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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是苏东坡真正的精神家园

2017-07-09李公羽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儋州东坡境界

◇李公羽

“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增添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苏东坡一生,完整准确地诠释了“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东坡贬谪儋州三年,为儋州、为海南构建了千年不朽的精神地标。

一、代言琼州:“海南万里真吾乡”

苏轼自早年即“奋厉有当世志”,一生积极追求政治理想,却在花甲之年废逐南荒,九死一生。他初时也认定“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而一旦踏上海南岛,就感受到这片自古以来被描述为“瘴疠交攻”“魑魅逢迎”的土地,竟如此神奇而美妙。今天海口苏公祠宽檐门柱上高悬“此地能开眼界,何人可配眉山”对联,系1915年琼崖道尹朱为潮在重修苏公祠时所题,1980年广州美术学院麦华三教授重书。

东坡之前,贬谪琼州的官员凡在诗词文赋中言及此地,往往视如蛮荒、地狱而深恶痛绝。唐时名相、改革家杨炎悲叹:“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而东坡离开惠州赴琼途中,即作诗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到琼州府报到后赶往安置处所昌化军途中,就已动情地歌咏海南:“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行琼儋间,肩舆坐……》)儋州是东坡任职琼州别驾后被安置的履职地,也是他最后实际任职的岗位,他以史无前例的激情歌颂海南、赞美儋州,开启了投身海南、以海南为家园、有志于终老海南的新时代,为儋州美誉的奠定和传播做出历史性贡献。2013年4月10日习近平在结束海南考察时做重要讲话,先后引用了苏东坡的四段诗文,指出九百多年前苏轼被贬谪儋州时就写下不少描绘海南风景的诗句,如“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飞泉泻万仞,舞鹤双低昂”“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等。可见海南风光在东坡诗词推介下传播之广。

古代文人多是旅游文学创作高手,东坡尤甚。他到儋州后,发现这里并非他人所言瘴雨蛮烟、疠气袭人,而是奇绝美妙的:“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和陶游斜川〈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他在《儋耳》诗中写道:“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又如《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填词用字忌重复,特意反复用字又可形成独特风格,东坡在这首44字的词中竟反复用了7个“春”字,如在儋耳春风美景中陶醉得忘乎所以。儋耳春风自来如此,前人嫌弃而出恶语,在东坡眼里却是美不胜收。

东坡从京都一路贬来,却实现了“诗与远方”的理想。新党不许他居官府,“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他有了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后来奉旨北归,回顾三年海南岁月,欣然写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诗,感慨“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奇绝的海南之游,山水、乡亲无不美好,已使他认定自己就是海南人了。

东坡居儋三年期间诗文如海,留下来的都是儋州形象最美好的宣传,是儋州千年最优秀的代言人。

二、完成三书:“如来书所谕,其他何足道”

东坡在海南,饥寒交迫,食芋饮水,缺纸少墨,同时教书育人,指导农事,著作甚丰。《东坡海外集》统计,期间作诗174首、文129篇、赋5篇、颂18篇、铭4篇,计330篇,平均约3天1篇。“和陶诗”是他诗词风格创新、造极的重要标志。但这些光耀千古的名作在其心中并非最重要的,他明确表示:“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如来书所谕,其他何足道!”(《答苏伯固四首》其三)《东坡易传》《东坡论语说》起笔于黄州,后《东坡书传》也初步完成,但修订、补充至大功告成,结于海南。他一生十分关注五经中重要问题的研究,有许多专题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但一生奔波流离,在儋州三年才真正“放下”其他一切,“了得”三书。东坡在(《答李端叔十首》其三)信中说:“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积平生精力与智慧完成的三书,在其著述和学术体系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代表了他臻于成熟的哲学思想,是“蜀学”重要的代表作。

