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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弄走穿山甲

2017-07-10赵雨

鹿鸣 2017年6期
关键词:李铭穿山甲

赵雨

开出国道线,雾一下子浓了起来,像一匹白色布缎,罩在四方天空下,远近树木呈现一种怪异的黑色形状,树间不时传来几声野鸟的鸣叫。车灯照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李铭手把方向盘,将档位挂在四档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开着。副驾驶座上坐着张迪,正望向窗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张迪问了句。

李铭没吭声,自从离开甬城,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天色将晚,在甬城宿一晚明天再上路更为妥当。张迪挂念家里的女儿,急着回去,他们离家已有一星期了。

他们都没说话的心思,李铭点了根烟,在石子路上颠簸一阵后,眼前出现一个分叉路口,路况差不多,李铭没和张迪商量就开上了左道。路面稍显平坦,路旁是成片的毛竹林,雾气将竹枝裹得严严实实。

“你想吃点什么吗?”沉默片刻后,李铭问,张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李铭从扶手座上拿了一只面包给她,她接过来,忽然看到了什么,喊了声:“小心!”李铭将视线拉回路面,车灯中,一团黑影横窜过去,李铭猛踩刹车,只听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车停了下来。

他们坐在车里好一会儿,脑子一片空白。

“你撞到了什么东西?”几分钟后,张迪说。

李铭咽了口口水,手上的烟还剩下蒂头,他猛抽一口,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夜色合拢成一只锅盖,雾气中有股煤焦泥的气息。李铭看了看车底,一条血痕从底盘往后延伸,顺着它望过去,只见车后几步开外,躺着一条狗。

“哪里跑来的野狗!”李铭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又点上一根烟。

张迪这会儿也下了车,她对狗尸瞥了一眼说:“你撞死了一条狗。”

“我是撞死了一条狗,一条该死的野狗!”

张迪咳嗽一声,吸进去一点沙尘,觉得喉咙痒得难受,“你不该开那么快。”

“你自己怎么不开,刚才都不愿下车。”李铭说。

“这跟这有什么关系呢。”

李铭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再吵下去。他将烟抽完,夹在两根手指间,向狗尸用力弹去,烟头正好落在浓稠的狗血上,红星“嗤”一声灭了,他转过身说:“上车吧,换你来开。”

“我不开,”张迪说,“我可不会把一条狗给撞死。”

李铭忍住怒气,准备上车。

路旁的竹林里发出一阵窸窣声。

“又是什么鬼东西。”李铭说。

话音刚落,一个年龄大约在五十上下的男人从竹林后走了出来,穿着件夹克背心,脚上一双奇怪的靴子,手里握着手电筒。

李铭和张迪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了车后的死狗。

“这是我的狗。”他的声音很轻,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听得很清晰,喉咙似乎被烟熏坏了,带着很重的呼呼声。

“你说什么?”李铭指了指狗说,“这是你的狗?”

男人点点头,“我刚才还和它在一起,它叫鲁鲁。”

李铭笑了起来,“我撞死了一条名叫鲁鲁的狗。”

张迪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太过分,她看到男人的脸异常严肃。

“你们得赔我钱。”男人说。

“好吧,撞死你的狗當然得赔,但你有什么证据说狗是你的?”

“它左耳背后有一条半月型的疤。”

“一条疤?好的,你等等。”李铭说着,朝死狗走过去。

他实在不愿这么做,狗的下半截身子已被轮胎压成了一团肉泥,内脏奇怪地耷拉在地,几只马蝇叮在上面,见人走近,嗡一声飞走了。李铭蹲在狗尸旁查看,狗头右脸朝上,眼睛半张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他将它的左脸翻上来,上半截狗身像被扭断的麻花,脱离了那团肉泥。李铭捂住鼻子,用拇指挑开狗的左耳,那里确实有一道半月型的疤。

“没错,那就是你的狗。”李铭走回来说,“你想赔多少?”

