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福镇消珥
2017-07-10易小宛
易小宛
声声书中懒,念念窗外闲
蝉躁池边树,蝶憩陌上千
笔墨涂鸦雀,光阴度旧年
遐思夕阳外,山里有神仙
消珥每天放学都会和子琦一起唱着《童年》背着书包一起回家:“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这歌声仿佛是消珥的魔杖,那个时候,其他的小伙伴们正一板一眼地唱着《种太阳》和《春天在哪里》,还没有音乐老师教他们《童年》。那个“等待游戏的童年”,那个“心里初恋的童年”,只属于消珥心里的怀念。
黄昏的暮蔼里,可以充溢着各种各样温暖快乐的声音,就如同,她们一同走过的那段岁月。
熟悉的音乐,不知名的音乐,默默地寻找着去向……
“我永远,陪着你。”她嘴角微微上翘。
消珥拉着子琦的小手笑。
定格在她们的童年。
消珥认识子琦,是在七岁,她心地纯洁又有些愚蠢,简单明朗却掩着点小心眼,百分之一万的普通孩子,过着些许傻气的平凡人生。
消珥认识子琦的那个午后,阳光明媚,她光着小脚丫穿着拖鞋在家门口吧嗒吧嗒地小跑,听到子琦在哭,于是好奇地问她:“你干吗哭啊,是不是你妈妈不给你买糖吃?”
子琦用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我家的小乌龟今天早上淹死了。”
她递给子琦一块糖,子琦擦擦眼泪,不再难过。很多年后,当她们回忆起当初的对话就会忍不住发笑,乌龟怎么会被淹死呢?或许只是乌龟太寂寞了,想早点離开这个世界,于是她们推测它是选择了自杀。
相视一笑,便两小无猜了。
那个时节是非常美好的春天,小丽花开得特别的好,在水库的大草坪上,一丛一丛地怒放着,如同她们如花般的童年……
子琦和消珥手拉手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不讲道理地乱发评论,可以为一件小事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了极小的事情“吃醋”,睡一觉就忘了痛苦,模仿欲过分的旺盛,喜欢趴在窗子前看星星,胡思乱想,好奇得什么都想尝试……
那时的她们永远是快乐的。子琦小时候总是喜欢玩泥巴,看着小手弄得脏乎乎的,她似乎感到一种成就感,就像蜡笔小新头上戴着大人的胸罩充当飞行员一样自豪。消珥总是拉着她的手说:“不要再玩泥巴了,会弄脏你的小皮鞋哦”,子琦牵动一下嘴角,乖乖地点了点头,可是消珥知道她一点也不乖,她会耍赖,如果像那句话说的那样,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子琦恰恰相反,她是从哪里摔倒就会在哪里躺下。
光阴久长,都付于日月。细细碎碎,悠然安生。仿佛在听一首民谣,讲一些平常事,或者是碎花小窗帘,或者是曾经的心爱留下的发卡,又或者,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
12岁的消珥最爱读的就是鲁迅笔下的覆盆子、皂荚树,闰土刺杀的猹,第一次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就向往着有一种那样的生活。尽管她和鲁迅的童年相隔了一百多年,但是 那些朴素的情趣,在人的成长过程中慢慢沉淀到心底,不会随光阴的流逝而褪色。
他们还喜欢听隔壁的李奶奶讲鬼故事。
消珥家不远处有一间老屋,屋子有半公里大,别人说屋子里的人悄悄的子孙凋零,屋子倒塌,人丁不再。从懂事起,消珥便对这个地方有些许敬畏,老人们也给那老屋带上了魔幻的色彩,说到这屋时,好像都有鬼怪出没,至今不知那屋如何会于突然间败落。消珥每时走过这里,便用小跑,眼亦是不敢看屋子,连飞起的屋檐亦感觉到一股诡异。
但是那时的子琦依旧无所畏惧,会攀上小树摘新鲜的花枝,顺道带一只树杈上的麻雀,仔细喂养它。晌午和男孩子一起过家家,学男孩子光着脚,把两只鞋的鞋带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晃荡着。
少年时的夏天真是又旧又长,就像拖长的戏腔。搭台做戏,连粉墨都要艳丽得失了真。连风都是年少不知愁的滋味。
2
消珥的家在青福镇的南街,那里虽然没有像大城市中那样晚上的霓虹可以照亮天空,却也夜夜喧嚣。小城里一家小小的加油站,虽然现在已经很败落,但十几年前却是那里最辉煌的建筑。
