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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葬郏之因探析

2017-07-09乔建功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苏辙墓志铭苏轼

◇乔建功

一、晁说之《苏过墓志铭》的疑团

《苏过墓志铭》全名《宋故通直郎眉山苏叔党墓志铭》,是晁说之应苏过之子苏籥等人之请写就的。按墓志铭的说法,苏、晁两家有“有奕世之好”,晁说之得到过苏轼的“荐贤”。晁氏是北宋望族。说之之父端彦,字美叔,与苏轼为同年进士,且过从密,唱和多。苏轼在《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诗中自注:“嘉祐初,轼与子由寓兴国浴室,美叔忽见访,云:‘吾从欧阳公游久矣。公令我来,与子定交。谓子必名世,老夫亦须放他出一头地。’”端彦与章惇同龄、同榜及第、同为馆职,常以“三同”相呼,绍圣初章惇入相,倡“绍述”之说,端彦力谏,黜为陕守,历秘书少监,开府仪同三司。其文章书法,为朝野所崇尚。说之堂兄补之,字无咎,“苏门四学士”之一。说之字以道,因慕司马光为人,自号景迂生。元丰五年进士,文章典丽,苏轼举荐著述科。元祐八年,说之据《诗经·小雅·无羊》(写西周畜牧生活)画成《考牧图》,苏轼见而写就《书晁说之考牧图后》,借以抒发悔不隐退归田的感慨。元符三年,说之知定州无极县,上书斥王安石及绍述诸臣政事之非,后入党籍。高宗即位后授徽猷阁待制兼侍读,以病未赴。说之博极群书,善画山水,工诗,通六经,尤精易经。晚年定居新郑,有《儒言》《晁氏客语》《景迂生集》(又名《嵩山文集》)。《苏过墓志铭》便收于《景迂生集》中。由于岁月侵蚀,只残存上半部分,20世纪80年代舒大刚先生据《永乐大典》“苏”字韵下所引补录,才使我们看到全文。全文1220余字,概述了苏过的生平遭遇和文艺成就。

苏过与兄长迈、迨秉承家学,“俱善为文”,而苏过尤为突出。他诗词文赋书画都很擅长,所写《思子台赋》《飓风赋》当时就流行于世,素有“小坡”之誉,在《宋史·苏轼传》中独享附传的殊荣。他二十三岁独身陪伴苏轼至岭表惠州,再到海南儋州,度过了七年的流放生涯。徽宗即位,苏轼蒙赦北归,不幸途中殒命毗陵,葬身郏城。丧事已毕,苏过偕十六岁的侄子苏符在郏城上瑞里以茅结房,垒土作床,服丧守墓一年有余。其间写下一系列抒发思亲之痛的诗作,并接待了前来凭吊东坡墓的钱塘大诗僧参寥子。其诗词还描写了许多与当地百姓亲切交往的感人场景,再现了北宋时期郏城地区的风物人情和下层土人的凄惨景遇,是不可多得的丰富地域文化的上好教材。苏过是当时苏家与郏城联系最多的人,加强苏过研究对郏县尤为重要。

苏过死于宣和五年十二月去镇阳(今河北正定)途中,时任中山府(今河北定州)通判不久,享年五十二岁。宣和七年四月葬于郏城县小峨眉,“墓在先生兆之东南”。《金史·列女传》有“东坡、颍滨、叔党俱葬郏城之小峨眉山”的记载。看来苏过葬郏无疑,然而郏县并未发现其墓葬。联系顺治年间偶然发现的苏迟夫人梁氏墓,及1972年农民浇地发现的苏仲南夫妇墓,不得不引发我们的思考:历史文献中明文记载的苏过墓葬究竟在哪里?为何没有留下记载的梁氏墓、苏仲南夫妇墓却相继发现?这里是否还葬有苏家其他人?被发现的墓葬为何孤零零置于坟院数百米之外?三苏园在长达九百余年的历史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沧桑变迁?凡此种种,应是苏学研究的一项课题。

在《苏过墓志铭》中有一个尤其令人困惑的问题,就是在谈到苏轼丧事时说“叔党兄弟得古吉地于汝州郏城县之小峨眉山以襄事”。这是苏轼葬郏之因的又一种说法,过去还从无所闻。舒大刚教授《三苏后代研究》对此句有注释:“《东坡先生墓志铭》:‘明年(崇宁元年)闰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郏城县钧台乡上瑞里。’”并做了相关的引述。关于苏轼葬郏之因,流传下来就有五种之多。最初一直认为是苏轼任汝州团练副使期间在此选中的墓地,即“练汝说”。后来人们发现苏轼练汝根本就没有到任,于是变为苏轼路过此地看到形胜类似家乡峨眉而遗言葬此的“形胜说”。在此基础上,又派生出“恋阙说”“祭祀方便说”“土厚水深说”等。然而,《苏过墓志铭》明文记载又多出苏过兄弟在小峨眉山为父亲选择墓地的说法,这到底该如何解释?

