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菲:给学生一张中国文化地图
2017-07-07张艺芳供图茹菲
本刊记者_张艺芳 供图_茹菲
茹菲:给学生一张中国文化地图
本刊记者_张艺芳 供图_茹菲
编者按:
前不久,网络盛传一篇帖子,一位国博讲解员因北京某重点小学学生知道“伪楚”而赞叹不已。但随后引发学者批评——传统历史教学过于注重记忆和标准答案。
“历史课到底该怎么教?”在愈加深入的课程改革及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浪潮中,似乎成了不成问题的问题。
记者了解到茹菲老师,也是因为我们共同关注了武汉大学博士生王晨光的“思想史研究”公众号。茹老师实际带的是高中语文课,因要带学生读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的《文史通义》选篇,偶然了解到这个公众号,随后在课堂引入王晨光的研究,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网友。
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直接带学生读史学原典,并带入严肃的史学研究,这可能吗?如何做到?这是我们最大的疑问。
值得一提的是,本刊今年4月号还曾报道了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的历史老师张敏霞,一部钱穆的《国史大纲》带着学生反复读。这似乎也给了我们一些提示:无论是历史,还是语文、国学教育,都开始摆脱“伪楚”的表面,走向更细致的探索。
道尔顿学院是2010年由北大附中创立的“中外高中国际合作课程项目”,致力于探索最适合出国学生的课程体系与教育模式。图为道尔顿学院招生现场
沉潜书斋
如果有老师在中学语文或历史课上提到章学诚,除了知道他写过《文史通义》,说过“六经皆史”,恐怕再不会有其他问题了。但茹菲老师却带学生做起了研究。
4月底,正逢北京短暂的春季。幸无风沙、雾霾稍缓、温度适宜,常人会觉得“这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在这不被人称作读书天的春天,茹菲近几个月、甚至近几年已经很少出游了。
在书斋里摸爬了九年,本科对外汉语专业,研究生汉语言文学,博士在北京语言大学读音韵学。但毕业后,她却选择进了北大附中道尔顿学院做语文老师。
2013年,博士毕业时,她原本想去高校当老师,几乎就要签下一家二流高校了,在慢慢走流程的两个月间,北大附中道尔顿学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所有的入职流程办妥。之前的语文老师转去组建博雅学院,茹菲入职后,担任起高一、高二共4个班的语文课。
道尔顿学院作为北大附中的国际部,专为有留学打算的高中生而设置。院长由一位外教担任,茹菲所教的语文课只相当于一个副课,不需要高考。当她问院长,我教什么?院长的回复是,“你自己定。”标准是什么?“你自己定。”那你们怎么评价?“我们没有评价。”
初来乍到,得到一个“三不管”的地盘,茹菲有点发蒙,“第一年,我教得比较糊涂。”沿用之前那位老师定的教学内容框架,将所有文章根据经史子集的划分来教,教师试图用大约十周时间对一个部类做出概览。到了史部,学生分成小组,每组选一本史书,阅读之后,尝试写简单的小说。
大概实验了一年,茹菲接手了其中一个班,却惊讶地发现:学生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史书,如何去定位所读的内容。“整个过程,学生是缺乏引导的,写出的小说就非常地‘小白(外行)’。而且教师也没有引导能力,这样的课框架构,需要指导秦汉史的,至少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们也试过其他方法,上整本的《论语》《孟子》,但整个学期都讲《论语》,学生很难耐得住性子。再如:每个班都开不一样的内容,五个班,如果都由一个老师来教,老师根本没时间备课。如果请五个老师,聘请教师的成本又会过大。
