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笑,一个逢人爱笑的演员
2017-07-08盛汉清
盛汉清
红五月,火红的红五月,许许多多的老上海,都会想起在这难忘的红五月的二十八日,就是大上海解放的喜庆日子。当年有一支叫“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文工团”的,随着解放军部队一路打仗,一路歌唱,一路行军来到了大上海!
文工团的业务骨干,有后来成为著名歌唱家的任桂珍(代表作歌剧《江姐》)、著名剧作家的王炼(代表作电影《枯木逢春》)、著名作曲家的商易(代表作舞剧《小刀会》)等。我今天要为大家介绍的是文工团业务骨干中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曾经和任桂珍同台演出歌剧《白毛女》的电影演员兼导演——冯笑。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在常人眼里,一提到纯朴、忠厚的山东人,总会联想成黑黑的脸膛,高高的个子这样的好汉。而此时我要说的这位齐鲁大地之子,脸膛并不黑,个子也不高,却长得英俊秀气,开朗大方,还长着一头浓密可爱的卷发,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他就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冯笑。
大家还记得吗?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个弹土琵琶的游击队员小坡,就是冯笑扮演的。影片中土琵琶多次出现,不断发展,贯穿全剧,成为一个经典的电影艺术细节,最终落在《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支电影插曲中:“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此曲开始的一段领唱,是冯笑亲自唱的,拿出了当年他在解放区文工团说唱弹跳的看家本领,一蹴而就。随着电影的陆续放映,这支生动的插曲传遍了祖国的天南地北,万水千山,一度成为全国各地文艺晚会的保留节目。
每当冯笑出外景,常常会碰到群众围观。在摄制电视连续剧《吴玉章》时,冯笑一行人到达四川盐都自贡市,走在路上,几个四川老乡发现了他,斗胆地走上去问:“老同志哎,请问您是《铁道游击队》里那个弹土琵琶的?!”“是吗,是小坡吗?!”“真的像呀!”四川老乡看见冯笑笑眯眯的样子,更来劲了,边跑边叫:“你就是土琵琶,冯笑就是你!”“太好了,太好了!”看到当地群众那么热情,激动,冯笑不忍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份,便带着亲切的微笑:“是的,我是冯笑。”听这么说,大家跳了起来,有的把帽子也抛到了天上!接着,有个大胆的四川妹子提出更高的要求:“冯笑同志哥,您能不能当场给我们唱唱土琵琶?”冯笑一口答应:“好啊,没问题,我现在就唱!”于是,冯笑认真热情、精神饱满地在当街路口唱起了《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越唱听的人越多,随着冯笑的歌声,老乡们三五成群地一起合唱起来。
像这样即兴地当街为老百姓唱歌,在冯笑的一生中不胜枚举,难以统计。他回想起,到了上海后,每逢五一、国庆等节假日,他和演员剧团的同事们一起到广场、公园、工厂、码头为群众义务演出,许多电影明星如赵丹、白杨、金焰、张瑞芳、孙道临、上官云珠、王丹凤、郑君里等悉数登场,常年常演,深受广大群众欢迎,与在四川自贡市自然形成的空前盛况不相上下。冯笑深感,自己为工农兵服务的演艺道路是走对头的。
几乎从济南走到了上海
1933年12月1日,冯笑出生在山东省淄博市(又名张店)一个铁路工人的家庭里,原名冯华谱,不到十四岁离家出走,投奔革命,参加解放军。参军后,战士们议论打仗总会有牺牲的,如果真的“那个了”,上级组织要列出名单,通知家属,可享受烈属待遇。冯笑为了瞒住家中父母兄弟姐妹,就決定改名,那改成什么大名呢?一时想不好。战士们说,你平时乐呵呵的,逢人爱笑,你改名可朝这方面多捉摸捉摸。冯笑一听,计上心来:“嗨,是呀,我逢人爱笑,干脆就叫冯笑吧!”
