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德先生二三事
2017-07-03于明诠
于明诠
华人德先生二三事
于明诠
华人德
一个人在青年时期若有幸遇到几位高人指教点拨,实在是太幸福,也太重要了。年轻人轻狂一点或许不算大毛病,但若因此错失结识良师益友的机会,就太可惜了。虽不能说人生不能成事者皆源于此,但这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回顾自己半生的学书体会,若说自己还算有了一点体悟的话,我就特别感激曾经有幸结识的几位真正的高人,正是他们给予我多方面的指导和启发,他们的学识、气质、修养以及为人为艺的态度,都无声无息地影响到我,影响到我的人生和艺术态度,甚至影响到我的生活态度。在这几位高人当中,华人德先生就是我非常钦敬的一位。
华人德题陶文瑜水墨
华人德先生生于 1947 年,长我 16 岁。在我接触他之前,他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就已经分量很重了。字写得儒雅,既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又含蓄蕴藉平和朴实,在崇尚视觉形式的创作风尚里可谓鹤立鸡群。比如那副在二届中青展上荣获大奖的隶书对联“陶冶性灵存底物,金石刻作臣能为”,胎息乙瑛石门,又自然洒脱充满个人意趣,再配以姚孟起《字学臆参》句长款题跋,既古雅且新奇,至今再看仍不失为三十年来书法创作的典范之作。特别是文章写得好,平实严谨娓娓道来,不装腔作势,不掉书袋子。《中国书法史》(两汉卷)就是其典范,其他诸如说墓志碑刻,说买地券,说长锋羊毫,等等,相信读过的朋友一定会和我一样,印象深刻。先生还有几篇小短文,如发在《书法导报》上的《柿叶集》,仿佛现代版的《世说新语》,十分有趣,让读者看到了先生幽默风趣的另一面。记得 1989 年全国第四届书法展览之后,先生在《书法报》上用笔名“维摩”发表了一篇百余字的小评论,对一个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书法篆刻界大腕的作品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短小精悍有理有据,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指出参加全国展的作品不是一般的应酬作品,更不应该有任何理由的笔下误,总共七个篆字篆法错了三个。这篇小评论实在应该成为书法批评的经典。当然,不能不提由他发起的沧浪书社,首批社员 29 人,集中了如王镛、曹宝麟、吴振立、沃兴华、言恭达、沈培方、潘良桢、白谦慎、郭子绪、乐心龙、储云、穆棣、刘恒等一大批中青年翘楚,在美国、台湾搞的书社展览和学术活动,层次高,影响大。特别是书社对外可以互相标榜,对内则必须相互直言批评的倡导,十分难能可贵。今天很多晚辈也许并不清楚,这个当年在苏州沧浪亭畔注册成立、影响辐射全国乃至海外的书坛中青年民间学术团体,当时曾被所在省书协组织某头领诬蔑为“乌合之众”,致使该省几位中青年高手在他的淫威下欲加入而不敢只好避而远之。这些说明什么呢?说明儒雅的华人德先生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而是一位有骨气、勇于担当的真学者、真艺术家,绝非追名逐利随风倒式的“聪明者”。这是我结识华人德先生之前就对先生有限所知的印象。
华人德书法
1994 年年底,吴振立华人德两位先生结伴到鲁西南考察采风,此际我与吴老师已经认识两年多了,常有书信往还,他当然也是我特别感恩的先生。因为这个缘分,于是我有幸随同陪侍。那一年,吴老师 50 岁,华老师 47 岁,我 31 岁。两位先生坐火车到河南商丘,我和同学王洪钦等几人自曹县赶往商丘火车站接站,接到时已是傍晚,一辆小面包车走走停停总是出故障,天寒地冻,车因简陋又没有空调,冷饿交加。我心里十分焦急,特别怕两位先生受罪或发生不愉快,但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很是体谅接待的朋友,华老师还拿出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大家吃。这辆蜗牛似的破面包车一路走走停停,到曹县县城时已经临近半夜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细节还历历在目。