2014年,茹菲进入教学的第二年,开始着手编一本适用于即将留学的高中生的中国经典文学选本。编教材的两年间,她的生活很固定,每天赶一小时的地铁去上班,路上大部分时间用来听英语,或查看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回到家,她切换成另一重角色——制作各种有趣的游戏,哄正读幼儿园的儿子学英语,给他读书,陪他玩儿。她称为“斗智斗勇”。周末用来读书的时间多些,最近在翻阅的是《张居正大传》和《中国史学史讲义稿》。
2016年秋季开学,《比较人文之中国国文》选本编纂完成,仅供北大附中道尔顿学院高一学生使用。其中,收录了章学诚的《言公》。2016年底,出于备课需要,为了理解《言公》里“六经皆史”的思想,茹菲用了几周时间读章实斋的《文史通义》,又在网上查阅相关资料。同时,捎带对比阅读,如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她才发现,原来章太炎的“六经皆史”和章实斋的“六经皆史”不太一样,更不是大家望文生义认为的“六经都是史料”……再然后,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戏剧性的一幕。
记者几经辗转联系到她。她有些惊讶,“我很低调的,你们竟然找到了我。我们希望再过两年,至少文末的注释没有错误后,才愿意将这个教材展示给外人,现在,里面还有一些让我觉得羞耻的、细碎的小错误。”
电影《编舟记》里,将编书的过程比作做舟,做成了,大有裨益
武汉大学博士生王晨光在“思想史研究”公众号发布的一篇章学诚研究对茹菲深有启发。如何将严肃学术研究引入高中语文课堂,是她非常重要的尝试
我曾登上山顶
进入道尔顿学院第一年,也是茹菲熟悉学生需求和原有教材,摸索教法的过程。
基于对学生的了解,她认为:由于没有高考压力,他们在记诵既定知识方面要求不高。他们需要的,是对中国文化有一个概览。古人也是一个个完整的人,同样会生老病死、面临很多问题。诗词歌赋,实际是古人针对各种问题做出的反应。各种文学形式的核心,是对各种各样问题的解决。
正如《大学》的进阶次第——修、齐、治、平,茹菲按照中国古代“家、国、天下”的框架选录文章,试图让学生看到中国古人对生活的回应。从最开始“家”的范畴,慢慢参与到“国”的管理和治理中,最终面临“天下”,学生将经历一系列问题和思考。在每个小节内,又按照时间顺序或内部理路来编排。
在茹菲的预设中,在这个自然的框架下,无论学生之后将留学去加拿大、美国,抑或欧洲,当他面临当地文化,也能清晰调度到本国文化与之相应的部分。这个选本就好像一张地图,以便他们回过头来,清晰定位。
思路定下后,他们大概用了一年时间来确定框架和篇目。编委里列了一长串人,他们翻阅了国家教材的基本篇目,从中归纳出自己框架需要的话题,具体的篇目确定则由茹菲完成。
茹菲对基本古文篇目都比较熟,这也成了做选本时的助力之一。追溯起来:读研和读博期间,原本是想一直做研究的。从本科到博士,九年时间,一本一本地啃书。十三经会一本一本读,史书也会挑着读一些。西方经典,各学科的重点推荐书目都会读。也有曾经放弃过的,比如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
多数是她以前就能想到的篇目,定下来,给学生在课上讲,如果在教的过程中,学生觉得太难,她就以简单些的篇目替代。比如“忠孝”一节,为了讨论在封建制转为郡县制后,导致的忠孝难两全的道德困境,最开始用的篇目是《史记》选段:讲一个战士在守城战中,母亲被敌军抓为人质,用来威胁他。最终,他放弃了母亲。后来,由于节选故事缺乏前因后果,茹菲用《禀父书》替代了。在这个完整的书信之后,将《陈情表》作为主课文,并附录《孝经》,供学生课外阅读。
教学的过程,也是不断修改、调整和校对的过程。调整最多的,是“经世”一章。由于《汉书·地理志》篇幅过长,学生很难完成阅读,他们就换成了《读史方舆纪要》。这篇思想性的文章,告诉学生为什么读历史要和地理结合,《汉书·地理志》紧随其后,刚好作为例子。
这的确是一个枯燥且漫长的过程,就像电影《编舟记》里,将编书的过程比作做舟,做成了,大有裨益。除去很多现实条件限制,比如:有的老师工作调动,或被高薪挖走。王来宁老师给出许多建设性的意见,邹佳玲老师将跟茹菲一起继续完成校对。
许多体制内学校的老师,由于精力被管理学生或其他杂务夺去,很难专注到阅读和专业本身,会觉得自己处于枯竭状态。以至很多人都在讲“诗和远方”,但多数中小学老师仍疲于奔命,感觉身体被掏空。
