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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鸿小小说两篇

2017-07-10

北京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大勇六爷小勇

密林深处

枪声是下半夜突然响起的,爆豆般一阵紧似一阵。

六爷急忙跑出窝棚,紧张地向响枪的砬嘴岭方向张望。

一个多小时后,枪声渐渐弱了下去。

六爷叹口气,牛大完了。

牛大是砬嘴岭胡子的头儿,手下有六十多个弟兄,他爹生前和六爷交好。六爷借打猎之机去过几次砬嘴岭,想把牛大这伙人拉过来。牛大和胡二等几个亲近的弟兄悄悄商议,始终拿不定主意。

牛大对六爷说,你给杨司令过个话,请他放心,我们肯定不祸害老百姓,但也绝不会投小日本。

六爷回窝棚里抽了袋烟,刚想躺下,远处突然又响起了零星的枪声,断断续续的,竟然朝着六爷的住处飘来。

六爷心里“咯噔”一下,刚冲出门,影影绰绰便见七八个人向这里跑来。

谁?六爷大声问。

是我,六爷,我是胡二。话音未落,一群人已经奔到了近前。

六爷看着气喘吁吁、满脸汗水的胡二,忙问,出事了?

小鬼子、小鬼子偷袭了砬嘴岭,大当家的他们都没了。胡二喘了一会儿,流着泪说,统共就跑出我们几个。

那你们下步准备咋整?六爷边问边四处瞄了一眼,算胡二在内,一共是八个人。

胡二擦了把脸说,按眼下这情况,我们只有投抗联了。

这个?六爷刚想说什么,随着一阵枪响,有子弹落在了附近。几个人立刻散开,开始还击。

胡二把六爷拽到一棵大树后面,颤声说,六爷,我知道你和杨司令有联系,快带我们走吧,鬼子跟屁股就上来了呀!

六爷来不及细想,使劲拍了拍胡二的肩膀说,马上跟我走。

六爷带着八个人在山里七拐八拐,快天黑时,终于摆脱了鬼子的追击,进到了一处抗联的密营。

这处密营,其实就是一个地窝棚,出口极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胡二和几个人好奇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密营,脸上满是失望。

六爷说,这个密营是安置伤员用的,战士们不在这里。

哦。胡二点点头,跑了一天,我们的肚子早瘪了,有没有啥吃的?

我找找。六爷说完,在窝棚里转了转,扒开西墙角锅灶边的柴草,揭开一块石板,翻出不少土豆、一坛咸肉和两坛酒。

抗联也有酒呀!胡二惊叫道。

没酒咋行。六爷说,这东西喝了暖身,还能给伤口消毒,少不得。

胡二回头朝一个人看了一眼,笑了笑说,好,好。

六爷笼着火,不长时间,便把二十多个土豆烧熟了,又找出两个大碗,倒上了酒。

看六爷熟练地操持这一切,几个人都睁大了眼睛,一个人忍不住问,这里面生火,外面不会看到烟?

看到还行?六爷愣了一下,你这口音可挺怪的,不是这边人吧?

胡二忙接过话来,对,对,他不是咱们这边的人,是山东的。

是山东哪儿的?六爷问。

是山东,山东沧州人。胡二说。

对,是山东沧州,那儿练武的人多。那个人忙接过话来。

好,好。六爷笑了,不管哪儿人,打鬼子的就是好人。

是,是。那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想到,吃饭时,不论六爷如何劝,这几个人就是不喝酒。

六爷说,咱晚上就睡这木炕上,连个盖的都没有,冻出病明天还咋赶路?

胡二问,六爷,咱啥时能找到杨司令啊?

快了,再翻几座山就到了。六爷说,要是你们中有一个病了啥的,耽误了时间,杨司令他们许就转移到别处了。

那个沧州人朝胡二点点头,胡二说,既然六爷这么说,那咱们就喝点儿,好好睡一觉。

这就对了,干啥都得把精神头养足嘛。六爷说。

喝光了两坛酒,几个人很快便躺在炕上睡着了,把最里面的位置留给了六爷。那个自称山东沧州的人却一口没喝,躺在密营出口的边上,也慢慢打起了呼噜。六爷咳嗽了一声,那个人的呼噜声便马上停了。

快半夜时,六爷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被一阵叽里咕噜的梦话惊醒了,他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再想细听,那个山东沧州人却使劲地咳嗽了几声,爬起来,在墙角哗哗撒起尿来。

六爷再也沒有了睡意。

天刚亮,六爷便带着几个人上路了。正是初冬时节,光秃秃的树林了无生机,快中午时,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胡二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有些急了,问六爷,还有多远啊?

快了。六爷指着山下一片望不到边的荒草甸子说,咱们穿过这个大甸子,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胡二向山下看了看,脸白了,我知道那甸子,那是片沼泽地,往里陷人,好像没人走过啊!

