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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幕上绘制后景的人

2017-07-08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天幕老师

陆寿钧

1960年,我高中毕业后考入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美术系,没读完第一学期突然大吐血,被送往医院抢救。经检查发现肺上有两个结核球,一个如五分镍币般大,另一个二分镍币大,那时的医药没有办法根治,经过四个月的保守治疗和我与校方的抗争后,终于让我跟班复学。然而,在读完第一学年分专业时,把我分入了绘景专业。那时,我还不完全知道干这个行当有多大的风险,但我已明白这是一个需要体力的活,我怕我的身体适应不了,便向系里领导要求:你们认为我干不了布景设计,那么根据我的身体情况能否让我去学服装设计?回答是:你得服从分配,干不了就退学!当时,作为一个从市郊小镇上出来的穷学生,如果失去了能上大专的机会,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我认认真真地读完了这个专业后,于1963年又服从分配到天马电影制片厂美术办公室绘景组工作。

谁都知道电影厂里有大明星、大导演、大摄影,还有美工师、录音师、剪接师、化妆师等,但有谁能知道,电影厂里还有绘景这一行当?连我也是在进入这个行当后,才算真正弄明白了绘景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它的职能是在摄影棚四壁的天幕上喷云彩绘后景,让搭在摄影棚内的布景得以延伸,以假乱真。这是体力活又是智力活。说它是体力活是因为喷云彩时要爬上架在两座人字梯上的跳板,用喷枪在天幕上逐层喷绘。绘制景物时,也是站在人字梯搁起的跳板上用扫帚似的排笔奋力绘出。在此过程中,人字梯和跳板要不断移动,绘景人不断爬上爬下,凌空站在狭长的跳板上作业又无任何安全保障,会有一定的危险,绘景人在工作时得小心谨慎不算,一堂景喷绘下来,绘景人的鼻孔、嘴巴、耳朵、头发根里全是各种颜料,人往往会累倒在地要躺好一会儿。当时,对他们唯一的“照顾”是发工作服和口粮定位每月34斤,属“轻体力劳动”那档。这也证明了这确实是个体力活。说它是智力活是因为世上还没有哪一位画家曾画过那么大的画,其效果极难掌握,排笔扫下去后要改也难。绘景人不但要有绘画的功底,而且又要掌握适合作为电影中规定的后景的专业本领。效果出不来,只要美工师不满意就得重来。美工师满意了导演不满意更要重来。绘景人只得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人,在电影厂内纯属“小三子”,毫无地位可言,你干得再好,干成了这行中的“状元”“大师”,也评不到高级职称。有一次,我回初中母校去参加校庆活动,大家见我来自电影厂,都热情地来问这问那,当知道我是画布景的,有人就露出怪怪的眼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眼光我还未忘……

天马厂绘景组当时有二老二中一青五位人员,担当着一年约十部影片的绘景任务,每人年均两部。当时拍电影在摄影棚搭内景的较多,任务是够繁重的。所以,我们绘景班分配来了四位同学。绘景组长徐云龙原是我们绘景班的专业老师,对我们四人的情况很熟悉,承蒙他的关照,让年轻力壮的彭文龙老师带我。彭老师学徒出身,全靠自己在电影厂内跌打滚爬学会了绘景,他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后一直很照顾我,最累的活都由他干,我永远记着他的友谊和真情,我们亲如兄弟的友情一直保持至今。彭老师是当时五位老师中如今唯一的幸存者,其他四位都已先后离世:张瑞庆、徐云龙和何叔年三位老师死于文革期间,他们不是“反动权威”,也无任何历史问题,不是斗死的,而都是得绝症身亡的。瑞庆老师刚过60,退休后没享上几年福。徐老师还不到60,死在绘景组长的任上。叔年老师只活过40岁。后来,庄继光老师也得了肺癌,有幸手术成功,总算多活了几年后再走的。其间,彭文龙老师也得了一种怪病,差点送命。现代科学证明,当时喷天色和云彩的材料中含有不少致癌物质,长期与这类物质打交道并吸入体内,发生癌变是早晚的事。对于绘景人来说,最为让人唏嘘的是致命的危险常向他们逼来却又从未发觉!

逝去的那些人都曾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张瑞庆是老电影人了,解放前就干这一行,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在电影厂从学徒干起,已干了近四十年,从无声片绘到有声片,从黑白片绘到彩色片,全靠自己的摸索。他五短身材,理个平头,显得还很壮实,就是有点耳背,跟他说话要大声,他说话声音也很大。在摄影棚绘景时爬上爬下,任劳任怨,一丝不苟。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也从没说过一句怨言。但他常挺身而出,为我们年轻人讲话,与我们几个刚分配进绘景组的年轻人相处得极好,我还应邀去他家吃过饭。徐云龙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为我们绘景班上过两年专业课,我们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也是由他挑到他任组长的绘景组的。徐老师也是老电影人,自学成才,画得一手好速写,连上海戏剧学院都请他去上过课。在电影厂中,他的绘景水平公认为一流,重点片的后景大多指定由他来画。他身体极棒,擅长太极推手,与他较量的人,往往被他轻轻一推,不是被掀翻在地也要倒退好几步才能收住脚。他洁身自好,从不吸烟,却也会得癌症突然倒下,令大家都目瞪口呆。何叔年是位聋哑人,在聋哑学校学的美术。他是一位极其和善的人,也很聪明,常能用一个手势去代表一个人。我当时有个习惯动作,常用手去抚摸一下脸,他就用这个动作来代表我。我“以牙还牙”,因他后脑勺突出,我就用手在脑勺做个动作来代表他,他对此也予以笑认。他能用我们的表情揣摩出我们在说些什么话。我跟他学了一些哑语,现在遇到聋哑朋友还能管用。他看上去白白胖胖的,体质却并不好,一堂景绘下来常会累得随地一躺,休息过来后再去收拾工具,年轻力壮的彭文龙老师常带着我去帮助他。最终他得了肝癌,只活了四十多岁,留下同是聋哑人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不知她们以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都走得无声无息,在那个年代,人人自危,谁都顾不上他人的死活。况且,我们一会儿去干校,一会儿下农场,像鸭子似的被赶来赶去,也身不由己。他们三个人的葬礼我都没赶上参加,没有最后送他们一下,对不起了。