参军不久,1948年10月,组织上为了培养冯笑等一大批年青战士,被送到山东济南华东大学读书,在求学中冯笑喜欢参加文艺活动,还成了积极分子,后来被吸收进华东野战军山东干部纵队文工团,待命南下。等到1949年2月22日,战场形势好转,文工团才遵命离开济南,先乘了一段专门装货物的“闷罐车”到山东临城(今薛城),后开始长途行军,在沙沟住了一个多月,进行整编、学习、劳动、演出。随后,文工团徒步走到江苏的新安镇,稍事休息又开始长途行军,沿着春水荡漾的大运河南下,背着行囊背包,一天要走八十里路左右。他们高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曲:“昂首阔步,横跨大江,把春天带到江南的原野,把红旗插遍宁沪杭……”冯笑个子比较小,常常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听着歌声,越走越有劲。有时乘帆船,他们轮流在岸边拉纤,还喊两声号子,学着俄罗斯《伏尔加船夫曲》的调子吼叫几声,体验一下劳动者的步履维艰……
行军途中,早晨他们迎着春天的朝霞,到运河边上洗脸刷牙;晚上他们在宿营地去农民家借稻草打地铺,再烧开水烫脚,这是长途行军的必修课,而且有讲究。凡是脚上起了水泡,一定要挑破,绝对不能怕痛。挑破再行军,脚就不痛了,待磨出茧子,再也不会起水泡了。小小年纪的冯笑,脚上亦长出了茧子,他笑着向大家“报喜”,老队员于明德嘻笑道:“你只长了一个,等长满三个再报喜不迟!”引得众人开怀大笑。就这样,他们从新安镇走到了沭阳,再走到了江苏扬州。
从济南出发时,文工团的口号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到了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了,大家情绪兴奋高涨,马上要真的过长江啦,也不觉得累,都加快了行军步伐。在轮到文工团过江时,同志们激动的心情更是难以形容,年纪最轻的冯笑真想放声歌唱,却一下子立刻闭住了嘴。上级早先规定:过江不许唱歌和大声喧哗!因为国民党的飞机和战舰随时随地会出动轰炸扫射,所以队伍只能隐蔽活动。此时他们悄无声息地上了木筏,开始过江,各自用背包当座位,一个个都手拉手紧挨着,相互支撑。启航时江面有大雾,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谁轻轻地说了一句:“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我们要永远记住这过大江的日子!”木筏摇到江心,水急浪大,出现剧烈晃动,人很可能被掀翻到江中,船老大提醒同志们:“大家不要慌,一会儿就过去啦!”不久雾散云开,大家刚登上岸,国民党的飞机就在空中盘旋,向江面俯冲扫射,队员们急忙躲避,立即急行军,快速穿过镇江市,再继续夜行军,人倦体乏,经常有队伍前头的人已经停住,后边的人还睡意朦胧,机械地朝前走,直到头碰到前面的背包上才止步。冯笑人小体轻,脚踏不稳,时时摔倒在地……这些尴尬事到了白天便变成了大家的笑料。最后,行军至丹阳,队伍才乘了一段刚刚修复的沪宁线火车,来到苏州的陆睦镇,终于结束了文工团长达七十多天的徒步行军生活。在苏州文工团再次整编,开始排练大型歌剧《白毛女》等节目,至1949年7月,文工团奉命离苏赴沪,冯笑和同志们高举红旗,打着腰鼓,第一次踏上了当时东方首屈一指的大都市上海,好似做梦一样……
岁月如流,转瞬之间,半个世纪过去了。冯笑经常回忆当年这段不同凡响的美好时光,虽然短促,但对他来说却是人生旅途上最珍贵、最难忘的一页。
拍电影当演员 甘苦自知
1952年5月,文工团面临整编、撤销,每人要重新分配工作。冯笑天生是个乐天派,分配什么工作都无所谓。团里的老队员于明德见冯笑对出路漠不关心的样子,便说:“看你乐呵呵的,一点也不上心的模样!”冯笑掏心窝地回答:“嗬,我还不跟您一样,打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了,还算计分到哪儿?”于明德同意:“这倒也是!”结果分配很顺利,冯笑和于明德同于希敏、李镛、史久峰、曹铎、王褆、乔郅、缪楠等十多位同志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
