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事知多少
2017-07-07钱锋
蝉事知多少
《诗经》和《楚辞》直接孕育了中国诗歌国度︐间接影响了中国文化人含蓄浪漫的诗意人格︒也因此︐中国失去了另一种理性的文化︐在欧洲却成为主流︒
钱锋:
万物启蒙教育创始人,中国万物地图公益计划发起人,2016年全人教育奖提名获得者。著有《万物启蒙通识读本》《重读经典》等书
仲夏之月,蝉始鸣。
童年的暑假几乎是在“知了声声叫着夏天”里度过的。在江南农村,“蝉”的方言一般叫“知了”或者“麦了”。后来我发现,全国各地叫法都不相同,山东叫作“姐溜龟”,江苏叫作“爬拉猴”,湖南叫作“艳阳嗤嗤”,还有其他省份叫作“爬喳”“黑老哇哇”、“蛈蛚蛈蛚龟儿”“嘟嘹子”……这可能是昆虫界马甲最多的主了。其实,大江南北的蝉种类各不相同,在中国就有200多种。
有意思的是,蝉俗名多,雅号也多。在《诗经》中称之为:“螓”首蛾眉。指女孩子的一种像蝉首的发型。《楚辞》中:“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庄子》也说“蟪蛄不知春秋”,可见,“蟪蛄”是一种体积小,鸣声轻,又寿短的蝉。《尔雅》概括得具体:蝉,楚谓之“蜩”,宋卫之间,谓之“螗蜩”,陈郑之间谓之“螂蜩”,秦晋之间谓之“蝉”,海岱之间谓之“蝒马”,其小者谓之“麦礼”。可见,早在先秦,各地对蝉的叫法,已经各不相同。我从小听到的“麦了”应该就是“麦礼”,是不同季节、不同种群的蝉,直接对应了《尔雅》的称呼。
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这些雅名和俗名原来都在说“蝉”呢?
和一般的文学意象起源于《诗经》《楚辞》不同,大量文献显示,中国人对于蝉的了解和喜爱远早于诗骚。
《庄子•达生》篇中所记述的佝偻老人娴熟地捕蝉技巧:
“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这种高超的粘蝉技巧表明,蝉在当时已经是一种普遍的食物了。中国各地至今都有食蝉习俗。《毛诗陆疏广要》阐释:“盖蜩亦蝉之一种,形大而黄,昔人啖之。”“昔人”怕至少要到商周之前了吧?而这一习俗在很多地方流传。白洋淀作家孙犁在《昆虫的故事》中这样描绘:“捉了蝉的幼虫,回家用盐水泡起来,可以煎着吃……我小的时候,是把捉来的蝉用盐腌了之后,油煎了吃。当然,因为食油金贵,也有用火烧了吃的。”美食大家汪曾祺在很多故乡的回忆中都提到了蝉的食法。他们不厌其烦地记述着蝉的烹调方式,甚至精准到蝉从若虫爬出地面等待羽化之前的那一刻,是蝉最幼嫩的时候,可见,美食能促使人充分了解食材的特性。
人们对蝉的使用不仅仅是吃。《本草崇原》记载:
“蝉感秋气而生,应月周而去,禀金水之气化也。金能制风,水能清热,故主治小儿惊痫。昼鸣夜息,故止小儿夜啼。水火不交,则癫病寒热。蝉禀金水之精,能启下焦之水气,上合心包,故治癫病寒热。”
蝉自古就是中药材。中药学认为凡物皆有阴阳,万物协调运作、相生相克,其中有着极为宏大深邃的宇宙意识。人不过是万物中的一子,自然也受万物调和运作的制约。以蝉为例,《礼记》记载:“仲夏之月,蝉始鸣,季夏之月,寒蝉鸣。”《诗经•豳风》有云:“五月鸣蜩。”《风土记》曰:“七月而蟪蛄鸣于朝,寒螀鸣于夕。”从中可以看出,古人是以蝉的生养周期入药引子的。
不止于此,中国人对蝉的了解可能比其他昆虫都要完备。从商代到西汉的墓葬出土发现,死者所含的都是玉蝉。为什么中国人含的都是蝉,而不是蜜蜂或蝴蝶?必然是蝉身上的某个特点令古人信仰。究竟是什么让人们把蝉当成精神的寄托呢?这个问题,从中国的古典文献中是找不到详细论述的。古典文献中谈到的蝉都是地面上的蝉,那么,地下的蝉呢?