当时,上海有两家故事片电影厂,除了我们天马厂外,还有海燕厂,那里绘景组的几位老师,基本上也都是得癌症身亡的。活得最长的是林福增老师,林老师可谓是绘景人中的“专家权威”了,海燕厂所拍的几部有影响的电影的棚内后景大多是他画的,以假乱真得不露痕迹,那些大导演、大美工师、大摄影对他也敬三分。文革后他已年过七十,有部中外合拍的大片棚内搭景较多,制片方指名要他绘景,他欣然披挂上阵。我怀着敬意去摄影棚内看过他一次,空落落的大棚内,只见他独自一人在爬上爬下地绘景,他手中的排笔犹如指挥棒那般,引导着剧情需要的后景迅速地爬上了天幕,神奇得使我如入梦景……他间或从工作服中掏出小酒瓶喝上几口,随着退后几步,琢磨一下画下的景物后,又爬上人梯奋力挥笔……他是我心目中的大师,我们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我没敢去打扰他,悄悄地含泪离去,可这一幕却永远留在我心间。想不到我看到的竟是他的绝笔,没多久,他也得绝症走了,走得也是悄然无声……我查了一下《上海电影志》,这位为上海电影画过百余部影片棚内后景的绘景鼻祖,竟然在《上海电影志》上寻不到他的影踪,更不说徐云龙他们了。在摄影棚天幕上绘大景的人们只能如此悄然地消失在人间的天幕之中,可惜太快了些……

现在影片的拍摄大多已用实景、外景和外景加工来解决,加上还有不少专门的摄制基地,绘景这行当已可有可无,海燕、天马两厂合并为上海电影制片厂后,幸存下的绘景人都改了行,大多成了电影美工师,得以评到了高级职称,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黄洽贵,他于1961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后被分配在海燕电影制片厂搞绘景工作,据说是因为有海外关系,没能当上电影美工师。文革前,我与他曾奉命为上影演员剧团演出的一部话剧担当过布景工作,他搞设计,我司绘景,他也算与所学挂了一下钩。文革后他才得以当上了美工师。他担任美术设计的好几部影片都得了大奖,最后成为总美术师。可退休没多久也因癌症病逝,不知与他曾担任过多年的绘景,长期吸入有害物质有关?我们同時进天马厂绘景组的四位同学中,有三位得了心、脑血管病,其中孙雄飞因脑梗而在工作中突然倒下,他在文革后改行当了影视编辑、编剧,曾与黄蜀芹导演一起把钱钟书的《围城》成功地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轰动过一时。可见,以前被分配去干绘景的人,并非他们只能干绘景,只要给他们一个较为宽广的平台,他们也会为中国电影作出更大的贡献。我被调入上影文学部后,也参与了上百部影视剧的编辑、编剧工作。我们都很珍惜新时期给予我们的新平台,孙雄飞六十岁脑梗后又工作了十年,是七十岁再次脑梗倒在工作岗位上的。我七十一岁心肌梗塞送医院抢救前一个星期,还去北京出差接受了一个重大创作任务。我们心中多少会有为绘景人争气的愿望,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为绘景而短寿先行的师辈,更为重要的是不应辜负改革开放赐予我们能施展才华的平台!

我从上影剧团创作策划部主任岗位上退休时,承蒙领导为我开了个隆重的欢送会,会上美言如潮。轮到我致谢时,我说到了我在电影厂内的“出身”:我原先是干绘景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五位老师,他们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敬业,却永远默默无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从未得到过鲜花,享受过盛宴,在向老电影致敬时也从未提及过他们,他们真的微不足道吗?我希望大家一起来向这些人点赞致敬!

会后,我在庄继光和彭文龙老师住所附近的一家大饭店,邀请了我们当初一起进绘景组的另外三位同学,吃了一顿饭,作为“谢师”。庄、彭两位老师很激动,说我还一直想着他们。我说,我是与你们一起尝过绘景滋味的,连我都忘了你们,这世间还有人味吗?我们一起向地上洒酒三杯,向已在地下的张瑞庆、徐云龙、何叔年三位老师,以及所有已逝去的绘景前辈们敬酒致敬。谁都没有抱怨过去,因为谁都明白,在祖国大地上,绘过更大美景的普通劳动者们,向来都是无怨无悔的无名英雄,谁都乐意与他们一起融入天幕!

没过多久,庄继光老师也故世了,他得了肺癌后能熬过这些年也真不容易。当年绘景组的五位老师中,数他学历最高,毕业于正规的美术专科学校,也数他最有头脑,对那些不公正的事情敢于抗争,又能适可而止,保护好自己。他的出身不符合极左的要求,所以头上总被箍着一个紧箍咒。他的一生,肯定受过不少委屈,不过,如今也都释然了……

我写此文时,彭文龙老师已年过八十,他是干绘景这行中最长寿者,我祝愿他,祝愿电影厂内退休下来的所有普通劳动者们都健康长寿,这是对他们无怨无悔、毕生奉献的最好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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