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外一篇)
2017-07-01李强
编者按
亲情,乡情,是被写滥了的主题。如何将其写得沉实,厚味,有纵深感,又带出幽微的那么一丝神秘光亮,是个难题。本期推荐的西部作家论坛盛世散淡人文友的两篇散文新作,却有了一朵花里看世界的感觉。《我的爷爷奶奶》以生活细节勾勒形象,琐碎中自有一种动人的力量,触发的是人性的思索。《一块老酵》则以老酵为索引,穿起了人世,一生。变动,离开和回归,都在老酵的注视里展开。
那天,奶奶在案板前和面。一双面手在面盆里使劲地揉来揉去。爷爷搬个小竹椅坐在旁边看。
案板的一角放着一小碗喷喷香的花生米和一小碟腌咸菜。爷爷拿个锡铁皮做的小酒壶往面前的小酒杯里倒酒。酒是竹叶青,杯是桃花杯。“咕嘟咕嘟”的小酒冒着泡,杯底的一朵桃花瞬间摇曳生香。爷爷“滋溜滋溜”喝口酒,再用手在碟子里拈根咸菜丝。一会,两瓣桃花也飘上了爷爷的两腮。爷爷涎着脸跟奶奶说话。他说:“……你看,人家电视里面的外国人一见面,抓住别人的手啥也不说就‘啪地一口……”说着说着就抓起奶奶的面手,也“啪”地一声放到唇边亲了一口。奶奶虎着个脸,也不说话。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从爷爷手里抽出自己的面手继续揉面。爷爷哈哈一笑,继续“滋溜滋溜”喝酒。一线阳光从窗隔子里透进来,可可照见奶奶通红的脸。我一进门,只看见一缕面丝挂在爷爷的山羊胡子上一抖一抖地动。爷爷也看见了我。他颤微微地举起手里的酒杯喊我,让我看杯底的桃花。我没有过去。只是奇怪地瞅了瞅爷爷,又瞥了眼奶奶,“哧溜”一下闪到了门外面……
我以为,我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小树林里。坐在树下,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心脏“砰砰”地跳,仿佛蹦到了嗓子眼。
爺爷是我们家的“老大”。每天吃饭前,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等着他拄着个拐杖蹒跚着去上茅房,然后回来坐到他独霸的小方桌的一面后,才能落座。爷爷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第一口菜放到嘴里,我们才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地开始往嘴里扒拉饭。他叫奶奶的时侯,从来都是“翠翠——”翠翠是母亲的名。颐指气使像个皇帝。我觉得我窥到的是爷爷的秘密。
母亲是爷爷奶奶的养女。奶奶一生养了五个子女,到了却没有留住一个。最后一个姑娘叫凤。好容易拉扯到八岁。那年奶奶山东的老家里来了位远房亲戚。奶奶忙活着给他做饭,留他住下。只知道这个亲戚喉咙不好。谁知道亲戚前脚刚走,孩子随后就病下了。喉咙里长了个大疮,吃不下东西。小人儿就这样一天天消瘦下去。花朵样的孩子最后死在了奶奶的怀里。那会奶奶已经四十岁,再生孩子的希望非常渺茫。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很多天躺在大炕上不吃不喝,像死了一般。奶奶的兄弟和兄弟媳妇来看到她的情状,知道都是孩子闹得。俩人一合计,就把自己的头生丫头给抱了过来。那时侯,母亲不满三岁。孩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好歹是自家兄弟的骨血。奶奶总算活了过来。但爷爷多少有些心有不甘。或许对奶奶没有给老李家留下个根苗,也存着那么点怨气。
后来,听母亲说,爷爷找了一个相好的。是个寡妇。寡妇每天头梳得油光水滑,衣服穿得素净而整洁。爷爷整晚不着家,就窝在寡妇的小屋里。母亲还说,那个寡妇她后来也见过。白白的脸儿,匀称的身段。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儿。可惜,没等我出生,她就没了。母亲说这些话时,没有恨声恨气,反而带着种钦敬的口吻。母亲也同样利落能干,就像年轻时侯的爷爷一样。我最想知道的是奶奶那会的表现。“没咋啊。”母亲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惯有的伎俩。奶奶没有用这些“本领”。她只是默不作声。只是肿着两只核桃眼自顾自地屋里屋外地忙活。转几天,爷爷又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奶奶照样给他洗衣做饭。——好歹爷爷认得哪里才是他的家。