探讨苏轼葬郏之因,首先必须克服主观臆猜的错误,从轼、辙兄弟二人的晚年遭遇说起,读懂他们为选择墓地的三封书信和有关的七篇祭文,以文字史料为依据。

二、苏轼兄弟决计葬郏始末

在绍圣年间的党祸纷争中,苏轼被贬到广东惠州,后又被流放至儋州,一直由苏过陪伴。苏辙从汝州贬至筠州,又至雷州,后到循州,则由三子苏远和儿媳黄氏(大排行称八郎妇)随行照料。不幸的是,到达循州的第二年(元符二年 1099),黄氏身染瘴毒不治而亡。苏辙深感悲痛,专为写下《祭八新妇黄氏文》称,“犹冀灾厄有尽,天造有复,全柩北返,归安故土”,决心对儿媳有个好的交代。

元符三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向太后权同听政,大赦天下,政治形势透出一线转机。苏辙十一月获准“外州军任便居住”(《苏颍滨年表》)。于是他带着八郎妇黄氏的灵柩,千里迢迢,岁末匆匆回至许昌。过罢春节,二月二十二日苏辙给苏轼写信,一是劝兄长来许昌比邻而居,二是商量安葬八郎妇黄氏,以及筹划他们兄弟二人百年之后的葬地事宜。

建中靖国元年五月,苏轼接到苏辙的来信。此时苏轼从海南北归,经过一年的跋涉刚到金陵。他在同表兄程德孺及友人钱世雄游金山寺时,听到向太后驾崩、朝廷局势变幻的消息,立即警觉起来,马上给弟弟回信,开头说:“子由弟。得黄师是遣人赉来二月二十二日书,喜知近日安胜。”接着以大量篇幅陈述他不再北上赴许的想法和理由,表示不愿意再次陷入可怕的政治倾轧,决计留住常州。在谈到葬地时说:“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千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勿徇俗也。”(《与子由弟十首》其八)这是苏轼关于葬地留下的最重要的文字资料之一。遗憾的是,苏辙原信已散佚于历史的烟云之中,无从考查如何讲述为八郎妇选择葬地,但这无碍大局。苏轼这段话寥寥37个字,却是在特定前提下富含逻辑的明确答复,蕴含着丰富的信息,至少有三个问题说得相当明白:一、葬地有两块可供选择,一块是自家已有的,一块是需花千缗钱再买的。二、苏辙对自家已有的葬地并不看好,主张暂厝八郎妇于此,将来经济宽裕时再买下要价千缗的地块。三、苏轼主张不必再花钱另买葬地,认为八郎妇能用自家的葬地,我们二人为什么不能用呢!苏轼本不重视身后葬地这类俗事,就这样一言遂决,为日后葬郏埋下了关键性的伏笔。不幸的是他竟一语成谶。苏轼五月复信,六月就病倒,七月便谢世。病危时,又“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其实这仍是心疼弟弟,重申不要另买葬地。千百年来人们仅仅抓住这一句话,演绎出多少美妙的传说和神奇的遐想。兄弟二人为省下千缗钱而来往书信颇费掂量,可以想见当年苏轼的丧事多么凄凉无奈。

崇宁元年春,诸子遵父遗愿循运河扶柩北上赴汝就葬。为了把苏轼和夫人王闰之同穴安葬,苏迈先期赴汴京惠济道院迁移王闰之灵柩,四月二十三日灵柩途经许昌,苏辙率领全家路祭,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说:“茔兆东南,精舍在焉,有佛与僧。往寓其堂,以须兄至,归于丘林。”很明显,苏辙在这里所说的“茔兆”就是计议已定的嵩山脚下自家已有的葬地,而“精舍”就是年代久远的广庆寺。苏辙明确指出苏家“茔兆”的东南有广庆寺,王闰之的灵柩将停放在寺里,等待苏轼的灵柩运来后一并安葬。

三、李为苏轼重择葬地考

然而,现在的三苏坟院正坐落在小峨眉山东、西两道山梁的箕形山坳里,正应老百姓所说柳圈椅形的风水宝地。并且广庆寺明明在坟院西南,苏辙为什么说“茔兆东南,精舍在焉”?笔者曾亲自踏勘,从现在的三苏坟墓地西行八百米开外才能视广庆寺为东南,但这里地势平缓,视野局促,无山无水,了无胜景可言。至此我们应该大致明白苏坟茔兆东移的奥秘。苏轼灵柩于同年五月一日抵达郏城上瑞里的广庆寺,一直到闰六月二十日才得以安葬,在广庆寺待葬足有80天的时间。“茔兆”东移应发生在这段时间里。那么,是谁来运作的?

