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岳阳楼
2017-07-10罗成琰
罗成琰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知晓岳阳楼的了。反正很早便通过杜甫、孟浩然的诗与范仲淹的文,一次又一次地神往和神游过岳阳楼,还有岳阳楼旁那浩瀚的八百里洞庭湖。
记得第一次游岳阳楼是在1979年的夏天。那时,我正在大学念书。同寝室的一个同学是岳阳人,放暑假时热情邀我去他家做客,并答应陪我游览岳阳楼。我便兴致勃勃地跟他来到了岳阳。同学的家在城陵矶,离岳阳城区还有较远的距离。来不及去他家,出了火车站,我们便直奔岳阳楼。
站在江南第一名楼前,我微微有些失望。这座高不过三层,且年久失修、颇有些颓圮模样的楼阁,就是闻名遐迩的岳阳楼吗?我想象中的岳阳楼应该更高大、更伟岸、更精神,这样,才能与范仲淹笔下那大气象、大境界的《岳阳楼记》相匹配,才能称得上“岳阳天下楼”啊。
不过,当我转过身来,顿时被眼前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水所震撼。那天下着雨,天色微黄,厚厚的云层紧贴着湖面,一排排浊浪不停地拍打着岳阳楼前的古城墙,水天均呈现着一种苍黄的色彩,氤氲着一种苍凉的情感。也许登岳阳楼就应该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中,才能真正领略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雄浑诗句,才能真正感受范仲淹在描写淫雨霏霏、浊浪排空的洞庭湖时所产生的“感极而悲者”的忧患情怀。我终于明白,洞庭水与岳阳楼原本是浑然一体的。是洞庭水赋予了岳阳楼以阔大的境界,而岳阳楼也给予了洞庭水以人文的生命。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登岳陽楼的情景和感受,令我沦肌浃髓,刻骨铭心。
二十年后的中秋,我和李元洛、水运宪等作家陪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来登岳阳楼。此时的岳阳楼已经被修缮过,恢复了往昔的风骨和神采,宛如一位戴着古代将军头盔的壮士,雄踞在洞庭湖畔。余光中先生站在楼前悠悠说道:“依然三层,却高过唐宋的日月。”一语道出岳阳楼在历史和文化上的高度。事实上,正是众多的文化名人和文学名篇,使得这座古建筑能够俯视古今,名扬天下。
历代文人吟咏岳阳楼的诗文多矣。他们往往登楼凭栏,面对湖山吐露心声。杜甫来了,登楼北眺,感时伤国,“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李白来了,带着醉意,企盼排遣愁心,“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刘长卿来了,遭过贬谪的他望着楼下的洞庭湖水,“终期一艇载樵去,来往片帆愁白波”;李商隐来了,目的只有一个,“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虽然没有登过岳阳楼,但他的思绪和诗情一定来过,不然,他也写不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千古传颂的名句。正是这些诗文,使岳阳楼从此承载着天下忧乐,拥有着中国其他亭台楼阁所没有的沉郁身影和凝重面容,也从此使登岳阳楼的人心里都情不自禁地装着“忧乐”二字,抒发着先忧后乐的感怀。岳阳楼上有一名联,为清朝嘉庆年间巴陵知县陈大钢所撰:“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写尽了历代知识分子的忧乐意识和人文情怀。
2007年初冬,闻岳阳楼扩建了新景区,于是,应岳阳市委、市政府的邀请我又来游览了一回。是日,天空多云,阳光时隐时现。湖面上的风很大,使人感到阵阵寒意。新景区的面积比老景区大了许多,布局合理,错落有致。一路走来,高耸的瞻岳门城楼,巍峨的仿古青砖城墙,沿湖由铁链串成的洞庭风韵诗廊,为纪念范仲淹、滕子京两位先贤而建的双公祠以及五朝楼观、碑廊、吕仙祠等景点依次排列,建新如旧。新景区的建成,扩大了岳阳楼的游览范围,丰富了岳阳楼景区的历史容量,只是稍有喧宾夺主之感。
我又一次伫立在岳阳楼前。
这座自东吴名将鲁肃筑台阅兵迄今为止已有千年历史的名楼,命运坎坷,屡毁屡修。它无疑已经成为一个醒目的文化符号,见证着历史长河的起伏波澜,映现着历代文人的复杂心绪,凝聚着我们民族特有的忧乐意识。我不知道,我们民族何时能够摆脱历经千年的苦难和忧患,绽放出民族复兴的灿烂笑容;我也不知道,我们民族尤其是知识分子,何时能够卸下忧乐的重负,在历史的跋涉中,更加轻松、自信地前行。我只期待着,什么时候登岳阳楼,能够不再紧锁眉头,不再心事重重,不再进亦忧退亦忧。而是当面对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湖面时,能够心旷神怡、平和从容,拥有一种天高云淡的心情。
一座楼阁,依傍着一汪湖水,怀揣着众多的诗文,就这样走进了绵长的历史中,并将随着历史的兴废更替,不断地更新着自身的内涵,变换着不同的模样,而登楼的人也将拥有别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