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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2017-07-01赵宏兴

文学港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叔队长母亲

赵宏兴

时间到了1980年的时候,我们生产队要分单干了,就是分田到户。

我们这个村子分为杜南与杜北两个生产队,在我们队分开之前,杜北队早在几年前就分开了。我们队的队长去大寨参观过,经历过互助组、合作社和批判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运动等等,思想觉悟高些,没有马上把队里分了,他想观望一下,这样一观望就过去了两年。

虽然生产队没有分田到户,但队长也能感受到平静下面的暗涛汹涌,有些人留念生产队,有些人早厌烦了,想往分田到户的自由,好在队长的威信压住了这些人。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队长决定分队。

村子的南沖有座抽水机台,长长的坡地上,生产队栽了许多榆树,这些树经过几年生长,已有碗口粗了,夏日里一片浓荫。抽水抗旱时,看柴油机的人,可以在树阴下歇息。村民在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也可以到树阴下坐坐。傍晚,鸟儿落满了枝头,叽叽喳喳像开会一样热闹。

一天早晨,队长发现最粗壮的一棵榆树被人锯了,白色的树桩贴着地面,太阳一照明亮得那么刺眼,像一只有力的拳头砸了队长一下,队长觉得十分难受。

队长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倚着旁边的一棵树蹲下来。这些年来,生产队里的东西,没少过一样,他在队里做事一摸不硌手。现在,竟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偷偷把这棵大树锯了,这还了得。村子里的每家每户每个人的面孔,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起来,他估摸了一下是谁,觉得八九不离十,便呸地啐了一口,用力把烟屁股从嘴上吐出,怒气冲冲地往村子里去,看看这个人真的想造反了吗?

队长小碎步走得很快,踢了两次坷垃脚也不觉得疼。本来一股怒火的队长,走到村头时,心里却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他不想为此撕破了脸,他决定静观一下,让这个锯树的人自己站出来。

村子里是平静的,鸡照常在打鸣,牛照常在哞叫,猪正常在外面撒尿,妇女们骂小孩的声音,永远是凶狠的。少了一棵树,并没影响到大家的生活。

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队长发现,抽水机台坡上的树全没了,一片白花花的树桩,只剩下几棵弱小的树,躬着身子像是在吊唁,充满了悲哀。接着村子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没有了树的抽水机台,光秃秃的,是那么的难看。

队长气得七窍生烟,嘴里衔着烟,趿着鞋,一只裤子的裤脚卷在小腿上,另一只裤脚拖在地上,在树桩间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想这天下难道要大乱了。

村民们都陆续地来到抽水机台上,有的人抱着膀子,说话唾沫横飞;有的人蹲着,用树枝在地上乱画;有的人低着头,走来走去。坡地上闹哄哄的,各怀心事。队长刚想怒骂,但又把涌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分队,队长清楚,人心散了,拢不起来了。

队长一扭头就往村子里走,队长没发表意见,这让大家感到惊诧。队长走远了,过了一会儿,大家也都跟着三三两两往家去。

队长走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老伴问他咋办。

队长说:“分队,反正分队是迟早的事。”

老伴说:“队分了容易,但合起来难。队分了,你就不是队长了,只是家长了。”

队长一肚子怒火,现在,老伴又说这风凉话,心里更堵。嚷道:“滚!”

吃过午饭,队长就在村子里吹起了哨子,哨子的声音像一头疯牛,一会撞到东墙,一会撞到西墙。队长边吹边扯起嗓子呦喊:“开会了,家家都要派一个人去老文圣家开会。”老文圣家有六间大房子,是村里房子最大的,一般开会都放在他家。

在村子里吹了一通哨子,队长就先来到老文圣家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吸起来,烟在他的面前缠绕一下,使他的脸在阴沉中,有了一层凝重。

老文圣问:“不下地了?”

队长吸了一下鼻子,说:“不下地了,开个会。”

队长一般把地里的活安排得紧紧的,不让劳力浪费,但今天大白天不下地干活,却来开会,这是头一次。

队里的男男女女都陆续地来了,大家各自找着板凳坐了下来,劣质的烟味在房子里弥漫,有大声说话的,咳嗽的,放屁的,还有的妇女带着孩子来了,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乱成一片。

我父亲坐在队长的对面,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在村里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队长开会时,常常有些事情记不得,或者讲不清,就会问父亲,多年来,他们两人就是这样配合默契着。

队长见人到齐了,吆喝了几声,房子里才渐渐安静下来,队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来开个会。”队长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在望着他,干咳了几下,“我想了好久,决定分队。这也是上面的政策,早晚是要分的。北队早就分了,我们队为什么没有分,是因为我想留留大家。”队长喜欢用政策这个词,表明自己的“干部”身份,也好用来说服大家。

队长没有说树的事,说的是分队的事,大家都感到愕然,刚刚静下去的屋子,又哄哄起来,议论纷纷。

队长说:“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意见你们就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

大家都想得不一样,那些劳力弱、势单力薄的人家,还是想依靠生产队的,生产队毕竟是一个大家庭,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些强势、劳力多的人家,早就想分开单干了,他们觉得单干了,就不受生产队的控制了,自己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不要依靠任何人。还有一部分人在观望,他们摇摆不定,想看看队长的决定。

“为什么要分队?分队我心里也难过,但没有办法。”队长说话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家早晨都看到了,那些树一夜就被锯了。锯树说明什么,说明大家的心散了,捆在一起,也没啥意思。”

有几个妇女开始咒骂锯树的人,被队长制止了。

分队就这样决定下来了。分队的会议,一共开了五天,最后达成了分配制度。

2

那几天,地里都是一窝一窝黑乎乎的人,寂静的田野像一个大马蜂窝,轰轰的,热闹非凡。妇女和孩子跟着看热闹,男人们背着手,指指点点。队长走在前头,我父亲拿着笔和本子跟在后面,几个人拿着皮尺,一块地一块地地丈量。每丈量一块地,我父亲就在本子上记录一下。队里的地,大家从小就在上面生长,长大了又在上面耕作,每块地大家都了如指掌。

南冲的地都是水田,地势平坦,每块地都是四方四正的,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地也好丈量,皮尺横竖一拉,面积就出来了。岗头上的地,都是旱地,地势高高低低,地也不成形,有的地成方形,有了地成梯形,有的地成圆形,大大小小没有规则,这样的地丈量难些。

丈量完了,大家坐在一起,把这些地拼图一样,好地和孬地打包在一起。这样老文圣家的屋子里又成烧开的锅,沸腾不已,每块地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各有各的意见,但最后还是队长拍板定下来。一直分到深夜,终于把队里的地分成了几十份。

抓阄那天,母亲一早就起来了。过去,母亲一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喂猪,烧早饭,但今天早晨,母亲没有做这些,母亲是先开了门,然后拿了两炷香,去土地庙烧香,让土地老爷保佑父亲能抓到好田。母亲有这个习惯,每当我们家里有什么大事,自己控制不了时,母亲就去烧香许愿。在这个强大的自然面前,母亲觉得会有一只手在背后掌控着,让她充满了虔诚。

母亲打开门,天还早,东边的天还是蛋青色,母亲匆匆地走着。烧香有趁早的习俗,母亲想到了,也怕别人会想到,在前头把香烧了。土地庙就坐落在离村子不远的地头,只一人高,上面铺着一层灰瓦,里面是泥塑的两个胖墩墩的人物,一个是土地爷爷,一个是土地奶奶。母亲来到土地庙一看,没有人来过,母亲真的就是第一位烧香的人,母亲的心里就欣喜了一下。母亲把香插到香炉里,用火柴点燃,然后双手合十地跪下,母亲许愿说,我们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在村子里又是单名小姓的人家,全靠菩萨保佑,希望菩萨能保佑我们家能分到一份好田,要不这一家人怎么养活。母亲喃喃自语着,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清晨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烟,为这份祈祷增加了吉祥。

母亲祈祷完,起身往回走时,村子里的上空已飘起了一层淡淡的炊烟,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做早饭了。

母亲回到家,围起布裙,开始忙碌,父亲也起床了,正在屋前刷牙。父亲的牙刷已好久没有换了,牙刷张开着像一把鞋刷子,父亲漱了一口水,吐到地上,然后回身到家。父亲问母亲起这么早到哪去了。因为有了一份祈祷在心里,母亲的心里甜甜的,她没有马上回答父亲,而是说:“干啥,你能想到啥?”

