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盛年·剧场】莲花

1

能一字不差背出许多泰戈尔诗篇的人，我认识的，只有何实表弟。

十九岁那年暑假，我和他、老方去植物园，他在一池荷花旁背泰戈尔的诗，“莲花开放的那天，唉，我不自觉地心魂飘荡。我的花篮空着，花儿我也没有去理睬……”老方只知傻笑，我则有些担忧。这家伙一向开朗，最近忽然多愁善感，莫非有了心上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池塘那头走来一人，我大喊她的名字，转头看到何实，我呆住了。他脸上似有亮晶晶的光彩，眼睛和嘴角都是情意。

“这么巧！”邱月朝我们走来，风姿卓绝，虽是笑着，眼里却有哀愁。据我妈从邱伯母处得来的消息，邱月不久前跟谈了三年的男友分手，人瘦了一截，辞了工作，赋闲在家。邱家就住植物园附近，邱月买了月票，天天来逛。

我恍然大悟，难怪这个暑假何实迷上植物园，三天两头拉我逛，怕我不肯，又叫上他的邻居兼大学学长老方。

邱月比我们大五岁，何实去年在我家见过她，估计那会儿就迷上了这位姐姐。彼时何实刚进大学，邱月已毕业工作，名花有主。

大家寒暄了一番，何实从背包里取出折扇替邱月扇风，我忍笑拉过老方去商亭買冷饮。

何实长得帅，从小就有女孩缘，追他的女生我知道的就有五六个，他却从未正经谈过恋爱。这会儿发现他喜欢邱月这样的熟女，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问老方如何看待此事，他惊讶不已，“你反应迟钝，居然今天才知道！何实疯了，他说愿意为那女孩去死。 ”

我白他一眼，他又说：“我也喜欢一个人，但我从没想过要死要活，只想跟她一起，两个人都好好的。”

空气中飘荡着植物的芬芳，潮湿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好好的，就这么被我喜欢的老方表白了，我满心欢喜。

不远处传来何实和邱月的笑声，接着是沉闷的“噗通”声和邱月的尖 叫声。我和老方拔脚就往荷花池跑，路上我没忘记骂他：“都怪你，说什么死啊活的！何实要是掉进水里，不被淹死也会被吓死！”

何实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近岸的水塘里，手里举着一枝荷花。邱月伸手去拉他，两人呵呵笑着，脸比荷花红。

老方看我一眼，那意思是说：我没说错吧？何实这小子疯了。

何实是疯了。五岁那年我们去乡下姨婆家，他坐着小木盆在门前池塘里玩儿，一不当心翻身落入水里，差点送命。从此他怕了玩水，游泳、去水上乐园，他统统拒绝。这下倒好，他敢跳进水塘采荷花。爱情真伟大。

2

何实和邱月的这一段，我一向以为是他年少不知愁时的绮梦一场。一个被宠坏了的男孩，爱上成熟、仪态万方的女郎，恰好女郎处于失恋的愁闷期，等过了这个时间段，两人也就一拍两散，再无交集。

至于我和老方，我们算得上彼此初恋，吵吵闹闹的，感情倒与日俱增。可是，想到要跟这个学机械的、不浪漫的男人长相厮守，明明是喜欢的，心里还是会低叹一声，不知是满足，还是遗憾，又或者，满足本身，就是一种遗憾？

时间如水，水在水面之下，在莲茎与塘泥之间静静流淌。我和母亲参加了邱月的婚礼，参观她的新房，还抱过她那刚出生的儿子。女人之间的友谊，在这些琐事上一点点加深。

但在她面前，我绝口不提何实，不提他得知邱月有了新男友后的号啕大哭，不提他在那年冬季的沉默，更不提他当今的风流倜傥，隔三岔五换女友的放荡不羁。

做不成爱人的一对男女，最好老死不相来往。

这话是我和老方闹分手时说的。倘若分开，从此就是陌路人。然而我们没有分，眨眼间已结婚七年，过了夏天，我们的女儿要念小学了。

何实晃晃荡荡的，总没个固定女友。表阿姨急得跳脚，她一辈子争强好胜，抱孙子这件事，却被一众老闺蜜们甩在后面，故而每次见我就要我留心观察，为她物色儿媳。

我说放心吧，何实要想结婚，随时有人肯嫁。我拍胸脯保证，表阿姨依然半信半疑。

老方张嘴想接话，被我狠狠瞪了一眼。李嘉微人好模样好家境好，中了邪一般痴恋何实，这家伙却不咸不淡地吊着人家。我冷眼旁观，若任其发展，没准哪天就成了，若被表阿姨知道，逼着吵着要儿子把李嘉微领回家，这事儿就彻底泡汤。