她的父亲靠着卖煎饼养活着一家人。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父亲是有着几分看不起的,曾因为父亲长相粗陋兼沉默寡言而从来不想让父亲参加她的家长会。
但她对母亲同样有气,她亲眼见着父亲因为喝醉酒而躺在满地都是雪的院子里不醒人事,母亲却待在温暖的屋子里非常镇定地刷着碗。
母亲不会说话,虽然她和母亲会用手语交流,但是她的内心觉得她和母亲的距离好远,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后来他明白也许父母之间的感情,被日复一日的煎熬给冲没了吧。
七月中旬,太阳还是火辣辣地晒着,走在马路上水深火热的,要把人蒸熟了。消珥不喜欢夏天,不光是因为夏天会向着炎热“衍近”,更是因为在那些年里,她们家经济的拮据。
每次看到班里李悦凉穿着漂亮的新裙子,背着崭新的大书包,消珥心里就无比羡慕。
她常常和子琦说:等我长大有了钱,一定带你去天天吃冰淇淋。
子琦总是捂嘴笑笑说:“好啊,我等着你养我。”
子琦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老师总是表扬她。可是开家长会的时候从来没有家长过来。
而且子琦每个月总会请几天假,她说妈妈身体不好,需要她照顾。
其实子琦并不是照顾妈妈,而是她经常遭到父亲的家暴,说话稍不注意,考试名次稍微降一些,子琦就会遭到父亲的暴打。打完之后安子琦不敢去学校,只好撒谎请假。
她的父亲每天都是起得很早睡得又很晚,他不干什么活,仅仅是起得早,像在消磨时光又像是在等待机遇。可是依旧很不如意,他还特地去考了大车本,期待着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他变得很是沉默寡言,似乎没有什么精力和朋友们说话聊天了。
有天夜里,全家人都躺在了被窝里,唯有父亲在亮着灯的屋里踱步。外边传来猛烈的敲门声,父亲没去开门,接着敲门声像下冰雹一样更加剧烈了,父亲出去以后,一个胖子跟着进来了,他是来要赌债的,胖子粗里粗气地说,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父亲一句话没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磨得发白的钱包,拿出几张钱,数了又数,才不舍地把钱递给那个胖子。
之后的屋里一片寂静,灯还亮着,只听见不均匀的呼吸声。子琦撇开被子的一角看看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却遭到他更凌厉的怒视,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再也不敢睁眼看父亲,于是悄悄地溜进被窝里。安子琦早就幻想过,有一天她一定要和父亲断绝关系。
消珥记得,那个夏天里,母亲会莫名地在床上躺着,一躺就是半天。她盖着一个半截毛巾被,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枝透过窗框斜射进来,漫天的尘土在阳光里肆意地飞舞,屋里安静得厉害。消珥时常觉得时光似乎在这一时刻停滞了,她内心无名的恐惧超越了她对生命的认知。她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下面条时她会拌上妈妈亲手做的豆瓣酱,还有窗台上玻璃瓶里的蒜蓉西红柿。
可是还没有等到她长大,妈妈就被送到了医院。
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消珥看到妈妈如此疲倦安静的神情,就像一个经历了千辛万苦的人终于不再奔波,她不再觉得和妈妈的距离远,妈妈虚弱地抬起手,掩不住的泪水溢满双眼,消珥一阵心酸,说:“妈,你赶快好起来,等我长大好好照顾你。”
旁边父亲的神情却又僵在了脸上,说:“是我没出息,没让你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消珥不再说什么,却也知道父亲的艰辛。
她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对父亲的看法有了改观,但她总觉得父亲这些年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与父亲偶而交心的谈话里,她感觉到父亲并不是自己从前所了解的那样无可取之处,相反的他非常大度,一直大度地默默为全家人撑着一片天,虽然撑得非常辛苦,却从不曾有过放弃。