那几天,无论走到哪里,写字是免不了的,华老师写字用的是长锋羊毫,笔锋既软且长,笔杆笔头较粗,是典型的“大笔写小字”,写时仅用笔尖部分的锋颖,因此行笔较慢。又因笔锋粗长,所以蓄墨就多,蘸一次墨,可以连续写数字而不停顿,中间有时只是略微调一调锋。他喜欢写对联,或隶或楷或行,句子也讲究,还常常用他典型风格的小行书落上满满的跋款,十分文气精彩。他总是先把纸折叠好格子,上下联的纸一起铺好摆在书案上,写好上联往边上推一推,写下联时参照旁边写好的上联,以求上下联的呼应。无论大字小字,条幅斗方,抑或手卷册页,先生写字都是平心静气从容不迫,恰如老僧补衲参禅入定。他的字虽然从汉魏碑化出,结体拙朴生动,气息上静穆雅淡又虚灵干净不染尘埃,无剑拔弩张抛筋露骨的躁气和浊气。相处四天,听两位先生说古论今,很有收获。每当我问起一个问题,先生总是从源头上一一道来,他和你说话时,绝没有居高临下的口气,平和而真诚。一路上,他有空时就拿出一份学生的文章草稿仔细批改,用一支铅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工工整整地写下批语。我当时想印一本个人的书法篆刻集以求教大方,就拿出一摞作品照片请两位先生指教,他们认真地给我提出意见,我就借机请吴老师为我题个书名,请华老师赐一篇序,心里正为自己的唐突忐忑,他们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回去后不久即寄来题字和序言。我真的是非常感动,在他们的鼓励下,1995 年初夏由海南出版公司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作品集。华老师的《序》字数不多,全用文言:
甲戌岁暮,金陵吴振立先生约我同游鲁西,平昌于明泉君亦与焉。至东明,住漆园宾舍,明泉出示近年作品,各体皆有,琳琅满目。行草老辣苍茫,有滃勃沈郁之气,往往又作稚拙之笔,以求趣味;临晋唐人帖,能得清逸萧散之致;更涉猎于三代鼎彝、汉魏简牍碑志,取其朴茂真率之质。着力经营,用心颇苦。印章有取诸明季刻书之肤廓字体。今之篆刻者或取法两汉明旌葬砖,或六朝碑额志盖,或明清瓷器画押,搜罗奇怪,以期不同于古人。所谓道在祶裨、道在瓦壁,唯从艺者如何提取,为我所用。以古人斥为粗恶之肤廓字体入印,欲化臭腐为神奇,此探索颇有新意,或可偶尔为之。
明泉拟将近作结集出版,自云年方而立,见闻未能广博,书印尚存时人风气,虽时时心与古会,而独学寡悟。擿埴索途,欲以此质诸社会同道,广泛征求批评,以纠偏失,以补不足。此乃唯一愿望,绝非示人以早慧有成也。
是日向暮,驱车至黄河大桥。天无风云,白日悬空,桥下黄澜,漫旋东去,远处波光,碎金万点。北岸平林如带,烟霭初起,南岸湿野如砥,牛羊散落。虽无奇异工巧之景色,而气象浑穆,令人旷怀。观望留连久之,明泉若有所悟。绚烂之极,复归平正。一以贯之,浑然天成。艺之道非如此乎?今学已初成,而勤奋刻苦,虚心善思,孜孜不倦,吾知其前程必远大也。
乙亥新春于苏州大学
就在这一年7月,全国第六届中青展举办,我用仿古绢写了一件宋词手卷投稿,评审结束很长时日了,突然一天德州的书友告诉我获奖了,我觉得不太可能,不信。第二天忽然想起华人德先生也是评委,就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先生电话,他电话里告诉我,是获奖了,而且是一等奖。但接下来他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是我的获奖提名评委,但他只是提名,至于获几等奖是评委主任和副主任们选定的,而且当时也有其他某某和某某评委看好我的这件作品,他若不推荐,其他评委也会推荐的。这件事给我触动很大,令我从心底里敬佩先生的人品。在当下,我不知道还会有几个人这样来做评委的?这届展览是为了充分发挥每位评委的审美个性才突然采取的如此大胆的评审办法,展出、公示乃至出版作品集,都把获奖者和提名评委的名字放在一起,让所有读者和作者共同监督,评审结果公正不公正,获奖者是否名副其实,评委是否得人心,全部公开。真相如此,而绝非如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所污蔑的简单的“评委一票定终身”云云。这年的《中国书法》杂志第6期就刊登了所有获奖作品及推荐评委的评审感言。关于我的获奖情况,华人德先生是这样写的:
评委会安排在评选前有两个小时让评委观摩作品,因作品多,我怕时间不够,不敢稍有懈怠,先粗略看个大概,用纸记下一些好作品,然后再逐一反复审视。于明泉的一件行书手卷就是我看第一遍时就认定的好作品,细看时,见落款方知作者是于明泉,今年年初,我与吴振立先生游鲁西南,于明泉师从吴振立,于数百里外赶来会面,数日相处,渐有了解。于明泉出示其作品照片数十幅,有临古、有创作,能看出其临习的勤苦和博涉约取,创作时的颖悟与惨淡经营。过后,于明泉要出个人书法篆刻集,请我为之作序,并寄来作品复印件要我定甲乙、作取删,故对其书法篆刻有较全面深刻的印象。因知此幅佳作的写成并非出于偶然。于是在开始按A票(即推荐评奖候选作品)时,我果然地投了这幅作品。有两位评委曾和我讲,我如不投票,他们也会推荐此作品。后由评委会正副主任选定五件一等奖作品,于明泉的手卷亦在其中,而当全体评委复议时,对此手卷的获奖,独无异议,故于明泉获奖绝非侥幸而中。此作获一等奖是否够格,评委是否得人心,尚须广大观众和读者作最后评议。
因为这些缘分,从此和先生的书信往来也就多起来,遇到问题就随时写信请教,而先生总是每问必答,算起来,这些信札足足有二十余通。有毛笔有硬笔,但不管毛笔硬笔长信短札,先生总是一笔一划用他极具特点的行楷字体从容写来一笔不苟,多数还是用方格稿纸,一字一格,就是标点符号也是各占一格,书信尚且如此,可见先生做学问是何等认真严谨。一次,和先生谈到读书写作的习惯,他告诉我,每写文章必须自己亲自在方格稿纸上誊抄,反复检查无误后方可寄出,从不马虎,更不会交由别人代为誊抄。每写一句话,甚至每用一个字,一个标点,都反复推敲,力求最准确、最简练。1996 年某日,我陪先生到桓台参观王渔洋纪念馆,某书友带来先生所主编刚刚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三国两晋南北朝墓志》卷,请为签名。这本书由于某编辑失误,导致出现多处错误,特别是释文部分,把原本正确的改成了错误,这实在是他一向严谨的学术态度坚决不能容忍的。先生正十分郁闷,于是在书友请题的书上满满写了一篇说明文字,小行楷字密密匝匝,竟成一篇精致的短文。先生把学问之事看的十分庄重严谨,出现如此多处错讹,自然十分气闷,写完之后,长舒一口气。书友却十分窃喜,这本书当然也就更有特殊的收藏意义了。
1996 年安徽《书法之友》杂志来函约稿,拟发一个专题,要我请人写几篇评论文字,于是就致函先生求赐文字,先生很快就寄来了这篇短文:
两年来,我先后四次到山东,每次于明诠君都陪同在侧,一起写字、谈论、游览,对其了解甚多。于明诠在山东中青年书家中是佼佼者,人颖悟,也勤奋,现阶段他应是步入大创作时期了,即要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故我和他所谈者,不斤斤于点画之工,也不计较具体作品经营之得失。有时驱车到黄河边上观落日,有时到穷乡僻壤寻访遗址古迹,曾上游天柱、下息云峰,也曾抵掌作长夜谈。
风格之确定,应以立品为先,书品的高下,关系到形成风格面目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所以立品至为重要。自古书论常借鉴剿袭诗话文论,我认为不妨也可以借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来让自己确立何种书品。但是不管何种书品,气都要清,不能浊,浊则俗。孤桐伴月,寒梅透香,气至清矣,但只是一格,不必人人尽同。古今书坛印苑时髦于追求雄浑、疏野,却往往成洪波浊浪,泥沙俱下,或者是狼烟四起,人马杂沓。这是粗率、浮躁,而非雄浑、疏野,“超以象外”“倘然适意”,庶几才是。然更有下者,被发佯狂,吐秽满地。稍有识者见此,自会掩鼻避之。
今年五月,我西游敦煌,到张掖、酒泉,于绿树丛中、戈壁滩上,见祁连雪峰,隐约起伏,横亘于天表,崇高圣洁,静穆庄严,哪有什么污泥浊水和烟火之气呢?令我悠然神往,伫立久之。
前人云:“以笔端写字,气则清;以笔根写字,气则浊。”如何使用笔之锋毫,这是技击械斗,而心境胸次,是三军之帅,以主运筹指挥,故以陶冶心境胸次为要。所谓,“渣滓净则清光来。”明诠曾来信讲:“到莱州、平度观郑道昭诸刻石,那种历经风雨,剥蚀漫漶的字迹给人极强烈的历史感,近日还要到邹城看看四山摩崖。山东诸碑刻准备都要寻访观摩遍。”这不是一种心境的陶冶吗?学者或画家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法亦然。
上述话,我曾经和明诠谈过,他是位资质聪明、虚心好学、勤奋上进的青年书家,在今后大创作中将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借此机会向其他书法爱好者发表这些言论,有人或许会觉得有所启发,也有人或许会认为我仿佛“谈天衍、雕龙奭”,言之悠远,宏大不经,如同虚空。我认为:从事书法这门艺术,到一定阶段就非较乎技,而是竞乎道了。所以我漫谈“形而上”。