“很多人强调教师应该多读书,因为读书本身就是上山顶。我觉得一个好的老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上过山顶,你知道怎样到达山顶。本科到读博这段经历,是我自己上山的经历。我不知道这个教材,将来在市场上会被怎样分类和定位,但这是一本最适合出国学生的国文教材,高考学生的课外补充。”
茹菲与学生在课下讨论问题
段子手的国文课
选本编出来,茹菲陷入更大量的阅读和写作中。
这是一本四百多页的选本,需要在高一一年内教完,一周四节国文课,每周大概讲一小节。三篇主课文,三五篇课外阅读,每节课容量很大。茹菲认为的理想状态,类似于翻转课堂。把教材发下去,由学生自主阅读。茹菲以每周一篇的进度写讲稿,供学生预习参考。
讲稿写得很有趣,暴露了她“段子手”的特质。比如:为了分析汉赋《凤求凰》,她以情景再现的方式给学生描述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小名“犬子”,也就是“狗儿”,司马狗儿小朋友喜欢读书,也学过剑术,因仰慕蔺相如为人,就改名“相如”。就像现在,一个个二狗、小芳进城后就改名成了外企格子间里的James、Anna。郎官,是汉代宫廷宿卫侍从之官。
按汉朝法律,功臣子弟、二千石以上的显宦高官子弟,皆可凭恩荫为郎。家财超过四万的良家子弟,也可被选为郎,称为“訾郎”。司马相如家里还算有钱,就这样做了訾郎,叫武骑常侍,侍卫孝景帝,靠拳脚刀剑吃饭。
然而司马相如总在心里默默呼喊:“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后来梁孝王来京城朝见汉景帝,他手下有些游说之徒,比如邹阳、枚乘,这两位都是西汉辞赋家,他们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司马相如就托病辞职了,去了梁孝王那里。《子虚赋》就是这时写的。
学生对着课本完成自学后,需要在官网完成一个测验。从预习文章,到答题完毕,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上课时,教师主要是对学生提问,与学生讨论问题。因此,学生每周花在语文学习的课下时间,三小时左右,但收获的课堂容量将会大大增加。“我们有很多好的方法,好的技术,但时间是硬通货,任何不考虑时间这个约束条件的方法,都是空话,不考虑学生特点的教育,我觉得也是空话。”
不同的主题,她会采用不同的学习方法:“论辩的题目,我们就会直接讨论。感知的题目,我会去带入式地去讲,甚至是煽情的方式,带学生进入情境。经济的部分,我会特别注重联系现实,让学生做角色的扮演,理解不同阶层的人的思考。有些我就非常调侃,段子手从头到尾。”
段子,多来源于对阅读对象的解构。比如,她给学生讲论语,会让学生把孔子当成民办学校的校长来理解。学生最害怕在她的课上迟到,一旦迟到,道尔顿学院最“邪恶”的事情,将在他身上发生——茹菲接下所有的例子都会拿迟到者来举例。遇到这样既可爱又难惹的老师,学生会觉得,“下次再也不迟到了,再迟到就疯了。”
任何一种试图给学生明确回答的教育,我认为都是“洗脑”。——茹菲
章学诚的《言公》篇,茹菲放在“礼法·经史”章节下。但讨论的问题却是“古人言公,今人谈知识付费”。课堂上,茹菲跟学生讨论这两种不同现象背后的原因,机制与利弊。由于背景复杂,她会带领学生提前了解知识的定义,首先分辨知识的分类,“言公”的“言”到底是哪部分知识。其次,讨论不同类型的知识应该如何对待。然后再讨论知识本身创造的机制,不同类型知识是否需要不同激励模式。最后,谈利弊。“在课堂过程中根据学生的理解情况,再决定推进到什么深度。如果学生可以接受,我们也会讨论盗版文化,和其背后的经济机制。”
这个选本,虽说是“语文”,实际包括了哲学、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等多重内容,教师会依据内容的特点来安排教学方法。茹菲认为,“学生喜欢变化多端的学习方式。没有包治百病的方法。假设有一个机构这样说,一定是忽悠。我教孩子的时候,这个思想是贯穿其中的。”
认识世界、了解自己
