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慈恩:死亡唯一的意义,就是要我们好好地活
2017-07-05张慧娟
张慧娟
她以前会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如今走得越远越觉得:死亡是小事,活在当下才是大事。死亡对于活着的人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让人好好地活。
有人说,纪慈恩是中国最懂得死亡的女孩,她曾为好友签下安乐死的同意书,目睹好友离开人世;她在临终关怀医院—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做了8年的志愿者,送走了50多人;她开办了自己的死亡体验工作坊,推广死亡教育。
她说,是不是懂得死亡只有一条检验标准,那就是,是否活在当下,是否过着自己最满意的生活,是否为生命赋予自己想赋予的意义,因为死亡对于活着的人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让人好好地活。从这一点而言,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但她曾经也被死亡狰狞的面目吓倒过,甚至有过自杀的倾向。她说,“好好活”的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先与死亡和解。
死亡狰狞的面目也曾吓倒过她
那时候,纪慈恩还只是一个刚上大一的19岁女孩,对于死亡一无所知。
一天,在荷兰留学的好友默默回到中国,告诉纪慈恩一个噩耗:她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最多只能活6个月。纪慈恩听完哭了,默默虽然大她5岁,但她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情同手足,她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会失去默默。
默默回国,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一见母亲—那个爱她不多的女人。但母亲最终也没有来看她。雨果说过,“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就是坚信有人爱我们”。可如果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都不爱我们,甚至在离世的最后一刻也不肯来看我们,该是多大的不幸。那几天,纪慈恩看出了默默内心的绝望。
几天之后,默默决定返回荷兰,走之前,她希望纪慈恩能陪自己一起去荷兰,度过她最后的时光。纪慈恩没有拒绝,“那样的时候,谁会忍心拒绝?更何况我是她那么好的朋友”。刚上大一的纪慈恩向学校请了假,和默默的男友一起陪她回了荷兰。那是纪慈恩第一次去荷兰,却不是为了去看风车和郁金香。
到荷兰后不久,默默做出一个让纪慈恩非常震惊的决定,她想选择安乐死,希望男友和纪慈恩帮自己签同意书。那是纪慈恩第一次知道安乐死。2002年4月2日,荷兰宣布安乐死合法化,成为全世界唯一许可安乐死行为的国家。那几天,内心极度矛盾和痛苦的纪慈恩,总躲在医院的走廊里悄悄地哭。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既舍不得挚爱的朋友离去,又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备受疾病的折磨。在又一次看到默默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纪慈恩决定尊重默默的选择,她想,也许安乐死对于默默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签字当天,让人意外的是,默默的男友突然消失了,最终,只有纪慈恩一个人签了字。事后,纪慈恩想,也许是默默的男友不忍心,或许是,想到日后可能会承担的压力,他选择了逃避。
执行安乐死的过程很短暂。“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任何留恋。就像一个人,非常向往一个地方,她离开,就是要去追逐向往的世界和生活。她不希望身边的人对于自己的离开有任何牵绊,她只想好好告别。”那一刻,纪慈恩有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她不明白默默为什么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为什么对于活着这件事失去信心?
第二天,默默被火化,纪慈恩抱着默默的骨灰回到中国。那段时间,纪慈恩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她还是无法接受默默已经离去的事实,无法接受死亡这件事。一个月之后,默默的同学和朋友帮她举办了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有默默的同学和朋友指责纪慈恩是“凶手”。纪慈恩既绝望,又无力反驳。她站在人群中,一句话也不说,一直低着头。很快,一个女孩把她拉出了追悼会的现场。这个女孩叫沈杨,是默默的大学同学,同时也是一家公立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她看出纪慈恩在追悼会上的异常,决定送她回家。
那天之后,纪慈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不希望看到光,不希望有人说话,不希望自己被打扰。慢慢地,做医生的母亲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沈杨的建议下,母亲带纪慈恩去做检查,她被确诊为创伤后心理应激障碍,这是一种遭遇重大灾难才会得的心理疾病。
