与协调。

进言之,文艺创作在运用想象、虚构、集中等创作方法后,完全可能超越社会学、哲学研究,从微观的主观体验,创造性地应答这个重大的时代命题。它虽然从理性的普适性层面切入、标识时代精神,但表达的是一种主观的、微观的特殊性经验,甚至是自身未能察觉的无意识。事实上,文艺创作并不追求对此命题做出科学意义上的标准答案,它注重表现创作者关于这一命题的主观阐释和独特理解。它以差异性的意义不断补充丰富宏大命题的内涵,从而显示出自身的价值。它在故事设定的特殊情境中,伴随人物与情节的演绎、情感的抒发,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与说服力。这就要求我们正确理解传统与现代文化的辩证关系。在当下文艺创作中,我们仍然时时看到两者断裂的现象,这在市场化程度较高的电影艺术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中,中小成本电影满足于传统的情感慰藉的怀旧功能。如2014年代表中国角逐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夜莺》就是如此。农村虽然物质欠发达,但温馨和谐,具有“前现代”传统;作为现代性表征,城市生活富裕,但父子疏远、人情淡漠,并不值得留恋。2016年颇受争议的《百鸟朝凤》同样也是如此。影片用唢呐艺人在物质金钱冲击下的衰落、解散的命运,象征传统文化在现代性语境中无可奈何的消散。影片为传统吟唱了一首悲凉的挽歌,表达出排斥现代的偏激态度。与此相反,大量的商业电影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传统文化荡然无存。如《十面埋伏》《无极》《长城》等古装武侠片,“西游”系列的神怪魔幻片,虽然人物穿着古装的外衣,在模糊的古代背景中,即便存在某些道具符号,然而,内在的欲求、心理、观念早已远离传统和经典;《夏洛特烦恼》等青春电影张扬励志、自由,却对父母、师道、学校等传统,极尽戏谑嘲讽之能事;以“小时代”系列为代表的都市爱情片,在爱情的虚幻中,对物质消费进行不合情理的推崇与炫耀,等等。毋庸讳言,这种二元对立的价值体系透露出僵化呆板的思维方式。

我们认为,人类在面向前途未卜的理想世界的时候,无论是传统还是现代都存在各自优势,但也具有难以弥补的缺陷。传统文化在简单的生产关系、舒缓的生活节奏中产生单纯静穆的精神状态,天地人神的秩序稳定而有效地维系共同体,但物质的贫瘠与生活简陋带来的巨大的生存压力,极大地限制了自由发展的精神状态。现代文化在改善人类的物质生活、张扬自由精神等方面,给个体自身的发展提供了偌大的空间与无数的可能。但是,另一方面,它也造成社会的科层化、中介化、功利化,人们在物质负累及其精神压力下,产生了疏离、紧张、焦虑、孤独等现代性难以克服的危机。在西方后现代思潮中,原子式个体的“泛中心化”,透射出“现代之后”的精神迷惘与痛苦。这严重影响到人类对理想未来积极乐观的憧憬。我们认为,1960年代东亚现代性发展以及中国改革开放巨大成就的事实,已经说明传统与现代并非先前所想象的那样对立,儒家伦理也能生发出现代性。就文艺创作而言,感性形象存在着自足的空间,所包蕴的意义丰富复杂,再加之接受终端的主观阐释,文本意义往往超越了某种抽象的思想观念、逻辑演绎,很难用明确的价值两分来判断。因此,缺乏认知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辩证关系,必然会造成两者粗暴的分裂与对立。事实上,决然两分后的传统与现代,在自足的故事空间中很难具有充分的合理性,生硬僵化,且导致内容经验的狭隘肤浅。传统与现代的创新融合,更是无从谈起。可以说,“两创方针”所蕴含的辩证性,成为文艺创作必需的思维方式与观念。

现代文化:作为总体背景与基本视野

传统与现代的创造性转化及创新发展,离不开基本的立场。当下中国文艺创作应当站在何种立场上进行辩证地创新融合,亟需我们厘清。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就被卷入现代化进程,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现代性、全球化已成为当下中国基本的文化视野与总体背景。“两创方针”的提出,是以传统文化为根源性的思想资源,以创造出适应当下中国社会发展、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需要的现代文化为目标。传统文化需要在当下现代性实践中获得创造性转化,方能成为具有现代精神气质的思想资源。这种涵括中国文化特质的现代文化,必然是创新性发展。它首先体现在与西方先发现代性的差异,在中国特殊的社会实践及其文化传统中,逐渐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能够更好地应对后发性国家的现实问题,在世界范围内提供了新的文化形态与道路可能。其次,它用本民族的文化智慧面对现代复杂的情感与心理,创造性地接续了合理发展的脉络。