爷爷奶奶的老家在山东荷泽。爷爷弟兄四个,他是老小。村西头爷爷的二婶,二叔走得早,也没留个后。爷爷去给二婶认了娘。奶奶是爷爷的二娘给娶过门的。
奶奶个不高。黄黄瘦瘦,相貌眉眼很普通。一双裹过又放开的解放脚,走路的时侯老远都能听到“咚咚”的砸地声。在家做饭,从大早起开始忙活,到日头快到中天饭菜才将将端上桌。草草收拾完,奶奶巴巴地去跟爷爷锄地。拿个锄头,一刨一个大土堆。又一刨草没搂掉,嫩生生的豆苗给刨去一棵。奶奶里外活计都干不像样,所以打一进家门就不受爷爷待见。再加上爷爷是个利落人。一米七八的个头,人长得排场,干活更不在话下。爷爷下得了苦,又总不甘心落到人后头。到地里割牛草,一晌两大担。用根扁担来回倒换着就给挑了回来。一百斤的麻袋,肩上扛一袋,另一个胳肢窝里还要夹着一袋。但娶媳妇的事由不得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所以,他们的婚姻一开始是不幸的,我想。
奶奶家的条件应该相对好一些。“俺家出门就是集,那集上可热闹哩。李二哥家的水煎包子,张大嘴炸的‘老鸹头,俺出门热气腾腾地就包一包拿回来啦……”奶奶说的时侯,我在咂巴着嘴。“老鸹头”实际上就是用发好的软面炸的油疙瘩。炸得好的,上面会起一个透亮的大泡,掰开看里面一个个大窟窿像马蜂窝。爷爷家是个小村落,离最近的集也有二十里地呢。当时爷爷的二娘是否看上了奶奶家的家境好点也未可知。
结婚半年后的一个早晨,爷爷透明大早地就用扁担挑着两只桶去村中央的水井里挑水。半晌也不见回来。看看等不及爷爷挑来的水做饭,奶奶迈着小脚寻出了门。到井边一看,只见两只空桶和一根长扁担,人却不知跑哪里去了。奶奶急得转来转去,却没一点头绪。有看见的邻居就说了,你家男人跟人家部队走啦。那会应该是一九三几年,国内混战,各种部队多如牛毛。恰如晴天霹雳,奶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大一会,她才开始嚎啕大哭……年轻的爷爷就这样没留下半句话悄没声地溜走了。
男人走了,日子还要过。奶奶守着二娘,白天织布,晚上纺线。奶奶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她没有空去想爷爷出走的原因,她只是一心一意当好李家的媳妇,做好自己的本份。没有吃的,奶奶和二娘把玉米皮、玉米芯碾碎了掺在高粱面里,蒸窝窝头。榆树叶子洗净,在开水里焯过,和点玉米面熬成稀粥哄肚皮……“咱家过的不好,家家过的都不好。那会年成也不好。到寒冬腊月天,俺就回娘家。娘家你姥姥家有一个亲戚是大户,姓张。他家里良田百亩,骡马成群。养了许多吃闲饭的人。俺就跟着在他家住,做点小活。一住就住到年口啦。……有个节气什么的,张家还会支个大锅,在大门口熬个粥舍饭。一圈人家都管他叫‘张大善人……”奶奶的眼里闪着光。
熬过了冬天,又一个春季来临。柳树发芽的时侯,爷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了家。奶奶没有多问,爷爷也没多说。后来,爷爷一次喝酒喝得高兴说漏了嘴,无意中说他参加的是冯玉祥的部队。他在护送一个负伤的军官返回的途中当了逃兵。不过,话也到此为止。或许在战场上,看过了太多的死伤,爷爷的思想发生了转变。爷爷开始和奶奶好好过日子。他们在山东的老家平静地生活了八年。八年后,二娘一场大病撒手归西。爷爷给她养老送终,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那会,祖爷爷已经带着一家子人远走他乡,到了山西运城。在那边安家落户。二娘一死,爷爷再无牵挂。索性把穷家里的几亩薄田一卖,一把大锁挂在大门上。包几个大包袱带着奶奶直奔山西而去。