那一年,纪慈恩休学在家,中断了大学生活。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很少跟人说话,一躲就是好几个月。有一天,沈杨跟紀慈恩说,要带她去一个跟默默有关的地方,她们去了一家福利院。纪慈恩知道,默默六七岁的时候,曾被母亲送到福利院,在那里住过一年,但她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在福利院的生活。带着好奇,纪慈恩走进福利院,想象着默默曾在那里的生活。福利院的孩子也让纪慈恩觉得很安全,她知道,在那里没有人会追问她的过去,更没有人会指责她。纪慈恩喜欢上了这个让她感觉安全的地方,她没事就会去福利院,陪在孩子们身边。
不久,纪慈恩开始在沈杨那儿接受心理治疗。治疗的过程需要纪慈恩一遍遍复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试着让她去面对。第一次的复述非常痛苦,纪慈恩一直哭,几乎进行不下去,到最后,她甚至用头去撞暖气管。纪慈恩决定不治了。
因为心疼又担心自己的外孙女,姥姥每天都来看纪慈恩。有一天,姥姥来的时候摔倒了,纪慈恩听到动静,打开门悄悄看了眼,却没有出去。“出去我能说什么,不用姥姥天天来看我的唯一办法就是我自己能好起来。”纪慈恩“狠心”关上门,然后狠狠地问自己:你是不是只能这样了?真的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纪慈恩决定继续接受治疗,这一次,她做好了和疾病战斗的准备。
复述的过程是痛苦的,纪慈恩每天都感觉像打仗,但无论多艰难和痛苦,她都逼迫自己去坚持。她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贴了一张纸,写下一个又一个“正”字来记录自己复述的次数。用了六七个月的时间,纪慈恩复述了65次。那时候,她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讲述的时候不再有任何情绪;已经可以接受默默离去的现实;已经可以慢慢从封闭的环境走出去了。
死亡有许多种样子,不全是悲伤和绝望
那段时间,纪慈恩一直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它竟然可以这样彻底地摧毁自己?她觉得,自己生病的这两年里,真正的敌人并不是那些指责她的人,他们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摧毁她的是死亡这件事,是默默的离世。
纪慈恩想去看看死亡什么样?她去了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临终关怀机构,成为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
去之前,纪慈恩还认为死亡是痛苦的、悲伤的、令人绝望的,但之后的许多事情,却改变了她的看法。
去临终关怀医院的第一天,就遇到一件触动纪慈恩的事情。那天,一个护士推着一位大爷给纪慈恩介绍医院的情况,走到一个病房门口时,里面有几个人正在打牌。坐在轮椅上的大爷冲里面说:“你们好热闹啊。”屋里一位大爷抬起头,笑着说:“是啊,等我死了,你搬进来吧。”大爷的语气很轻松,像在说别人的事情。那一刻,纪慈恩在心里问自己:他们可以这么轻松地谈论死亡,死亡究竟是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呢?
那天之后,纪慈恩看到越来越多“死亡的模样”,痛苦和绝望是其中一种,但绝不是全部。
纪慈恩陪伴过一位老奶奶,老人是骨癌。在临终关怀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老人说她不想再住下去了,她知道一个环保项目,可以一边旅行,一边做环保公益,她想去参加。老奶奶还说,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纪慈恩寄一张明信片,如果哪一天纪慈恩再也没有收到明信片,就说明她已经去世了。后来,老奶奶真的离开了医院,去参加那个环保项目。环保项目结束后,老奶奶还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是在不丹的一个寺庙里做义工。2016年8月,老奶奶去世了,那时候她已经88岁,从骨癌被确诊到离世,老人又走过了十几年。
还有一个4岁的小女孩点点,也深深触动了纪慈恩。小女孩的母亲是一位艾滋病患者,通过母婴传播,点点被感染了艾滋病。去世的前几天,身体极度虚弱的点点跟纪慈恩聊天,她问:“死会很疼吗?”
“我不知道呢,”纪慈恩不愿意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骗孩子,“你可以想象一下。”
“我觉得,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很幸福。就像我们去买汉堡,或者出门游玩,需要先付钱,我现在躺在病床上就是在‘付钱,所以我死了之后,一定会很幸福。”
一个4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智慧的话,让纪慈恩既意外又惊喜,也让她对于死亡有了更多的思考:每个人眼里的死亡都是不同的,死亡有着各种模样,在孩子的眼里就像买汉堡或者出门游玩。点点去世的那天,非常平静,她还笑着跟周围的人挥手说再见。纪慈恩一边红着眼圈,一边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个“认定自己去了天堂一定会很幸福”的小女孩。
还有一个孩子叫蒙蒙,也是通过母婴传播感染了艾滋病,更残酷的是,蒙蒙5岁的时候,又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当时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在一起讨论的时候,有两种选择:放弃治疗白血病,能活多久算多久;治疗白血病,生命时长会更久,但蒙蒙要遭受巨大的痛苦。因为艾滋病的缘故,蒙蒙的体质非常弱,治疗白血病对她的摧残会比一般人更大。
纪慈恩提出了第三种选择:让蒙蒙自己决定她怎么过后面的这段日子,她知道快乐与悲伤,她有权选择自己认为快乐的方式。