严格说来,当下中国文艺创作所思考的转化与发展,实质上是一个在现代语境中如何有效地吸取传统文化的问题,是一个如何理性反思自身传统的问题。现代文化以理性为前提,这要求当下文艺创作直面传统与现代的复杂性,特别避免用传统文化的抽象观念或主观情感,把充满张力的现实生活压缩、臆造为单纯浪漫却又不可能存在的古代空间。传统文化并非天然地成为现代文化的解毒剂,需要在现代性的总体背景中进行理性反思,叙述当下中国社会的大众心理与精神特征,才能成为真正有效的素材。如上文提及的《夜莺》《百鸟朝凤》,简单地站在传统立场批判现代性,无视美化后的农村透视出的偏激态度与保守心态,直白道出农村/过去就是拯救城市/现在的乌托邦。然而,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作为一个生存的现实空间,从来都不是完美的理想世界。影片在写实风格中,仅仅用“回到农村”“重归自然”来摆脱现代性困境,把传统当作消除现实难题的天堂,脱离了现代性作为当下社会的总体背景与文化视野的基本事实。不得不说,这是缺乏创造性转化(过去/农村如同“飞地”“孤岛”,与社会现实缺乏必要的关联)与创新性发展(传统文化经验难以弥补现代性缺陷)的表现,只能是一种局限于封闭与孤立的自我安慰。

我们强调当下文艺创作的现代性立场,当然不说故事的题材内容只能表现现代的城市生活,关键在于以何种态度叙述传统故事。说到这里,我们不妨来看成功的案例。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我的父亲母亲》等农村题材的故事,在世界影坛上均赢得赞誉。它并不把生存的经验局限于传统的过去,导演在理性反思中观照农村及其人物,彰显出复杂的精神气质,在整体上显示出现代性的创作立场。《秋菊打官司》借助农村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传统的人际关系、生活气息,所塑造的秋菊,既非彻底传统又非完全现代,在不断上访维权的过程中,尊严体面与个人主义交织在一起,尤其是法理、人情的困惑,彰显出傳统与现代错综复杂的精神状态。秋菊远远超出农妇这一类型人物的传统内涵。这就是在现代性为总体背景下理性反思传统的结果。《我的父亲母亲》也是如此。影片重点在于唯美的浪漫抒情,并不追求逼真描摹农村现象。人物同样是传统与现代兼备且整体呈现出现代性倾向。影片流露出1950年代农村人际关系与伦理情感的怀旧,但又通过田招娣执着追求爱情幸福,表现出个性解放的自由精神。在传统与现代的“表里不一”中,暴露出现代性的内核,质言之,这两部影片的形式风格(前者的纪实、后者的抒情)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就人物性格、心理、价值取向来说,充满了复杂的主观情绪与内心体验,这就是理性反思的现代性体现。扩展开来,它已成为世界电影的总体背景。如西方先发性国家,现代性就源自于本民族传统文化,自然能在艺术文本中一以贯之。如美国电影由于国家历史短暂,自诞生以来即强调现代性经验,特别注重幻想类型,突出在未来视野中人类的生存想象。如全球票房前百名的美国电影中,没有一部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电影。欧洲电影所强调的传统,正是近代以来充满理性精神的现代性传统。如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形象地演绎了个体如何从懵懂中走出的成长主题。影片重点表达自我意识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苏醒,在现代立场上充满对传统的反思。

更重要的是,在后起的电影强国中,大凡引起世界关注的电影,无论其故事内容是传统社会还是当下生活,现代文化已经成为总体背景与基本视野,甚至是重点表达的内容。任何孤立地表达前现代经验的传统文化,都很难成功。《谈谈情跳跳舞》《如父如子》《入殓师》《澄沙之味》等日本电影,均是直面当下的社会生活及其心理;《春夏秋冬又一春》《空房间》《老男孩》《诗》等的韩国电影,凸显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及其绝望;就算是拒绝西方现代性的伊朗,其引发世界赞誉的电影,如《小鞋子》《樱桃的滋味》《一次别离》《推销员》等,无一例外地将重点放在了当下的日常生活,历史题材在数量上明显偏少。现代文化作为缺席的存在,在内容与形式上制约了传统文化进入生活。本雅明曾从理论的角度阐释说,电影媒介从其诞生就天然地具有现代性,这是对传统经验的一种破坏。(《机械复制时代的文艺作品》)我们认为,文艺创作之所以具有重大的精神意义,在于始终面向当下个体与群体的生存状态,处理当下现实的精神困境,积极应对精神建构的未来挑战。因此,作为人类过去的生存经验,传统文化迫切需要创造性转化,才能真正进入当下的日常生活,成为文艺创作的思想资源。