男人动了动嘴角,似乎早有准备,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李铭不想跟他耗下去,他想尽快结束这件该死的事。天色愈发黑沉,李铭掏出钱包,把钱数给男人,男人用手指沾着唾沫认真地数了数,塞进夹克口袋。做完这些,他把手电往刚出来的方向一照,朝竹林走去,好像他就住在那里似的。

李铭看着他的背影,那略微有些伛偻的背影,但身子骨很结实,这从他刚才数钱时壮实的手指就能看出来。

李铭等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什么,等他快走进竹林时,叫住了他。

“喂,等等。”

“什么事?”男人回头道。

“你从哪儿来的?”

男人没听明白,李铭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家住在哪里?”

男人领悟过来,指了指竹林。“后面就是我们的村子。”

“你是说这里有一个村子?”

男人点点头。

“好吧,”李铭说,“你听我说,正如你看到的,我们本来在赶路,但让一场雾弄昏了脑袋,撞死了你那条该死的名叫鲁鲁的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再给你一些钱,你让我们去你家借住一晚,这天色已不适合赶路了。”

男人看着李铭,眼里有一缕血丝,很快,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可以的,”他爽快地说,“但这笔钱要和狗的钱分开算。”

“没问题。”

十分钟后,李铭和张迪跟着男人走进一间屋子,屋子面积不大,但隔成很多个小房间,像是原本就当旅馆似的。屋子东侧有道木楼梯,楼梯下铺着块垫子,扶手用油漆漆得光亮,站在门口能看到通往二楼的转折处一扇黑乎乎的窗户。

男人朝里屋喊了一声,一个妇人从灶间走了出来,系着围兜。

“有客人,”男人说,“倒两杯茶。”

他脱掉靴子,从进门处拿来一双黑布鞋换上,用一块褶皱的干布抽了抽身子。妇人没答话,走回灶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茶壶,两只杯子,李铭发现杯子壁上积着一层黄色液迹,忙说:“不用了。”但茶还是倒了,李铭和张迪捧着暖手。

“你们怎么这么晚还在赶路?”男人问。

“我们有点事,迷路了。”李铭说。

“这一带经常有人迷路,”男人说,“你们其实不该从刚才那条路下,应该从国道线的东出口下,那里有一个凉亭,很远就能看到,还有一块界石,给行人指路的,你们再往前开一点就行了。”

“难怪。”

男人笑笑,从搁橱里拿出一个烟袋,点上火,咕噜噜抽起来。李铭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古老的抽烟工具,他只在他爷爷手里见过。

“你们是要去哪里呢?”过了一会儿,男人又问。

张迪刚要开口,李铭对她使了个眼色,抢先道:“我们在外地走亲戚,我们的亲戚在甬城。”

“哦,甬城,我知道,我去过那里,我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男人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色的牙齿。

“你们这里很偏僻啊。”

“是的,外头人都不知道它,前几年,上头组织人口普查,把这里漏下了。”男人擤了一把鼻涕,顺手甩在地上,“这里可没什么好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灶间传来水沸的声音,妇人站起身,走了进去,出来时,手上提着个水壶。男人说完之前那话,没再开口,李铭和张迪也沉默着,又过了一会儿,男人放下烟袋,扭头问妇人:“几点了?”

妇人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十点。”

“德旺他们快来了。”男人说。

三个男人进门时,妇人正在里屋铺床,李铭实在有点犯困,一路驾车和在甬城遇到的那些破事让他觉得累,此刻他不愿再想那些事,只想让瞌睡快点到来。那三个男人的来访打乱了他的睡意,李铭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深褐色夹克,披着件渔网状线衣,脚上打着绑腿,肩上斜挎一杆一米长的双管猎枪,他们没把李铭的在场当回事,径直来到男人面前,说:“东西都准备好了。”

男人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说:“那就出发吧。”然后站起来,重新穿上靴子,走进东边的一间屋,同样拿出一杆猎枪来。

“你们去干什么?”李铭问。

“打猎。”男人说。

“用枪打猎?”

“要不呢?”

“这里能打猎?”