面对课堂中不断涌现出的争论,茹菲并不希望在短时间内给他们一个很明确的回答。“任何一种试图给学生明确回答的教育,我认为都是‘洗脑’。我们把自己抽离开来,将古今中外的问题一个个列出来,去了解古今中外的人如何看待某一问题,接着去了解他们为什么有这个想法,让学生意识到这个想法产生的约束条件。这就非常有助于学生去判断和思考,不仅要思考这种结论是否能用,还要考虑当时的背景和条件是否相同。对外,学生是在探索各种各样的问题;对内,也在探索自己。”
课堂上的讨论不尽兴,个别学生还会通过QQ跟她继续讨论,她利用空闲时间给予回复。学生于为泽是常年“问题不断”的人。一天,于为泽问,什么是经典?关于“什么是经典”,她记得卡尔维诺曾有专著讨论,但是可以直接丢给学生吗。最后,经过一小时多的讨论,于为泽得出了一个自己的定义——经典,是一本书籍对可以读得懂它的一群人,提出一些人类至今依旧无法回避和完全解答的问题的观点。
在茹菲看来,于为泽很爱思考,爱问问题,不脆弱,能接受现实,所以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通常会答得很直白。与于为泽的讨论上天入地,比如:商鞅变法为什么失败,何谓法的精神。有时,作为老师,也会宕开一笔,跟学生聊聊专业选择的话题。
‘学习最终是要提高我们的判断力。所有的学习,都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倘若说,现代学术训练对我最大的帮助,那就是,要去做一个理性的、思考的人,是要去刨根究底地去追问问题。教育本身是需要培养人的理性的。
茹菲在与学生的聊天中说,“有时候我看着你们学生只能叹息,真是不知道时不我待,未来竞争何其激烈,还不抓紧时间充实自己。”
于为泽由于对文史哲的兴趣,很有意选择这类专业。茹菲却提出诚恳的建议:术,为专业,因为好找工作。我认为你有做学问的潜质,但有潜质不一定就要做,生活是很重要的。如果做学问意味着清贫,我不建议你去。人年轻时的兴趣爱好,不一定是终身的,不用着急对自己下定义。保持阅读的兴趣,保持思考的习惯,你会从中受益。人文方面,只是素养,不是专业。
茹菲又与他聊到多元文化融合的主流趋势,安定其留学的信心。“将来不会单单是中国文化或者西方文化独大的场景,留学是好事。但自己的文化也不能丢,这也是道尔顿开设中文课的意义。”现在,于为泽正于佐治亚大学学风险管理,毕业后将会做金融保险类数据处理工作。
在带学生读原典的过程中,茹菲非常注重教给学生收集、判断、分析材料的技术,看起来像是纯学术的研究。比如《关雎》,一开始不是说这首诗有什么定论,而是带着学生考察“周南”在哪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诗,然后再逐一考察“关雎”“关关”的内在含义,为什么以之比喻淑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力图使学生对诗歌产生时代的风貌和人有个立体的印象。
这占了课堂的很大篇幅。她觉得,这倒不是要带着学生去做学术了。而是,“现在所处的海量信息时代,我们如何去判断它。用这个方法,其实是想让学生意识到,老师跟你一样,面对的是海量信息,老师是如何做判断的,给你提供一个课参考的方法。”
作为一名语文老师,茹菲最想教给学生的,是通过这些系列问题的讨论,让学生形成自己的思维和判断力。学习传统文化的意义,也并不在于回到传统。因此选本在编纂时,她就有意识去衔接、对比西方经典中蕴含的相似主题。茹菲认为,“学习最终是要提高我们的判断力。所有的学习,都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倘若说,现代学术训练对我最大的帮助,那就是,要去做一个理性的、思考的人,是要去刨根究底地去追问问题。教育本身是需要培养人的理性的。”
但是,理性是不臣服于任何一种价值体系,同时能克服心灵的软弱。“我很喜欢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真正的勇士只有一种,就是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且依然爱它。在这个世界上,是我们自己赋予自己意义。”
茹菲将生活中的许多事都想得清楚,便不会花精力去幻想一些东西,知道自己每一步做什么,享受着当前平静的人生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