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进:用歌声爱上一座城
2017-07-08刘莉娜
刘莉娜
毫无疑问,作为上音教授的杨学进和舞台上甜美动人的云南妹子是不同的。当我如约来到上海音乐学院的琴房时,其实杨老师的课时已经结束了,但她还在精益求精地“拖堂”,让一旁戴着眼镜的女生“再唱最后一遍”。女孩子羞涩地瞥了我一眼,站立好,开始唱一首曲调悠扬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而杨学进则时而弹琴伴奏,时而轻声伴唱,甚至几度起身弯腰、踮脚,用手掌轻轻按在学生的小腹和头顶上,示意学生用哪里发声、从哪里发力……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师生严肃而投入,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在这间小小的琴房里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一曲终了,杨学进笑眯眯拿出三颗奶糖,一人一颗。这一笑之间,她圆圆的眼睛弯起来,精巧的下巴微微一翘,又变回了台上那个所有人熟悉又喜爱的云南“百灵鸟”来——时光仿佛也格外优待她,她的笑容里甜美不减,她的眼睛里始终有明媚的光。而事实上,杨学进1982年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之后她放弃了进入国家级歌舞团的工作机会,选择留在上海,在母校躬身三尺讲台,尽管这需要克服语言、文化等多方面的障碍。这么多年来,杨学进培养出了上百位优秀的学生,他们之中有大半是外地生源和少数民族,而这些学生毕业之后也大多选择留在上海,感念老师的提携,也反哺这座城市,一如老师当年。
用责任架起一座桥
一个城市靠什么留住外来的艺术人才?多年来,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杨学进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于此,在她看来,其中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无疑就是给年轻人以舞台。“舞台是一面放大镜,面对观众演唱,既是对心理素质的锻炼,又是对感情交流的培养。”自己就是歌唱家的杨学进很清楚,对于学表演的人来说,舞台从来就是最好的成长平台,不仅可以让他们收获观掌声与自信,更可以让他们对身处的城市产生归属感。但大上海好戏连连,那些世界级的优秀表演已然让人应接不暇,本土的大师和专业表演院团更是轮番登场,哪里还有余地留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甚至“尚未出茅庐”的学生?对此,杨学进另辟蹊径,早在2004年,她就曾带着12名学生在上海图书馆举办“声泉”演唱会。自那一年起,她促成了上海音乐学院与兰心大戏院的合作,兰心大戏院免费提供星期六下午的舞台,并以二三十元的低票价对外销售。在这里,学生们的舞台经验可以慢慢积累:高年级的学生唱唱歌曲联唱、两人唱;低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唱唱小组唱;对于即将毕业的学生,则为她们搭起独唱的大舞台。这还不够,每次有人邀请杨学进演出或开演唱会,她也总想着怎样带上自己的学生们。
就这样,杨学进成了音乐学院里最早将“师生音乐会”做成常态的人。“这些年我们跟着老师多了许多机会。”提起这一点,她的学生们总是特别感动,而杨学进对此却满心坦荡:“这难道不是我作为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么?很多年前当我从云南只身来到上海,我的老师也就是这样对我的。”原来,当年的彝族少女杨学进从云南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时,身上只有父亲一个月的工资70元,为此她虽然知道自己的专业要爱护嗓子,还是不得不吃着父母托人带给自己的辣子和腐乳一餐餐的应付度日。但她的老师胡靖舫及时发现了学生的窘境,毫不犹豫伸出援手。“胡老师像慈母一样教我,带我,不为名,不为利,全心全意地引领我这个从大山里来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迈向艺术的美好境界”。学生时代的杨学进因为要去北方城市参加比赛,胡靖舫老师还特意自己花钱给她买了件大衣。无独有偶,当崭露头角的杨学进登台巴黎香榭丽舍大剧院举办独唱音乐会之前,美声声乐教育大师周小燕不顾高龄,“串行”指点,每周给她上一到两次“小课”,只为助力一个年轻的民族高音歌唱家能够唱响欧洲。想起昔日种种,杨学进觉得自己如今对学生所做的一切再应当不过了,“当年我来到上海孤身一人,我的成长离不开每一个对我伸出双手的老师们。而我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我的报答,而是爱的传递。”
