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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辛怀古词的悲剧意识

2017-07-09宋梁缘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稼轩怀古辛弃疾

◇宋梁缘

所谓怀古词,是指词人以历史人物、历史地点、历史事件等为媒介来抒发个人情感和志向的词作。“怀古者,见古迹而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方回《瀛奎律髓》卷三)词人往往处在某一背景下,或凭吊历史古迹,或回顾古人往事,进而产生内心的共鸣。

“伤时吊古,苏、辛之词工矣。”苏轼、辛弃疾的怀古词既一脉相承,又各有千秋。陈廷焯曾评价“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可谓抓住了二人的风格特点。但传统词论大都集中于二人词风的讨论,稍显不足。本文从悲剧意识的角度论述二人的怀古词,试探究其词作内涵及词人的文化人格。

一、悲剧意识的兴起

在中国主流文化中,悲剧意识的兴起源于人生的有限性。如果人生有限这一终极问题解决了,那么人就不会产生悲剧意识。人为什么会怀古?司马迁曾说“通古今之变”。个人的生命是有限、渺小的,而历史是无限、永恒的,历史是个体时空的总和。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历史的延续,二者无法割裂。所以当人无法解决现实性的悲剧时,便希冀在历史中去找寻答案,来建立有利于人类更好、更长久“活着”的价值准则。在怀古时,词人处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与历史对视,反思现实,词作往往展露出悲剧意识的兴起与消解过程。苏、辛怀古词中,悲剧意识的兴起有共通之处,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生命悲剧意识、历史悲剧意识和政治悲剧意识。

(一)生命悲剧意识

人想要长久地活着而不能实现,于是兴起生命悲剧意识。在怀古时,这种对生命有限性的感知愈加强烈。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抑或默默无名的贩夫走卒,都无法永恒地存在。怀古,本身就是对生命短暂的喟叹。具体分析二人词作,生命悲剧意识又可分为两层:一是时光不永、年华易逝之悲;二是在前者基础上产生的物是人非的人生空没之悲。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活着便能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时间的永恒流动与生命的无法长存,时间的不可逆转与生命的不可重来,时时提撕着人生的困境。苏、辛二人对时间的逝去极为敏感,怀古词中亦多有叹老之句。如苏词中“欲问再来何岁?应有华发”(《劝金船·和杨元素韵》),“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江城子》),“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浣溪沙·感旧》)。辛词中也多有体现,如“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休感叹,年华促。人易老,叹难足”(《满江红》),“要破帽、多添华发。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贺新郎》)。二人通篇叹老的词作不多,因为年华逝去并不是他们忧虑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理想抱负尚未实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人生的意义在于闻道,与生命的长度没有直接关系。功业未成之时,人对时间转瞬即逝的感知更为凸显,引发生命悲剧意识。

那么,第二层的人生空没之悲便是在时光不永的基础上产生的。既然时间有限,就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创造无限的价值。如何建构价值?词人本欲在古人中寻找建立价值的依据,却发现千百年来人事莫不如此。天地悠悠,人独立于世无所依傍,苏、辛怀古词都浸润着这样一层悲凉的底色。苏轼吸取了佛家以空为本、道家万物齐一的思想,其怀古词的情绪流程大致展现出这样的模式:将短暂的人事与永恒的自然相提并论,进而泯灭时间长短的差异,形成“世事一场大梦”(《西江月》)的空没之感。如《西江月·平山堂》写在平山堂抚今追昔。“三过平山堂下”既表现与恩师的情谊深厚,又展现了多年的宦海浮沉。“半生弹指声中”极言时间短暂,倏忽而过。墙壁上欧阳修的字迹仍然笔力遒劲,但“文章太守”已经仙逝,顿生物是人非之感。最后形成“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的感慨。人生如梦,这样的表达历来并不少见。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是政治本体时代带来的极大自信,诗人希望抓住时光、及时行乐。李煜“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政治本体逐渐消解而文化本体尚未建立,“梦”是家亡国灭后的绝望,是对自我的否弃。然而苏轼此处的“梦”,不仅指人生际遇的飘忽和个人生命的偶然,更强调了人生的无价值,是洗尽一切历史与现实、合理与不合理的因素后心灵状态的袒露。这是对人自身的发现与回归,是一种文化本体的探询。“‘人间如梦’,是早就有的感慨,但它在苏轼这里所取得的,却是对更深一层的对人生目的和宇宙存在的怀疑和叹谓。”“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确是苏轼最早在文艺中把它充分透露出来的。”辛弃疾的怀古词对于人生空没之悲也多有表现,不妨看这首《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此词是辛弃疾从临安去湖北的旅途中所写。上片写重临旧地,往事如梦,三十九年过去,才能仍未得以施展,揭露生命有限、价值无解的困境。“笑尘劳”则是一种自我解嘲。下片写面对江南美景,不禁想起在此处成就一番霸业的孙权,但也只是空想,“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辛弃疾同样用“梦”来怀古,但此词更侧重于对蹉跎往事的缅怀。“梦”是对过去的尘封,他更在意的是未来的功业。“旌旗未卷头先白”,流露着对恢复大业的渴望。所以,苏轼所暴露出的是时空与人的疏离感,那么稼轩则试图去弥合,找到历史与人的共性。此处稼轩没有东坡那般通透超脱,将生死视为一梦,而是“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认为古与今、哀与乐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暗示着对价值的不断追寻。