父亲没有说话,接着去舀水准备洗脸。母亲又拿来一块香皂,让父亲把手好好洗洗,父亲感到这个早晨母亲有点不一样,就说:“我的手脏啥了,还要打肥皂了?”

母亲嗔怪了他一眼说:“今天你要抓阄子,早晨我都去土地庙烧香了。这田一分,就是一辈子的事,不抓个好田,这一大家里喝西北风啊!”

父亲这才想起来今天要抓阄,但父亲毕竟是一个文化人,他不屑地说:“就你样子多,成天……”

父亲还没讲完,就被母亲用拌猪食的手捂住了,母亲阻止了他,嗔怪地说:“不许放差子,臭嘴!”

父亲嗅到母亲的手上有一股泔水和草料混杂的味道,父亲没有再说了,把母亲的手从嘴上用力地甩开。

父亲默默地洗脸洗手,肥皂的沫子包裹了父亲的双手,父亲使劲地搓着,一盆清水立马就浑了起来,父亲拿起手,觉得手真的又白又净了,过去这双手在泥里抛,在灰里挠,父亲什么时候注意过自己的双手,但现在父亲觉得这双手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上午,父亲赶到老文圣家时,屋里已坐了不少人。队长坐在大方桌前重要的位置。

屋子里仍然是哄哄的。

阄子分两次抓,队长把做好的阄子装在老文圣家的玻璃糖罐里,站在屋子中央,用力晃晃,然后大声地宣布说:“一家只能派一个人抓阄,一次只能抓一个阄子啊。听见了没有。”

底下的众人说:“听见了。”

“阄子一抓就算数啊,这阄子做得也没有记号,谁也不认识,对谁也偏心不了,全靠手气了。”队长望着众人,众人都睁着双眼望他,队长又说,“这地我们都分了几天了,公开公正,保证谁家都有饭吃!”

队长边说,边把罐子放到桌上,然后,每喊一家的名字,就上来一个人抓阄子。抓了阄子的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是自己满意的田,就咧开嘴大笑起来。

小叔也上来抓阄子了,小叔把手伸进罐子里,花了几下,阄子在他的手下翻动着,小叔抓了一个阄子,躲到偏僻处,打开一看,是两块好田,小叔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欢呼,而是沉静地站在人群背后看着。

临到父亲抓阄子了,父亲走上前,把手伸进糖罐。父亲看到玻璃罐里面早晨洗过的手,又白又净,真的好看。母亲也来了,母亲就坐在下面,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紧张地看到父亲,父亲捏起一个阄子,抓了出来,母亲也赶了过来。父亲打开一看,是一块白土田,配岗头上的一块小簸箕田。

白土田在南冲,靠河边,只要抽水機一放,就能从河里打上水。而且土质细腻肥沃,易耕作,是村里公认的好田。但与白土田配在一起分来的是小簸箕,父亲最不喜欢这块田,这块地在岗头的坡地上,存不住水,四季荒草蔓延,地里的泥土多是砂礓土,不肥沃,种任何庄稼都长不起来,父亲站在这块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分队,我家共分到了几块地,它们是白土田、大白刀、深田、牯牛塘。

大白刀田顾名思义,就是这块田的形状有点像一把菜刀的形状,一头大一头小,这块田是白土田,泥土细腻,翻耕容易,适宜庄稼生长。但这块田因为面积大,被从中间分成两半,巧的是,半个被我小叔子抓去了,半个被我父亲抓来了,也就是说,这块地,是我家和我小叔子家共有的田。

总之,我家分到的地,在村里算上等的,母亲说这都是菩萨保佑的。

这天一早,父亲早早地起了床,和母亲一起下地把每块田走走看看。

地里的一棵老树上,一只鸟在叫,声音婉转,清脆,流畅,仿佛可以看到它在枝头跳跃的身影,不,它们是两只鸟在对话,时而是长长的一句,时而是短促的一句,声音在它们细小的喉咙里滚动,充满了神性。它们的声音使清晨刚刚到来的薄薄的光变得透明,甚至在舌尖上能品尝到甜蜜。

父母在村前村后的土地上缓慢地行走着,他们熟悉每一块地的面貌,如田垄的走向,田埂的宽窄,他们能讲出在每块上发生的故事,甚至可以嗅出每一块地在太阳下蒸发出的不同气息。这片土地上,洒过先辈的汗水,他们消失了,土地又流传到他们的手中,他们将是这块的主人。

父亲感到身子里有一股力量,感到双脚像庄稼的根茎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土地里了。父亲把两只胳膊伸开,用力地在空中挥了挥,他虽然什么也没击中,但他能感到身体里的力量,正在积攒,正在撞击,仿佛他的双手已打开了生活的大门,一个五彩的世界已呈现在他的面前。

父母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父亲拔了一根长长的草茎,截了一节,慢慢地掏起牙来,草茎在他稀疏的牙缝里进进出出,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让人享受。

母亲说:“有了这些地,可就要看我们本事了,别让人笑话了。”

父亲说:“可不是,现在队分开了,有的人就在等着看别人笑话了,但地球离了谁都转。”

队分开后的第一个午季,就遭到了干旱。

好久没有下雨了。地里的土干得用脚一踢就能冒烟,秧苗长在田母里,插不下去,一天天变黄变老。

大河的两岸趴满了抽水的小柴油机,白天黑夜突突地响着,本来被太阳膨胀了的空间,现在像要爆炸了。

河是自然形成的,河岸曲曲弯弯。河水在一天天地下降,终于见了底,河边的村民拥进河床狂欢式地捕了两天鱼后,河床恢复了平静,在太阳底下开始龟裂。

村民们望天,祈祷能下一场暴雨,往往从东边天空飘来一片浓云,乌压压的一片,像下雨的样子,但飘着飘着,云就散开了,就无影无踪了。

唯有村头大坝里还蓄着一塘水,汪汪的像明镜一般。大家都在观望着塘里的这点水,队长迟迟不愿把塘里的水放了,是想留下这点水让人洗洗澡,让牛饮饮水。再说队长计算过了,即使这塘水放了,也救不了低处的几十亩土地。

这样又熬过了数日,队长明显感到村民的压力了。一天上午,队长扛着锹,来到大坝上,挖开涵洞,开始放水。

水也好像憋得太久,涵洞一打开,一股清亮亮的水流就越过涵洞在小渠里奔涌起来,渠道两边奔波着村民们匆匆的身影,他们挖开渠道两旁的口子,让水流向自家的地里。这是多年来形成的规则,大坝的水是公共的,谁家都可以用。

我家和小叔家共着的大白刀田,离大坝距离远。水渠里的水经过分段截流后,流过来时,已很细了。

大白刀田,我家这半块地是高的,小叔家那半块地是低的,水先是流进了小叔家的地里。在过去不旱的年景里,小叔家地里的水满了后,就会慢慢地衬上来,然后,我家这半个田也就水满了。但今年不同了,大壩里的水很快就见底了,小叔家地里的水满了,却只衬上来一层,刚把泥土湿了,还不能插秧。