老方说：“要这么容易就能搅黄，依我看，还不如趁早散了，别耽误人家。”

听上去似有几分道理，然而我的手机响了，何实淡淡地通知我帮他找婚庆公司，他刚向李嘉微求婚成功。

“把邱月的手机号告诉我。她说过，我结婚了她才会接我电话。”

我暗暗心惊，脑子里划过那年何实站在池塘里手举莲花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了，他还念着她，记得她说的话。

那天起，何实跟邱月恢复了联系。我跟邱月明说了，何实对你与众不同，这回好不容易要结婚了，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邱月苦笑，“能出什么岔子？我哪知道拿到离婚证不到一周，就接到你弟弟要结婚的消息？我情商再低，也不至于在说完恭喜之后，向他报告我的离婚喜讯吧？”

她索性瞒下这个消息，除了我和几个闺蜜，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反正，邱月的前夫长期驻外，儿子又在寄宿学校读书，至少表面上，她的日子一如既往，水波不兴。

隐隐的，我有些不安。邱月跟何实，倒像歌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可现在，邱月明明过得不好，何实的婚事，也总有那么一点点勉强之意。

3

表阿姨对李嘉微的满意度高达九十九分，少的那一分，是她得知儿子、准儿媳并非奉子成婚的小失落。

三十三岁的何实，二十八岁的李嘉微，着实算得上一对璧人。我陪他俩试婚纱，去酒店试菜，越跟嘉微相处，越喜欢她的大方和利落。

何实拒穿白西装拍照，“太傻了，像从牛奶里捞出来似的。”

嘉微好脾气，“穿黑色的也行。黑西装、白婚纱，很配。”

何实不喜欢喜糖盒子上的图案，鼻子里哼一声，却不置一词。婚庆公司的人是我朋友，解释说这是并蒂莲，比用滥了的玫瑰花要别致。我使个眼色，暗示朋友别理我表弟。

嘉微说：“就用玫瑰花吧！结婚嘛，俗气就是喜气。”

私下只我跟嘉微两人时，我笑她太好说话，可别把老公给惯坏了，一开始的路子没校好，将来想调整，难字后面再加一万个难。

嘉微沉默半晌，“那也没办法，我知道他心里另有其人。”

我大惊失色，邱月的名字就在唇边，说出口的却是：既是这样，又何必结婚？

“赌呗，婚姻本来就是赌。”

准弟媳冷峻的语气、淡漠的眼神，让人不安。我翻开手机微信，把邱月、何实、李嘉微的朋友圈逐条审阅，并没发现异常。我还是不放心，又点开老方的，其中一条朋友圈，让我的不安感一点点扩大，像雨落池塘引起的涟漪。

“有人结婚，又有人离婚，阴差阳错，世事从来如此。”

何实在下面留言：“谁？”

老方没有回复，可我推算时间，不早不晚，正是我知道邱月离婚的那两天。这事儿我没瞒老方，但我没想到他会发朋友圈。

老方对我的气急败坏表示不解。“怕有什么用？何实又不是小孩儿，结婚这种大事，没人拿枪逼着他去結，想好了再决定结不结，才算得上对自己对别人负责。”

我气得半死。酒水定了，婚纱照拍了，请柬印了，领证和举行婚礼的日子都挑好了，这婚，结不结都由不得何实了。

“即便结了婚，何实也有交友和行动的自由。”老方梗着脖子跟我争。

“交友是一码事，交女朋友又是一码事。别人我不管，跟邱月来往，我看还是算了。”