(二)历史悲剧意识

历史悲剧意识是价值悲剧意识在社会历史领域的表现,无论是在生命情感还是在历史中,词人都有价值难以建立的悲剧感。“历史悲剧意识是天道与人道的疏离,是客观实然的历史事实与应然的道德观念的冲突和悖离。”怀古就是弘扬历史的合理性,扬弃其不合理之处,建立道德化的历史,亦即历史本体,这是怀古词的重要意义。苏、辛怀古词的历史悲剧意识包含几种情况:

首先,对于负面价值,二人皆有清醒的认识,即浮华的历史短暂、虚幻,应该被历史淘汰。如苏轼“五家车马如水,珠玑满路旁。翠华一去掩方床。独留烟树苍苍”(《华清引》)、“楼船远。白云飞乱。空有年年雁”(《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辛弃疾“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等均是同一意脉。二人皆采用永恒的自然来消解,认为自然而然才是历史的本真,从而向历史应然状态进行积淀。在人类总体意识的观照下,人们不断通过对善的积淀,对恶的剥离,建立起符合人类发展要求的“仁”。

其次,对不合理历史的质疑,辛弃疾的怀古词表现得较为明显。“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他常常为历史人物鸣不平,《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全篇连用王昭君、陈皇后、庄姜、李陵、荆轲五个典故表达历史之怨,表现了对天道与人道疏离的质疑,陈廷焯感叹此词“沉郁苍凉,古今无此笔力”。再如《卜算子》: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英勇巧夺胡马的李将军最终含冤而死,资质平庸的李蔡却能被重用封侯。词人通过李广、李蔡的对比,把满腔义愤全部展现出来。辛弃疾多次用李广将军事,如“莫射南山虎,直觅富平侯”(《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插架牙签万轴,射虎南山一骑,容我揽须不”(《水调歌头》)、“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八声甘州》)等等。稼轩一直对抗金怀有巨大的热情,却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闲居生活。他吟咏李广将军,将满腔愤懑和盘托出,既包含明君贤臣理想的破灭,也暗示了自身“举力田”的遭遇。

最后,是对历史正面价值的反复体认,苏轼怀古词在这一点更为突出。苏轼对历史的体认并非将历史直接拿来作为建立价值的依据,而是否定一切,对历史重新进行思考。如千古风流人物、兰亭集会以及燕子楼等,这些历来被人们羡慕与尊崇的人事,在苏轼这里却似乎失去了意义。他采取否定一切的态度,将正面和负面价值完全清空,从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出发,经过悲剧意识这一保障机制进行反复体认,做出最可靠的价值选择。他既不是被迫地接受既定价值,也并非是盲目地否定一切,而是以向空而有的方式建立价值。在这一层面上,苏轼词的历史悲剧意识表现得更为彻底。

(三)政治悲剧意识

苏、辛二人都怀有政治理想,但一生仕途坎坷。怀古,即暗含着对当下政治秩序的不满。中唐以后直至南宋,政治本体瓦解,士人不仅不能从政治中找到精神归宿,反而对政治进行深刻的质疑和否定。苏轼为人耿直单纯,不屑于委曲逢迎,在党争之中屡屡受挫。辛弃疾以抗金为己任,空有一腔热情而不被偏安朝廷重用。二人的怀古词都带有一定的政治悲剧意识。

苏词主要体现在对功名利禄的厌倦。如《踏莎行》(山秀芙蓉)一词,上片写想要像周处一样建立功绩,“临风慨想斩蛟灵,长桥千载犹横跨”,下片笔锋一转,对于政治不再抱有希望,“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洗尽功名话”,展现了文化理想不能实现的政治悲剧。这里并非苏轼心态的老化,而是对于外在功业有了更深的认识。