《宋史·李廌传》载,“轼亡,廌哭之恸,曰:‘吾愧不能死知己,至于事师之勤,渠敢以生死为间!’即走许、汝间,相地卜兆授其子。”李廌字方叔,华州人,“苏门六君子”之一。其父李惇与苏轼是同年进士,却并不相识。李廌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但学业有进。苏轼谪居黄州时,李廌到黄州拜见。苏轼欣赏他的文章,赞为“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拊其背曰:‘子之才,万人敌也,抗之高节,莫之能御矣。’”李廌本名豸,苏轼说五经中无此字,宜易名为廌,从此方叔就用此名。后来苏轼多次接济他,主政杭州时甚至把朝廷御赐的马匹都送给他,还亲笔写了一张“马劵”来证明马匹来历。此“马劵”后在眉州刻石,有拓本流传。李廌为此曾有诗,苏辙次韵,黄庭坚又题跋一则,极饶风趣,传为千古美谈。苏轼多次设法提携他,但终无果。李廌终身不第,潦倒一生,最后定居长社(河南许昌),在颖水上经营水磨。长社距郏城不过百里之遥,往来方便。李廌闻知苏轼亡故,痛彻肺腑,所写《追荐东坡先生疏》苍劲悲壮,感天动地。现今郏县三苏坟院的飨堂联“大山名川存千古英灵之气;皇天后土知一生忠义之心”就源自此文。

悲痛之余,他发现距离苏家“茔兆”以东不远就是小峨眉的箕形山坳,“即走许、汝间”,说服苏辙调整地块,在待葬的80天里“相地卜兆授其子”,不遗余力促成茔兆东移至小峨眉的箕形山坳。《苏过墓志铭》中“叔党兄弟得古吉地于汝州郏城县之小峨眉山以襄事”的记载,实是李廌“相地卜兆授其子”的呼应和印证,“叔党兄弟得古吉地”的记载是言之有据的。至于苏辙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说“茔兆东南,精舍在焉”,是因当时还没有茔兆东移的动念。

关于李廌为苏轼选择墓地,多有流传而语焉不详。《苏东坡与平顶山》一书在对李廌的注释中说“苏轼葬郏,选择茔地,深得其人之力”,亦没有透明纸背。史料证明,李廌功在帮助苏家把茔兆东移至小峨眉箕形山坳,成就了苏轼葬郏小峨眉的千古美事。

苏过在守墓期间有《李方叔治颍川水磨作诗戏之》一诗,充满了对李廌的热情称赞和纯真友谊。又有《北山杂诗十首》,其五写道:

默李吾所畏,文字班马流。空斋锁长夜,尺渎横吞舟。谁令效方朔,顾盼侏儒羞。不如谈天李,高论隘九州。能为齐谐语,自许监河侯。浮沉闾里间,与世真无求。

“篇中‘默李’及‘谈天李’,史书俱无明文记载,然据今存之部分史料考之,似与李廌方叔及李佐有关……据史载,方叔‘中年绝进取意,谓颍为人物渊薮,始定居长社。县令李佐及里人买宅处之。’”“谈天李”与《宋史·李廌传》“廌喜论古今治乱,条畅曲折,辩而中理。当喧溷仓促间如不经意,睥睨而起,落笔如飞驰”相合,“监河侯”似以《庄子·外物》典故(庄子家贫,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庄子忿然作色,讲了涸辙之鲋的故事)戏称自己在颍上经营水磨,未详有无他意。但鄙意又以为“文字班马流”和“尺渎横吞舟”等语与李廌相合,未闻李佐在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总之此诗称赞了李廌,但其确指仍待推敲。

早在2008年至2010年,笔者曾两度撰写《苏坟茔兆曾东移》这个论题,当时觉得论证似乎业已完备。近年在编纂《三苏坟史料编年辑注》过程中,通过对《苏过墓志铭》、苏过诗作的笺注,不仅为苏坟茔兆曾东移找到新的论据,更重要的是据此对实际问题做出比较贴切的诠释,较好地解决了多年来令人困惑的难题,展示了这一说法的正确性。只有确立“苏坟茔兆曾东移”的事实,才能比较接近历史地阐释苏轼葬郏之因,使历史文献环环相扣,和实物方位相符合,各种证据相互佐证。

[1]舒星校补,蒋宗许、舒大刚等注《苏过诗文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

[2](清)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 舒大刚《三苏后代研究》,巴蜀书社1995年版。

[4](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5](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6](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

[7]平顶山市政协《苏轼与平顶山》编委会编著《苏东坡与平顶山》,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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