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冲突矛盾,构成了情理悖论、经验悖论、伦理悖论等人类生存的两难处境,成为我们文艺创作难以回避的主题。“双创方针”不仅指出传统与现代的辩证关联,强调现代与传统的内生性发展,而且,也确立现代文化为基本立场。创新性发展即是一种面向当下与未来、回应社会实践挑战的“不可逆”文化演进,由此解决了当下文艺创作的总体方向。事实上,这种创作思路——要求从现代的文化立场上反思传统文化,已经在人类艺术史上造就了无数的经典形象及精品。当现代文化成为基本的文化视野与总体背景后,传统文化只有融入日常生活,具有现代人的主观体验,才能体现出自身的意义功能。如果我们缺乏基本立场与表达重点,很容易造成文艺作品价值观的模糊不清。

传统文化:从现代性危机开始

新世纪以来,跨国资本将消费主义推向全球,当下中国文艺创作承受着同质化的压力。但从另一个角度说,经济全球化反向刺激起民族文化、在地经验的苏醒,文化多元主义应运而生。如法国在欧美自贸谈判时提出的“文化例外论”,在美国以外的范围内得到广泛回应。理查德·施韦德明确辨析了多元主义并不是否定进步与普世主义,而是相信存在普遍约束力的价值观:“我坚信‘普世主义,但是我相信的这种普世主义是‘去掉清一色的普世主义,正是它使我成为一名多元论者。”(理查德·施韦德,2010)从维护国家文化安全的现实出发,文化多元主义强调传统文化的当下性,不仅进入当下的日常生活,从一种文化实体演变成抽象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价值观;而且,更需要进入大众文化的生产,借助本国的资本力量与市场机制,避免消费文化的同质化。(单世联,2005)这对后发性国家来说十分重要。换句话说,“两创方针”所要求的传统文化,已经从特殊的实体性概念,转换成一种平实切己且融入生活的态度,并在资本市场的运作下,获得自身的文化影响力。

厘清全球同质化与多元主义的当下语境,我们就能回答一个既有理论性又颇具实践意义的问题:在现代文化作为基本视野的情况下,应当以什么标准选取传统文化?或者说,何种傳统文化才能成为熔铸新型文化的有机构成?