进厂第一部戏,冯笑在影片《鸡毛信》里扮演通讯员小刘,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这对有文艺实践经验的冯笑来说,极易掌握。他曾在歌剧《白毛女》中演过王大春,话剧《全家买公债》中演儿子,其中《小司号员》是文工团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独舞,还与女演员缪楠合作,是男女腰鼓队的排头兵,被称为“金童玉女”。在拍片中,他以虚心学习电影前辈石挥、舒适为主,第一次“触电”,很是新鲜,权当练兵。接着,冯笑进了《一場风波》摄制组,扮演与同村女孩杨春梅相爱的男青年朱小昌,可戏份也不多,影片重点放在反对封建礼教,宣传新的婚姻法上。后来又参加了电影明星赵丹、白杨主演的影片《为了和平》,在片中饰演一个进步青年江思远,从老演员身上学到了难得的现场经验。赵丹见冯笑年轻好学,形象俊朗,在自己出任导演“五四”以来优秀剧目《家》和《雷雨》两个话剧时,邀请冯笑扮演觉慧和周冲两角。可演惯工农兵形象的他,一时难扮旧社会公子哥儿、少爷之类的角色。赵丹见情,就自己掏钱叫冯笑去买两件西装,关照他天天穿在身上,找找角色的感觉,并要求他日常生活,无论吃饭还是睡觉,处处、时时得沉浸在角色的氛围里……这一招果然灵光,冯笑触类旁通,开始由表及里,慢慢地从角色的举手投足一直揣摩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最后在舞台上演得像模像样,非常到位,连电影演员剧团几个老前辈看了也称赞不已。
说来也巧,冯笑在参演了《两个巡逻兵》《你追我赶》《香飘万里》《前方来信》等多部影片后,又同电影明星白杨合作,在影片《春满人间》中扮演一个记者角色,自驾闪闪发光的摩托车出场,派头十足,神采飞扬。这样的场面,出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镜头里,可是风光无限,给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在拍摄影片《幸福》时,却出现了“故障”。此片冯笑与韩非、王蓓等资深演员搭档,全片富有喜剧色彩,笑点不断,公开上映时,观众反映较好。可是被极左的“拔银幕上的白旗”一道黑令压制下来,指责《幸福》《上海姑娘》《情长谊深》等十多部影片有“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勒令停止放映。冯笑来不及“幸福”,就被泼了一桶冷水,好不尴尬。到了“文革”非常时期,冯笑参演的影片《红日》和《北国江南》也遭到了类似的无理批判。
冯笑从影以来,拍片不少,出彩不多,甘苦自知,欲说还休。究其原因,这与他自觉或不自觉的接戏态度和方式有关。人们发现从进电影厂开始,他总是服从领导分配,演的大都是配角和跑龙套的戏,安分守己地执行“三不政策”:“不挑戏,不争戏,不抢戏”。这样的服从领导分配,也许是冯笑参加文工团时养成的好习惯、好传统。但从演员必须发挥个人创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来看,冯笑似乎尚有欠缺。
为影视事业拼搏到底
冯笑反思三十年来的银幕演艺生涯,自知本人形象先天存在局限性,英俊儒雅有余,伟岸霸气不足,戏路不宽,难以发挥。为此,冯笑在拍完《蓝光闪过以后》《飞向太平洋》等几部影片后,正式向组织提出,决定改行做导演,很快得到了批准。
其实早在1976年,冯笑应邀回电影演员剧团参加话剧《万水千山》的导演工作,1981年自编自导自演电影《金钱梦》和参与其他影视业务,在导演艺术上已积累了一些经验。如今正式上任,他首先挑选自己熟悉的《铁道游击队》作为选题,将电影改为电视连续剧,力求把原来老片留下的遗憾和不足加以弥补,篇幅适当增加,特别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下功夫,创新方面也做了有益的尝试,获得了一定的好评。
之后,冯笑参加了由著名演员孙道临创办的华夏影视公司,联合导演了革命历史人物传纪片《吴玉章》和中德合拍的长篇电视剧《疾风知劲草》等作品,又和老上级、老导演傅超武合作导演了电视连续剧《郑板桥》,独立导演了《大都会擒魔》电视剧,编写了《女王与古币》《私情后的罪恶》等电视剧本,可谓不遗余力,成绩可喜。