父亲已来大白刀田观察几次了,父亲看到渠道里的水先是像一条带子,后来就像一条线,再接着就在眼底下消失了。父亲急得头发着了火。大白刀易耕作,土也肥沃,也是我家一块重要的口粮田,如果插不下去秧,家里的收成将受到很大的影响。

父亲去找小叔子商量,看能不能从他家地里车点水上来,把秧栽了。

中午,小叔子在树阴下喝茶。一个农民渴了,往往是舀一碗井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气,抹抹嘴就行了,而小叔却与别人不一样,悠闲地喝茶,这是被人不屑的,但小叔不怕,小叔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干过,养成了一个文艺范。

小叔趿拉着破布鞋,坐在凳子上,硕大的脚上,还粘着泥巴。身边是一个黑糊糊的小方桌子,小叔一手拿起茶壶,一手端着那只带白色的瓷杯子,手一倒,一条白线就注入了杯子里,几片粗大的茶叶浮在水面上,小叔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又把白瓷杯子放到黑糊糊的桌面上。

父亲看不惯小叔这个作派,但父亲是来求他的,只好忍着。

父亲叫了一声小叔的名字,然后满面笑容地站到他的跟前,周围的空气热得烫人,但浓树阴下还是凉快的。

小叔倒了一杯茶,放到桌子上,让父亲喝,父亲没有去接。父亲说:“大白刀田里的水,你那半个已满了,我这半个地还缺一点水就能栽秧了。大坝里的水已没有了,衬不上来了。”

小叔没有望父亲,而是望着地面,说:“衬不上去,我有啥办法?”

父亲说:“我想车点水上去,把秧栽了。这天总要下雨的。”

小叔半天没有作声,然后不屑地说:“这么旱的天,从人家地里车水,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父亲说:“不多的,就缺一层水,不影响你田里栽秧。”

父亲知道小叔会这样说的,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根据乡里的习惯,这水是公共的,也不是自家用柴油机抽上来的,一般大家都相互帮助着,匀着用,把秧栽下去。

父亲说:“这是救火,秧栽不下去就没有收成。”

小叔说:“你有了收成,我没了收成怎么办?”

父亲的笑容在一点点减少,说:“现在分单干了,不是在集体了,我们两小户人家要帮着,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小叔喝了一口茶,把二郎腿放下,说:“我们两家只能保一家,两家田都荒了才被别人笑话哩。”

父亲说着说着就生气了,转身气咻咻地走了。

父亲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直叹气,父亲想,这个兄弟啊他一点不救我哩,就是左右邻居,见我这样,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啊。这个兄弟的心太毒辣了,他是怎么想的哩,我处处都让着他,他是见我没本事啊。父亲越想心里越难受,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母亲来问事情怎么样了。父亲说:“他不同意!”

母亲沉默了一下,说:“不行就算了,这老天总会下雨的吧。”

父亲起身在屋子里焦急地踱步,然后走出屋外,他决定自己亲自去大白刀车水。父亲扛着一架水车,来到大白刀田,把水车往田头一放,扎好,在水车的尾处挖了一个坑,就开始车水,水顺着水车的叶子,缓缓地流进地里。父亲不想车多,只想能把秧栽下去就行了,他相信只要先斩后奏,小叔会给他这个当哥的面子。

混浊的水流进了地里,父亲心里的气也慢慢地消了。

这时小叔从远处疯狂地跑了过来,由于奔跑,小叔满面汗水,面孔紫红,小叔的两只大脚板趿拉着破布鞋在地上踏起一层灰尘。小叔跑到父亲跟前,父亲停下手中的水车。父亲笑着说:“我只要一层水,能栽秧就行了。”

小叔用力蹬了一下水车,水车晃动了一下。父亲仍然咧着嘴笑着,他想让小叔火气熄了。父亲的笑显得尴尬,这是一种屈服。

小叔上来用力推了父亲一下,父亲一个踉跄跌倒在泥地里,烂泥糊了父亲一身,父亲撑起身站了起来,面孔扭曲着,他没想到这个兄弟会对他动手。父亲气愤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小叔,和他撕打一下,但小叔又使劲推了一下,父亲又跌到了田里。

小叔叉着腰,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跌坐在泥地里,两手蹲着,仰面看着他,他从没看到眼前的兄弟会变成了巨兽,眼睛里流露着凶光,小叔说:“你偷我的水!你偷我的水!”

“我俩不是一个娘养的!”父亲气急败坏地说着,这等于在骂自己的娘。

小叔说:“你要再车水,我就……”小叔手朝上举了一下,还想说更严重的话,但看到父亲眼里流下了泪水,没有说下去,转身走了。

父亲坐在田埂上,又是怨又是恨。他的衣服上是泥,双手上是泥,脸孔上是泥,简直就是一个泥塑的人了,泪水止不住地在面孔上流着。

母亲赶了过来,见父亲这个样子,从田里抄起水,把他手上和脸上的泥巴洗净,母亲劝慰父亲说:“谁让你来车水了,可车到一口水的,就搞这样了。回去,这个田不收了,也饿不死我们的,天无绝人之路。”

父亲和母亲抬着水车往家去。

第二天,队长来处理小叔打人的事,才了解了小叔的真实想法,小叔是想把父亲从大白刀田挤出去,一个人独享。

队长说:“那你拿块田换吧,你总不能讹你哥吧。”

小叔不想用好田来换,说了几个田,队长没有同意。队长对每个田都是了如指掌的,建议让小叔用头节沟的田换,头节沟在小河的下游,一放水就能淌到,旱有水,涝能排,是一个上等的田。队长说:“你哥家也一大窝孩子,也要吃饭的,既然你想要他的田,就不能让他吃亏,政策也不允许的。”

队长来劝父亲。

队长说,我都挂过像了,你们兄弟俩尿不到一壶的,隔得越远越好。这地换就换了吧,反正田还在你们兄弟俩手里,又不是换给了外姓,免得以后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矛盾。

小叔要换田,这是父亲没有想到的。父亲一生都说,小叔的点子多,但都没用在正道上。现在,小叔要独吞下大白刀,父亲想想肉都颤。父亲最后同意了,从此大白刀田就成了小叔一个人的了。但父亲每次路过大白刀田都绕着走,他怕看到了伤心。

虽然遭到了干旱,但这年秋天,我家還是打下了不少粮食,这让父母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一位农民想让每块田都要打下粮食,父亲最不放心的就小簸箕这个田。一个冬天,父亲把猪粪、鸡粪、草木灰一担一担地挑过去,抛撒在地里,想改变土质。闲时,别人都在墙根下拢着袖子晒太阳,父亲就扛着锹来地里翻,把团块的砂礓翻出来,用手捡了,扔到地头。把那些荒草的根茎挖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把它们斩草除根。

父亲自觉小簸箕田打理好了,春天里,母亲在地里种了花生。

这个地方由于离村庄远,坡上长满了野菜。拉拉肠的茎是柔弱的,但圆圆的叶子带着齿边,一层层地往上盘着,到了顶上,开着淡蓝色的小花;四角菜是猪最喜欢吃的,父亲经常到地里挖上一篮子回去喂猪,但老了的四角菜叶子的边上有着小刺,要是刺到肉里是很难受的;小蓼才长出来,茎红红的,像刚喝了酒;还有嫩嫩的青草,牛最喜欢吃了,用舌头一卷一大撮。野蒿子到处都是,茎上毛茸茸的……