用歌聲爱上一座城
如今的杨学进已经在上海待了近40年,不仅外在俨然是个雅致的上海女子,那种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美好与精致的敏感力也仿佛融入血液。比如,当我约她到汾阳路上上音对面的临街咖啡店小坐闲聊时,她却领着我从咖啡店的侧门绕进了紧邻着的汾阳花园酒店,于曲径通幽处轻松觅得自带玻璃落地窗和一整片绿草坪的小洋房咖啡馆一座,当我们惬意地对坐在宽大松软的丝绒沙发里时,我不禁觉得,她已经真正是个上海女人了。
之所以作此想,自然是因为杨学进近几年来对“上海老歌”的热爱与研究实在惹人注目——一方面,毕竟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专业唱民族歌曲的少数名族歌唱家,身上的一切标签似乎都和上海老歌不搭界;另一方面,正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浑身不搭界的“魔都新移民”,却在上海老歌的发掘与研究上做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不仅出版了数张上海老歌专辑,举办了“爱侬上海”音乐会,更把多年收集整理的上海老歌写成了专业教材。说到这看似唐突的跨界与转身,杨学进自己倒是觉得一切因缘际会都是水到渠成。“2011年11月,我在家里无意间看到中央电视台四套国际频道的《中华情》上海老歌系列,节目中播放了26首由新老歌手演唱的上海老歌,曲目丰富,歌手风格各异,表现形式多样,其中很多唱法都和我们民乐有异曲同工之处,于是我开始留意到上海老歌这个独特的城市文化载体。”
在汾阳花园的咖啡香里,她回忆着自己最早动念于上海老歌,觉得其时的偶然要远远大于必然:“因为开始关注,我很快注意到上海轻音乐团先后举办了几场有不同表演嘉宾的老歌音乐会,反响很好。差不多时间里方琼又以‘海上新梦为主题在上海大剧院举办了两场音乐会,当时因为吴莺音还健在,还邀请到她和梁波罗担任嘉宾。这些演出让我更多的了解了上海老歌的辉煌历史和优美曲目,也越来越觉得这些老歌里有很多素材来自民歌,唱法也多有接近,于是萌发了唱一唱上海老歌的念头。”也是天时地利,2012年初,法国黑白默片《艺术家》成为奥斯卡大赢家,杨学进深深被一股复古的情绪击中,决定也录制两张怀旧风格的个人唱片,选题自然而然就落到上海老歌上。
毫无疑问,听上海老歌跟唱上海老歌毕竟不是同一回事情。作为一个生长在云南青山绿水间的彝族女子,要把征服东方巴黎的上海老歌唱出正宗的海派味道,杨学进自己也不是很有底气。“我感觉,我唱上海老歌,就像是建一座艺术大厦,必须打牢基础,认真研究上海老歌的艺术规律,否则这座大厦随时都会坍塌。”但外表甜美的杨学进,骨子里却有着不畏惧不退缩的倔强,“我把过去自己收藏的6张上海老歌CD找出来,一首一首仔细听。先看哪些歌曲比较好听——我觉得选曲目录制CD,好听是最重要的,歌曲本身不好听,再怎么唱也无济于事。然后看哪些歌曲较为适合自己演唱。我和两个助理边听边选,做了几天功课,拿出一个初步的曲目来。后来我在上海音乐出版社的书架上发现了王勇主编的《海上留声——上海老歌金曲100首》,于是我就找上门去了。”
杨学进很快找到同为上音教授的上海老歌研究学者王勇,请他帮助自己选择曲目。王勇也一直记得杨学进找上门去的那一幕:“2012年初秋,杨学进拿着几首新灌录的小样来找我,开门见山的说,我思考了很久,也纠结了很久,我决定要唱上海老歌,希望你多提意见!”在王勇看来,一位已经颇有成就的民族声乐歌唱家要改换歌路,探索另一类歌曲,这种挑战无疑有着很大的风险性。然而作为一名老歌的研究者,一种心动也油然而生——这是一位当代音乐家向老上海前辈音乐人的致敬,更是海派文化精神的一种延续。“让老歌不变成化石,而是在传唱中继续流行下去,创出新意,我想,这件事情无疑是有意义的。”于是,王勇与杨学进开始了第一次合作。
