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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眼镜

2017-07-10莫言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7年24期
关键词:吴先生马蹄秋水

吴先生为我们讲课,应该是在1984年的冬季,前后讲了十几次。他穿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戴一顶黑帽子,围一条很长的酱紫色的围巾。进教室后他脱下大衣解下围巾摘下帽子,露出头上凌乱的稀疏白发,目光扫过来,有点鹰隼的感觉。他目光炯炯,有两个明显的眼袋,声音洪亮,略有戏腔,一看就知道是讲台上的老将。因为找不到当年的听课笔记,不能准确罗列他讲过的内容。只记得他第一节讲杜甫的《兵车行》。他为我们讲课显然十分用心,由于我们当时都发了疯似的摽劲儿写作,来听他讲课的人便日渐减少。最惨的一次,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有五个人。

吴先生讲庄子《秋水》那一课,只来了五个人。那天好像还下着雪,我愿意在我的回忆中有吴先生摘下帽子抽打身上的雪花的情景。我们的階梯教室的门正对着长长的走廊,门是两扇关不严但声响很大的弹簧门。吴先生进来后,那门就在弹簧的作用下“哐当”一声关上了。我们的阶梯教室有一百多个座位,五个听课人分散开,确实很不好看。我记得阶梯教室南侧有门有窗,外面是礼堂前的很大一片空场。因为我坐在第七排最南边的座位上,侧面便可见到窗外的风景,那天下雪的印象多半由此而来。我记得我不好意思看吴先生的脸,同学们不来上课造成的尴尬却要我们几个来上课的承受,这有点不公平,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虽然只有五个人听讲,那一课却讲得格外地昂扬,好像他是赌着气讲。我当时也许想到了据说黑格尔讲第一课时,台下只有一个学生,他依然讲得慷慨激昂的事,而我们有五个人,吴先生应该满足了。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先生朗声诵读,抑扬顿挫,双目烁烁,扫射着台下我们五个可怜虫,使我们感到自己就是目光短浅不可以语于海的井蛙、不可以语于冰的夏虫。他就是虽万川归之而不盈、尾闾泄之而不虚,却自以为很渺小的北海。

讲完了课,先生给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收拾好讲稿,穿戴好衣帽,走了。随着弹簧门“哐当”一声巨响,我感到这老先生既可敬又可怜,而我自己,则是又可悲又可耻。

当时,我们手头都没有庄子的书,系里的干事便让我将《秋水》《马蹄》这两篇文章及注解刻蜡纸油印,发给每人一份。刻蜡纸时我故意地将《马蹄》篇中“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中“月题”的注释刻成“马的眼镜”,其意大概是想借此引逗同学发笑吧,或者也是借此发泄让我刻版油印的不满。我没想到吴先生还会去看这油印的材料,但他看了。他在下一课讲完时说:“月题”,是马辔头上状如月牙、遮挡在马额头上的佩饰,不是马的眼镜。我感到他的目光盯着我说——“给马戴上眼镜,真是天才!”我感到脸上发烧,也有点无地自容了。

毕业十几年后,有一次在北大西门外遇到了吴先生,他似乎老了许多,但目光依然锐利。

我说:“吴先生,我是军艺文学系毕业的莫言,我听过您的课。”

他说:“噢。”

我说:“我听您讲庄子的《秋水》《马蹄》,很受启发,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秋水》,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叫《马蹄》。”

他说:“噢。”

我说:“我曾在刻蜡纸时,故意把‘月题解释成‘马的眼镜,这事您还记得吗?”

此时,正有一少妇牵着一只小狗从旁边经过,那小狗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毛线衣。吴先生突然响亮地说:“狗穿毛衣寻常事,马戴眼镜又何妨?”

(选自《文汇报》2017年3月15日,有删改)

赏析

莫言对那次“五人课堂”记忆犹新,而吴先生对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在写法上,这篇文章有以下几点值得借鉴:

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突出。开篇,作者就较为详细地勾勒出吴先生的肖像、神态、衣着等,让读者对这位老先生有了一个初步了解。文中,作者还写吴先生“摘下帽子抽打身上的雪花的情景”,衬托出吴先生的敬业精神。讲完课后,吴先生给大家深深鞠躬,进一步凸显人物形象,一个有涵养的师者形象跃然纸上。其中,作者两次写到弹簧门“哐当”一声,一始一终,也有着深层的含义。结尾处,吴先生戏谑的话更是引人深思。

对比手法,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吴先生是本文的主人公,他被邀请来给学生上课,却遭到“冷遇”——偌大的阶梯教室只有五个学生。显然,以吴先生的“热情”与学生们的“冷落”对比,而课堂上,吴先生滔滔不绝,讲得更认真、更起劲,与台下的“我们”再次比较,尤其是临走时鞠躬使“可敬又可怜”与“可悲又可耻”鲜明对立。另外,作者还将“我的注释”与“先生的解释”作比,再次强调了他的认真与敬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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