老方点头同意，“我也劝过他。人家要是心里有你，当初就会等你几年，何必拖到现在？他只是摇头，说可惜了，当时年纪小，不懂女人微妙的心思，白白错过了一段感情。”

我越听越烦躁，错过的感情就是错的，有什么好可惜的。听何实的意思，好像邱月当年爱过他似的。

“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感情这种事，跟力学原理是一样的。我相信何实的判断。你们女人啊，总以为自己能掩饰得挺好，男人最多是反射弧长一点儿，对于真情流露的东西，早晚还是能接收到的。”

真没想到，工科生老方，对感情的理解并不粗糙，这一段概括，甚至有种洋溢着科学气息的浪漫。

4

邱月离婚的消息，是纸里藏着的火种，天气稍热，就会燃着。

时值六月，学校放了假，儿子回家后吵着要去外地看爸爸，却在爸爸那儿发现了一个新妈妈。现在的小朋友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接受，轮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会消化不良。儿子难过，邱月也不好受，身心俱疲的母子俩患上肺炎，一起住进了医院。

邱月没法再在朋友圈里假装岁月静好，一张病房照发出来，何实的电话和人就追了过去。

追过去的不止他一人，还有我，还有李嘉微。

我在病房走廊上见证了何实和李嘉微的决裂。

“你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她？一个老女人！”嘉微大概是气疯了，用词欠妥。她二十八，邱月三十八，足足十年的年龄差，优势在她手里。

何实微弱地辩解：“别胡说……人都要老的。”

嘉微继续口不择言：“你妈可是一心想抱孙子的。里面这位，马上更年了吧！”

何实气得猛然转身，“哗啦”一声，高达模型从包里掉下来，他赶紧蹲下捡起来。

李嘉微失控低呼：“难怪她老公不要她！没准知道他在替别人养儿子，哪个男人肯干！”

何实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大吼：“滚！”

邱月全听见了，面色惨白，却没拒绝何实给她和儿子带来的各种礼物。

婚礼取消了。李嘉微道歉又痛哭，何实却心如铁石，连呼好好好，领证前看出嘉微的心思这么阴暗，让他逃过一劫。赔钱，退订喜糖和酒宴，跟亲友道歉，我跟老方陪着何实四处交涉。表阿姨抱孙大计被无限期延长，气倒在床，骂过儿子又骂邱月，连我和我妈都受到牵连。

邱月跟何实真的好上了。这两人，十四年前男未婚女未嫁，十四年后男逃婚女离婚，还是一对自由人，只是改了年华。

我劝邱月，不受长辈祝福的爱情，恐怕难以幸福。“再说了，你要是真爱何实，许多年前为何不跟他在一起？”

“我哪里知道，那年夏天……”邱月说，她想要一枝莲花插瓶，只为这句话，何实纵身跳入池塘。那一刻，她就爱上了他。

她以为自己刚失恋太容易感动，以为她不可能那么快又爱上别人，以为她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她一再冷淡何实，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害怕爱情来去如风，很快将再度失恋。

直到错过的十四年青春岁月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最可怕的不是爱情的消逝，而是连尝试都不敢的软弱。

我想到何实的微信个性签名最新版，又是泰戈尔：“我那时不晓得它离我是那么近，而且是我的，这完美的温馨，还是在我自己心灵的深处开放。”

对于他与邱月，我无话可说，唯有祝福。

5

荷花开了又开，时间真是过得快。

通往植物园荷花池的路上，今天挤满了人。我、老方、女儿，邱月、她儿子、何实，还有我表阿姨和表姨父，再加上摄影工作室的一群人——何实和邱月去年底已奉子成婚，两人随时可以补拍婚纱照，却非要选在荷花开放的日子里。

表阿姨又高兴又紧张，看到何实站在池塘边，忙不迭地喊他当心，别掉进水里。“你最怕玩水了，给我离远些。”

我和老方哈哈大笑。那边厢，“噗通”一声，何实跳进池塘里，十六年前的那一幕，在我眼前重现。

时间如水，水在水面之下，在莲茎与塘泥之间静静流淌。水面之上，莲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