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改行作印工
2017-07-04薛龙春
薛龙春
宋遗民谢枋得在《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中,说到俳优开涮儒生,戏称《大元制典》将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后人常将“十等人当作蒙古法律所定,实于史无稽。元朝专设儒户,蠲免其差役,基本保证了读书人的温饱与知识优越。只不过与前朝相比,地位有明显的沉降,所以士人心中萦绕着浓浓的失落感。
元建国之后,科举曾一度中断(北方近八十年,南方近四十年)。失去了进身显贵的阶梯,儒士自然有着强烈的边缘化的焦虑。“九儒、十丐”之说实为此一心理之反映。宋思本《观猎诗》讲到生来一字都不识的蒙古子弟一朝拔荐,而“儒生心事良独苦,皓首穷经何所补?胸中经国皆远谋,献纳何由达明主”。这种感慨在当时颇具普遍性。失去了科举的机会,儒生即使通过吏进入仕,不过地方小吏而已。
延祐二年(1315),元政府重开科举,但由科举入官者一年不过三十余人,只有考试人数的“万分之一”,许多郡县甚至多年无一人考取进士,科举成为元政府“粉饰太平之具”。有学者作过统计,延祜二年(1315)至元末所进行的16次科举考试,共得1139名进士。而据《元典章》所记,当时元朝的官员数则为26690人。两相对照,科举出身的官员在总量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
废止科举导致士失其业,这对士人的价值取向必然冲击巨大。时人描述说:“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从元人文集所反映的情形来看,科举事废,只有少数人执儒业而不少懈,等待科举重开。更多的人改习吏事,托官府以全性命、庇宗族。
元人认为,科举停废,其意义并非完全消极。戴表元《陈无逸诗序》说:“科举学废,人人得纵意无所累。”虽然没有了致身之望,但士子们也摆脱了场屋之文的束缚,所谓“无科举之累,有读书之闲:无客外之苦有养亲之乐”。吴澄笔下的逸士熊佐,在科举废后,读书娱亲于山,“坐扫地焚香,琴书图画罗列后先,尤嗜古器玩,尝学琴,后不复操,曰但识琴中趣尔。惟工诗不辍,一时吟人咸相推许”。在罢停科举的几十年中,一些文士或“专心古文”,或“以诗自畅”,或“大纵其学,于六艺百氏之书,浩浩乎慕为古文章”,或“率为诗章杂学”,或“临晋帖,诵晚唐诗”。所以有人说,科举停废三十年,一洗时文之陋。
然而,能读闲书的毕竟是那些家业丰饶的文士,生活拮据的儒生必须另谋出路,其中一些人以自己的智巧,做起了工匠或是商贾。儒生所从事的匠业,大抵与文墨有关,如制墨、制笔、制砚、打碑、刻印等等。张之翰记载了一位制墨名手王仲玄,本是簪缨世家,宋元鼎革之际,他以耕锄养亲。后得制墨法,于是跑到大都寻找机会,三年以后,他的墨已名动缙绅。他不仅卖墨,也卖书籍。有人诱以厚利,希望他做更大的生意,被他拒绝。他说:“墨与书,息固微,尚可近圣贤、接鸿儒,使子孙不堕垄断中。不过贫俭而已,又奚害?”出于对文化的依恋,他终身守其故业。还有一位江西人朱万初,也是出生儒家,擅长制墨,其墨“沉着而无留迹,轻清而有余润”,流荡京师时,为虞集所赏识,后献墨皇上,授官奎章阁。
元代匠人,与文事最为切近的还有印工,亦称图书工、刊工、刊印、刊生、镌者、剔图书者、篆刻等,他们擅长刻制印章。印工在官方机构中并不鲜见,他们负责官印的制作,如王恽《秋涧集》记载朝臣关于天子印玺的讨论,认为古代天子有八宝,而今朝廷所用只一宝。“欲议奏令印工季并余宝皆刻而为之,用古文奇篆。”这里记载的就是一位官府所用的季姓印工。
民间印工,历来少有知名者,宋代文献中仅见萧文彬。他善刻印章,文天祥曾作诗相赠,有“昔人锋在笔,今子锋在刀”之句。但元人文集中记载的印工骤然增多,吴澄《赠篆刻谢仁父序》称他本儒家子,工于篆刻。吴氏每见他所刻累累之章,不仅激赏其笔法、刀法之工,而且认为此举有“存古”之功。陆文圭记载浮梁人朱自明,其祖朱敷文在宋代为尚书,乃理宗之师,朱氏自是儒学世家,但宋亡之后,家业落拓不振。于是朱自明浪走江湖,他自称“儒幼而学之,吏亦尝试焉,皆能之而不为者也”。因为好古,他专攻篆刻之学。方回曾为一位朱姓印人作诗,称他以刻印糊口,但本来却是知书之人。又有一位柳士有,承其父业,教授子弟。自从进士科举废,家学无所用,于是“易业习古篆”,为人刻姓氏名黾这几位印工原先都以儒为业,后来改刻印章,既谋生计,亦近文墨。这样的选择,与科举停废不无关系。