没人走过?六爷撇撇嘴,我找杨司令就经常走,里面有条密道。

胡二看了那个沧州人一眼,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六爷说,不走甸子也行。眼见着这雪越下越大,等咱们赶到了杨司令的驻地,怕是他又走了,可就不好找了。

这、这。胡二的脑门上冒出汗来,他焦急地看着那个沧州人,沧州人瞪了他一下,指了指山下。

胡二忙点点头,对六爷说,那就走大甸子吧,我们也想早点见到杨司令。

六爷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八个人,向山下千百年来从没人走过的大甸子走去……

日本关东军史载:昭和12年11月,关东军小野暗杀队执行任务时,在大黑山一带失踪。

当地县志载:抗联交通员郑大力同志于1938年初冬失踪。郑大力,男,河北沧州人……

黎明前夜

大勇说,娘,回吧。

娘抓住大勇的右手说,到西风口寻到你弟,就让他家来。一时走不脱,也让他寻机跑回来。娘顿了顿,又说,你爹这一没,日子眼瞅着就过不下去了。

大勇抽出手,揩了揩娘脸上的泪说,娘,我知道了。外面冷,回吧!

娘蹒跚着回了屋,一会儿又跑出来,冲走远的大勇喊,路上千万当心,寻不到,就早点回家!

走到村外一片收割后的田野时,大勇停下来,在地头找到一个写着父亲名字的木橛,然后蹲在地上,用右手抓了一把土,紧紧攥在手里,嘴里喃喃自语,小勇啊,咱家有地了,是政府分的,哥使不上力,你回来帮哥种吧!

第二天傍晚,大勇赶到西风口时,长长的队伍仍在不停地过着,土道旁,挤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大勇挤进人群,看着队伍中一张张稍纵即逝的脸,犯起愁来,这可上哪儿找小勇啊!听说兵是从昨天开始过的,小勇也不知过去了没有。

大勇想了想,也学旁人从队伍边拽住一个兵问,同、同志,我向你打听个人?

兵停住脚,叫啥名,是哪个部队的?

叫赵小勇,是、是三纵的。

不认识。兵摇摇头,三纵还没过来,你再等等吧。

大勇舒了口气,刚在离土道不远的一个土墙边坐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便挤坐在他旁边。

大勇往边上挪了挪,男人又挤过来,说,兄弟,俺姓韩,刚才你和那个官长的话俺都听到了,俺儿子也是三纵的。

那敢情好。大勇说,我是赵家堡的,你是哪儿的?

男人说,俺家在马家洼。

那地方我去过,有个牲口市。大勇问,那边的地也分了?

分了,分了。我这次找儿子,就是告诉他这事。这回家里有地了,俺再捣腾点牲口啥的,日子就更好了。

家里还有啥人,能忙过来?大勇问。

家里还有个小的,不顶啥事。他娘病在炕上好几年了。男人说,俺一个人,多吃点辛苦就有了。

看着男人满足的笑意,大勇忽然想起来,前年在马家洼买骡子时,曾经和这个男人打过交道。

那时,大勇相中了一头骡子,这个男人要价十五块大洋。大勇磨了半天,男人死活不吐口。眼瞅着太阳快落山了,一个年轻人突然把男人拉到一边,互相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子里……大勇急了,拽过男人说,十五块大洋,这骡子我要了。到家没几天,大勇发现这骡子走路爱往右边去,找来八爷一看,说是骡子左眼受过伤。听大勇讲了买骡子时的情况,八爷说,你这是让人唬了,那是爷儿俩,专好下扣子。

见大勇不吭声,男人说,我儿在部队表现可好了,打锦州时还立了功呢!

大勇愣了愣,问,你这次来,是想把儿子叫回家去帮你?

男人撇了撇嘴说,那哪行啊,俺就是想儿子,让他对家里放心,告诉他在部队好好干,全国都解放了再回来。

大勇尴尬地笑了笑,不吭声了。

半夜时,许多汽车和马拉的炮车驶过之后,又开始过起长长的队伍。男人问了几个兵,高兴地对大勇说,这是三纵的,咱俩精神点,互相帮衬着打听。

天快亮时,男人找到大勇说,兄弟,你慢慢打听着,我、我回家了。

咋?大勇一边盯着队伍,一边问。

俺儿,俺儿他没了。男人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大勇不知怎样安慰男人,只是用右手轻轻拍着男人的肩膀。

过了好久,男人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踉踉跄跄边走边说,兄弟,管咋,俺儿这是光荣,没给俺韩家丢脸。

走了几步,男人又折回来,对大勇說,兄弟,那事对不住了。等回去,俺给你寻头好的送家去,换回那头病骡子……

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很长时间,大勇才回过神来,泪水早已湿了眼睛。

快中午时,大勇终于看到了队伍里扛着机枪的小勇。

小勇吃惊地摇着大勇的右手问,哥,你的左手呢?

大勇含糊着说,我这只右手也啥都能干,不耽误事儿。

小勇问,爹娘都好吗?

都好,都好,地也分了,咱家分了二十多亩呢。大勇说,爹妈特意让我来告诉你,家里不用你操心,在部队上好好干,不解放全国不许回家。

哥,家里的事你就多辛苦了。小勇向大勇敬了个军礼说,让爹娘放心,我一定会戴着军功章,平平安安回家。

大勇往家走时,觉得自己的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也踏实了许多。

1950年4月,赵小勇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光荣牺牲。

作者简介

陈德鸿,男,满族,辽宁省新宾县人。在《四川文学》《时代文学》《奔流》《小说月刊》等发表作品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或收入多种选本。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标题书法:周润天)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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