妈妈用手语比划着说:“我感觉全身都动不了,可能要先走了。”
消珥觉得那不是真的,她笑笑说:“妈,不会的,你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现在想起来,那是妈妈和自己最后的一次谈话,她也许还想说点什么,比如说你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或者是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爸啊之类的,但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闭上了眼睛。
那一夜,消珥觉得像过了十年,父亲也瞬间苍老了很多。
3
16岁的时候,消珥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巨大轰鸣的摩托车在路上乱窜,每个长大的男孩都觉得自己是陈浩南,那个高高的男孩面无表情又眼神冷酷,音箱装在车屁股上,唱着歌冒着烟。
他会对漂亮女生吹口哨,会穿着爸爸的黑色夹克扮酷。
子琦却莫名其妙地转学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消珥说一声道别。
消珥总会在梦到子琦的夜晚失眠。在上地理课的时候,她在地图上用手指一点点触碰,竟有那么多的曲线,她不知道子琦究竟在哪里,她的心有点失落的感觉,就像是回廊里的风一下子灌到口腔里。
每天回家消珥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有清新气味的巷子,两边是石砌的墙,爬满了翠色的植物。她喜欢踩着青砖哼着一首熟悉的歌温柔地穿过它,就像穿过一条蓝色静脉,到达的另一端就是一番全新的景象。有时消珥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砖,那微微凌乱的纹理就像她失去妈妈后日渐凌乱的心。
虽然她连自己也不知,那份沾满了汗渍和各种心情的手写信,将永远沉睡在书包最底层,还是会被自己某一时刻难以名状的勇敢促使,曲曲折折,最终抵达那个人的手中。
忐忑看着那个人带着不知情的懵懂,一下一下翻开那些心事,最终却又在羞赧的脸上挤出几丝不易被察觉的兴奋微笑,随着那个人欣喜,不自禁。以至于,她忽略了那个人在暗自喜悦后,发出的那声若有所失的叹息。
消珥开始在上课时走神,在下课后苦苦搜寻那个被默记了无数遍的身影,甚至在很多个夜的很多梦里,她觉得那个人是如此接近自己,和她有着相近的心跳,梦醒来,身边却空空如也。
后来,消珥开始觉得自己是中毒了,她中了一个叫暗恋的毒,她开始恐慌,然后竟然大把大把地掉起了头发。
父亲带她去医院检查,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老中医只是说她是压力过大,然后开了几味中药回家熬了喝。
然后在高三剩下的日子,消珥把自己困在各科题目里,疯狂地做着练习题。她再没有给过自己可以放松的时间,渐渐地,她整日的忙碌中,那声“我喜欢你……”也终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高考之后,她终于见到了回来的子琦,他们哭的一脸滂沱,长大后的再次相遇也预示着躲不掉的分离。
18岁时,消珥和子琦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开学的时候,他们一同踏上了离家的火车。
子琦想,终于能逃离那个自己待了18年的家了,这其实不过是被生活的琐碎压得喘不过气,要掀开盖子看看外面的世界罢了。
那一年她被父亲打成重伤昏迷,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不得不离开青福镇。
火车上的人很多,火车发动的那一刻,车窗外的景色缓缓流动,如同被冲刷的一潭死水。子琦想:我要离开我的生活,哪怕只有一段时间。
火车穿过山谷的时候,天晴朗得很。车窗中上演着一部有关风景的电影。子琦突然想,人生如它一样,从不接受剪切。山谷慢慢变成了平原,有时还会经历一条漆黑的隧道。嗯,在隧道中,火车的轰鸣声总会更加明显,但那些黑暗總会过去,不是吗?