父亲到东冲地里,总要到小簸箕田看看花生长得怎样了,但花生的秧子仍长得黄黄的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人。秋天到了,父母挑着担子来小簸箕田挖花生,父亲把锹使劲地往地里一插,当的一声地上只是一道白印,溅起浅浅的一层灰尘。父亲使劲一蹬锹往下去了一点,蹬了几下,父亲一用力,挖出一株花生,秧子底下结着几颗零零散散的花生果子,父亲很失望。

父亲挖了一上午,挖了半个田,只摘了半篮子花生,要是在别的地方,最少是一篮子花生了。父亲叹息了一声,对着小簸箕田说:“唉,我喂了你那么多好东西,你都吃哪去了呢?其他地都争气,就你不争气,你这是在拖家里的后腿哩,如果它们都像你这样,我们全家就饿死了。”

父亲挖累了,他歇息下来,躺在半坡的地面上,晒着暖暖的阳光。父亲半眯着眼睛,不远处有一口水塘,清澈的水泛着细碎的阳光,父亲看着看着,睡意就上来了。

半天,父亲醒来,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这小簸箕田睡觉还行哩,然后,挑着担子回家去。

3

时光如水,我们都一步步地长大了。

父亲决定盖房子。房子在乡下,是一个农民的尊严、地位和能力。我们四个兄弟都一个个长大了,像四杆枪一样杵立。村子里有人就笑话了,“他家这四个蛋不就是一窝蛋了”,意思就是打光棍了,没出息。这让父母不堪侮辱。

盖房子首先考虑的是宅基地的事。

我家和小叔家共用一块宅基地,住在村子的前面,与村子中间隔着两块大秧田,由一条田埂通往村子。田埂上有一个放水的缺口,上面用一块短短的石板架着,后来听说这块石板是一块墓碑。由于石板短,缺口两端的是泥土,一下雨就塌了,石板就掉了下去,雨停了,父亲又得把石板重新架上,这样每年反复着。

这块宅基地不大,四周都是水田。夏天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秧苗,春天膨胀着一片黄色的油菜花。宅地的四周,长满了杂树。宅地的西边是一排杂树,有檀树、刺槐、糖榴树、杨树等,更深刻的是有一棵树干弯曲颜色如铁的杏树。树的干只有在明朝的国画上看过,曲折、凹陷、粗短、斜出。春天还没有长出叶子,就开出满树的花,这种花是粉红色的,热烈、激情、浪漫。可以说,这是全村子唯一的一棵果树。每当树头结下一颗颗小小的毛茸茸的杏子,村子里的孩子们就开始来偷了,偷回去也不能吃,但偷了是一种快乐。我从没看到过,树上的果子成熟过。

宅地的南边有一条小沟,是两家人洗洗涮涮的用水,沟里水流清澈,鱼翔浅底,沟的边上,有一棵梨树,秀气得像一个青春的少年。这是昌炎从工农兵大学学习回来,用我家的一果糖榴树嫁接的,我亲眼见过。先是把采来的梨树枝削得尖尖的,然后在糖榴树的横截面上剖一个口子,把梨树的尖插进去,砸实,再用草绳缠紧,用泥巴糊上。过了一年,树活了下来,开出白色的花,在我的盼望中,几年后终于结果了,但果子是小小的铁硬的,几乎没有肉,吃不了。

地的北边是两座猪圈,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小叔家的。我家猪圈后面,有一棵铁榆,粗短的树干斜着长,不成材,但树皮是一块一块圈起的圆形。

紧挨屋后的,是一棵高大的树,树干紧贴着屋檐,枝头的树叶圆而密,秋天变成红色,树上结满了白色的粒子,我们就叫粒子树,后来才知道是乌桕树。

屋的南边有一棵高大的刺槐树,夏天一到,枝头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花朵,蜜蜂嗡嗡地飞着,空气中飘满了清香。每到春荒不接时,我家的粮食不够吃,母亲便绑了镰刀去钩槐树上的槐花做粮食吃。母亲把镰刀伸上去,轻轻往下一拽,一枝翠绿中带着洁白的槐花就掉了下来。母亲带着我们把槐花从枝上撸下来,用开水焯后晒干,放到米饭里掺着吃。新采下的树枝拿在手中,我会把鼻子贴近那一串洁白盛开的槐花,使劲地嗅那一丝丝香甜的味道。我对花的启蒙认识,也来自这种洁白的槐花。记得有一年风雨过后,我看到老槐树上那些洁白的花儿落在污泥里,感到很伤心,就用铲子挖了一个小沟,把许多花儿放进去掩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看过《红楼梦》,好多年后才知道有黛玉葬花这一说。

家里住着几间草房子。草房子矮矮的,屋顶上的草每年秋天都要换一下。换了新草的地方,是新鲜的黄色,而没换草的地方,仍然是陈旧的草,是黑色的。一块黄色的,一块黑色的,在阳光下斑驳着,像莫奈的印象派油画,像花斑狗的皮。如果遇到了雨季,家里还是东一块西一块是漏水。房子的墙是泥土的,上面挖了两个窗子,窗棂是用树枝插上的。陈旧的墙面,一动就掉土。

在这块小小的宅地上,两家人生生息息。

父亲想多盖几间房子,老宅基地显然小了,要扩大。但父亲不想走远,父亲就想到我家宅基地旁边有一块地叫小方田,是小叔家的,如果能换来,就和老宅基地连在一块,成为一块完整的宅基地了。

小方田在村头,旁边住着几户人家,田里的庄稼牲口好糟踏,小叔为这事和几户人家吵过架,父亲觉得如果能换过来盖房,解决了小叔的负担,小叔何乐而不为。另外,当年小叔要换我家的大白刀田,父亲都同意了,现在,父亲要换一个宅基地,他应当同意的。

父亲因为与小叔有隔阂,不便直接去找小叔,便胸有成竹地来找队长,让队长去说。

父亲把换地的想法、成功的把握和队长分析了一下,队长也胸有成竹地说行。

队长去小叔家,队长对他说:“你哥要盖房子了,他的孩子都大了,不盖房子,怎么讲媳妇。”

小叔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队长说:“你俩家的老宅地不够用了,你哥想换你的小方田做宅基地。”队长话讲得缓慢,边讲边想探一下小叔的口气。

小叔就来了劲,头直摇,说:“不换不换。”

队长义正辞严地说:“你为小方田吵了多少架,换成了口粮田,不是换来的么。你要换大白刀田,你哥不是也换给你吗?到他要你帮忙时,你怎么就不行了呢?你还能就看着你几个侄子讲不到人吗?”

小叔感到理亏,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说:“村头的田多着呢,哪家不能换。”

队长感到很没面子,一跺脚就走了。

队长来对父亲说,父亲很失望。

如何解决宅基地,父亲想了许多办法,但还是觉得老宅基地好,父亲留念老宅基地,觉得兄弟俩住在一起好,要是搬到别的地方盖房子,兄弟俩就分开了。

这天,父亲去赶集,在集上正好碰到队长,中午了,兩个人就相邀着去饭店吃饭,两个人叫了两个炒菜,边喝酒边说话。酒喝到酣处,父亲又说起家里讲媳妇的事,父亲说:“几个儿子都大了,一个媳妇都没有,真是急死人了,孩子就像地里的庄稼,这一季耽误了,一年就没收成了。”

队长说:“要盖房子,你这三间茅草房,一个儿子一间都分不到,谁家敢把女儿嫁到你家来。”

父亲说:“盖房,哪有地呢?”

