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女儿逆向寻亲, 记忆抹不去的那山那村
2017-07-01萧雨
萧雨
真情凝望
2016年1月18日,大學毕业才半年多的朱雨婷,在微博上发出寻亲信息:5岁时,她被亲生父母从浙江舟山市岱山县送给陕西商洛市一个山村的一对不孕夫妻;11岁时,亲生父母突然来到商洛,强行将她接走。因当时年龄小,她无从选择,只能在脑海中珍藏着关于养父母的一些零星记忆,上大学后她曾三次去商洛寻亲,均无功而返……朱雨婷的养父母是否还健在?她能找到吗?
小朱见到了爸爸(养父)鱼录庆,爸爸真的老了
商洛大山深处
有一对善良的养父母
朱雨婷,1993年9月出生在浙江舟山岱山县,父母常年在西安做生意,开了两家建材商行。1998年,他们还承包了一家小煤窑,忙得没人看管女儿,就想在当地找家可靠的人,把女儿先寄养一下。
通过在西安做生意的一个商洛人,朱雨婷父母找到了鱼录庆。鱼录庆当时已50出头,妻子白淑云比他小4岁,有精神上的疾病,时好时坏,不能生养,鱼录庆感觉孤独,很想身边能有个孩子。
1998年11月的一天,父母和商洛的那位朋友,把5岁多的朱雨婷送进鱼家。鱼录庆和妻子看着朱雨婷扎着小辫的可爱模样,欢喜得不得了。当晚,鱼录庆就给朱雨婷另取了个名字鱼晓莉。他认为这对做生意的浙江夫妇,很可能就是把这个女儿给他们家了,他们以后要把她当亲生孩子抚养。这一晚,朱雨婷哭闹不已。白淑云又是喂她白糖水,又是拿出皮筋给她扎小辫,都不能让她止住哭声,直到她实在哭累了,在床上睡着了,白淑云把她搂在怀里,为她擦干小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鱼录庆抱了个南方来的养女,乡亲们都来看望,家家户户都送来好吃的东西。朱雨婷脸上还挂着泪痕,乡亲们安慰鱼录庆夫妇,说时间长了,孩子过习惯就好了。朱雨婷听得懂,眼泪就又下来了。
鱼录庆有了女儿,感觉日子有了奔头。而自从有了这个女儿,白淑云一次也没犯过病。家中有点好吃的,养父母都留给她,养父还花钱从外面给她买来一只塑料小女孩,还有一只铜铃,风一吹,铜铃就会“叮咚叮咚”地响,在暗夜里听那声音煞是好听。
朱雨婷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亲生父母可能再也不要她了,以后她只有这对农民养父母了。她不再哭闹,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又恢复了以前活泼的样子,这让白淑云喜不自禁,每天变换着花样,给她小辫上扎上漂亮的蝴蝶结,把她打扮得像美丽的“小公主”。
1999年9月,6岁的朱雨婷被送进当地农村小学就读。白淑云怕学校的板凳磕屁股,专门给她绣了坐垫。因为已在乡下呆了快一年,朱雨婷和这些身上常沾着泥巴的乡下同学也能融到一起,只是偶尔想起再没来看过她的亲生父母,就会感到孤独和一丝怨恨……
那年冬天,朱雨婷得了重感冒,半夜发烧、头疼,不停地咳嗽,养父母都没睡,一直守在她的床边陪着她,养母给她喂水喝,养父不断地换毛巾给她擦。到了后半夜凌晨时分,外面温度骤降,西北风呼啸着,屋子里也很冷,她高烧仍不退,养父背着全身滚烫的她走上山路,后面跟着养母,两个人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多公里,等他们赶到镇卫生院,天也快亮了。朱雨婷躺在卫生院的床上挂点滴,医生说孩子有些肺炎,两个人忙着给她叫车,又去城里的医院,等折腾到回家时,已到了第二天晚上掌灯时分,为此养父冻病了。
在朱雨婷的记忆里,还有一些并不起眼的小事:有一次,她被一个男同学欺负,放学回家偷着流泪,养母追问,她才说了,养母马上放下正在做的活计,拉上她就去了那户人家,让那个男生给她道歉。回来的路上,还告诫她:女孩不能随便被人欺负,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回家一定要告诉她,不能只是哭……朱雨婷至今还记得养母那副严肃的表情。
朱雨婷记得最清晰的是有一天,她说班上有个同学买了小霸王复读机,她也想要一个,她知道家里穷买不起,只说了一遍就不吭声了,养父母亲却异口同声地在饭桌上说:“也给你买一个,咱家闺女不能少。”说完话的第二天,肺部有病的养父很早就出了门。等到朱雨婷晚上放学回家,一台崭新的小霸王复读机就摆在了桌子上,养父躺在椅子上直喘气……