正当世界电影100周年、中国电影95周年之际,华夏影视公司负责人、著名演员孙道临交给冯笑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请他编辑制作一部记载“中国电影的摇篮——上海电影明星”的长篇电视文献片。冯笑以他一贯服从分配、不计个人得失的奉献精神,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谁知开始了一段“苦难的历程”……他跑遍上海大小图书馆,查阅大量的档案资料,把近百年来活跃在上海银幕上的电影明星逐个排队、选择,初步形成构思,并请行家撰稿写解说词,修改、审查、定稿后,再亲自到电影厂狭窄闷热的片库将数百部电影拷贝借出来,一部部搬上搬下,送到转录车间,请老师傅一部部转成电视录像带(BETACAM),俗称“胶转磁”。那时,人们看见,被大家称为“小前辈”的老演员、新导演的冯笑冒着烈日,踏着装满电影拷贝的“黄鱼车”,像个民工似的,在发烫的水泥路上来回奔波,汗流浃背,不辞辛劳的模样……正式编辑、制作时,冯笑将成千上万个镜头画面按艺术构思一个个剪接成片,近三十多部,每部时间控制在二十分钟左右,其工作量之大,消耗精力之多,可想而知已达吉尼斯纪录了。这部后来被定名为《世纪明星录》的电视文献片,囊括了赵丹、白杨、金焰、张瑞芳、舒绣文、秦怡、石挥、上官云珠、孙道临、刘琼、魏鹤龄、王丹凤、舒适、顾也鲁、吴茵、张伐、李纬、陈述、冯喆、莎莉等众多电影明星,可谓珠联璧合,光彩夺目。事后,孙道临等一致赞扬冯笑“做了一件功德无量、载入史册的大好事!”
光阴如箭,冯笑到了离休的高龄。上影创作策划部主任、编剧陆寿钧正在策划一部题为《荧屏后面》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剧中“导演”一角,大家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冯笑,他看过剧本后,一点也不计较酬金的多少,就答应陆寿钧的邀请,说:“当了一辈子演员,到老了,演演自己也该!”这样,冯笑息影六年再度出山。摄制组里大都是比他小一辈或小半辈的年轻人,他却从来不摆一点架子,兢兢业业把这个“导演”角色演好。后来,在陆寿钧做《荧屏后面》后期工作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不详之音:冯笑查出了大病,住进了医院!
那天,陆寿钧和制片主任带了已做好的录像带来探望冯笑,见他靠在一张弧形的木床上,发现人一下子消瘦得落了形。然而他依然满脸微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但好像什么都知晓,只是为了不让亲朋好友们痛苦而强忍着病痛的折磨……之后数日,冯笑硬撑着看完《荧屏后面》连续剧的录像带,为自己心爱的影视事业拼搏到了临终,成了他最后的绝唱……
尾声
冯笑查出大病前,总感到胃部附近疼痛不已,去大医院看了多次,被诊断为消化系统胃病,但服药不断,疗效全无。最后转到另一家三级医院复查,才查出是可怕的胰腺癌!而且到了中晚期,已不能动手术。因为这个像蚯蚓大小的胰腺癌体被附近的肝胆脾脏器层层包裹,最高明的医生也难以下手……过去那家大医院说是“胃病”,其实是送命的“误诊”!
患病期间,上海电影制片厂及演员剧团等单位的领导同志前来探望冯笑,关怀备至。老同事、老朋友仲星火、牛犇来到冯笑的病床前,伤感不已,可冯笑还像往常那样,诙谐地说了那句难忘的唱词:“……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已预感到自己不久的将来。
这天,冯笑的精神忽然非比寻常,话也多了起来,他深情地握着爱人的手,一句慢一句地诉说:“我们夫妻恩爱一场,难能可贵,只是我再也不能陪伴在您身边了,我什么都能放下,就是放不下您……”说完,冯笑依然留着笑容,再深情地望了爱人一眼。瞬间,他又一次昏迷过去,从此没有醒来,这是冯笑留下的最后遗言。
一位从战争年代走来的文工团红小鬼,为新中国的影视事业辛勤劳作了一辈子,连离休干部的优厚待遇都未及尽情享受,就默默无闻地离开了我们,这也符合他生前“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人民谋幸福”的美好心愿,真正是一身正气,高大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