队长吃了一口菜,边嚼边说:“他(小叔)也太不像话了,只你帮过他,他从来没帮过你。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父亲说:“不知道他咋这样?只要他愿意,要我哪块田都行。”

队长把筷子朝桌子叭地一放说:“这还有啥说的,我再去找他说说。”

第二天,队长用了一个方法,把小叔和父亲约到自己家,三个人当面谈换地的事来。

三个人像三个棋子坐在门口的三个地方。小叔捧着茶杯,不时地抿上一口,茶叶在玻璃杯底沉下厚厚的一层。队长抽着烟,一吸一大口,吐出一股烟来。父亲双手抚在膝盖上,搓来搓去的,快要把膝盖上的布搓出毛来了。太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脚前的地上,宁静而安详。

队长先开了口,说:“你们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事应当好商量,让我这个外人来掺和,我都觉得不好意思。”队长这是开场白,意思是先打亲情牌,做好铺垫,然后再往主题上说。

队长还是上次那个讲法。上次小叔就没给队长面子,队长走后,小叔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这次小叔觉得不能再驳队长的面子了,小叔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说:“可以呀,但小方田是我家的口粮田。”

队长看小叔口松了,心里就有了底,说:“这个我懂,你俩谈谈怎么换,我可以做个证人。”

父亲一听小叔愿意,心里一喜,父亲想好了,换地也不能让小叔吃亏。

小叔停了一下,说:“我要白土田。”

父亲一听,就傻了,说:“白土田是我家的口粮田啊,再说,这个田面积也不够啊,还要配个田。”父亲的话,有央求小叔手下留情的意思。

小叔没有退步,继续说:“配个田也可以。”

父亲想了想,说:“当时,白土田和小簸箕是配在一起抓阄抓过来的,那就还配小簸箕吧。”

小叔一听,口里不屑地“切”了一下,说:“小簸箕的土是砂礓土,又在岗头上,鬼不生蛋的地方,谁要!”

父亲问:“配哪块田?”

小叔说:“头节沟。”

父亲叹息了一声,觉得小叔心眼太深了太狠了,在要挟自己哩。现在,不但要白土田,还把他过去换过来的头节沟要回去了。但为了宅基地,父亲还是咬咬牙,屈服地说:“好,就白土田和头节沟。”

队长一听两个人说好,松了一口气,队长说:“你俩咬过牙印了,这事就这样定了,政策上也是这样的,不要再扯皮了。”

小叔愿意把小方田换给我家做宅基地,父亲很感激,觉得小叔终究是自己的兄弟,关键的时候,还是他帮了自己一把。

自这年春天起,我家的头节沟和白土田就归小叔家种了。每到秋天,父亲只能从小方田打下不到一半的粮食,但想想这是一块上好的宅基地,也就舒了一口气。

为了筹集盖房子的钱,冬天了,父亲拉着平板车,去合肥坝上集批发蔬菜水果回来卖。从家去合肥有五六十公里路,每天鸡叫头遍,父亲拉着平板车徒步走去,中午到市里,批发完蔬菜,连夜徒步往回赶。

一天,天黑隆隆的父亲就出门了,吃过中饭,天更加阴沉,北风刮在脸上,父亲先是感到寒冷,紧缩着身子,木头的车把像烧红的烙铁,父亲的手不敢向上碰。但父亲必须要赶回去,这一车的菜,多耽误了一天,菜就会不新鲜,就卖不上好价钱。父亲两只腿在石子路上奔走着,城里黑魆魆的楼群在身后越来越远,土地越来越空旷,光秃秃的树在风中摇摆着,发出低沉的呜呜的声音。

不久,天开始下起雨來,父亲穿上塑料皮的雨衣。细小的雨点像一粒粒小石子砸在脸上生疼,父亲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了雾气,迎面扑在脸上。天地茫茫间,只父亲一个人影在路上奔波着,黑色的影子、孤单的影子、沉重的影子……影子向前倾着,是负重的,是冲刺的,有一股力量在他的身体里积攒,使他快要脱离肉的身体像要飞翔。

雨水顺着发梢淋下来,淋进父亲的眼里,父亲的眼睛一阵阵痛疼,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

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坚定了,不再踉跄。

父亲赶到家时,已是夜晚了,夜色像父亲出门前一样黑隆隆的。老远父亲就看见家里的那一星灯光了,灯光被黑暗压缩成一点点,在北风中显得弱小没有力量,但在父亲的心里却是无比的温暖,父亲紧绷着的身子,一下松弛下来。家里的黑狗狂吠起来,父亲大声地喝斥着,黑狗听到是主人的声音,呜咽了几声,摇着尾巴迎了上来。母亲听到父亲的声音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和父亲使劲把车子拉回家里。

母亲忙着把车上的蔬菜卸下来,菜叶上都结成了一层冰碴。

父亲每个星期去合肥进一次货,父亲这样来来往往着。从城里带回许多新鲜的东西,如城里人不吃猪头皮,父亲就把一块块猪头皮带回来,这可是我们的美食。如城里人不吃猪油,父亲就把一块块猪油带回来,猪油炼过后的油渣又是我们的美食。

母亲把父亲批发回来的蔬菜挑到周围集市上去卖。

母亲卖菜非常地道,她觉得大家都是种地的人,赚点辛苦钱,但不能赚黑心钱。母亲头天晚上,把黄的菜叶子择去,把菜上的泥土抖掉,把菜码放整齐。第二天,母亲赶早挑到集上。母亲的菜新鲜干净整洁,大家都喜欢买。而街上菜贩子的菜,黄叶子多,价格高,这样母亲便得罪了他们。

有一次,母亲卖甘蔗,几个人把甘蔗吃了一半,又回来找母亲说甘蔗不甜,母亲就给他们换了。事后,母亲就感觉不对了,甘蔗甜不甜,也没有硬的指标,全靠自己的感觉,这感觉怎么能说得清?母亲想这是有人在找她麻烦了。

过了一会,又有几个买甘蔗的人找了回来,仍然说甘蔗不甜。母亲就和他争执起来,青年凶狠地拿着甘蔗就往母亲的嘴里杵,说看看可甜看看可甜。

母亲愤怒地一把推开青年,眼里含着泪水斥责道:“你们这是在找我碴,哪是甘蔗不甜。雷会打你们的!”

青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母亲收拾了担子怏怏地回家去。

父亲不让母亲去赶集了,但母亲坚持要去,不赶集批来的菜咋办?母亲忍着委屈继续去赶集。

经过两年的辛苦,家里积累了一笔钱。到了秋天,田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父母就开始准备着盖房了。

秋天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暖和和的,没有了夏日的热辣,地头许多花都消失了,只有野菊花还在绽放,它的眼睛里,有着经历巨大痛苦后的喜悦。

一条小河就是它的脉动,连绵的群山就是它鼓起的雄性肌肉。低飞的鸟儿,静止的树林……它们是一束束鲜花,被无数双有力的大手高高地挥舞着,为父亲加油,为父亲欢呼。

几个太阳晒过后,小方田里的泥土软而不硬的时候,父亲用牛拖着石磙子在上面一遍遍地压实,压平,好做地基。牛拖着石磙发出吱呀吱呀和声音,像听一首快乐的旋律,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我家要盖房子了。

这天一大早,父亲正在小方田里平地,小叔忽然迈着方步踱了过来。小叔站在地头,眼睛眯着,似乎在费力遥望着远处的事物,但他望的却是近处我父亲忙碌的背影。

在小叔的眼里,父亲一会弯腰蹲着,一会站起身来,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令人可笑。

小叔嘴一撇,冷笑地冲父亲说:“你不要忙了,忙也是瞎忙。”

父亲一回身看到小叔站在身后,愣了一下,刚才他说的话,父亲觉得没有听清。

小叔又重复了一下,说:“你不要忙了,忙也是瞎忙。”

父亲这会听清了,父亲站着没动,说:“啥叫瞎忙,我盖房的材料早买好,这两天就要请人,盖房的木匠也找好了。”

小叔说:“不是这个意思,地我不换了。”

父亲血往头上涌,如五雷轰顶:“地你不换了?”