后来过了好多天,朱雨婷才从堂叔鱼建新那得知:其实,那时候养父身上是没有钱的,197元的复读机,对养父来说就像个天文数字。养父原本是去堂叔那边借钱的,堂叔说他也没有钱,但对养父说了桩事,说西郊有个叫馒头山的煤矿,在矿井上搬运煤块,一天有200多块钱好赚,每天一结账,但估计养父身体吃不消。养父不管不顾就去了西郊,到馒头山煤矿搬运煤块,一直干到傍晚5点多,共9个小时,老板给了他210元,他马上跑到商场买了台复读机。
朱雨婷听了堂叔的讲述,跑回家抱着养父的腿伤心不已,她看到养父的腿肿了,走路一瘸一拐,眼泪直往下淌,养母抱着他们俩“哇哇”大哭,养父却笑着安慰她们:“哭什么呀?这机器不但能帮晓莉学习,机器里面会唱歌,会说话,也能让孩子乐一乐……”这个原本陌生的家虽然很穷,朱雨婷感到的却是温暖。养父母虽然没有文化,却是那么善良朴实,她早已融入这个家,对这个家生出万般依念。
十年离别难一见
心系商洛养父母
2004年9月,鱼录庆去西安高陵那边,帮着做铝合金窗的亲戚干活,管吃管住,一个月3000元。这边,只有朱雨婷和养母在家。这时,她11岁,读五年级。
一个周末的下午,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此时,朱雨婷正拿着复读机,在读着一篇名叫《鸟的天堂》的课文,这两人进了屋子,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进屋的两个人,其中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女人长得和朱雨婷有些像,白淑云一见到他们就哭了,她双手比划着,一时间居然出现了失语症状,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乡亲们都涌过来看。朱雨婷似乎意识到,这两人可能与她有关。他们蹲下身来,女人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摸摸她的头发,含着泪说:“婷婷,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亲妈啊……”这时,白淑云哭声更大了。朱雨婷听到养母大声哭泣,跑去紧紧地抱着养母,说她只认识眼前的妈妈和在西安做工的爸爸……endprint
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朱雨婷的亲生父母。当年,他们原打算把女儿寄养在鱼家一段时间,哪知不久小煤窑出事故死了人,他们几乎倾家荡产,不得不回到浙江老家。本想到鱼家把女儿一起接走,但那时身无分文,给不起鱼家钱,既怕伤了鱼家人的心,又怕女儿跟养父母有了感情,不愿跟他们走。期间,生母曾悄悄地来村里看过,发现女儿和养母形影不离,有说有笑,不忍破坏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想来想去,他们只好忍痛回到浙江舟山老家。6年过去,他们好不容易还完债,重做生意,但无时无刻不被思念和愧疚所煎熬,直到女儿快小学毕业,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她接回去,全家团聚……
此时此刻,见女儿抱着养母大哭,他们心情复杂,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后,男人开始拨打鱼录庆的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女人说:“不打了。这样吧,淑云,我们想带孩子去外面买些新衣服回来,去去就回,好吧?”白淑云擦擦眼泪,总算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养女的手,满是依恋和不舍……在朱雨婷的记忆里,这是她见到养母的最后一个画面。
朱雨婷坐上车子,去了商洛城里,父母给她买了几套新衣服和一些学习用品后,她就急着对他们说:“我要回去,我想回家了。”母亲说:“回什么家啊?我们带你回去,回我们自己的家,你的家在南方。”随后,就没有人再理会朱雨婷。她一路上坐汽车、乘飞机,辗转数千公里,回到了她的出生地——浙江舟山市岱山县城。一路上,她哭干了眼泪。
朱雨婷不习惯这个“新家”,虽然这个家比商洛大山深处的那个贫穷之家要富裕,这里的学校也现代化得多,可她还是强烈地思念着商洛大山里的那个家,担心着养父在外打工,能不能赚到钱?担心养父的肺病,还有养母会不会日夜哭泣?