稼轩则稍有不同,他虽也说“功名馀事”(《鹧鸪天·送人》),其实并不排斥功名。“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他认为抗金复国、追求功名是其应尽的责任。“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水调歌头》),他直言不讳对功名的执着追求。但这些功名是指正当的功业名分,不是那些名不副实的世俗虚名,“过分功名莫强求”(《瑞鹧鸪·胶胶扰扰几时休》)。辛弃疾把功业作为实现个人价值的手段,而非价值追寻的目的。

此外,政治悲剧意识还体现在二人出世与入世的矛盾。隐逸本身是对现实政治秩序的否弃,但二人都没有出世,而是在仕隐当中挣扎。如苏轼的《浣溪沙》,上片“徐邈能中酒圣贤,刘伶席地幕青天”表达对徐邈与刘伶的羡慕,下片“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恨无人借卖山钱”既体现了生命悲剧意识,又展现欲做官而不能、归隐而不得的政治失意。

苏、辛二人都有归隐的意愿,一致奉陶渊明为榜样,苏轼曾作百余首和陶诗。辛弃疾“吟咏、提及陶渊明,借用、化用陶诗文的词有87首”。但二人从未真正地效法渊明,归隐是他们无法改变现实状态的无奈表达。如辛弃疾的《水龙吟》: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此词写于瓢泉闲退时期。上片写对陶渊明的极度倾慕,并指出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洁志向。“应别有、归来意”,稼轩别出心裁地指出陶并非是完全飘逸的隐士,他只是洁身自好,其实仍不忘国家与事业。这实际上是稼轩内心的真实写照。下片进一步写陶渊明的精神永在,同时表达自己做官并非对世俗富贵的觊觎,而是“为苍生起”。不难看出,即使在隐退期间,辛弃疾也不忘国家大业,时刻准备为国家而战。

苏、辛二人皆学陶,但结果不同。苏轼取陶渊明之“自然”来面对政治党争带来的宦海浮沉。“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返。”(《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一)东坡无性命之忧,身临困境能够泰然处之,并且在地方上勤恳为政,造福一方百姓。而辛弃疾学陶多取陶之“豪气”。朱熹也曾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陶渊明“带性负气”的隐士之豪是辛弃疾颇为欣赏的。“以往的接受者绝大多数只解读了陶渊明作为隐士不染尘俗、超然物外、浑身静穆的一面,没有看到陶渊明作为豪杰胸怀壮志、凛然有生气的一面。而辛弃疾把两面都看到了,以激荡抑郁的心灵创造了一个新的陶渊明:豪杰般的隐士。”稼轩尽管也辗转湖北、湖南、江西等地为地方官,但他是有征必出,志不在此。他始终抱有尚武任侠的军人情结,将国家安危与个人命运联结在一起,其意志非常明确地指向抗金杀敌,所以无法做到独善其身。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中说:“陷绝失望,花时中酒,托之陶写,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复道,而或者以流连光景、志业之终恨之,岂可向痴人说梦哉!”这种强烈的壮志难酬、报国无路的政治悲剧意识贯穿着稼轩的一生。

二、悲剧意识的超越

词发展之初以“低徊要眇”的艳情词为主,怀古词偶有出现,并不为文人重视。怀古词直到北宋中期形成一定规模,尤其是苏轼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将词的题材和境界进一步扩展。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南宋时期文人以怀古来抒发爱国之志,辛弃疾“以文为词”进一步扩展词的功能,将怀古词推向高峰。“到了宋代,咏史词成为和咏史诗分庭抗礼的一种体裁。”苏、辛二人可谓两宋时期怀古词的代表,但因时代环境、生平遭际、性格特点、哲学思想等方面的不同,二人怀古词各具特质,通过悲剧意识的消解和超越过程可以探究二人不同的精神指向。

(一)心灵解脱与执着追询

苏轼的怀古词往往以心灵解脱的方式进行悲剧意识的超越。“心灵解脱,是指人在思维和情感上都摆脱了现实功利乃至生存欲望的束缚和羁绊,只按照历史合理性的本然要求来思维和行动。”面对浩瀚的历史,苏轼既没有因个人生命的短暂而消沉,也没有与历史抗争、强行建立价值,而是在顺应历史的基础上摆脱一切外在的束缚,追求心灵的自然而然。《念奴娇·赤壁怀古》体现得最为典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开篇既唤醒了人对英雄豪杰的向往,同时又直接打破了英雄梦,将最合理的“千古风流人物”都清空了,直面价值的虚空。进而通过江山的秀美和周瑜的雄姿,为人生价值的寻找提供了基础。最后“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面对现实悲剧性,以心灵解脱的方式进行超越,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像长江与明月一样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本真的生活。以自然之景消解了正面与负面的价值,这并不是沉溺于自然享乐,也并非将人融入自然,而是在自然中悟道,按照最本真的方式去生活。再如《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苏轼于黄州江边与友人抚今追昔。上片写长江景色与友人的情谊,下片直言曹操、黄祖都免不了飘忽而逝,故祢衡有何可争、徒然丧命。于是苏轼劝谏友人,“还赋谪仙诗,追黄鹤”,以诗酒文章的本真生活超然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之外。以心灵解脱的方式,苏轼最终解决了仕隐的矛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沁园春·孤馆灯青》),因为他认为一切政治因素都是外在于人的。无论是党争分歧,还是功名利禄,都对我的人格境界没有丝毫意义,所以也不能成为我的价值准则。孔子所说的“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其实也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而苏轼则否弃一切外在标准,但这并不是悖离儒家精神,而是发挥了儒家的根本精神,是真正的心灵解脱,达到“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审美状态。