然后,车窗外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城市,近处还有一些七扭八斜的破房子,大大小小堆砌的钢筋,火车道旁偶尔还会站着几个跳跃的少年,大笑着,看着火车从他们心中穿过。
4
消珥大学两年没有回家,假期都在练习画画。她也没有子琦的联系方式。
只听人说,子琦中途退学,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很多岁的男人生活。
第二年的年末,消珥想要回去看看父亲。
20岁的消珥在人声嘈杂的火车站下车之后,她蓦然想起随着时光流逝很多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能够再像之前那样了。消珥努力地吸吸鼻子,走出火车站。
站外阳光明媚,阳光下的女孩迅速仰头闭眼,拖着薄薄的行李箱淹进人群。
回到家的院子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却那么熟悉。
“去吃饭吧?饭好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消珥的思路。
消珥一愣,竟不知如何反应,良久,直到那个女人极不自然地叫了一声消珥之后,消珥才反应过来,走到桌边,掀翻了所有的东西……
她的父亲也坐在对面,眼角也爬上了鱼尾纹,细细的,密密的。
“消珥,是爸爸不好,其实我不是有意瞒你的……”终于,欲说还休的父亲开了口。
消珥想了无数遍和子琦的重逢的场景,但是也没想到是这样,可是这一刻终还是来了……
“对不起……”父亲和子琦一同抱歉。
“爸爸很想你……”父亲似乎也在想着该如何措辞,尽管他可能在开口之前已经想过千百遍了。
消珥提起行李,恍惚之间,好像看到妈妈打着手势,眼神黯淡下去。
消珥在订好的旅店里住下,然后整理行囊。
行李箱中的一个相册是消珥多年一直带在身边的。
相册里有爸爸妈妈结婚时的照片,照相机把他们的笑容轻易地定格,不沾染任何尘埃。如果照片是活的,他们看见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冲着他们傻笑。照片里的妈妈那么年轻,爸爸那么俊朗。消珥伸手触摸他们的笑容,手指停顿在幸福的光影上。妈妈在爸爸的身边微笑,那时妈妈的手里抱着塑料制的花朵,简单的白色婚纱,他们的轮廓是那样的分明,他们单纯的黑与白的幸福快乐,在光照下晃动消珥的眼睛。
还有一张照片是两个孩童的笑脸,她和子琦,照片里的她们是两个幼稚的鼻涕虫,消珥略带害羞地抓着衣角,而子琦像女汉子一样把腿踩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那时的她们喜欢在平房外狭小的地上跳着格子,或者跳皮筋、打沙包,扯着嗓子大声唱歌。
时间的确很快,推着我们向前,好像走着走着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有人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那帮孙子的。
消珥觉得那句话说错了,归根结底,它分明谁的都不是。
在消珥离开家的第五天,她在报纸上看到子琦出事的报道。
其实在大一的时候,子琦在网络上认识了一個做服装生意的男人,比她大三岁。他们在长途汽车上聊着彼此的生活,挤在一起睡了一宿60块钱的旅店,一起去爬山,一起去小酒馆喝酒,遇见他,她才觉得长这么大,第一次才知道人要怎么活……可是她不小心怀孕了,男人却消失了,再也联系不到。
子琦去医院准备打掉孩子的时候,医生说孩子已经成形了。
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她更害怕她的父亲会把她打死。
所以当她找到消珥的父亲的时候,跪着说:“叔叔救救我。”
为了保护子琦的声誉,消珥的父亲承担了一个老不正经的骂名。
消珥离开第五天的时候,子琦的父亲找到了她,他举着刀大骂着消珥的父亲,并让他赔二十万,他说女儿是他的,想要夺走女儿就得给钱,并且狠狠地踢了一脚子琦的肚子。
一阵剧痛袭来,子琦跑过去夺下父亲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父亲懵了。
她这么多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和他说话,她对父亲说出了一切,当她父亲去夺刀的时候,子琦脚下一滑,刀正中子琦的喉咙,她的父亲疯了。
他大喊着:我不是故意的,你们放过我……
消珥关掉那条消息,泣不成声,她回到家,和父亲一起送子琦最后一程。
消珥一个人来到她和子琦常去的地方,看着夕阳从城市的胸膛中穿过,耳朵里听着熟悉的音乐:我也曾俯视理想仰望现实;也曾有一段好听的旋律,曾找不到唱给的人;也会偶尔伤感,走在街上不知道要去哪儿。
在熟悉的路边,就这样,阳光落入水中,而有些人留在我们的心底。别人唱的是某段时光,有些人则陪着我们度过整个年少时光。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
每当我想去流浪,你就站在湖水的中央。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对于消珥,保存好那份记忆,虽然残缺,却也是一生独一无二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