“一年里有那么几天是围猎期,正好是这几天。”

“那太巧了,”李铭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我们也一起去吧?”他看着男人,男人看着他,然后将目光投向三个猎人,似乎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他们没表示什么。

男人说:“如果你想的话,就一起吧。”

“我可不去。”张迪说。

李铭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别傻了,这种事能碰上几回!”

“莲莲还在家等我们,如果不是你的鬼主意,我压根连这儿都不想待,这一天尽让我碰到这些该死的事。”

“但我已经付他住宿钱了。”

“那就好好待着,还去打猎!”

“打猎怎么了?你会看到我在这一行有多熟练,你待会儿就会看到的,我保证。”

“你们究竟去不去?”男人在门口不耐烦地说。

“去,去。”李铭说,转向张迪,“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天色已黑沉。

一行人走出屋子,山间的月亮犹如裁纸刀剪出來的一片圆影,浮云在圆影四周徘徊来去,有成团的,也有单片的,星星落下的余辉在云层上若隐若现。他们从屋后一块晒场地绕过去,到了一条畅通的山路,路旁有农田,路沿上长着三三两两的野草丛,耳畔回荡着不知何处的溪水声,伴着几声夜鸟的鸣叫。

他们拐个弯,来到岔路口,山道变窄,李铭听到前面的人在交谈。

“有什么发现吗?”男人问。

“刚才,李才在布阵岭上找到捕猎器,那里夹着一个鳞片。”其中一个猎人说。

“是什么?”男人问。

“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穿山甲。”猎人降低了声音。

“穿山甲?”男人的嗓门提高了,李铭看不到他的脸色,但从语气上听,是颇为振奋的。李铭也一阵振奋,山上竟有穿山甲,他想上去问问,但他们不再说话,他只能按捺下好奇心,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然后他们开始上岭,李铭想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布阵岭。这岭和一般山岭不同,一边有一道高拔的山壁,山壁上不长一棵杂草,另一边则随着山势离地面越来越远。岭道呈盘旋状,路不难走,到了半途,出现几个荒芜的墓葬,墓体搁置在悬空的崖边,墓碑横七竖八排列着,在夜晚的黑幕下看来有点毛骨悚然。

过了墓葬,视野拓宽,是块半山腰的平地,一条小溪赫然在望,溪边有棵大樟树,腰身如盆,枝繁叶茂。

他们来到树下,那里有样东西,李铭一眼就认出是只捕猎器,闪着寒光。

猎人从铁夹里抽出一样东西,“你看。”把东西递到男人面前。

是一片扇贝状的鳞片,颜色赭黄,像块石头,男人用手电筒照着。

“没错,”男人的语气坚定,“别的东西身上不会有这种鳞片。”

“可惜它挣脱了。”

“不碍事,它受了伤,跑不远。德旺,你快叫李才他们围山,我们分头行动。”

“我们呢?”李铭插言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对猎人说:“也给他们一些东西。”

猎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张网,交给李铭。

李铭拿着,贴身收好,他们兵分三路,向山头走去。

只有张迪在场时,李铭抑制不住兴奋,“你看,听我的话来对了吧,给你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穿山甲。”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捉穿山甲是犯法的。”张迪说。

“管它呢,”李铭将匕首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名战士。”

夜又黑透了几分,雾气散尽,露水上来,打湿了草尖和鞋面。

李铭和张迪在山上走着,渐渐的,锣鼓声和火把上来了,李铭知道猎人们开始围山了。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他的爷爷也是一名猎人,常在深夜带领众人上山围猎,山上到处是火把,照得黑夜亮堂堂的。那时抓到的东西真多,野猪、山鹿、蛇、兔……当然也有穿山甲。

李铭抬头望了望天,月亮整个从云堆后钻出来,他和张迪来到一口水潭前,水色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水潭旁是块空地,土疙瘩遍布,草丛稀稀疏疏,后面是道漫坡,长着竹子,有几根竹竿长而弯曲,叶子茂密。