辛弃疾则稍有不同,他的怀古词中鲜有心灵解脱的呈现,更多是以执着追询的方式来超越悲剧意识。执着追询,即人深知现实悲剧性的存在,仍然直面悲剧真相,以执着的深情追询价值,从而消解悲剧意识。所以苏轼的怀古词往往旷达清朗,而辛词则在深刻的无奈与深情的追寻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给人悲凉沉郁之感。王国维曾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辛弃疾所处的南宋时期正是国家风雨飘摇之际,这种时代背景决定了他无法像苏轼那样否弃一切,绝待于政治。稼轩执着于现实,将重大的政治主题化为内在情感,其怀古词往往带有政治悲剧意识的底色。这并不是辛弃疾向政治地融入,而是将家国大义与生命情感紧密相连,实现个人价值与时代价值的统一。来看这首《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此词是乾道五年于建康赏心亭所作。开篇三句写登楼吊古,“闲愁千斛”。辛词中多次出现“闲愁”,如“闲愁最苦”(《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闲愁闲恨一番新”(《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一片闲愁,芳草萋萋”(《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等等。这种“闲愁”与北宋初期不同:北宋初期如晏殊、欧阳修等词中的“闲愁”大多是富贵优游生活中的迷惘,对人生如梦如幻的感知;辛弃疾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下,想要出世不被重用,想要退隐又时刻担心国家危亡,“闲愁”就体现在这种南宋前期独有的矛盾心理中。“这种精神状态不仅包含着不知能否收复故国的焦虑,也包含着对精神价值的困惑。”此词上片以今昔对比兴起浓郁的悲剧意识,下片则追忆抵御北方强敌却遭猜忌的谢安,不禁忠愤填膺。“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试图用酒来消解悲剧意识,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最后两句写江头风怒之景,暗喻风起云涌的政治环境,表明词人内心仍然是积极用世的。同样是自然环境的描写,但此处不同于唐诗在宇宙情怀中找到归宿,也非苏轼在自然中悟道,而是对悲剧真相的执着中的超越。

另一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是时隔五年后稼轩重临此地所写,词的上片写出“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的家园感缺失以及“无人会、登临意”的政治苦闷。下片则分别用张翰、刘备、桓温三事来表达坚定的宏图之志,“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展现了失路英雄的无奈。稼轩词能够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即“终极层次的高峰体验”,往往是因为执着追询带来的心灵感发的力量。这种悲剧意识的兴起—执着追询—超越的过程是随着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让他能够饱含创作的动力与激情。他的怀古词通过悲剧意识的反复洗礼,历经着人类情感的全域,给人们带来极为丰富的审美体验。这种执着追询的过程对培养坚韧的民族文化心理具有重要意义。

(二)精神家园的积淀与失落

精神家园并非指某一现实地域的故乡,而是指词作中能够提供精神归宿的一种情理结构。苏轼的怀古词中往往将历史与人性相联系,历史不是冰冷的过往,而是对人情、人性的积淀。其词由情入理,再升华为情,最终可以寻得精神家园,获得价值的自足。如《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常常在送别中吊古。上片写钱塘江景,“无情送潮归”,自然似乎是无情的,以自然的永恒突出历史的短暂,“白首忘机”表明苏轼已忘却世俗机诈之心。面对俯仰一瞬的历史、逐渐老去的生命,东坡用美好的春天景色渐渐弥合了悲剧意识。他无意去追名逐利,但没有完全忘世,更没有忘情。他珍视深厚的友谊,将情与自然融汇,导向人性感情的培养。“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既是嘱咐友人,也是对自我的劝慰,无论生活或喜或悲,都要按照应然的方式生活。

