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三井兽

距离本赛季常规赛最后一战开始还有30分钟，热火要想进季后赛必须在今晚赢球，同时指望两个竞争对手步行者和公牛都输球。帕特·莱利还没有现身球场，过去两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聚光灯下，这对一个非常注意隱私的人来说，是十分让人震惊的。当年，他一手策划了三巨头的合体，但是如今……回到家乡的勒布朗·詹姆斯正在卫冕冠军的道路上大步跨越，悻然离开的德怀恩·韦德也帮助公牛力压热火跻身了季后赛，而惟一留下的克里斯·波什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球场，属于热火的美好时代只能留在莱利的记忆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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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队的氛围不错，但是办公室的气氛很紧张。”莱利的助手凯伦这样说道。

在莱利那四面都是玻璃墙的办公室中，这位热火教父一个人坐在沙发旁的轻便椅上，屋子里很暗，也很安静，百叶窗拉了一半，看不见外面的水池。他大概已经三四天没有剃须，看起来充满疲惫。他旁边放了一个奇怪的佛像，做成了热火球迷的样子，说是会带来好运的；书架上贴了鲍勃·迪伦的歌词：“当你一无所有，就无所谓失去。”凯伦递给莱利一杯咖啡，装在佳得乐饮料的绿色纸杯里，他叹了口气，身体换个姿势喝了起来。过去这几个月，莱利的情绪起伏很大，他正在经历外人都不知道的最大的挑战。

本赛季开始之前，莱利想过卸任离开，但考虑到他在离开篮球之后可能会被巨大的空虚淹没，他并没有做出这个选择。如今，这个熟悉的话题再次被提及：他想在人生中作出改变，但前提是他能够逃脱NBA节奏的吸引力。在那些祈祷卡片上印着这样的话：“我是应该放弃还是战斗？”在过去50年里，特别是在这个赛季，莱利每天都在想着这句话。他无时无刻不想寻找机会证明自己的名声是应得的，但问题是，每次他证明了自己，就等于又拖延了一天，不再去面对未来。

办公室的沉默被凯伦的提醒打断了：“注意时间，比赛还有不到5分钟就要开始了，我们该去球场了。”莱利穿上外套，默默地走过那些已经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他的脚步落在红黑相间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距离球馆越近，外面的声音就越吵嚷，莱利喜欢这种好像角斗士一样的出场，那种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很少有人能体会到。走廊墙上有很多画像，当走过雷·阿伦在2013年投进那记著名三分球的照片前，莱利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照片背景上客场球迷那绝望的脸，就好像在看镜中的自己……

尽管热火最终赢下了这场比赛，但他们距离季后赛还是差了一步，这个赛季对于莱利来说，可能是这半个世纪以来最艰难的。三年前他就遇上了麻烦——2014年夏天，热火当时连续四年打进总决赛，并拿到两连冠，莱利以为自己要打造出另一支Showtime湖人，或者是比尔·拉塞尔的凯尔特人那样的豪门，但勒布朗在那个夏天成了自由球员，莱利和他的团队飞到拉斯维加斯去游说他续约。莱利告诉手下大将安迪·埃利斯伯格记得带好那两座总冠军奖杯，并把要展示的补强计划都准备充分。会面那天，他们专门找酒店服务员推着装有奖杯和补强计划展架的行李车推进了勒布朗的房间。

莱利还带来了纳帕山谷的美酒，那个牌子是2010年勒布朗好友马弗里克·卡特送给他喝过的。莱利很尊重卡特，当他走进套房，看到了勒布朗的经纪人里克·保罗和好友兰迪·米姆斯，而卡特并没有在场。当时他就隐隐觉得对方并不上心了，于是告诉埃利斯伯格，把奖杯和展架留在门外。

勒布朗跟他的人还在看世界杯的比赛，哪怕是在开会期间，他们也不时瞟一眼电视，以至于莱利一度问他们是不是应该把电视静音了。莱利带着担忧回到了迈阿密，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说，一会儿有人会给他打电话。大约15分钟过后，保罗来电话了，他把电话交给勒布朗，而后者一上来就很直白地说：“我想感谢你这四年来……”