东坡三书中许多哲学观念,前人所无,后人争议。如“性善”还是“性恶”,几千年来中外贤哲争论不休,产生了不同的文化、理念、制度。《东坡易传》卷七指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阴阳交而生物,道与物接而生善,物生而阴阳隐,善立而道不见矣。”他提出事物在原始状态下“非善非恶”,善恶是在与具体事物接触之后才产生的,离开“道与物接”社会实践而抽象绝对地界定“性恶”或“性善”,都不符合实际。东坡三书中新的哲学观点,是他生命实践和体验的总结,是思想进步史上的重大贡献,也是东西方高度评价的世界性学术成果。

东坡苦著三书,得到时官惠州的好友郑嘉会大力相助。郑两度从惠州经船运送大量书籍过海送抵儋州,东坡如获至宝,后专函致谢,言及海外三年“《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与郑靖老四首》其三)建中靖国元年,东坡遇赦北归,在海康至合浦的船上,连日雨暴,几近颠覆,“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已而果然”(《记合浦舟行》)。在常州一病不起的东坡,最终不忘把三书托付好友钱济明:“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为其盖棺论定:“最后居南海,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可见三书在东坡心中何等重要的地位。

三、人格自足:“吾生本无待”“思我无所思”

王国维《文学小言》指出:“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东坡高尚伟大的人格,在黄州时期已形成,在惠州时期彰显风采,到儋州时期则完全成熟而尽显。黄、惠、儋三州“功业”同等昭著,但从东坡人格和哲学完善的角度看,三州“功业”是三重境界。

(一)黄州:新的人格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游移萌动的第一境界

黄州时期的东坡心灵,已在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下显著地萌生着看似消极、实非消极的人生智慧,消极的可能向积极的思辨转化,新的人格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游移萌动,孕育成型而只待升华,诗文创作也随之鼎盛。

东坡初到黄州,贫病交加,穷困潦倒。他两次说自己已“穷到骨”,而且“卧病半年”,“杜门僧斋,百想灰灭”(《与蔡景繁十四首》其二)。稍后“舍馆粗定,衣食稍给”,他开始“自我反省”,“归诚佛僧”、研读佛经而寻求精神支持,同时对道家、道教做更深入的探讨。

东坡雪堂及《雪堂记》典型地代表着这一时期东坡内心的矛盾。雪的高洁,与东坡个人志趣品行一致。但乌台诗案的余悸犹在,内心充满出世入世的矛盾和是祸是福的担忧。《雪堂记》云:

苏子曰:“予之于此,自以为籓外久矣,子又将安之乎?”客曰:“甚矣,子之难晓也。夫势利不足以为籓也,名誉不足以为籓也,阴阳不足以为籓也,人道不足以为籓也。所以籓予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而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

“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

这一切仍是立足于现实人生,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中寻求升华的意识已经萌生,建立新的生活态度和价值体系的愿望已经呈现。

东坡一生务实崇真的理念与实践,决定了他尊佛而不会佞佛,追求“实用”而不尚空谈。他在《答毕仲举二首》其一中明确批评陈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食龙肉”的美好愿望,实为于事无补的玄谈;东坡“粗浅”,却在“食猪肉”的生活现实中获得“实美而真饱”的快乐。黄州时的东坡,已不再为世俗的功利、虚幻的价值和入世的追求而纠结,而走出人格困境,走向现实与理想的审美选择。

(二)惠州:泯灭事物具体差别、人格与哲学飞跃的第二境界

绍圣三年四月二十日,东坡在惠州迁入新居,即作《迁居》诗。其中曰:“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他提出的“吾生本无待”,构建了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和与众不同的生活准则,形成了东坡人格升华的第二境界。

《庄子·逍遥游》中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达到这种境界,则不再需要依靠或凭借,都可以使自己处于逍遥的状态。反之如果“有待”,目的和愿望必然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和束缚。《逍遥游》中还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仍在强调不必“犹有所待”,人的目的和愿望不要受主客观条件的制约束缚,顺其自然,最终获得无穷的自在。东坡把“恶乎待”作为人格理想,以生活作为情感体验,否定生活的唯目的性而强调过程。