“是的,我不换了!”

“当初我们是咬过牙印的,队长还在,你怎么翻脸了。”父亲没想到小叔会使这一阴招,大睁着眼睛问。

“咬过牙印算屁,文字在哪?田是我家的,我说不换就不换。”

“你是一个男人,你说话不是放屁。你把我的田收了两年了,这不是事实?我现在就要在这个田上盖房了。”父亲上前走了两步,大声地说,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父亲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似乎是一个巨人。

“你盖房试试看!”小叔阴阴地说,“我今天就要在地里安庄稼了。”

父亲气得浑身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过了一会儿,小叔挑着一担粪便过来,拿起粪勺就朝小方田里泼粪,黄的大便十分刺目,臭气在空气中飘散,这个清新的早晨一下子被打破了。

小叔说:“我在我的地里施肥你能怎么样?”

父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父亲的双腿灌满了力量,父亲蹿上来,啪地给了小叔一个耳光,小叔用手揪住父亲的领口,朝父亲胸口打了一拳,两个男人开始厮打起来。但父亲毕竟没有小叔有力,两个回合下来,小叔就抓住了父亲的双手,父亲开始用脚踢他,小叔躲让着。

母亲也从家里赶了过来。母亲怕父亲吃亏,赶紧上来死命地拉小叔的手,但小叔的手像钢筋一样铁硬,母亲根本没有力量拉开。

老婶也从家里赶过来了,一看我家是俩人,他家是小叔一个人,小叔又占着上风,没有吃亏。老婶就心生一计,大叫起来:“你们都看着啦,他们两个人,打我家一个人啊,这日子还能过吗?”

老婶这一喊,母亲听起来更气了,母亲松开手说:“他两兄弟打架,谁打死谁倒霉,谁也不拉了。”

村里的人看到父亲和小叔在打架,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开。两兄弟打架,在乡下是稀罕的,有的人赶过来看笑话。

父亲的衣服撕烂了,露着半个身子,上面有着几条红红的血印子,父亲一边怒骂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父亲一激动,嗓音就嘶哑,说话连不成句子,本来想大声地说,但说出来的声音却很小。父亲说了半天,大家这才知道打架的原因。

队长也来了,队长问清了原因,怒斥小叔说:“这地我们说好的,都换两年了,你也用人家的田收过禾了,现在怎么反悔了?你懂政策吗?”

小叔站在旁边叉着腰,仍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说:“换地是我同意的,当时他要盖了,也就算了。现在我不换了,我儿子也大了,我要留着自己盖房。”

队长说:“你尽说屁话,你把地换过了,就不能反悔了,人家什么时候盖房是人家的事。”

小叔说:“我不管这些,但这地我就是不换了,要换,就用人命来换。”

小叔把话说绝了,队长气得脸色发紫,劝父亲回家去,等等再说。

父亲起身时,指着小叔说:“我和你不是一个妈养的。”

房子盖不成了,父亲愁得在家转来转去,长吁短叹。

一天夜里,父亲在睡梦中惊叫,母亲慌忙用脚把它蹬醒。父亲醒来,点亮油灯,母亲问他做什么梦了。父亲垂着头,长叹一声说:“昨夜做梦,给他(小叔)掐了。”

母亲问怎么回事,父亲说,在梦里,小叔掐他的脖子,要他往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黑糊糊的。他不愿去,小叔就使命地掐他,把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父亲想喊人救命,但周围没有一个人,然后就惊醒了。

父亲的眼睛里还留着噩梦里的恐惧,父亲双手捶打着床沿,大声地说:“我搞不过他,一提到他,我的肉就颤。我妈生了我,为什么要生他这个怪人呢?”

母亲怕父亲太过激动,劝父亲想开点。父亲倚着墙壁,不愿再回到梦中。两个人就在灯光下坐着,听着屋外的狂风呼啸。

这风应当是黑色的,它们白天在树阴下,沟渠边,荒草地里潜伏,夜晚便拥挤而来,把本是宁静的夜晚,搅得一片混乱,那些本是整块的夜色,被撕成了碎片,抛弃得遍地。窗外的风又在用力了,尖啸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油灯小小的光亮在玻璃罩里摇晃着,一股冷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又呼啸着在屋角散开来。

直到远处的鸡叫声不断传来,父亲实在熬不住了,才头昏脑胀地躺下睡去。

几天后,队长来开导我父亲,你兄弟俩尿不到一壶,不要老想着小方田了,换个地方吧。如果非要在小方田盖房子,你兄弟俩会出人命的;你有这两个好田,在村里换谁家的地都能换到;住家要处好邻居,你和他在一起住家,今后能舒心吗?在队长的开导下,父亲终于想通了,放弃了在小方田盖房子的想法,父亲觉得团结不了小叔,就离他远远的,各过各的日子。

队长给我家在村后选了一块地,这块地靠村子的大路,交通方便。父亲就定了下来。这年冬天,我家盖了六间砖墙瓦房,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了羡慕不已。不久,村里就有人上门来给我讲对象了,我开始了第一次相对象,她是邻村一个木匠的女儿。

但多少年后,小叔也没在小方田上盖房子,反而换给了别人盖房子,这件事一直堵在父亲的心里。

4

时间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年夏天,小叔开始到城里打工了,小叔是村子里第一个去城里打工的人。

小叔才开始是在合肥城里一个叫站塘路的地方打零工。

站塘路和其他市内居民区的路没有什么两样。不宽的水泥路面,两旁是葱郁的梧桐,在地面投下一片一片的浓郁,夏日走在里面感到清凉无比。梧桐树的后面,是一家家店铺,因为开着空调,玻璃门虚掩着,穿着时尚的女子,坐在玻璃门后面,如年画上的美人。路上看不到人来人往,一切秩序井然。越往里走,梧桐树便越来越少了,最后没有了,露出光秃秃的狭窄的马路来,头顶上的电线也没有规则地穿过来穿过去,有破旧的小楼,有红砖的平房。但人却越来越多,车和人拥挤着,显得混乱不堪。

站塘路到头,场地开阔起来,人流更加混乱,电瓶车、三轮车、小货车等等拥挤着,低矮破旧的房子上,挂着红色的店面招牌,如站塘大食堂、107牛肉面、马哥大排档等,还有在城里见不到的店面,如解放鞋雨鞋厂家直销等,小贩的小喇叭声彼此起伏,恍如处身在乡下的小集镇。在这些来往的人群中,更多的是那些男男女女,他們头戴着黄色的胶壳帽,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包里不外乎装着一个大大的塑料水杯和瓦刀、钎子、锤子等干活的工具,他们敞开着胸,破旧的衣服上粘着泥土、油渍,他们的脚上大多穿着解放鞋,与城里的时尚格格不入,他们是民工,很容易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站塘是一个庞大的劳务市场,在合肥搞工程的人,没有不知道站塘这地方的,到站塘来的,都是干粗活的农村人。