我们认为,“两创方针”所要求的创新性发展,体现在如何弥补西方先发现代性的重大缺陷上。当下中国文艺应当从文化传统的深处思考应对现代性的意义危机、心理危机、精神危机,尤其需要对人类共同面临的重大问题做出自我阐释,如生/死、痛苦/幸福、权利/义务、自然/生态,等等。事实上,任何民族都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与维度上,沉思如上问题,并在时间的磨砺中形成了独特的思维方式与理解。文艺创作的特殊性在于,它并不要求科学地一劳永逸地解决人性难题与诸多现实问题,因而能够避开现实的种种矛盾,甚至在想象的空间中,形象地演绎针对现代缺陷的传统价值,从微观的角度探索尝试传统文化在当下语境中创新性的可能。纵观世界艺术发展史,大众叙事艺术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影视艺术依托于产业力量、凭借网络新媒体的传播平台,其全球化程度越来越高,传播力越来越深入。好莱坞电影以庞大的资金、先进的影视技术、完善的发行渠道,叙述一种既具有科学精神的未来经验,又具有普适性价值观念的故事。它试图用爱情、自由等人性观念修补现代文化的种种缺陷,形成了积极乐观的叙事范式,在世界范围内形成话语霸权。我们看到,在美国电影的刺激下,欧洲电影坚执人文精神传统。与美国电影追求宏大叙事、未来视野不同,它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强调“小切口”的深度叙事,专注于负面甚或病态的人性世界及精神状态,形成了并牢牢控制着世界艺术电影的标准与话语权。这也是试图用传统文化来应答现代性弊端的表现。后发性国家电影同样需要遵循这一规律,需要回到传统对现代文化的释解上来,如上文提及的亚洲电影。韩国电影在国内市场极端饱和的情况下,以“偏执美学”“民族性格”形成一股席卷亚洲的“韩流”,迅速提升了在世界影坛的地位。大抵说来,它存在两种思路展现传统文化对现代性弊端的修正,一是在现代题材中,展现坚强的民族性格与血缘亲情,凸显传统家庭的伦理情感在当下日常生活的重要功能,如《太极旗飘扬》《生死谍变》《我的野蛮女友》等,这在韩国电影中数量最多;再有,用传统题材直接面对人类存在的重大问题,表达超越的文化心理,如《曼陀罗》《春夏秋冬又一春》,用“明心见性”“五蕴皆空”的佛教来疏解现代生活中不堪承受的情欲痛苦,《悲歌一曲》《醉画仙》用传统艺人的坚执追求与沉默的坚韧,应对现代社会的压力、痛苦。可以说,韩国电影在1990年代迅速崛起,根源在于文化自信,传统文化对现代生活的阐释能力极大提升。在更早成功的日本电影这里也是如此。它体现为实用主义的精神分裂:一方面,注重现代文化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将神道教、武士道、禅宗等传统文化,存留在人们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态度上,试图解决日本民族追求现代性时遭遇的孤独、困顿、压力等困境,突出传统文化在当下语境中安身立命的重要意义。如周防正行的《谈谈情跳跳舞》、泷田洋二郎的《入殓师》等,当职场竞争成为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时,人物藉以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与现代达成和解,成为日本电影的叙事范式。这在河濑直美2015年的近作《澄沙之味》中同样如此。中年男人千太郎的生活受挫、事业无望,充满孤独苦闷,揭示了现代文化带给人们不堪承受的重荷。然而,一个遭社会弃绝的孤独老人德江,看透红尘却又热爱生命,在平凡的世俗生活中,精致优雅地与自然(食物)亲近。不仅如此,千太郎在老人德江的启示下,重新唤起了生命勇力,面对充满重负的现代性压力。这种投入又超越、沉稳而静谧的“日日是好日”“平常心是道”的生活,典型地体现出日本禅宗的义理,更重要的是,它能够突破现代性所要求的线性发展的天花板,以退让换来进取、在空无中得到信心。这正是传统文化对于现代性的精神意义。

与之相比,当下中国电影缺乏对传统深度关注,失去选择传统文化的基本标准。以张艺谋这位国内最具世界影响力的导演为例,从《英雄》《十面埋伏》到《满城尽带黄金甲》《长城》,形成了他独特的古装大片模式。这种类型影片虽然披着古装外衣,然而在似是而非的服装、道具与布景的重建中,用“唯美主义”的视觉符号图解传统文化,质变成流行的消费文化。如《英雄》的书法、建筑、古琴,《十面埋伏》的服装、牡丹坊、道具,《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宫女、菊花、宫殿,《长城》的长城、饕餮、武器,等等,均是视觉消费逻辑下的产物。不仅如此,古装大片以文化批判的态度审视传统文化,极力凸显其负面价值,如专制、集权、欲望放纵,等等。这意味着:第一,古装大片对传统文化的片段化、符号化,试图建立与西方现代不同的“异托邦”空间,虽然确实增强了画面的美感,但是,疏于义理的深层,忽视作为文化传统的思维方式、人生态度与价值取向,导致传统、人物、环境的彻底失真。传统仅仅是视觉消费的表象,与当下生活缺乏关联。可以肯定地说,古裝大片遵循消费逻辑,体现跨国资本的普适性价值,缺乏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特质。第二,这是从西方现代性的立场批判传统文化,而非从传统文化审视现代性危机。古装大片就是在商业电影中搬用艺术电影“自我东方化”的模式,以西方视野中的东方形象为标准,以自由、平等的人性价值拆解中国传统。这是一种迎合西方传统的滞后选择,重复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价值,回避了从这一价值发展而来的危机。然而,当下文艺创作更需要从文化传统深度回应当下的危机与课题,这是其他亚洲电影乃至整个后发性国家电影崛起的根本所在。如此,古装大片在世界影坛的衰落,完全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扩展开来,当下中国电影局限于或赞美或批判传统文化,尚未从物质的实体形态演进为注重思维方式、人生态度的文化传统。传统文化难以进入当下的日常生活,成为一块与周围隔绝的想象飞地,就很难从文化传统的角度深入思考如何解决现代性危机。在社会现代性程度越来越高的情况下,中国电影实际上与美国电影趋同,大多以普适的人性价值,简单回应国际都市的孤独困惑、焦虑压力、欲望浮躁、精神空虚等种种危机,这在世界范围内丧失了文化个性与身份。我们认为,正如日韩电影演绎的那样,进入当下日常生活的文化传统,在表现人们的情感、心理、精神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功能。儒家文化注重家国同构、道德情感、家庭和谐,在克服社会冷漠、人际冲突、形构共同体等方面具有自身优势;道家与禅宗则在个体的修身、修心方面存在特殊意义。道家在“天人合一”的虚静境界中窥见生命之道,禅宗“明心见性”的瞬间顿悟,能够释放现代性个体的压抑与紧张,从孤独痛苦中解脱出来,获得永恒、静谧、安宁的体验。这在文化研究中早已成共识,却在当下文艺创作中难以得到充满信服力的发挥。在未能检视传统对于当下危机的意义的情况下,自身的创新性发展也就无从谈起。