东坡以《记游松风亭》表现了心境与修养的升华。“游至半山,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以常人的思维乃至东坡此前的习惯,都会形成所谓“战胜自我”的挑战。但东坡此时忽而有感:“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这种“无待”——不需要任何凭借而使自己逍遥的修养,此时已泯灭事物具体差别,形成东坡人格与哲学的新境界。

惠州时期的东坡已形成人生修养的重要品格:自己生来本不需要什么依靠,俯仰之间,一世如此;生命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过程,而不是实际的内容。由此产生对生活的情感观照,增添了更多审美情趣,升华了人生境界。并且这种更加关注和追求生命过程、丰富和发展生命形式的新理念,是对封建正统秩序的挣脱与挑战。

(三)儋州:生活态度和思想修养新飞跃的第三境界

东坡再贬儋州,随残酷政治打击而来的是更艰难的生活境况,“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但他面对现实处境,反思既往生活,探询生命本体,在生活的态度和内容方面,产生认识的新飞跃,建立了“思我无所思”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实现了对现实的超越,在人生修养上达到更高的与天地融通的境界。他在“无思”和“无待”相统一的结构中,把黄州、惠州时对精神家园的不断追索,融入儋州时期“清风徐来”的无知无觉中,其生命审美、人格境界、精神世界产生质的飞跃。

对儒道佛三家的思想资源,东坡以其特有的智慧与灵感,透彻认识三家各自的精华和不足之处,尽情吸纳儒道佛三家之长,融汇儒家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其身”,佛家的“四大皆空”“万法平等”,以及道家的“任其性命之情”“齐一万物”,又于功利实现的儒家、化入自然的道家、彼岸解脱的佛家均无所待,把诸教消极的思想赋予积极的意义,贯通一体,形成独有的生命认知,构建新的人生价值与人格准则。

虚名非我有,至味知谁餐。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九)

《淮南子·原道训》中说:“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心经》云:“无有挂碍”“心无挂碍”。东坡“思无所思”的无思无虑,融合了佛家的无心无念、道家的恬然无思,坦然面对和接受现实的各种束缚、得失,消弭意识对事物的具体认知、判断,从而超越繁杂世事而无所扰乱挂碍其心。

东坡抵儋后一度借居伦江驿站,与昌化军使张中为邻,张中时与苏过对弈。东坡“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东坡旁坐观棋,“竟日不以为厌也”。“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观棋(并引)》)胜败等内容并不重要,意义在于形式,以胜败为代表的各种束缚就此荡然退去,这就是“思我无所思”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东坡“高尚伟大之人格”即成熟完善于此时心境之中。

东坡从在惠州“吾生本无待”的生命认识,到在儋州“思我无所思”的生命实践,是对现实经验世界的理性思考上升到感性的无知无觉,是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的升华、人生观上质的飞跃。

东坡从惠州的新居,到儋州的“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在摘叶所写的《桄榔庵铭》中进一步阐发他的人生感悟:“东坡非名,岷峨非庐。须发不改,示现毗卢。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谓之宅,死谓之墟。”《圆觉经》中,释迦佛在回答众菩萨提问题时明确表述:“彼善知识所证妙法应离四病”,“四病”分别是作病、任病、止病、灭病,“离四病者,则知清净……”东坡已将生命变为“无作无止,无欠无余”、完全自足自乐的内心本体,抛弃各种心灵桎梏,也不再需要任何外在动因。他把生命的最高境界,设定为生命的全部过程;把生命的全部过程,认定为生命的全部意义。

正因如此,在九死南荒之地,虽然东坡生活的实质内容十分艰苦恶劣,但他生命的体现形式快乐无比。晚清文学家、翻译家林纾评说:“东坡之居惠、居儋耳,皆万无不死之地,而东坡仍有山水之乐……与东坡易地以居,则东坡不死,而陶潜必死。盖陶潜虽有夷旷之思,而诗中多恋生恶死之意。东坡气壮,能忍贫而吃苦,所以置烟瘴之地,而犹雍容。”从心理本体出发,以自身丰富的情感体验生活,不对生活的实质内容做过多的理性思考。当然,东坡并非放弃一切、无所事事,他一如既往坚守人生理想,食芋饮水,著书为乐,而且竭尽所能为百姓做事,在民众的快乐中努力实现他人格和精神的更高升华。