站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这里不能说老,如果你说人家老了,人家会骂你,说,放你一嘴狗屁,我怎么老了,我看你还老了哩。因为年龄大了,就没有人要了。一般见面了,要说人家年轻,本来是六十多岁的人,你也要说,哈,大哥,刚五十出头吧。人家就会高兴地说,哈,你的眼力好,一下子就猜准了。穿衣服也有讲究,衣服要穿紧身一点,身上要脏一点,像一个干活人的样子。头要剃成二分头,这样显得年轻。平时,还要练练跳跃,这是上车时用的,要不,你一上车,拖腿不动爬半天,老板一看,你就是一个老人,也不要你,还要像一个年轻人,手按车帮,一跳就上去了。

小叔来合肥打工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在民工中,也算老人了,小叔就剪了一个二分头,穿着一身紧身衣,跟在一群民工后挤。

小叔每次去得早,他最怕天亮,因为,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天一亮就看清楚了,没人要。天没亮前,黑糊糊的,小叔戴着一个胶壳帽,盖着脸,人家看不出来。所以,天亮前一定要被带走,要是走不了,一天就完蛋了。小叔每次上到车上时,都往里面拱,在角落里缩着身子,不作声,这样老板不注意。

站塘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这里不要说自己不行,老板问你可会开飞机,你要说会开,老板问你可会开坦克,你要说会开,没有不会的,只要把你拉去了,这一天的工钱就有了。到了工地真的不行,就给人家打下手,反正工地上杂活多,有活干的。有一次,老板问小叔会不会开搅拌机,小叔说会。可是搅拌机小叔看都没看过,心里直打鼓,到搅拌机前一站,小叔瞅瞅眼前这堆黑糊糊的家伙,上面有字,什么倒转,顺转,一看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试着转两转,真的就会了。还有一次,老板问小叔会不会开电梯,小叔说会。可是电梯什么样子小叔也见过,到了里面一看,12345……标得清清楚楚的,上下箭头一看就懂了,用手按按,会了。

小叔的聪明,很快就发挥出来了,在民工里有小诸葛的外号。

有一次,大家在一家工地干了几天活,结工钱时,工头找不到了,怎么办?晚上,睡在四周看见亮的工棚里,大家愁得唉声叹气。小叔一个激灵,从地铺上坐起来说:“这个事听我的,明天我带你们去要钱。”

工棚里的人,都怀疑地看着小叔,觉得他是否吃错药了,要钱的事,不是一般人能行的。

小叔接着说:“这个事,我们祖上就遇到过。”

小叔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解放前,有一年春天,一个外地人来我们村子卖犁头,一个在田里干活的人,上到田埂来,把他的犁头赊下了。卖犁头的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田耕玉。卖犁头的人不知道这是个假名字,就记下了。午季结束了,一般人家卖了庄稼就有了钱,卖犁头的人到村子里来找田耕玉讨钱,问了全村的人,都说没有这个人。卖犁头的人说,没这个人,我就找这个田埂要。他拿了一把锹,到当时田耕玉赊他犁头的田埂上挖了起来。田埂被挖了一大节,事情搞大了,这个人就自己站出来,把钱给了。

小叔讲完了,问大家听懂了没有。大家还是怀疑地看着他,他们为要不到工钱,愁死了,谁还有心思听他讲故事。

小叔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们谁也不要找,就找这幢楼要钱,这楼就是那条田埂,它会有主的。”

第二天,大家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跟着小叔去要账。小叔领着一群人找到项目部,项目部的人不理他们,说:“你有条子吗?”

小叔就把条子拿给他看,项目部的人看了后,又说:“这个包工头子工地多了,怎么证明你们就在我们这儿干的活呢?”

这下可把小叔难倒了,小叔想了想说:“我可以找你们食堂炊事员,我们这几天可在他这儿吃饭的,如果没有在他这儿吃饭,说明我没在你家工地干活。”

项目部的人不作声了,小叔看他心虚了,又心生一计,说:“我们村子不出人,就出了一个大记者,你要是不给钱,我一个电话打,他就来了。”现在,这些老板们最怕记者,记者只要一曝光,他明年接工程的资格就没了。

对方一听说能找到记者,就赶紧打电话找工头,原来,这个工头好赌钱,赌输了十几万,把大家的工钱结去还债了。项目部的人虽然电话打通了,但那工头不见人,项目部的人手一摊说:“你们看到了,我也帮你们找了,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呢?”

小叔眼看事情就要黄了,心里很急,生气地说:“你们是想上报纸还是想上电视,我打个电话,我们家记者半个小时就到,如果不到,这个工钱我就不要了。”这话一出口,小叔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心中没底啊。

对方听小叔敢拿工钱来打这个赌,更怯了,赶忙说:“他不给,我们给。”

旁边的人见机就做结子说:“老赵,你就不要添乱子了,人家不是在给我们想法子么。”

项目部的人也跟着喊:“老赵你消消气。”

中午了,见大家还没吃晚饭,项目部的人就领着大家去小饭店吃饭。

到了小饭店,项目部的人说:“你们点个菜吧,看是吃羊肉火锅还是吃牛肉火锅。”

小叔说:“我们干活的,需要力气,不吃羊肉火锅,就吃牛肉火锅。”

火锅吃完了,钱送来了,一群人领了工钱,就开心地回去了。大家都说,这次要到工钱,是老赵的功劳,老赵点子多,头脑聪明。

半年后,小叔被一处工地的老板看中了。老板给了他一个工程,让他自己带人粉刷楼房。这就是一个粗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小叔带着几个民工,干了半个月就完工了,捞到了第一桶金。

一年后,小叔组建了一个几十人的工程队,就跟着这个老板干活,活越干越大,小叔成了一个包工头子。每次戴着黄色的胶壳帽,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已不干活了。

一天中午,小叔正在家里睡觉,电话忽然响了,小叔不耐烦地一接聽,只听里面带队的慌慌张张地说,工地有人从楼上掉下去了!小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趿拉着鞋就出门打车赶到了工地。

工楼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常人不好走,但小叔走起来没有任何阻挡。小叔赶到时,前面已围了一圈人。小叔冲进去一看,一位民工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头底下流着一摊血。民工跟小叔干了好多年,平时在一起兄弟长兄弟短的。小叔看着,头嗡地就炸了,然后派人赶快送到医院去。

小叔知道这人是没法救了,但送不送医院是态度问题。

第二天,民工家属来了,妇女一看就是山里人,身材瘦小,肤色黝黑,满脸都是皱褶,头上披着长长的白布,领着两个孩子,孩子全身也穿着白衣,几个人一见小叔就跪下来,嚎陶大哭起来,哭得撕肠裂肺,鼻涕满面。

小叔早安排好了场面,几个人上来,把妇女搀扶起来。妇女不愿起来,身子往下蹲。说要还她的人,她活不下去了。搀扶的人,也被哭红了眼睛,扭过脸去。

大家原來想,小叔会给这位妇女多赔偿一些钱的,毕竟人家是一条人命,两个人的关系还这么铁。可小叔脸一黑说给点钱也是一个安抚,不是赔偿,如果要赔偿就走法院的路子。妇女是山里人,也没什么主意,小叔赔了很少的一点钱,就把事情了了,大家都说小叔的心肠硬,人一走茶就凉。

5

小叔在城里发财了,把家里的人接到城里去了,家里的地开始抛荒。

村里的老人每次走过小叔家的抛荒地,都要骂几句,这么好的地怎么就不种庄稼,给荒了?