一个走,一个随。没有理由,不问后果。奶奶是旧社会千百万中国劳动妇女中最普通的一员。走,需要抛下的是生养她的故土双亲,以及兄弟姐妹。但义无返顾地走,却是一种坚定不移的跟随和信念。她的眼里没有自我的概念,她只是一味的顺从和忍受。
山西又是一个大家庭。加上爷爷奶奶大大小小一共十七八口人。爷爷在外跟着在地主家打打短工,有时也做点小生意。奶奶和妯娌们忙活一家人的衣食。人口多,劳力少,虽然日子难过,免不了口舌是非,但好歹比在山东老家要强好多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祖爷爷和祖奶奶也在三四年后相继去世。这时,老宅被大爷爷和三爷爷一分为二。二爷爷早在十八岁的时侯,因为被受惊的犍牛顶到了肚子,不到半年就死去了。大爷爷说,山东二娘的家当全都留给了爷爷,这里的东西都没爷爷的份。奶奶没有争辩。虽然穷家变卖的钱财早已填了一大家子人的肚子。她默默地和爷爷找地另住。
批地、起屋。奶奶没啥能耐,但她能攒钱。一块砖头一块瓦片地攒。爷爷有的是力气。到后山沟拉来黄粘土,掺合点门口碱场刮拉下的白灰粉,用模子打成一块块的土坯,晒干堆起,这些都是垒墙的原料。在周围邻居的帮助下,地基打起来了,四面的墙砌起来了,房梁也上了脊。一挂响亮的鞭炮放过后,爷爷和奶奶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
四九年全国解放,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爷爷和奶奶也满怀信心的在自己的小院里操劳奋斗。爷爷脑袋活。在外面贩点食用油,在家开了个小小的油坊。奶奶专管卖油收钱,也算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五八年国家实行大锅饭,家里的大小锅盆统统上交。爷爷的油坊开不成了。集体劳动,爷爷再能干,工分是死的。奶奶干活不行,挣来的工分更是少得可怜。一年下来队里就给分一斤多菜籽油,十几块钱。爷爷不甘心就这样受穷,偷偷地跑到太原贩烟土,赚点钱花。谁知上面下文件专查投机倒把。爷爷被人告密成了典型。
那天,爷爷刚好又去了太原,估摸着这几天回来。队长见天秘密带着几个民兵到车站、村口埋伏着堵爷爷,准备抓他。
副队长跟爷爷关系铁。趁着晚上天黑偷偷跑到家里告诉了奶奶。奶奶一听知道坏了。这一抓住可是要坐牢的。她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身边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可是已经没时间了,爷爷坐火车第二天下午就到家。奶奶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早早起身,家里胡乱收拾一番,把贵重点的东西包了一个小包袱,趁着夜色出了门。
奶奶坐了一趟早班车先到临汾下车,然后买了爷爷同列火车的车票,从车尾开始一个个辨认着寻爷爷。她的心里像滚油似的翻腾,一个小脚女人第一次摊上大事。不过岁月早已把她锻炼得冷静内敛,她也不再会嚎啕大哭。终于,找了几节车厢后她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两人一对头,再细细商议后,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先回山东老家躲一躲再说。两人就此提前下车,又坐上通往山东的列车……
这一躲又是八年。八年时间,抗战都胜利了。它也足以将一个有劣迹的人的过往漂白。八年后,爷爷领着奶奶牵着母亲又一次回归山西,从此安定下来。这来回的奔波是生活所迫,也是国家动荡不安的局势造成的。但同甘共苦的经历已将两个本不太般配的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有的是超出愛情范畴的亲情关系。它更牢固,而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他们实际上已经融为了一体……