东坡终于以前无古人的审美思维方式,以“思我无所思”的人格超越,理性地排除功利,求得人生情感的无比愉悦。“无思”是对“无待”的践行,是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无欠无余”是对“无作无止”的总结,是人生圆满平衡、人格高尚完美的结果。由此,东坡情感体验背景下的具体生活,无论大小、胜负、好恶,都具有了同等意义和价值,展露出现象后面的本体。现实生活很残酷,但人生情感很美好,一切性格与思维都审美化,以此最终构筑了美好的精神家园。后人所铭记歌咏的东坡,即根源于此。

现实人生到审美人生的距离,就是黄、惠、儋州的贬谪十年。现实人生的苦难化于审美人生的超越,生命的目的其实本不是目的,生命的意义在于审美化的生活过程,是即东坡人格境界的升华。

四、游于物外:“兹游奇绝冠平生”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提出要有方向、道德、理想、能力的人生目标,“游于艺”要建立在专业精湛的基础上,也是达到“仁”“德”“道”的必由之路。“游”在古代包括游历、交游、游艺、学习、巡察、出访等,几乎是社会行为的总和,客观上成为古人对人生理想境界和生存方式的积极探索。东坡对“游”的认识与实践也是如此。如学习之乐:“窃想著书讲道,驰骋百氏,而游于艺学,有以自娱,忘其穷约也。”(《答李康年书》)而更多用指交游:“与子野先生游,几二十年矣。”(《与吴秀才三首》其二)“今足下又不见鄙,欲相从游。岂造物者专欲以此乐见厚也耶?”(《答李昭玘书》)“足下所与游者元聿,读其诗,知其为超然奇逸人也。缘足下以得元君,为赐大矣。《唐论》文字不少,过烦诸君写录,又以见足下所与游者,皆好学喜事,甚善!甚善!”(《答李方叔书》)

东坡知密州时作《超然台记》:“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他提出“超然”“游于物之外”的“乐”理念。东坡一生游历各地,虽然多是被动出行,但主动把“游”融入生动丰富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中,到海南时形成以“游”为主体内涵的人生哲学。其早年自然形成的爱好山水的意识,经历乌台诗案的挫折和被贬黄州、惠州的升华,达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境界,最后在儋州的“九死南荒”中,以“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境界,完成一生对于“游”的思考与实践。

贬儋三年在他人看来是死一般的苦难折磨,超然物外的苏东坡却极力歌咏,表明他在寻找诗意生存方式的过程中实现了最后圆满的升华。这充分体现在他离别时对“兹游”的不断吟咏:“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他慨叹自己被贬海南经受的磨难,却又视为一生最值得纪念的奇绝漫游,原本还有孔子那样“道不行,乘桴浮与海”之意,而今已经多余了,那“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才是真正的海南岛。

五、淡泊明志:“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东坡《与二郎侄一首》是一篇文论。其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东坡哲学思想的成熟与人格魅力的养成,均遵循着这一规律。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淡泊是道家的“不争之争”,是由峥嵘绚烂夺目而渐老渐熟、复归平淡的否定之否定过程。“老”与“熟”不仅指书画艺术、语言文字,更重要的是年龄阅历,以及以此基础形成的世界观、方法论。年轻时屡欲登绝顶而小天下,而长期的修养渐化为成熟的境界,成熟的境界感应着万事万物,才能真正“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东坡“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与二郎侄一首》)。其诗词文赋在黄州、惠州登峰造极,已然成熟而归平淡。而东坡的心智、人格与哲学,经过一甲子的磨砺,默化于身心,是在儋州愈老愈熟,终归平淡,臻于完美的。此时的东坡,在辉煌人生屡遭断崖式下跌和一贬再贬的摧残备至之后,在行将“做棺”“做墓”的儋州,不再理会一切的功名利禄和“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是“敷扬文教,讲学明道”,助耕兴农,平淡地奉献和付出;做酒制药,平淡而有至味地生活;在明月孤灯、蛙鸣蚊绕中,心沉气静地写诗作文、编撰三书,不求峥嵘绚烂,只抒写其境界,默默从事人类思想文明史上开创性的大事情。这是生命成熟的大智与境界,是真实、自由、自然的最终超越,在平淡中寓有足够的高度和分量。