“我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莱利回忆道，“我什么都没说，思维已经走远了。一切就那么结束了，勒布朗决定离开的时候，我是非常生气的。我把这当作了私人恩怨，真的，我想像当年丹·吉尔伯特一样说一些恶毒的话，但一个好朋友劝了我，我现在很高兴自己没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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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赛季，热火没有打进季后赛，莱利对自己充满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位高权重太久了。上赛季，波什有遭遇严重伤病，但热火还是进了季后赛，在半决赛7场输给猛龙。在从多伦多飞回迈阿密的航班上，莱利跟手下一起喝酒，讨论着接下来应该追求哪些自由球员跟韦德搭档。但等到7月份，一切都崩塌了，韦德决定离开迈阿密，他跟莱利的关系出了问题。他们曾经像家人一样亲密，韦德经常去莱利家里做客，莱利还参加了韦德的婚礼，但在波什回归成疑的局面下，韦德觉得未来也很不确定了。

曾经三巨头就这样解体了，莱利觉得非常受伤，他立刻跟妻子克里斯定了去巴黎的航班以及摇滚巨星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演唱会门票，三天后就离开美国疗伤。在斯普林斯汀演出的第一场，这位歌手演唱了莱利最喜欢的一首《希望与梦想之地》。在还是常胜将军的时候，莱利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想像可能的未来，他开始想像另一种人生，不是抽象的，而是有实在的晚餐和音乐。

那一晚，他坐在台下跟着斯普林斯汀一起唱，有些人认出了他，他的外貌还是完美无瑕的“阿玛尼先生”，但他们看不透他的思绪。

回到家后，朋友们都不知道莱利会如何处理在公众面前大出洋相的窘境，但是他们了解莱利。“他还会留在热火，帕特远都会是帕特，他还是要继续战斗下去，永远都不会结束。”近几年经常一起坐游艇出海的朋友迪克·布特拉和皮特·古波尔谈到莱利时这样说。从巴黎回来的8天后，莱利去了埃里克·斯波斯特拉的婚礼，2008年为莱利让位的前热火总经理兰迪·冯德还过来跟他打招呼。

莱利没有说巴黎的经历，也没有对新娘奉献赞美，而是直接聊到了韦德离开的事。“那时候我刚开口15秒钟。”冯德回忆道。

哪怕莱利永远都沉浸在热火的工作之中，但他还是从来没忘记自己在洛杉矶马里布的房产，有时候他会去看看房子的监控录像，只是想更贴近那个地方。他跟克里斯在每年休赛期会去那里住一个月，跟老朋友见面，克里斯说那是他们“心灵的家”。去年，莱利做了一个大动作，他签了新的五年合约，但可以在任何地方完成工作，包括这个在太平洋边的家。

朋友们都在想他究竟何时会回到西部，他们都知道莱利在迈阿密和马里布之间斗争很久了。对莱利来说，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的不同，并不是在地理位置上，这两个地方意味着他个性里斗争的两面。迈阿密代表着一个隐藏很深的人。比如在湖人执教时期，他无数次击打镜子和墙壁，愤怒过、痛哭过，也打烂过更衣室。“帕特是不是个混蛋？我知道很多人对他的评价比这糟糕多了。”冯德说。

另一面的莱利却很热爱生活，他喜欢在短信里加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情。他还写过6个剧本，但没有投入制作。他特别爱自己5岁的孙子，给他讲老爷车的故事，买可以播放汽车城经典音乐“MyGirl”的玩具，他的眼神会充满快乐的感染力。在孩子的受戒仪式上，他是惟一一个跟孩子们跳舞的大人。他关心那些对他有重要意义的人，当大学室友汤米·科隆去世时，他一早就出现在教堂，当时只有牧师到场。他跟着朋友在游艇上满世界玩，经常用望远镜寻找海岸线上的小酒吧，带大家度过一个美妙的傍晚。

莱利之所以在合同中要求工作灵活性，其实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他心里有马里布。他想要成为那个善良的自己，哪怕现在已经72岁了，他觉得马里布的家，那个有无敌海景的美丽住所充满了小小的希望。

在马里布，他還喜欢收集吉他，发誓要学会为克里斯演奏“MyGirl”。克里斯则梦想着有自己的花园，两个人在沙滩上安一个吊床。他打算把自己收藏的老爷车运到马里布一半，就在距离家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能当车库的房子。他租下了所有能租的码头，但都没有停船，老板很担心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问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莱利说：“总有一天这里都会停满船的。”