一个算命的瞎子在要了奶奶的八字后说:“你呀,劳碌命。到四十岁以后就等着亨福吧。”都说眼瞎的人心明,没想到真应了瞎子的话。四十三岁那年,奶奶放弃了一切念想,拉扯着自家兄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稳稳地过起日子。爷爷也不再嫌弃奶奶这不行那不会。家常便饭由奶奶做,奶奶做不了的爷爷找人做。俩人男主外女主内,相扶相携,共担风雨……
光阴易逝,好过的日子更是长着两条飞毛腿。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也在岁月的风尘里日渐深厚。不然,我也不会看到他们俩人开头温情的那一幕。
一天,老俩口坐在母亲和父亲新修的瓦房里唠嗑。奶奶说:“你呀,可千万要走到我的前面呵,不然有你受的哟!”奶奶终是放心不下儿女的照料。她一手“娇惯”下的爷爷更像她的孩子,她又如何能忍心抛下他一个人?彼时,爷爷穿着簇新的衣服早已进入梦乡。他的涎水濡湿了胸前花白的山羊胡子,鼾声震天……那天是正月十九,爷爷刚过完他的八十八岁大寿。
不知是奶奶一语成谶,还是爷爷的生命之火已经烧到了尽头。清明一过,爷爷的瞳仁突然看着散了光。我们的心里都惶惶然。果然五一节后的一个晚上,爷爷无疾而终。
临盖棺时,奶奶拿着爷爷每天听的戏匣子放到了里面。“平时就好听个这。”奶奶说。在爷爷的右手边躺着的,还有一瓶竹叶青酒……
送走了爷爷,奶奶好象一下子轻松起来。没人有空一直坐她旁边陪着她聊天。她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她是带着语气和表情的,仿佛旁边正坐着一个人在静静地听她诉说。有时,我会悄悄地坐到她躺着的大炕的炕沿听她讲。她会突然睁开眼,说:“她爹,你咋待这儿哩?”
那一刻,我就是爷爷……
一块老酵
一块老酵安安静静地躺在面罐里,做着一个长长的舒服的美梦。
阳光照不到面罐里面。顺子妈把面罐放在房子阴凉的木板台子上,还在上面盖了一块圆圆的用高梁杆儿纳成的箔儿。面罐里黑漆漆的,里面装着半罐白面,老酵把身子埋在面粉堆里,无欲无求,无牵无挂。面罐是黑色的,时间是黑色的,好像白面也被染成了黑色。
没人惦记的时侯它开始回忆。本来,老酵没有回忆的,它只是睡了醒,醒了睡。它本就像面罐一样,不论面多面少,面罐子从来都是鼓着个圆圆的大肚子坐在台子上。它也只是一个旧梦连着一个新梦。面里生了虫子还是顺子妈发现的。她一边数落着一边找了个面箩把面粉一碗一碗舀出去倒在里面,一箩一箩地筛,直到把所有的小虫子都清除出去。那回忆什么呢?它也说不清。它没长嘴,它当然不会问。准确地说它的回忆还是被顺子给唤醒的。
那一次,顺子妈一边数落着家里一个个的“大小饿狼”,才蒸的一大锅馍馍还没几天就见了底;一边把它从面粉堆里捞出来。顺子妈把它掰成了一个个的小碎块。顺子捏着鼻子趴旁边看着他妈忙活。酵子知道,顺子嫌弃它满身的酸馊味呢。顺子问:“妈,酵子是从哪来的?”顺子妈说:“上一次蒸馍的时侯留下的。”顺子还不罢休,又问:“那上一次的酵子呢?”上上一次顺子妈蒸馍的时侯忘了留下酵子头,是从邻居小狗子家里掰了半块来着。顺子问完不问了,他知道酵子是借来的。可是老酵却不认同了。所以,从此它开始了漫长的回忆。
老酵扯了一线记忆往回走。小狗子家的酵子是早半个月从二奶奶家里借来的,二奶奶家的酵子是大春子家的,大春子家的是……老酵有点糊涂,也有点沮丧,它有点痛恨自己只有那么点残存的记忆。
残念真的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要不干脆就没有,就像村东头生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的韩大牛。韩大牛是个憨憨,他嘴角流着哈拉子整天追着人的自行车轮子跑。碰到人把车子支在路边,就去用手拨弄自行车的脚踏板,要不就用手抓着脚踏板使劲地转。看到脚踏板在围着轴心转,车后轮在车撑子上面飞快地转,大牛就会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他的快乐实在简单,因为他没有残念。可是,老酵不同。它从村东头窜到村西头,从张三家来到李二家。它总想着那个最最完整的自己。它想来想去总找不回那个完整的自己,所以,它又有点痛恨顺子,不是他的追问它哪能这样烦恼?