即使是昆虫学家法布尔,同样无法了解地下蝉的秘密:
“未长成的蝉的地下生活,至今还是未发现的秘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它未成长爬到地面上来以前,地下生活经过了许多时间而已,它的地下生活大概是四年。此后,日光中的歌唱不到五个星期。”
法布尔的研究告诉我们,只要人一打扰了蝉的地下生活,它立刻停止生长,因此,无法进行持续的观测。至今,人们所知道的是最长周期的南美洲蝉,地下的蛰伏周期长达17年。
但中国人不记载未必不周知。死者含蝉的习俗证明了,近四千年前,中国的商朝人就已经知道蝉在地下蛰伏的特性。正因如此,人们希望死者像蝉一样回到地下,静守轮回,等待某日复归大地,羽化登仙。古人述而不作,留下的吉光片羽,扑朔迷离。商代的青铜器上,出现了大量的蝉的纹饰,墓葬中大量的佩戴蝉表明,大约在商朝就已经完成了“禅心已定”的文化发育。在文字刚出现的商周,说意象或许过早,但作为古人最早的图腾之一,蝉这一小小的神秘昆虫,是担得起这一荣耀的。
《礼记》中记载的蝉,大多数是物候描述,后来却成了诗人兴发感动的媒介。随着后世中国文化日趋诗教化,大多数诗人更注重蝉的意象提取,对蝉本体的知悉也越来越模糊。由于蝉的生活神秘,生命周期太过漫长,很少有文人雅士进行持续细致的观察,重要的是,对物性着迷容易遮蔽诗性。这种层面的“格物”在士大夫眼中颇有“玩物丧志”的意味。
《诗经》和《楚辞》直接孕育了中国这一诗歌国度,间接影响了中国文化人含蓄浪漫的诗意人格,这些影响都是有根据的。也因此,中国失去了另一种理性的文化,在欧洲却成为主流。欧洲人了解蝉,却没有兴趣歌咏太多,中国人爱歌咏,却不愿细究蝉的究竟原来。
从汉朝始,在描述蝉的文字中,开始夹杂更多的文人情怀。《史记•屈原传》中记载:“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这显然是在借蝉表明屈原“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格。
曹植的《蝉赋》更明确:“唯夫蝉之清素,潜厥类于太阴,在炎阳之中夏,始游豫于芳林,内含和而弗食,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漱朝露之清流。”曹植唯美浪漫,眼中的蝉成了清修的仙客。
晋朝陆云《寒蝉赋》说蝉有五德:“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清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简直就是古代士大夫的典范。这段文字是历代描述蝉的文字中,概括最为全面的。
当然,最多的意象多数为高洁。晋朝郭璞还这样称赞:“虫之精絜,可贵惟蝉,潜蜕弃岁,饮露恒鲜,万物皆化,人胡不然。”直白地表达了蝉的高洁,蝉乃集天地万物精华的灵虫。
梁昭明太子赞蝉:“兹虫清絜,惟露是餐,寂寞秋序,咽哳夏阑,定伊不美,曜彼华冠。”不仅表达了蝉高洁的品质,还从中转出了蝉的另一个派生意象——寂寞。由于蝉总是在高高的枝头,人们都觉得是饮清露而活,实际上,蝉是饮树汁的。蝉每一年从夏天歌唱到深秋,深秋的蝉伴随着萧萧落叶,生命也即将凋零,故总是给人凄凉落寞之感。这些歌吟蝉的赋,基本上定型了后世对蝉的两种诗化意象。
最为人们熟知的“咏蝉三绝”包括: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李商隐的《蝉》。这是唐代托蝉寄情最为著名的篇章。虞世南的咏蝉没有脱离魏晋风气,重在高洁,从蝉声鸣唱角度,表达人生高境无所凭借,超然脱俗。骆宾王的咏蝉则以身陷冤狱之人视角托物,别具一格,所描绘则是蝉面对风露的艰难,哑然失声。李商隐的咏蝉也独辟蹊径,在前人均为歌咏的基础上,隐喻了故作风雅却百无一用的书生,是具贬义的。
这三绝都以蝉的声音为触发,或高歌,或喑哑,或聒噪,各有情趣。其余咏蝉的名篇还有王籍的《入若耶溪》,里面有两句非常辩证的哲学蝉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外,我还比较喜欢朱熹的《南安道中》两句:“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有虞世南的牙慧,但脱离刻意歌咏,意境更悠远。因此,蝉,这只小小的夏虫,吟咏了中国诗歌史中的一道风景。这其中,必然有诗人悬着玉蝉吧。
直到袁枚,同样听到了千年的蝉声,却宕开一笔,刹那从牧童处悟得了禅意。“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袁枚是清朝“性灵说”的重要诗人,直接承继了明朝著名的“公安派”,主张灵性,写诗不拟古,不掉书袋,不受羁绊,反对诗歌形式的声律藻饰、骈丽用典的繁复,主张直抒胸臆。
中国的诗发展到明朝,出现了重大的变化。明朝是一个市井生活相当丰富的朝代,人文艺术达到了高峰,审美意趣也不同前朝,各方面有了删繁就简的趋势。受王阳明等心学的影响,彼时的中国人开始注重内心的感受,个体开始觉醒。袁枚主张诗歌创作就是自我心灵的再现。如果没有“我”,就没有诗。而诗歌的意蕴,也只在“我”的性情中复活。这样的小诗,灵性顿悟,禅意隐现,在袁枚的诗中很常见。
《所见》不见,是“禅”非蝉。袁枚的小诗,给绵延了近四五千年的蝉文化做了一个小小的抽离。这里,不谈蝉的高洁,不谈蝉的凄切,什么都不谈,又似全都包孕其中。这只蝉的禅机,被巧妙地浓缩在“忽然”一词中,完成了一次文化意象的“隐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