苏轼的怀古词往往为超越历史悲剧意识指明了出路,即以情为本,用精神家园的积淀融化悲剧意识。他将情看作人事活动的本源和根据,将世俗情感超过感性需求,提高到生命本体的高度。陈廷焯曾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劝金船·和杨元素韵》同样以怀古来送别:“无情流水多情客,劝我如相识,杯行到手休辞却。”“还对茂林修竹,似永和节。”自然、历史或许是无情、无价值的,但人是有情、可以建立价值的。这种人情的蓄养是建构精神家园的奠基。苏轼并没有为历史强行规范价值,而是“思我无所思”,不进行理性思考和质询,以情感对待,将应然之理充分地情感化。

相较于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辛弃疾则常常面临着精神家园的失落。他的怀古词少有暖色的人情展露,对自然的描写常带有象征的色彩。如“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等等,皆有象征破碎山河的意味。稼轩一直从自我的失落中寻求突破,他自出生家乡就已被金人占领,现实的故乡无法回归。归宋后又面临着“归正人”的尴尬,同仇敌忾者可谓寥寥。朝廷的苟且偷安,小人的恶意中伤,让他一直找不到归属感,即使是“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温柔乡,也难以成为其心灵安放之所。他倾其一生都在建构精神家园的路上。

这种家园感的失落,让稼轩的感情无处寄托,在怀古词中往往导向强烈的自证。“人的自证是指人不依赖于外在价值评判系统的内在价值的自我贞立,是人的内在亲证在价值建构中的表现形式。”辛弃疾对于价值建构的渴望极为迫切,但他的价值建构不是随心所欲、漫无目的的,而是以人类总体意识为准则。他常常在怀古词中借历史人物树立起正面价值,如“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等等。这些历史人物大多为英勇豪杰,如大禹、李广、孙权、谢安、刘裕等,除了感叹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辛弃疾更多的是将他们作为唤起崇高理想的榜样。但这并非把价值建立在历史上,而是这些历史人物的精神流传千古,已经成为人类总体意识的一种象征。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因为人类总体要存在,每个人都要为人类存在负责。稼轩在一定意义上已经超越了政治意识形态层面的功利性,到达了“仁以为己任”的宗教性选择,即面临家国危亡,挺身而出,为民族存续负责,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他的怀古词往往是在洞悉悲剧真相后以强烈的自证意识瞬间建立价值。比如《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秋士易感,在秋风亭怀古更显苍凉。上片将生命易逝、国家衰微、政治失意、历史短暂的悲剧全部融合铺展开来,词人似乎已无路可走。下片则由秋风联想到汉武帝《秋风辞》,兴起建构价值的冲动,并用自然之景逐渐淡化悲剧感。“莫因循,忘却莼鲈”,既体现归隐之思,又表达无法忘记国家前途的宏愿。“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六十四岁高龄的稼轩,仍兴致勃勃地挑灯研读《史记》。英雄的苦闷并没有导向消沉,而是以泪洗涤凡庸,用形上价值的建立来超越现实的悲剧性。

稼轩的怀古词中充满了呼号般的呐喊,如“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等等,都是自证意识的体现。张镃在和词中赞叹:“江南久无豪气,看规恢意概,当代谁如?”这种价值的毅然挺立,是辛词给人淋漓慷慨之感的重要原因。陈廷焯极力赞扬“辛稼轩,词中之龙也!”尽管辛弃疾的怀古词没有展现心灵的归宿,但无论他是否达到目标价值的终点,这种由精神家园的失落迸发出的自证意识就足以振奋人的精神,充实人的心灵。

苏、辛词是两宋词中审美超越悲剧精神的重要代表。范开在《稼轩词序》说:“器大者声必宏,志高者意必远……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器大”“志高”是苏、辛词相似的重要原因。苏、辛二人怀古词悲剧意识的兴起和超越方式各有侧重,但都反映了高尚的文化人格,也印证了中国文化的价值建构方式,即在人类总体意识的观照下,由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出发进行价值建构。这是二人怀古词拥有永恒生命力的原因。

[1]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田同之《西圃词说》,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3]陈廷焯著,杜维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4]苏轼著,邹同庆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5]辛弃疾撰,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62年版。

[6]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7]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8]冷成金《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9]《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10]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齐鲁书社2002年版。

[1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

[12]参见袁行霈《陶渊明与辛弃疾》,《陶渊明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3]沈文凡,王慷《怀古咏史词创作流变述论》,《阅江学刊》,2013年第3期。

[14]冷成金《苏轼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河北学刊》,2016年第3期。

[15]《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16]冷成金《唐诗宋词研究》,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17]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北方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18]冷成金《论孔子的内在亲证价值建构思想》,《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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