朱雨婷不知多少次询问生父生母,什么时候再送她回商洛?母亲实在被她问烦了,说要500块钱,“等你以后工作,有钱了,你就自己找回去吧。”母亲说的原本是气话,说完或许就忘了,但朱雨婷却牢牢地记住了!朱雨婷开始悄悄地攒钱,平时父母给的零花钱、过春节亲戚给的红包,她都攒起来,什么也不舍得买,等攒到500元,她就可以回商洛找养父母了……
2007年暑假开始没几天,朱雨婷便发烧了,父母给她拿了药,忙得根本没时间照顾她,她想到那年冬季她得了重感冒,养父把她背出大山去医院,默默地流了一晚上的泪。她回商洛找养父母的心更加坚定。此时她攒的钱,已经超过了500元,用父亲一个牛皮纸的大档案袋子装着,有纸币也有硬币。
2007年7月19日一早,已经快14岁的朱雨婷,从岱山长途汽车站买了去宁波的汽车票,她想等去了宁波,就有办法坐车去商洛了。中午时分宁波到了,正在她焦急地等下一趟车时,没想到,发现她不见的母亲开车到宁波,及时把她给堵住了。就这样,不甘心的她被父母拎回了家。
但是,朱雨婷并没有就此断了再去陕西商洛寻找养父母的念头,只是因为父母看得紧,这个念头一直被她藏在了心里。2011年,朱雨婷考上了在杭州的大学,此后放寒暑假,她曾三次试图去商洛寻找养父母,但是因为记忆模糊等原因,两次都在中途无功而返。
2015年夏,朱雨婷大学毕业,在舟山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经济独立了,去商洛寻找养父母的念头更加强烈。养父母都有病,而且年龄都六七十岁了,她担心自己如果再不行动,也许就见不到他们了……
2016年1月17日,朱雨婷再次从浙江舟山出发,虽然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成功,但她去定了,并且瞒着父母。1月18日,朱雨婷一路乘车到了陕西商洛市,举目无亲的她愁肠百结,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寻亲信息:“养父母对我特别好,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病了,养父凌晨1点多背着我跑出大山……”她希望有网友能帮她找到养父母。因她离开养父母时只有11岁,中间又隔了12年,她只记得养父母的姓名,记得养父母家那里有一座山,她上学要步行四五个小时,学校宿舍十几年前着过一次火……
女儿逆向寻亲
记忆抹不去的那山那村
朱雨婷发出求助不久,商洛当地一位热心网友武生龙,帮她查出了当地不少姓鱼的人,他开车去了商州区沙河子镇看山寺村。几十公里山路,天降大雪,他开了3个小时,但几户姓鱼的人家都不是朱雨婷要找的人。另一边,朱雨婷也在向周边的几个派出所求助,派出所民警根据她所说的养父鱼录庆68岁、养母白淑云64岁等其他信息,一个个村子帮她查,但在乡下,登记的名字和叫的名字可能并不一样,一时也没查到。
2016年1月21日下午,武生龙的朋友花家田查到了一个信息,沙河子镇九龙洞村里有几个人姓鱼,并且村子里有一个人叫鱼录庆。朱雨婷知道后兴奋不已。
1月22日中午12点,武生龙给朱雨婷带来一个好消息,九龙洞村的鱼录庆很可能就是她要找的养父,他住在一间土屋子里。朱雨婷红着眼眶说:“就是土屋子,黄泥搭的屋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会下小雨。”武生龙说因为还没最后确定,所以暂时还没惊动老人。
下午1点,朱雨婷坐上武生龙驾驶的车出发。此时,天已不再下雪,山路弯弯,白雪皑皑,尽管四周被笼罩在一片雪景中,她还是越看这片土地越觉得熟悉,往事历历在目,这个前往的村庄,真的就是自己梦魂牵绕了12年的村庄吗?“爸,妈,我回来看你们了!”她不禁在微博上这样深情地写道。
傍晚5点多,车子终于开到了九龙洞村,眼前熟悉的村子和熟悉的气息,让朱雨婷的眼泪扑漱漱地滚了下来,她对武生龙等人说:“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里。我爸妈住在村东头。”一行人来到鱼录庆住的破旧的黄泥屋前,朱雨婷哭了,黄泥屋依旧,什么也没变。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乡音飘了过来:“这不是晓莉吗?是晓莉娃!娃啊,看啊,这是录庆家的晓莉来了……”声音由远及近,朱雨婷一看,认出来了,这是邻居杨凤珍大妈。她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杨大妈,哭喊道:“大妈,我是晓莉,我回来看你们了,我爸我妈呢?”