小叔好多年没有回家了,村里关于小叔的传言也多了起来。

有人说,在城里见过小叔,他戴着墨镜,腋下夹着个皮包,皮鞋锃亮,是个大老板了,根本不像一位农民。

有人说,小叔失联了,现在欠了一屁股债,不敢见人了。

有人说,小叔因工资纠纷腿被民工打断了。

这年腊月,父亲和一群老人在家门前边晒太阳边聊天。

老人们回忆往年村子里的热闹,现在的冷清,不理解一个好端端的村子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有人说,这都是村里的风水被破坏了。通往村里的大路本来是要修成直的,穿过村里直通南冲,这个气就通出去了。可现在他们把路修弯了,弯到村中间,成了断头路,这气就在村子中间,出不去,村子里就要出事了。

村头的大路,过去是一条土路,几乎没有人走,人们上集都是走小路抄近。后来,政府把大路修成了村村通的水泥路,在修村村通时,村里的权势者,又把大路拐了个弯,像一条S形的路,大路在村子中间断头了。

难道这条大路成了罪魁祸首。

老人们聊天,总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玄而又玄,显示自己的阅历。

这时,大路上驶来一辆小轿车,大家停住了聊天,开始张望起来。

车子开到跟前,下来的是小叔,小叔穿着西服,西服里面是白领子的衬衫,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小叔说话,撇着城里的腔调,拿着一包红彤彤的中华烟散。村里人一看,小叔已不是过去的小叔了,而是一个陌生人。

队长问:“听说你在城里,把腿被打断了,是真的吗?”

小叔生气地说:“哪有的事。”

大家不信,让他把裤子捋起来看看,小叔捋起裤子,腿白生生的,没有一个疤痕,大家就笑了。

父亲和小叔已数年没见过面了,这次小叔来到家门前,父亲觉得有点亲热,就准备上前来打招呼。

小叔拧过身子问旁边的人说:“他是哪个啊?”

队长不屑地说:“他不是你哥吗?

小叔故作恍惚,说:“我认不得了,我不认得了。”然后走到父亲身边,拉拉父亲的衣服,说,“你穿得这样好,认不得了。”

父亲就气了,说:“你一辈子就会装神弄鬼的,我这衣服在村子都穿好多年了,有什么好的呢?我一个老农民你要认识我干啥?”

大家都笑起来,小叔觉得没了面子,赶快开车走了。

小叔这次回来,做了一个轰动全村的事,把老房子卖了。

小叔要卖房,这在村里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队长怀疑地来找小叔问情况。队长吸了一口烟,然后捏在指间,问:“你要卖房?”

小叔笑着说:“是的,这房子长时间不住人会倒的。”

队长把烟又深吸了一口,说:“城里花花绿绿的,能挣两个钱,但落叶还要归根的,你有个房子回来还有个窝,要是卖了,回来到哪落脚去。”

小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这烂泥田套(方言:踩)伤了。”

队长就明白小叔的意思了,他是不想回这个村子了,他对生养他的这块地没有感情了。

队长很焦虑,烟屁股还很长着,就抛在地上了,问:“你的地怎么办?总不能长年抛荒吧?”

小叔想了想说:“地不要了。我在城里干一个月挣的钱,比种地一年的收入都强啊!”

队长说:“那就按政策收回队里,再重分。”

小叔说:“行。”

队长离开小叔家就来找父亲。

队长问父亲:“他回来卖房子,你知道不知道?”

父亲说:“知道了。”

队长说:“这个败家子,他忘祖了,连家也不要了。”队长问父亲买不买。

父亲叹口气说:“我连娶了两房媳妇,手头紧张,哪买得起。”

队长想想也是的。

最后,小叔把房子卖给了村里的小木匠,房子卖得出奇的便宜。

卖房时,父亲到那块宅基地转了很久,父亲舍不得这块地,这里有过他太多的记忆,但很快就成为别人的地了。父亲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地响,父亲也控制不了这个局面。

小木匠买了小叔的房子后,首先就是锯树,他家要盖新房子,小木匠认为这些树落下的叶子太脏了,扫也扫不净。

小木匠先是锯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小木匠用一根绳子,绕在树的高处,往空旷的地方拉紧,固定住,小木匠手握电动锯子,锯子兴奋地叫着,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锯子触到了树的身子,响起了撕咬的声音。很快老槐树被锯倒了,它倒地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它庞大的树冠,躺在了地面上。这些长在高处的树冠,第一次接触到了地面。它的身体一阵颤抖后,很快又平静下来。倒下的树干裸露着,可以看到深处那一圈圈隐秘的年轮,这些年轮里隐藏着它和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他们就这样一棵一棵地锯着,接下来,他们拿出皮尺,在锯倒的树干上量来量去,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拉到集上去卖。

最后锯的是那棵老杏树,小木匠围着这棵老杏树转了几圈,骂道:“这棵树长得这么丑,啥材也不是,只能烧火。”

小木匠的电锯插入老杏树的身体时,老杏树里飞出的是红色的锯沫,树根下瞬间就堆起了一层,似血。小木匠害怕了,把锯子停了,抓起一把锯沫攥攥,然后展开看看手上有没有染上血,手上干干净净的。小木匠又开动电锯,老杏树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这是一场屠宰,现场虽然没有一滴血,但可以闻见血的腥味。

他们忙了几天,把锯好的树码放到手扶拖拉机的拖斗里,每一个断处,都是一个白色的圆圈,这些圆圈堆放在一起形成了许多不瞑的眼睛。

小手抚拖着这几棵树突突地走了。

父亲舍不下的那块老宅地,面目全非荡然无存了。

6

乡下的土地抛荒得越来越多了,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父母亲还住在当年亲手盖的六间瓦房里,虽然我们在城里都有房子,劝父母也搬到城里来住,但父亲不愿意。

父亲已经年老了,还舍不得把地荒了,拣了几亩好种的地种着。每年给我们带上大米、花生、山芋什么的,父亲说这东西是无公害的,人吃了健康。

自从把村里的房子卖了后,小叔已十几年没回过村子了。据说他在城里的资产不断扩大,住上了别墅。

有人就拿父亲和小叔比,觉得小叔混得好,父亲混得差。劝父亲去城里找找小叔,也许能沾点光哩,“他那么大的场面,手里漏点也够你吃的了。”

父亲直摇头,那是乞来之食,吃不得,乡下养人哩。

今年清明节后,队长又来找父亲了。

现在村子里住着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儿童,村子里空荡了,队长也清闲下来。

队长也老了,因为年轻时受过凉,晚年的腿得了风湿,走路再不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了,而是拄着棍,但抽烟仍然没有减少,嘴里仍衔着烟,没见空过。

队长来了,父亲端了一个板凳让他坐下来。队长把烟屁股朝地上一吐,朝父亲笑着。

队长的牙掉了不少,一笑嘴里露出的是一个黑黑的洞,而不再是满嘴白牙了。

队长说:“中午在家啃骨头,把一颗牙啃掉了。”

父亲一拍大腿说:“那你这个骨头值钱了,一颗牙最少也得值一千元。”

队长说:“一千块钱也買不到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父亲问队长来有啥事,队长把笑容收了,说:“有人托我来商量个事,想出钱买你的地。”

父亲笑了,说:“现在到处都是抛荒地,地,狗屎都不值,谁还来买?”

队长说:“唉,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真的有人要买你的地。”

原来,是小叔托队长,想买父亲的小簸箕田做坟地。

父亲惊诧地问:“他生病了?”

队长说:“没有,活蹦乱跳的,好着哩。”

父亲不明白了:“那他现在买坟地干啥?”

队长说:“叶落要归根啊,城里只管活人住,死了,要到乡下来。”

“唉,当年换给他,他不要,现在要花钱来买。”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不卖!我早算好了,年老了做我的坟地。”

队长笑了。

两人分析了一下,小簸箕坡地向南晒着太阳,前面有水塘,背后有高坡做靠山,下雨沥水快。这块不长庄稼的地,却是一块风水宝地的坟地哩,小叔年轻时哪会想到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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