他在这里的三套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自打在Showtime刚开始时买下第一套后，他就一直希望一家人住在一起——自己跟克里斯住一套，两个孩子詹姆斯和伊丽莎白各有一套。这个希望支撑着莱利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赛季，在宾馆酒吧里那些漫长的夜晚，他就这样说服自己其实并没有放弃人生，只是把人生往后拖了拖。可都30年了，现在他的孩子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根本没时间再跟他住在一起了。他拖得实在太久了。

3

莱利在1967年开始了NBA球员生涯，今年正好是他在联盟里工作的第50年，他一直践行着自己的守则：球队打得烂，他也会很烂。在主场揭幕战，热火就没守住19分的优势，之后韦德回来也打败了他们，球队在第一个月后排在东部倒数第三，只有7胜17负，但没过多久，输球也算不上什么了。

此时莱利的心已经不在比赛上了，他28岁的女儿伊丽莎白去年结婚后搬到丹佛生活，现在被诊断出了大面积淋巴结，要做手术才能确定是否发生癌变。莱利一直觉得自己能帮孩子解决一切问题，但他没办法治好女儿的病。“那是一个父亲最痛的时刻。”他说，“他的小女儿那么无助，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圣诞节前夜，莱利跟克里斯去丹佛看望伊丽莎白和她的丈夫保罗，他们四个人聚在酒店套房里，莱利开了几瓶酒，都是他们爱的牌子。伊丽莎白给他们准备了红黑配色的睡衣，然后四个人一起看了电影，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外面下着雪，克里斯抱着伊丽莎白，莱利和女婿坐在另一旁的沙发上。那天，莱利想到了孩子们还小的日子。人在害怕的时候想到的东西总是温馨的，在那些回忆里，有伊丽莎白穿着婚纱的样子，有詹姆斯刚出生后第一次回家的样子，还有他自己的婚礼，他在1967年第一次遇见克里斯，他最后一次跟父亲说话，他在NBA坐板凳的日子，他在肯塔基大学的明星队友，纽约的斯克内克塔迪街……

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在睡觉，什么都没想，没有输赢，只有等待——等到1月初，医院宣布了诊断结果：没有癌症。自从女儿的好消息传来，热火的战绩就越来越好了，不管是在主场还是客场都开始赢球，赢了勇士，逆转篮网18分，连胜13场，成了季后赛席位的有力争夺者。在一个完美的周日，莱利开着他那1971年产的黑色雪弗兰，想远离迈阿密海滩繁忙的街道，毫无目的地往西南方向开。在路上，莱利呼了口气，调大了音响的声音，还跟路上偶尔擦肩而过的司机笑着交谈。他看起来轻松愉快，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他把手臂放在窗外，说：“我欠每个人都很多，真的很多。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从儿时以来跨越了多少高山，被击倒了多少次，爬起了多少次。“但我现在不再欠他们了。”他说。

莱利虽然仍然很在乎建设和经营球队，但面对那些负能量，他终于不再失控了。两天后，他跟克里斯飞到巴哈马跟朋友们度假，过去两个月终于过去了，他说换在十年前，自己绝对不可能去度假，而现在他头发全白了。“我不会再被拖回去一次了。”他说。

2月中旬，热火向东部第八逼近。全明星周末前一周，韦德接受了雅虎体育采访，他第一次提到离开热火的原因，那就是莱利没给他打电话让他很受伤，韦德觉得自己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热火的公关蒂姆·多诺万没有提前把这个采访报给莱利，但莱利很清楚，是时候该把自己这一方的故事讲出来了。

莱利说，韦德的经纪人是跳过了他，直接找到老板要合同的，而他只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莱利也希望一切能按不同的剧本发展：“我知道德怀恩觉得我没有为他争取更多，当他说不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我希望我能在场，告诉他我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我要为球队争取，我本来是想再为他找到一个球星，让他在生涯末期也能在强队效力。”韦德离开让莱利感觉到的只有悲伤，但勒布朗离开在一开始给他的感觉却是愤怒的，不过在这些年后，他还是理解了。“勒布朗回家，是因为他必须要回去。”莱利说，“当时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趁着还在巅峰期，回到阿克伦成就事业，不然他整个人生都会背负着骂名。”