但日头是不等人的,它从东边转到西边就是一天;再从东边蹦出来时,又过了一夜。过不了几天几夜,顺子妈就得蒸回馍馍。人干活先要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干活才有好日子在前头等着。他们都一心一意地向前奔,没有几个人会整天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老酵没办法,只能任由着顺子妈一次次把它拿出来蒸馍馍,它的残念也随之越来越少。
顺子妈先拿个小盆添上些温水,把老酵支离的身体碎块放到盆里。然后拿双筷子在老酵的身上一顿搅和,直到它全部溶成一团稀糊糊。接着,顺子妈又添了些面粉进来,掺和匀了在小盆上蒙个棉褥子放到了炕角的“火锅头”。火锅头离炕外间大锅灶的烟道最近,这里最暖和。
一夜天明。小盆里的面被老酵用回忆在身体里穿了无数个大孔小洞,就像村庄里一条条阡陌相通的大路小巷。老酵焦躁的气息在孔洞里熟悉地来回穿梭,温暖和时间发酵了它的回忆。
夜里,它好像碰到了村子里苍老得分不清面目的张老太太。张老太太家住在村里最中央的位置。张老太太坐在家门前的大石墩子上,她指点着门前高高低低的房子脊,含混着跟纳着鞋底子的大媳妇小媳妇们说话。她说:“我刚嫁过来的时侯啊,你们这房子都还没有呢。”她伸长胳膊用手里的大蒲扇挥了一圈,跟指点江山似的,“这周遭啊,都是庄稼地……”是啊,都是庄稼地呢。咋就一下子起了这么多的房子?老酵想不明白了。它把酸涩的回忆胀得流出了小盆的沿儿。不过,它觉得自己的酸涩味儿好像淡了点。它想,顺子这时应该不会那么嫌弃它了。
顺子妈又拿了个大盆,添了许多新的面粉。她把老酵用回忆胀大的小盆面又掺和到大盆里。这次顺子妈得费点力,她不断地添点温水进去,把拳头插进面粉里使劲地压按,直到生面和老酵发好的面成为一个整体。然后又拿个褥子把大盆盖了个严严实实。老醇又要在温暖里继续发酵,新添的面粉如同它的子子孙孙,它要变魔术般把它们一起吹胀,还要在梦里把它们融在一起的身体打通更多的“巷道”,它要把它的記忆也融进它们的身体,虽然只是它的一点点残念而已。
反复揉面,直到面团外表光滑如玉。再用刀剁成一个个均匀的小方块,顺子妈做的驾轻就熟。接下来还要盖起褥子接着让这些生的小方块馍馍在温暖里膨胀。温暖是顺子家大炕上褥子覆盖下的温度,也是最适宜最舒服的温度。这样的温度小村处处都需要。春天往地里送的大粪,也要先在地头好好地温暖温暖,直到里面疏松膨胀藏满了空气,才能洒到大田里去滋养庄稼;夏天的庄稼们更要在温暖得过火的气息里好好地做梦,这样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到地头去才能听到它们骨节咯咯吱吱伸展的声响;秋天的果实是庄稼一年的酝酿;冬天里,连小村里的人们也要躲在温暖的炕头上捂一捂发发酵,不然开春哪来的力气?温暖的气息真是好东西,老酵喜欢,村里的阿猫阿狗都喜欢。
看看过了半个钟点,顺子妈用手伸到褥子下面拿出一个小方块馍馍掂了掂它的份量,这时,老酵被切分的无数个自己都变得轻飘飘的,每一个自己都淡定而超然。然后,这些所有的自己都被再次转移到翻滚着热水的大锅的笼屉里。一个个一层层分个罗列,如同奔赴前线的战士。就要盖上大锅盖了,顺子不忘过来提醒了他妈一句:“妈,酵子留下了吗?”顺子妈一边盖锅盖,一边欣喜地回答:“我们家顺子都懂得操心了,你放心,早留下喽!”这时,一小块面团正独自呆在大炕上,它被拿起放进了黑黑的面罐里。它是新的酵子,也是老酵的一个全新的自己。
红红的火苗舔着大锅底,热腾腾的蒸汽从大锅的缝隙里呼呼地往上冒。没多久,新的大馍馍就能出锅了。顺子妈两手拿起锅盖掂了两掂,才轻轻地把锅盖提了起来。只见在氤氲的蒸汽里,一个个馍馍洁白暄乎,温顺可人。顺子伸过手去,从里面抓出一个就往嘴里塞。他一边大口地吞咽一边对他妈说:“妈,你蒸的馍真甜。”顺子不知道的是,这里面也有老酵的功劳……