坡的一侧有个奇怪的凹坑,像是野猪用尖嘴拱出来的,露出黄色的泥土。

山风徐徐吹来,李铭看到一个东西匍匐在凹坑下。

那是只形似獾猪的东西,蜷缩成一团,背部拱起如土堆,尖尖的嘴巴,拖着长尾,尾端还趴着一只小一号的家伙。热血冲上李铭的脑壳,竟是自己先找到了它!他招呼张迪,张迪过来一瞧,也愣住了。

李铭对她打了个手势,抽出匕首和网,轻手轻腳走过去。穿山甲的左腿受了伤,一小滩鲜血染在脚趾上,黄土渣被染红了。它拿眼睛瞧着李铭,间或轻轻一转,似乎在确认眼前的状况,小穿山甲趴在大穿山甲的尾部,一动不动。

李铭深吸一口气,提起脚步,流星般窜上去,张开网,罩下来。穿山甲意识到了危险,撒腿想跑,那网已不偏不倚罩在它身上。它像蚯蚓一样扭动起来,李铭用身子压住它,手掌被鳞片划破了口子。

“快,绑住网口。”他喊张迪,张迪赶上来,摸索一阵,找到麻绳,两头一抽,穿山甲就在里面了。

李铭坐倒在地,大口喘气,等网里的动静小了,他笑起来。

“交了狗屎运,”他说,“我们抓到它了。”

张迪喘着气,也蹲下来,去看穿山甲。它已彻底安静下来,那只小穿山甲从大穿山甲尾部爬到头顶,两手抱着它的前额,像小孩缠着母亲。

“现在怎么办?”张迪问。

“当然是弄走。”

“怎么弄?”

“怎么弄?它在网里,不是他妈的在山上跑,你难道弄不走一只待在网里的穿山甲?”他抓了把草,擦去手上的血,拽紧网口,拖着往前走。

网袋在沙石上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穿山甲在网里艰难地翻来覆去。李铭想找到那辆车的停放点,把穿山甲往后备箱一放,离开这鬼地方,就完事。

但他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之前还姣好的月光一下子躲得无影无踪,大地仿佛突然被装进了密封的铁桶中。随后,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刮得树叶刷刷作响,眼前的道路迷糊起来,细细的雨丝从天而降。李铭用手在头顶挡了挡,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不好拉。

“你不会来帮帮忙?”他回头对张迪说。

张迪过来,从他手中拽过网袋的一角,这时他脚下一滑,一只由枯叶铺盖的小坑出现在眼前,他陷了进去,网袋一松,差点没让穿山甲跑走。

“妈的,”他把脚从小坑中拔出来,脚踝被烂泥沾污了,“见鬼,这东西这么沉。”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不认为把穿山甲弄走是个好主意。”张迪说。

“你疯了吗!”李铭用枯草抹了把鞋子,“你知道这东西在暗市上卖多少钱?少说二十万!加上那只小的,那是笔你绝对想不到的钱。有了这笔钱,我们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在这不知是哪儿的地方跑来跑去,不用半夜里赶路,不用再看甬城那帮混蛋的脸色!有了这笔钱,至少我们能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

“但是,你弄不走它。你没听到锣鼓声越来越近?那些人就在附近,用不上几分钟就能发现这里的一切。”

“那又怎样,他们不会得到它的,我保证。”

话虽如此,他确实听到锣鼓声越来越近,还有火把的照明。他拽起网袋,想继续往前拉,他听到穿山甲发出一记“呼呼”的叫声,像婴儿沉睡的叹息。回头一看,那两只穿山甲都蜷缩了起来,盯着李铭,长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说什么。李铭看到它们肉红色的舌头,那一顿能吃下几公斤白蚁的舌头。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想,就像离开甬城时,他决定不再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决定不再干那些勾当,正正当当地生活、抚养女儿莲莲长大。所以他必须要有这一大一小两只穿山甲,必须当机立断,来解决眼前这桩棘手的事。

想到这里,他拿起匕首,靠了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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