有了王勇的协助,杨学进又邀请了著名音乐制作人孙红先生到自己家,把之前选好的曲目给他看,再请他提些意见。孙红认为杨学进的嗓音甜美,唱周璇的歌更为适合,又帮她挑了几首歌。而杨学进自己则喜欢李香兰、白光、张露、张伊文等人的作品。“我们一首一首精挑细选,最终选定了12首曲目:《上海小姐》《三轮车上的小姐》《拷红》《夜上海》《恨不相逢未嫁时》《玫瑰玫瑰我爱你》《永远的微笑》《天涯歌女》《疯狂的世界》《我有一段情》《香格里拉》《好时光》。”这张专辑见证了杨学进与上海老歌最初的结缘,所以直到现在她都能按照顺序一口气报出所有的歌名。
用老歌传递时代精神
作为自己的第一张上海老歌专辑,《爱侬上海——杨学进上海老歌》里收录的12首老歌自然每一首都有特别之处,所以当我问出“你的最爱Top3”这个问题时,本以为杨学进会为难,但她却一口报出了答案:《香格里拉》《天涯歌女》和《上海小姐》。“香格里拉就是我家乡云南省的一个县,我把对故乡的感情都唱在这首歌中了。而田汉作词、贺绿汀作曲、周璇首唱的《天涯歌女》我也非常喜欢,它的音乐元素来自于苏南民间小调《知心客》,是一首经典中的经典。”很显然,对于民族声乐专业的杨学进来说,这两首歌曲都是和自己的专业契合度很高的作品,但真正让她感触良多的,却是那一曲《上海小姐》。
据杨学进介绍,《上海小姐》1947年出品,署名徐朗作词、维克作曲,实由黎锦光一人创作。它的首唱者张伊雯是上海人,1946年参加“上海小姐”竞选、荣获歌星亚军,一夜成名,创作者因此为她度身订做了这首歌曲,在当时非常流行。“一直以来,上海老歌都会被说成是靡靡之音,可是你看,就是这样一首为选美而作的歌曲,歌词却那么健康、积极,充满正能量。”杨学进说到兴起,情不自禁轻声唱了起来:“愿你们改变这新的时代,为女性们争取荣誉的光辉……”歌声朗朗,让人如沐清风,那充满自信的节奏与曲调,即使70年后的今天听起来依然是青春扑面。“我的学生们听过后说,老师,这首歌曲不是在唱您吗!”一曲终了,杨学进明显情绪高昂,笑道:“我觉得也算是吧,《上海小姐》唱的也是和我一样充满正能量的,生活、工作在上海的女性们,这样的女性无疑代表了先进的时代精神。想到70年前的上海小姐们就是如此的积极明朗、通透聪慧,我对老上海真的很神往呢。”
就是在录制第一张唱片的过程中,杨学进每天都学习上海老歌、研究上海老歌、练唱上海老歌。唱片录好后,她与上海老歌也从相识到相熟,碰出了火花:“我对上海老歌有了情感,就越发放不下它,渐渐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我开始动脑筋,希望以音乐会的形式更加立体地呈现上海老歌。”这正应验了《在那东山顶上》那句“如果不曾相见便不会相识,如果不曾相识便不会相知,如果不曾相知便不会相恋”,杨学进深感自己对上海老歌的感情已经不是停留在爱听爱唱的层面上,她想要让更多人恢复这段美好的回忆,便起意要开一场上海老歌音乐会。然而,一场音乐会毕竟是比录制一张唱片大得多的工程,用什么主题、乐队、板块来呈现上海老歌音乐会?于是杨学进想到,何不向同样在上海、爱上海的朋友们求助。
就这样,杨学进找到了孙徐春,孙徐春为她贡献了演唱会的主题。“孙老师提议,主题就用‘爱侬上海吧,一字双关。我当时就拍手叫绝!‘爱侬上海,这个主题有体验,有地方特色,有很强的包容性,给了我很大的想象空间与创造空间。”就这样,杨学进找到了著名指挥家屠巴海,屠巴海为她贡献了新颖的编曲形式。“屠老师得知我要搞上海老歌音乐会,抓起电话就给我打过来,他说上海老歌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作品,节奏都比较慢,如果一首首这样唱下去,观众会坐不住,你可以试试做几首‘串烧,结果串烧果然成为演唱会上最受欢迎的环节。”就这样,杨学进找到了王勇,王勇为她量身选择了反映上海小姐、上海风情的爵士风格的曲目……当然,为了反应上海老歌的韵味,杨学进自己还特地请设计师根据当时老上海旗袍的款式,设计了4套演出服装。在音乐會正式开场前,她又专门花了一个月时间,在和平饭店与那里著名的老克勒乐队合作,免费给来往客人演唱上海老歌——和平饭店保留了那个时代的神与魂,杨学进想在那里寻找老上海的感觉。