当然，在勒布朗离开后，波什一方立刻要重新谈合同，他们知道热火处境脆弱，也有很多空间。波什威胁称要跟火箭签约，最终莱利给了他想要的合同，现在他倒是希望能把给波什的顶薪都给韦德了。关于热火三巨头与莱利的关系也十分微妙，波什和勒布朗都拒绝了受访，而韦德则发声明称感谢莱利多年栽培。“你从没想过这一切会结束，但它总会结束。”莱利说。

4

季后赛是最能刺激到莱利的，让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来一次”。一开始这话只是低声轻语，后来他却不想再听到了，即使球队越打越好。“我已经把过去折磨我的东西放开了。”他说。此时，他正跟克里斯坐在南滩的一家牛排屋，看着窗外的大海。“我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他问道。“但我不能说你身上已经没有那种疯狂了。”克里斯说。“亲爱的，我想赢，我们都想赢。”他说。

莱利曾经去找过心理医生，但刚聊了5分钟他就痛哭起来，然后起身离开，再也没回去过。克里斯经常听莱利聊再也不欠谁的话题，“他會这么说，但我该不该信呢？”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莱利在球馆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监控器，专门看训练场地的实时视频。在赛季的每个星期二下午4点半左右，他都会在桌前工作，哪怕球队在客场，球员都不在，他还是会研究一堆文件，或者策划一些慈善晚宴的座位安排。“他还是每天工作12到14个小时。”她说。但莱利坚持说自己已经变了，克里斯清楚他这些习惯可能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热火打得越好，他就越受诱惑。“你有了想要的一切，那你还怎么改变呢？”她说，“你可以靠表现赢得奖励，你知道自己心理的问题，但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改变习惯？”

在常规赛还剩20场的时候，莱利算了一下，热火要压过步行者和公牛进季后赛，需要打出13胜7负。而在3月的这一晚，前来造访的是骑士，大把摄影记者等在楼下拍勒布朗。看着套房里的数码倒计时，莱利靠在红色椅背上，双手抱胸。“你们从最底下爬上来，现在已经到季后赛边缘了。”老朋友皮特坐在他左手的沙发上说道。“那我们究竟是11胜30负的球队，还是17胜4负的球队？”莱利反问。

勒布朗这场比赛轮休，热火大胜了骑士，而这场比赛结束后，热火又马上飞往克利夫兰再战一场。莱利没有去，他说跟着球队到处跑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1985年，莱利为了在波士顿的总决赛第六场而专门准备了白色燕尾服和黑色领结，“那时候可真是妄自尊大。”他说——而现在，他已经把客场的任务交给斯波斯特拉和球员们了。

“等到打比赛的时候，我回去花园里干活，摘点蔬菜，跟孙子们玩，然后好好吃一顿饭，一起看电视上的比赛直播。”他说。他想跟克里斯戴着手套拿着铲子干活，但也想跟热火再夺一次冠军，这让他有些矛盾。那一晚，热火在克利夫兰也赢球了，接下来又赢了公牛和活塞。在NCAA锦标赛开始的第二天，热火终于独自占住了东部第八。莱利飞往西部去看NCAA了，第一天他在马里布住了一晚，次日早上才去萨克拉门托。傍晚5点，他在码头上闲逛，以前在这个时候，他会打开自己的R&B音乐单，安逸地看看日落，但现在，他想着自己的两种人生，一种是幻想中的，一种是现实中的。他给克里斯打电话聊了聊自己的感受，但明早还有一个航班等着自己。“为了工作，我必须要放弃这么好的东西！”他说。

其实即使热火打进季后赛，以他们的阵容可没办法击败勇士，球队需要至少一个球星才能恢复竞争力。莱利深知热火的问题，而他也因为未来的简单而头脑明晰，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不是想像的自己，而是真实的自己。

莱利又想起自己因无法接受热火在季后赛输球而砸墙的样子，但比起当下，他根本不在乎过去。可是，当热火在季后赛争夺战中出局后，疲惫且沮丧的莱利仍然怨恨自己，为什么输球可以遮盖他生活所有的乐趣。他们距离季后赛只差一场胜利，这几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只剩下一个回到家呆呆看着镜子上贴纸的人，而那上面写着：“勇士不活在过去，过去已死；生活是当下，未来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