杨大妈愣住了,说:“你爸去你建新叔家了,我叫人去喊他,他要知道你回来,可不把他乐疯了!”“大妈,那我妈呢?”杨大妈突然就没了声音,泪水不停流下来,她把朱雨婷拉到门口不远处的地头,那里有一个隆起的土堆,“闺女,你看看,你妈她……她不在了。”朱雨婷“扑通”一声跪在坟前,放声大哭。endprint
在众人的劝说下,朱雨婷稍稍平静下来,杨大妈说自从她被亲生父母带走后,她养母就又犯病了,时好时坏,常拿着一串橡皮筋,追着要给村里的小孩子扎小辫子。4年前,她终于熬不住了,但临走前特别清醒,对老伴和杨凤珍说:“我家闺女要是回来,你叫她到我坟前磕个头,叫她亲口对我说:我是晓莉,我回来了……我死也瞑目了。我知道我闺女懂事,她会回来的……”12年前的那一别,竟成了她与养母最后的诀别!无尽的思念、愧疚和痛悔,此刻全化成了伤心的泪水。
“晓莉,晓莉,我的好娃儿,你回来啦!我家晓莉,你回来了!”远处响起了养父的声音。鱼录庆被人叫回家了,面前这个瘦小、佝偻的老头,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线帽,两只混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黑漆漆的泥屋子依旧,当年,朱雨婷睡的床还在,床边还有她玩的玩具,一只塑料小女孩和一只她熟悉的铜铃。
鱼录庆嘴唇颤抖着说:“我还想着,我的晓莉娃,她不会回来了,現在这不回来了,回来就好啊!”他动情地对众人说着,说当年他在西安打工,回来得知消息,连续哭了好多天,这么多年,他从没忘记这个女儿,“我不知道我娃在浙江的地址,我真想去看她啊。”
这一晚,朱雨婷和养父说话几乎到了大天亮,往事和思念的话绵绵不绝。天一亮,朱雨婷提出要带着养父去城里,给她买几套好衣服和日用品:“爸爸,我只有把这些都买齐了,我才会放心走。”这一次,鱼录庆没有拒绝。上午,在商州区几个大商场里,朱雨婷帮养父买齐了春节的东西,并特意买了一部手机。
临走,朱雨婷又给养父留了一笔钱。离别时,朱雨婷抱着养父说,她每年都会来看他,要他一定保重好身体,平时她会给他打电话,要他不要省钱,她会定期往他的手机里充话费。鱼录庆频频点头叮嘱:“娃,你回去好好工作,要找个好对象,不要太挂念我了。娃呀,我会好好的,你不要操心啊……”父女俩含泪而别,朱雨婷几乎一步一回头,鱼录庆站在寒风中,颤颤地向她摇手,父女俩脸上都是泪。
2016年1月25日深夜,朱雨婷回到了浙江舟山岱山的家中。她还是没有把去过陕西商洛寻找到养父母的事告诉父母,怕他们有别的想法。2月7日,大年三十,她给养父打祝福电话,得知他在建新叔家过年,身体好好的,心里感到十分宽慰。她说明年去商洛把他的房子修一修,让他的黄泥小屋不再刮风漏雨。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朱雨婷说:“有机会,我会亲口对亲生父母说,因为有了这段寻亲之旅,让我更懂得亲人是什么,感恩是什么。我会找机会带着他们一起再去商洛,去当面谢谢我的养父,向养父感恩……”
编辑:成小晟 happycxc303@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