印人刻印而外,往往兼工刻碑、刻书,不同于后来的篆刻家专以刻印为业。由宋仕元的艾性,认识一位图书工罗翁。罗本是刻碑的能手,但不得其用,于是小试印材,刻黄杨木印。这样的艺能颇为时人爱惜。艾性鼓励他“不必附名党锢碑,亦不必寄姓麻姑石”,有许多诗稿等着他刻制以传播鸡林。前文提到的朱自叽曾为县庠刻《文宣王加封碑》,“体制甚古”。赵文记载一位许生,“本刻梓,又图书,又金石”,还擅长医术。程钜夫记庐陵印工彭斯立,曾携所刻印与古印章来谒,自负其“刻古帖可上拟《阁本淳化》,若《绛》,若《潭》,若《临江》,《武陵》,直下视之”。他还打算取当时名卿巨公雄文华章尽刻之,然而当他向程钜夫索文时,遭到拒绝。但吴师道卻认为“庶几撰刻工,尚可传好事”,他接受了一位刘生刻稿的请求,因为其所刻文字“委折知笔势”,这位刘生同时亦工刻印。
在印人与文人的交往中,印人始终是积极的一方。他们主动为一些有名的文人刻印,并请求他们钤在所作的简牍题咏之上。甚至还有人伪刻图章,加盖在文人作品之上。渐渐的,用印成了文人挥翰的习惯,许有壬的常用印竟然“积至盈箧”,虽然他对钤印并不热衷,但时尚如此,也“未能免俗”。他认为印章虽近文事,但也只是“文之末”。然而举世崇尚,印章的制作也日出日精,这些是他无法视而不见的。相比之下,王礼很喜欢印章,在《赠唐克谦图书序》中,他说自己的文章不工于辞而尚乎古,能得印刻之精者相配,足以增重于时人耳目。宋人欧阳修曾说,我的文章将来赖蔡襄的字而传王礼移之以论唐克谦的印章。到了明代,这一观念更加深入人心,程敏政曾记载:印工龚廷臣曾答应为他刻印章,一直没有刻,他只好写诗相促,因为印章会为自己的作品增色,“从此文房知借重”。
印工与文人交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获得他们的题赠以增重声价,元代印工之名藉文人歌咏的篇什得以流传。天台人卢仲章,有铁笔名,为士人所乐道,陈基、董佐才等人都为他作诗赋。昭武李子奇,所作印章得汉遗制,“士大夫爱重之”,蒋易曾为作序。这些印工都有很好的刊刻技术,文人们常常感叹于他们的刀笔之工。方回记载婺源人俞体曾所赠三方私印,朱文屈蟠,细若游丝,有疏有密。另一位印工程礼,“刻画工夫初亦苦,终然芒角了无痕”。文人们也将印章视为书法之一面,因为从中可见古文字传统。那些懂得小学、书法的印工往往能得到更多的褒扬。如唐克谦所刻之印“篆古而制雅,布置得宜,运削匀洁,庚庚然如瓷之碎也,辉辉然如玉之润也”,王礼认为看到这样的印章,不啻如睹《石鼓文》《峄山碑》和《汉石经》。建康郑业(字子才),三世擅长篆刻之技,士大夫多愿与他交往。他所刻的字,分合向背,摆布得宜,上下偏傍,审究无误。在用刀上见其艺之工,在用笔上见其识之通,兼有“艺工”与“识通”,即使是治经为文之儒,也未必能达到,因此不能将他们仅仅视为工师。朱盛刻印,转折变化随手操纵。既得李斯篆法,亦悟庖丁刀法,在形制上合辙于汉魏印章的旧式,殊为古雅。禾川张天举本是书生,攻篆刻印章,“位置风格,率不失古意。一时士大夫多爱用之”。他曾为李祁作二印,李氏预测文运将开,印章一艺必见爱于士大夫。明代印学大昌,恰被李祁言中。
元代印工受到文人的禮遇,但他们自知地位不及文人远甚。有一位熊生,自谦作文为道,而刻印为器,吴浚勉励他说,刻印“虽器亦道”。这也代表了其时文人对印章的普遍态度。印工卢奂“镌斯刻籀,用代笔耕”,但是显贵请他前往,富贵唾手可及,他却不为所动,因此时人称之“方寸铁”,既喻其技,亦喻其志。
这一时期的印工主要集中在南方,许有壬为同乡李士诚印章的手卷题句,认为元时印工皆出江南,北工未闻。李士诚刻印之精无愧南工,是因为他的父亲曾学于江右文生,而士诚则传其家法。
当时印工习用的印材以坚致的铜、玉、象牙为主。由元入明的刘嵩,认识一位蜀地印工师季则,师氏曾贻其铜印。由于铜质地硬,元代文人虽好印,而难于自刻,所以文人往往自己篆印,而交印工刊刻。《妮古录》记载元时有工匠谢杞,能刻印章,钱翼之有两方私印,为吾丘衍所篆,谢杞刊刻。而到了元末明初,王冕等人以花药石刻印,石质印材受到人们的欢迎。明初人记载,金溪知县陈贤佐,每遇美石,常为知己镌刻印章。但终明之世,铜印在士夫间仍大量使用。
在元代,印章适应了文士好古博雅的需求,文士与印工交往频繁,大量印工的实践使得印章技法日益可观,为明代流派篆刻的勃兴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印工已经有意识地将自己所刻的印蜕,装为卷子,请当时名流为之题识,如谭景星曾为李才甫等印人题图书手卷,这可视为后来文人自刻印谱之嚆矢,亦是篆刻艺术自觉之先兆。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