结论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以来,中国经济迅猛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极大改善,综合国力、国际地位迅速提升,必然要求与之相应的文化软实力,形成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文学艺术作为精神文明建设的核心,在构建民族共同体、凝聚时代精神、提振精神面貌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功能。当下文艺创作领域提倡的“两创方针”,就是从创造与创新的角度,再次将传统与现代的命题引入人们的主观经验与精神世界,深刻反映出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形态中的文化自信。

综上所述,“两创方针”要求我们首先从观念上正确认识两者的辩证关系。当社会进入经济发展的正常轨道后,传统与现代在物质层面的尖锐矛盾已然消退,人们开始关注传统文化在精神层面的意义价值。因此,传统文化被赋予当下性,需要融入当下的日常生活,从具体对象转化成一种态度与思维方式,从并置共存的内在性来理解传统与现代的关联。更重要的是,文艺作品的思想观念,始终处在互相辩驳争论的动态过程,这本身就是辩证思维的表现。其次,“两创方针”也确立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目标,解决了当下文艺创作的总体方向。现代文化作为中国社会的总体背景与基本的文化视野,成为我们理解、发展文化传统的思想基础。文艺创作不可能表达原教旨主义式的传统文化,也不追求科学意义上的标准答案。它需要在现代文化背景下,完成传统文化的理性反思。再次,“两创方针”突出创新性发展,即提出了一种针对现代性危机的选择标准与思考原则。当现代文化成为当下中国社会的总体背景后,我们迫切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运用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来回应现代文化难以解决的、在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产生出来的精神困境。这是比艺术形式更重要的意义价值,也是在本民族历史与现实基础上形成“多种”现代性的根本所在,即是探索人类的现代性道路、创新性发展的另一种可能。它以特殊的个体经验、情感使之具有感染力,在身临其境的想象中获得真实的心理体验。我们认为,“两创方针”的提出,实际上要求当下中国文艺应该具有这样的勇气与敏感,站在人类的高度,回应人类的命题,自信地弘扬有利于解决现代性危机的传统价值。

(本文系2016年国家哲学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基于海外动态数据库的中国电影竞争力研究[1980~2014]”之阶段成果,项目编号:16BZW158)

参考文献

余英时,2012,《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陈林侠,2013,《大众叙事媒介构建国家形象:从特征、论证到文化逻辑》,《中州学刊》,第10期。

[美]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2010,《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北京:新华出版社。

单世联,2005,《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多样性》,《天津社会科学》,第2期。

责 编∕樊保玲

Abstract: The "Two Principles" advocated in the field of literary and art aims to introduce the traditional and modern themes into the people's subjective experience and spiritual worl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reation and innovation. It profoundly reflects the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of the Chinese people in the new historical period. At first, the "Two Principles" requires a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and modernity. Traditional culture is given to the present, which needs to be integrated into the daily life, from the specific object to a kind of attitude, value and way of thinking. Secondly, it sets the cultural goal of innov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and solves the problem concerning the general direction of the current literary and artistic creation. Thirdly, the "Two Principles" highlights the innovative development, that is to say, the selection criteria and thinking principles for addressing modernity crisis. It requires the current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 to have such courage and sensitivity to respond to propositions relating to the humans while taking into account their general development, and confidently carry forward the traditional value in favor of resolving the modernity crisis.

Keywords: Two Principles, Dialectical relations, Rational reflection, Modernity cri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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