日出日落,寒去暑往。顺子、小狗子包括韩大牛连带着整个村庄都发酵得变了个样子。村头的小河水不知道在哪天就枯涸了;村里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村里的大道不知道哪天开始越变越宽,越变越长;苍老得分不清年龄的张老太太也被埋进了村外面的庄稼地。而顺子也不知道哪天就沿着通往村外的大道走了出去。只剩下老酵还静静地留在面罐里。
再没有一个个“大小饿狼”抢着吃馍馍,顺子妈竟也苍老成了张老太太的模样。她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前,再不用三天两头地把老酵子拿出来蒸馍馍。她只是变得啰里啰嗦:“现在的人啊,咋就不吃老酵馍馍了?那酵母蒸得馍馍哪比得上老酵馍馍?那会我家顺子一顿要吃三个大方馍馍呢……”顺子妈伸出三个僵硬的手指头比画着,她的旁边两三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媳妇都点着头附和。
老酵藏在面罐里,它也很落寞。相反,它这会又有点感谢顺子,是顺子让它可以在过去的日子里畅游,不然,这无聊的日子哪有个头?
日子总要想法往甜里走呢,跟老酵蒸得馍馍一样一样的。人们总会把酸得变成甜的,把小的变成大的,把少的变成多的。暂时的遗忘并不代表永远,走过的路上会留下脚印,吃过的饭菜也会牵着人的胃。
有一天,顺子举着城里的馒头往嘴里塞的时侯,忽然就想起了老酵,想起了老酵蒸得馍馍味。
老酵又一次被请了出来。顺子妈脸上挂着笑又得了肯定地絮叨起来:“还是咱家的馍馍好吃不是……”顺子坐在大灶旁,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随着母亲的话头缓缓地讲起了一个久远的来历。他说:“妈,你知道不?用老酵蒸馍馍三国的时侯就有了,以前的老酵是把面团用荷叶包起来在三伏天挂起来做成曲……”“是不?”顺子妈敷衍着,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顺子能回家她就高兴,说明顺子还没忘了她这个老娘,没忘了他是吃啥饭长大的,没忘他走出去的这个小村庄……
然而,躲在炕上的老酵无意间就听见了顺子娘俩的话,它仿佛一下子敞亮了。它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长气,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这次,它梦里的路途终于有了确切的目标和方向……
作者简介:
笔名:盛世散淡人,姓名:李强。79年生。山西运城人。喜欢读书,热爱文学。一直游走于各文学网站。部分文字发表于《辽河》、《西南作家》、《华东文学》、《西部文学》、《京民文苑》等纸媒杂志。曾担任读者论坛杂文、散文版版主;现任《华东文学》杂志编辑,星光文学网散文版版主。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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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宗 旨:以交流文学为主要目的,探索前沿文学,追求文学新理念,审视当下文化。不搞征订、不以任何手段收取作者费用,为文学爱好者和作家搭建交流平台。
理 念:提倡文学多元化,鼓励超前性写作,积极探索新的创作模式,以人文关怀为基础,关注当下现实。发掘具有现代性内核、地域性特色的优秀作品。
顾 问:韩石山、熊育群、秦岭、洪烛、陈启文、邓九刚、余继聪、阮直、王克楠、帕蒂古丽、李荣
名誉主编:张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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