这篇文字就发在该杂志 1996 年第 5期上,同期发表的还有孙伯翔、张道兴、郭子绪、吴振立、丛文俊、沃兴华诸位先生的评论文字,或鼓励,或批评,对我的指导帮助都很多。先生的这篇文字,可谓语重心长,整整 20 年了,至今每每读来仍然很亲切,也很受启发。这些年,回顾自己走过的路,虽然没有刻意地临摹先生的书法,但有意无意间也真的是受先生思想观点影响,可以说受益匪浅。
2000 年,汕头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当代著名青年书法十家精品集”丛书,我有幸忝列其中,出版者要作者邀约名家评论文字以配合宣传推介,我只好又一次求助“好脾气”的华人德先生,当然,也觉得先生理解我的追求和想法,所以就一次次叨扰先生。果然,先生再一次给了我足足的面子,写来一篇十分精彩的推介文字,后来这篇文字被我多次用在专题介绍中。文章给了我许多鼓励:
于明诠在 1995 年曾出版过一本个人的书法篆刻集,并请我为之作序。当时我虽认识他不久,却感觉到他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对他的学习和创作给予了期许。这些年来他通过不懈的努力,在未届不惑之年,已有了个人的风格。书法这门艺术,自古以来不求早慧,要人书俱老似乎才算到了火候。但现在的时代早已不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农社会了。古时书僧裹粮三月,负笈杖锡,以游上国,如今千里之外,朝发夕至。古时文士涉历榛莽,寻访碑碣,坐卧其下,不忍遽去,如今历代名迹,皆有印刷图版,可以随手展玩于几席。眼界之宽阔、交游之方便、自我表现之频繁,十百倍于古人,所以早年有成,并不鲜见,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也正是现代人有了这样的便利,互相感染和影响也就迅速而容易。当今书坛中青年都将创新看重于继承,这观念也是不同于古人的,于是各寻途径,标新立异,凡是新奇炫目者,不论好坏,都会有一批人去仿效,汇集扩展,就成了一阵阵流行书风。现在流行书风几乎是一个贬义词,其实并不尽然。纵观书法史,流行书风代而有之,一些流行书风的前锋或突出者,往往就成了名家,但是追逐者却只能是随风飞旋的飘蓬落叶。在现代社会由于传播的方便和迅速,地域书风在不断地减弱和消失,流行书风却不断地产生和变换。明诠这一辈人就是从上世纪 80 年代起一直在这风洞中成长起来的,要不受流行书风的影响是几乎不可能的。流行书风最大的负面效果是混同性,这种混同性会使卷入的人受到麻醉,不知不觉地丧失个性。明诠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不断涤除沾染,立定脚跟。艺术创作是需要独立思考的。
《当代著名青年书法十家精品集》(张足春主编,汕头大学出版社 2001 年 5 月版)是部大型的个人作品集丛编。于明诠为其中之一,集子收有作品 60 件,篆隶草真皆有,有精心之作,也有即兴而就。有的即兴作品,十分粗率,我想可能作者因是当时真情的宣泄,事后觉得雪泥鸿爪,值得保留而收入作品集中,故不论其工拙可也。小行书我认为是最能代表明诠当前的风格。章法疏落,透露出一股清朗气息,运笔稍见迟缓而又细腻,显得意态安闲,有轻裘缓带、杖藜行歌的情致。字中还常出现顿笔后尖尖趯出的捺脚,这种源自汉末魏晋时方峻隶书波磔的用笔,可以在北齐碑刻摩崖中习见,颜楷中也吸收此法,唐以后就几乎绝迹了,人弃我取,实是不随时风旋踵之一法。从集子中所临写的金文、汉隶,以及《书谱》小草看,甚为娴熟老到,颇有创意,尤其对北朝碑志,取其拙趣,似情有独钟。这些临作非单纯为出集子而作的点缀,而是他平时对各体广为涉猎,并有所心得者,读者若一册在手,当以我所言之不妄也。
这些年,我也经常到苏州,或参加展览,或出席一些书法活动,偶尔也会专程看望拜访,每次先生总是热情招待相谈甚欢,真让人有如坐春风之感。某次和朋友在苏州一起做展览,先生住在较为偏远的木渎镇,知道先生学术研究、写作著述很忙,还在带博士研究生,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可他竟然提前坐班车早早来到展厅,认真地观看我们的作品并一一提出自己的看法,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感动不已。
苏州,这座文化积淀丰厚的历史名城,因为有我所钦敬的华人德先生,在我心目中平添许多特别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