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流泪
2017-07-10
某年,我接诊了一个從外地转来的危重患者。患者的身世很可怜,从小没有父亲,由母亲抚养长大,他长大后倒也争气,自己开了一家小工厂,不想工厂爆炸,他全身大面积烧伤。
患者情况非常严重,我得和患者的母亲作一次深入的谈话。结果我刚一开口,患者的母亲一摆手拦住了我:“医生你不要说了,你要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听别的医生说了无数遍了。情况我了解,救不活我不怨你们。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请你们尽最大努力。费用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残废了,我养着他;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无言以对。
不做手术,必死无疑。而患者在这种身体条件下做这么大的手术,手术过程会极为凶险,极有可能出现医生最怕碰到的局面: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就算患者勉强从手术台上活下来,手术本身对患者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手术后患者的病情会在已经极其危重的情况下进一步恶化。当然,最幸运的结果,是患者能在医生全力以赴的救治下,顽强地扛过手术的打击,在全身大部分坏死皮肤被去除并妥善覆盖后,在滑向死亡的深渊之前,达到那个病情的转折点,并最终得以存活。
我问患者的母亲:“赌不赌?”
她说:“我赌,我相信你。”
我说:“那我陪你赌。”
手术结束了,患者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手术室活着回到了病房。但是,和预料的一样,此后患者的病情快速恶化,心肺肾都已经衰竭,完全靠机器和药物在生死线上挣扎。
那一段时间,我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24小时守在患者身边,操纵着最尖端的各种抢救仪器,和死神进行疯狂的搏斗,一次次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但是,患者的情况依然无法阻挡地不断恶化。某一天的凌晨2点钟,患者的血氧饱和度缓慢却难以阻止地降到了85%以下。85%是一个重要的关口,再降下去,患者的脏器就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氧供应,而此时,患者的呼吸机已经被我用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调整,都没有办法改善了。
我坐在监护室的椅子上,一遍遍反复检讨我的治疗方案,最后我确信: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默默地拿出一张死亡证明书,将患者信息填写完毕,只留下死亡时间一项空白。
当我放下这张死亡证明书的时候,突然听到护士喊:“宁医生,患者的血氧开始回升了。”
我抬起头,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字缓慢却趋势明显地在上升,87、90、92……
患者血压开始稳定,尿量开始增加。
我苦苦等待的转折点,到来了。在距离死亡无限近的地方,死神的镰刀已经碰到了患者的咽喉,但最终擦着咽喉而过。
我们赌赢了。
剩下的,已经难不倒我了。
患者终于脱离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母子相聚,抱头痛哭。
我悄悄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擦掉了眼中的泪水。
(节选自阿宝《一个医生的三次流泪》,题目为编者加)
读写对接
这一篇“感恩的心”所描述的流泪,不只是患者母子相聚,抱头痛哭流下的泪水,更重要的是,医生也悄悄地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擦掉了眼中的泪水。那么,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感恩谁?从文章大量的篇幅来看,当然是患者母子感恩医生,是医生冒着承担责任的风险、赔偿可能出现的事故将患者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可是医生为什么哭?他是不是感动、感恩?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医生眼里,那个患者是一个“从外地转来的危重患者”“身世很可怜,从小没有父亲,由母亲抚养长大”(母亲养他不容易,那是想将来相依赖为命的);他长大后倒也争气,我们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如果没有他长大后的争气,我们对感恩的理解就显得肤浅许多。在医生耳里,我们再来听那个患者的母亲说的那句话:“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请你们尽最大努力。费用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残废了,我养着他;他死了,我也不活了。”这是对医生多么大的信任啊!这是把两个生命托付给医生的生死攸关的大事。费用不用担心,伤残和死亡都不用担心,只请医生有多大本事就尽多大本事,努力救治就行。在当今医患关系有些微妙的社会,患者病情那么重,医生能做到心里只有“救死扶伤”而没有其他顾虑是很难的。对医生的“赌”这个词,同时表现了医生对患者的极大信任。如果医生感恩患者的话,那是患者给了他成功的信心和勇气,给了他挑战自己的机会。所以在最后,他流下了包含了多种味道的泪水。
可以说,如果文章中没有作这些铺垫,我们谈感恩的心真的理解不到让我们共同感恩生活、生命的程度。如果写文章时,没有真情实感的流露,只有所谓的写作技巧,我们同样是写不出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好文章的。
(本版由苗满红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