东坡一生,或高居庙堂,或多地知州,为国为民,功垂青史,但他都不以为意;三地贬谪,权禄尽失,颠沛艰辛,生死攸关,他却视为“平生功业”。经过了黄州、惠州和一甲子的历练,再加上儋州三年的升华,东坡已进入脱胎换骨的新境界:“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自题金山画像》)心如树木曾经繁茂、燃烧,成灰不是老朽,而是无所追逐、催生新木,成为永无止境的存在和力量;经过漫漫磨砺,四十年的羁绊终于荡然无存,生命之舟彻底解脱,从此自由。此时的东坡注重的内在的“功业”,“已灰”是心灵的超然与升华,“不系”是生命的解放与自由,这也是他衡量人生价值的新的准绳。

六、境界臻善:“此心安处是吾乡”

东坡以花甲之年抵达儋州,思想仍在不断完善、优化。在儋州三年期间,他不断调整心态,在越来越艰难的环境中,不断反思生命实践,塑造、超越自我,自觉地总结、论证,形成哲学上新的思考与认知,理想与信念、价值观和人生观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形成新的内容和体系。他对自然、人生、社会和精神的认识,对人生真谛的领悟,上升到人格与哲学的层面,通过撰写三书和实践行动,做出了对整个世界、人与世界关系总看法的本质论述。

东坡儋州三年,才真正做到秉儒家境界,执着现实,弃追功求利;承道家气象,通脱旷达,除懒散无为;参佛家证悟,心灵超脱,舍否定人生。东坡一任烟雨,最终赢得“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大格局,形成貌似“平淡”、实则“淡泊”的完善人格,圆满解决了世界观、人生观的问题,建构起执着而超越的境界。他把旁人无法承受的生命磨难化为旁人难以领悟的人生契机,表现出自我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他继承并发挥了优秀传统文化中最深层的理念、智慧、气度和神韵,以审美人生构建起美好的精神家园。这就是东坡人格、东坡境界。从“人格亦自足千古”的角度说,屈子、渊明、子美、子瞻此四子者,东坡某种意义上更胜一筹。在人类思想文明史的背景下,不止我们,西方世界也高度评价东坡的国际贡献。

饱经沧桑、大起大落的东坡,建立起成熟、伟大的人格境界,消除了现实中具体的功利追求,也否弃了生命的外在终极目的,以“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的心态,求得生命实现过程中的快乐自我。其实,关于精神家园的理念,东坡早在黄州时就清醒地认识到,并且明确地表达出来:“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经过黄、惠、儋的历练与修道,他最终认同了儋州这个地方,甚至某种程度上说已胜过他的西蜀故乡:“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儋州正是他的“此心安处”。这种心安是精神的家园,无关贫富、升沉、宠辱、寿夭,而恰是在看破这些外在束缚后的洒脱坦荡,更是无愧己心亦无愧他人的自在逍遥。

“东坡诗文,皆化为人格,所谓人格自足千古,惠、儋六年,玉成万古一人。”(冷成金语)儋州,永远是东坡的精神家园。

[1] 引苏轼诗文,据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2] 黄晓华《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海南讲话引经据典 借古喻今寄厚望》,《海南日报》2013年4月14日。

[3]《东坡易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4](宋)何薳《春渚纪闻》,中华书局1983年版。

[5]《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6]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九,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7]冷成金《苏轼岭海时期的思想与实践》,《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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