那天,纪慈恩用轮椅推着蒙蒙去临街的公园。纪慈恩告诉蒙蒙:“平时都是我们大人替你做决定,让你去医院、让你去打针,却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你这么聪明懂事,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蒙蒙欣喜地瞪大眼睛看着纪慈恩,说:“真的吗?那我可以去上学吗?像小丸子一样,背着红色的书包。”蒙蒙喜欢看动画片《樱桃小丸子》,总是期待自己也可以背着小丸子那样的书包去上学。
最终,蒙蒙如愿去上学了,背着像小丸子一样的红色书包。虽然只上了60多天,她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纪慈恩知道,蒙蒙是快乐的,因为她为自己活过、为自己的愿望活过。纪慈恩说,把灵魂安顿好了,人生就是圆满的。
纪慈恩在临终关怀医院做了8年的志愿者,送走了50多个临终病人,这8年,让她对于死亡有了更多维度的认识。
认识死亡,是为了好好地活着
2014年,纪慈恩创办了体验死亡工作坊,推广生命教育,她希望人们正视死亡,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活出真实的自己。纪慈恩说“我们讨论的是‘死亡,但我关心的是怎么更好地活着、怎么更好地做自己,而不是等到死亡到来时,有太多的遗憾和后悔。”
体验死亡工作坊中有许多环节的设置,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模拟体验飞机失事的场景,这个“灵感”源自纪慈恩的一次真实感受。
2014年3月8日,马航MH370失联的当天,纪慈恩正要坐马航的飞机去马来西亚,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有一架飞机在当天失联了。到了机场,才得知MH370失联的事,她上网查看了新闻。那天坐飞机的人很少,坐马航的人更少,很多人都选择了退票。尽管知道不可能短时间内再次发生飞机失联的情况,可坐在飞机上的纪慈恩还会想一些事情。“那些事情都是‘小事,比如,想多陪陪父母,想跟一些人说谢谢,跟爱的人说‘我爱你。虽然是‘小事,但其实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那次经历让纪慈恩意识到,在一些特殊时刻,我们认为的“重要的东西”和平时是不一样的。比如,平时也许你会觉得成功很重要、有钱很重要、面子很重要,可在那一刻,这些都变得不重要。所以,后来在设置工作坊的课程时,纪慈恩把模拟体验飞机失事的场景作为其中一个环节。
越来越懂得“死亡”的纪慈恩,越来越懂得如何“好好活”。她发现,有时候,我们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从没有真正活过。
从2013年开始,纪慈恩每年都会给自己列一个遗愿清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为的就是让人生少一些遗憾,让人生有更多的意义。“以前的我活得很谨慎,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人生就這样结束了,我会后悔来过这世界,后悔自己活得那么小心翼翼。于是,我开始列清单,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不奢望长久,只希望活得彻底,展现出纯度。”
纪慈恩每年会给自己一个月的长途旅行时间,让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出走的方式完成和自己的对话。她说:如果一个人正在失去闲暇时光,那么他有可能正在失去灵魂。任何东西都不应该阻碍我们去充分地生活。
2017年4月,纪慈恩带着养女的骨灰,踏上了为期一个月的旅行,她去了摩洛哥、埃及和土耳其,去完成养女生前的一个个愿望。多年前,纪慈恩收养了一个孤儿,是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一起生活了几年,养女最终还是因病离世。由于身体的缘故,养女生前有很多愿望无法实现,比如,她想去跳伞,她想去撒哈拉沙漠,她想去坐热气球。这次旅行,纪慈恩帮养女实现了许多愿望。
在死海沉浮的时候,纪慈恩拿出养女的骨灰,听着《天亮了》,想听养女再叫自己一次“妈妈”。
在土耳其,那个“地球上最像月球的地方”,纪慈恩替养女去坐热气球。早晨5点,热气球和太阳一起升起,画面美得令人窒息。坐着热气球飞上天的那一刻,纪慈恩热泪盈眶。
在埃及从卢克索回开罗的路上,纪慈恩写下这样的文字:“曾经在被窝里,我和真真许诺要来这里,探索生命的奥秘,但健康始终没有给过机会,于是坚持埃及之行独自一个人,用一种方式完成我们的故事。请原谅我不说一声再会,而是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试着将你藏起,藏在任何人、任何岁月,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有人说,纪慈恩对死亡感兴趣,但她却说,自己只是想活得更像自己。问她怎样才算“活得更像自己”?她说,不按照别人的想法活着,少一些言不由衷;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喜欢的,而没有委曲求全,“这就是活得更像自己、做我自己”。
“认真做好每一天分内的事情,不索取目前与你无关的爱与远景;不纠缠于多余情绪和评断;不伤害,不与自己和他人为敌;不表演,也不相信他人的表演。以笑的方式哭,以爱的方式疗愈,以相信的名义原谅。以前会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如今走得越远越觉得:死亡是小事,活在当下才是大事。愿我们每个人都真实、诚实地生活,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见没见过的风景,做没做过的自己。”这就是认识死亡之后,活得更豁达,更愿意好好活的纪慈恩最想告诉自己与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