2013年6月6日,《爱侬上海——上海老歌音乐会》在上海文化广场首演,之后又先后在上海音乐厅、东方艺术中心、上海外国语大学等场馆举办了10多场不同规模的音乐会,受到听众的热追。2014年4月12日,“情浓上海——经典老歌重现台北”音乐会在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厅举行。本次音乐会由瞿春泉指挥,王勇主持,杨学进、苏霈演唱,台北市立国乐团演奏。举办方说,音乐会的门票一个多月前就被卖光,一千多名观众早早执票排队,有序入场。观众中既有坐着轮椅来的老人,也有牵着父母手来的小孩子,还有结伴而来的青年人。特别让她欣慰的是,有个年轻的听众听完后表示,杨学进的上海老歌不但不老,还很清新,“她把上海老歌唱新了。”有观众如此,有知音如此,杨学进觉得之前的付出全都值得了:“我原本只打算为一张专辑寻找歌曲素材,没想到就此为海内外听众打开了一片新的听觉领域。文化的力量,是多么柔软、多么纤细、多么绵长呀。它能润浸到每个人最敏感的、最温暖的神经末梢。那是一个连海水、风尘都到达不了的地方,那是一份连山脉和海洋都阻隔不断的情谊。”
用教学激活上海老歌
在杨学进看来,上海老歌就像是流动的老上海。它不可见,不可触,却可听,却可感。“我经常想,要是能让这些上海老歌在上海的老建筑间流动起来,丰盈起来,那该有多好呀。”虽然这个愿望暂时没法实现,但她这个关于“流动”的梦想却以另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得到了实践,那就是传承。作为老师,杨学进把上海老歌搞得风生水起,她的学生们耳濡目染,自然也爱上了它们。对此杨学进特别高兴,“我对她们说,好的好的,我的学生都要学唱上海老歌。上海老歌不是什么小情小爱,更不是什么靡靡之音,大多数上海老歌歌唱的是人性,表现的是真情。上海老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土壤里长出来的枝与叶,是江与海相恋时结出的果与花,是东方大都市上海永恒的声音形象。我们学民族声乐的人,实在没有理由不去传唱。”
但要教学,就得有教材,总不能让音乐学院的专业学生们拿着简谱唱。于是,杨学进想到要写一本上海老歌的专业教材,把上海老歌当成艺术歌曲来做。这个工程无疑是浩大的,单靠她一个人做不了,于是一路走来的那些早已因为对上海老歌的热爱而形成默契的朋友们,又一次向她伸出双手。屠巴海是著名的指挥家和演奏家,他在团队里担当了艺术总监的角色。“他担当过许多不同级别音乐盛事的艺术总监,也不知指挥过多少次上海老歌演唱会,对上海老歌的風格了如指掌。”杨霖希负责编配伴奏,从2006年起她就为许多歌曲编配了伴奏,编成了4本《中国声乐曲选》教材出版,并为不少作曲家的艺术歌曲编配钢琴伴奏。但尽管如此,为上海老歌编配钢琴伴奏,对杨霖希来说也不吝是一项工程浩大的创作。“好在她热爱上海老歌,热爱这个团队,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经过一遍遍地改写曲谱,最后的作品无疑是精益求精的。”陈迪星是十分苛刻的录音师,他对每一个音都要求很高。“他说要录杨学进范儿的上海老歌,每首歌就都要唱出我的风格——这不只是录上海的老歌了,而是录我的新歌啊。”杨赛是一位资深的音乐文学专家,他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又做过音乐美学、文艺学、艺术哲学三个专业方向的博士后,知识渊博,文字功底很深。“他对歌词的分析与把握都十分精准、细腻,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创造性的启示。”而杨学进则是这个团队的召集人,“我们这个团队聚会的主题只有上海老歌,聚会的地点就在我家。我既当演唱者,又当招待员。钢琴一响我就开唱,钢琴不响我就跑跑腿,倒倒茶水。”
因为同一个梦想,一群人就这么聚在了一起。有人弹,有人唱;有人读谱,有人读词;随时可以停下来,随时可以开始;谁都可以发表意见,任何意见都会受到尊重。最终,一本命名为《爱侬上海——上海老歌精选》的上海老歌歌谱集便这样问世了,它的重要性不是重新编纂35首老歌所能涵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上海老歌作为学科内容进入正统音乐教育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对于这个成果,杨学进无疑是欣慰的,但却并不满足。她说:“艺术总是在前进,我们今天开个头,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沿着这条小路攀上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