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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力迁移率差异性研究:从“推—拉”模型到四因素模型

2017-07-01

河南社会科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迁移率拉力目的地

王 宁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劳动力迁移率差异性研究:从“推—拉”模型到四因素模型

王 宁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推—拉”模型对劳动力迁移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但它的解释力在中国遇到了挑战。与内地汉族聚居区域省份相比,中国的西部地区的推力更大,但西部地区的劳动力跨省迁移率却明显偏低。仅仅用“推—拉”模型难以解释这种劳动力外迁率偏低的情况。为了克服这个局限,有必要把劳动力来源地的粘力和迁移目的地的斥力纳入迁移模型,从而形成“四因素模型”。它对不同地区、不同族群和不同群体的外迁率的差异,有更强的解释力。

劳动力;迁移率;推力;拉力;粘力;斥力

一、问题的缘起

“推力—拉力”(以下简称“推—拉”)理论是国际移民和国内迁移研究中一个广为接受的理论。根据这一理论,劳动力的迁移,是由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或/和迁移目的地的“拉力”所决定的。某地相对落后的经济所造成的机会短缺(如高失业率)及其生活条件的恶化,构成对当地劳动力的推力。其他某个地方相对发达的经济及其所形成的生活改善的机会构成对经济相对落后地区劳动力的拉力。“推力”决定了劳动力迁出的动机,而“拉力”则决定劳动力迁移到哪里去。但是,在中国,这一模型在解释劳动力在国内的长途迁移上,遇到两个经验事实的挑战。

第一个挑战在于,它在对不同族群劳动力的长途外迁率的解释上,缺乏一致性。按照这一理论,就中国来说,京津唐和东南沿海经济发达省份,对中部、西部和东北部省份的劳动力构成拉力。而中部、西部和东北地区的相对落后的经济及其机会短缺,构成这些地区劳动力的推力。因此,劳动力从西部、中部和东北地区向京津唐和东南沿海省份迁移,就是一个客观趋势。然而,统计数据显示,劳动力从经济较为落后地区向较为发达地区的迁移,主要存在于汉族人口。尽管少数民族人口的流动率在上升,但总体上西部少数民族人口集中度依然过高,少数民族劳动力的跨省流出率较低①②。其中,穆斯林聚集地区的劳动力跨省流出率普遍偏低③。之所以如此,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如苗族)的汉化程度较高,而穆斯林的汉化程度较低。

可以说,“推—拉”理论在解释劳动力国内迁移问题上存在着解释力上的不一致。西北地区的经济相对较落后,不仅落后于沿海经济较为发达区域,而且也落后于中部汉族聚集区域④。按照古典移民理论,西北地区劳动力的跨省流出率应该较高,因为西部地区的经济推力比中部省份更大。但事实却非如此。空间距离固然可以部分地解释西北地区劳动力群体与中部地区劳动力群体在长途迁移率上的差异,但却无法充分进行解释。例如,距离因素并没有妨碍福建省长乐市的部分居民向欧洲和美洲的长途迁移。同时,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也降低了距离的障碍性作用。因此,除了距离因素,西北地区劳动力在国内的长途迁移率低于中部地区劳动力,可能另有原因。

“推—拉”理论在中国所遇到的第二个挑战,在于对相同族群劳动力的长途外迁率的解释上缺乏一致性。以青海为例。在总体上,青海回族劳动力的长途迁移率是较低的。许多在汉族地区的高校毕业的回族学生,宁可放弃学校所在地的优越的发展机会,也要回到青海西宁就业。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的是,在青海化隆回族自治县,却有很大比例的回族劳动力外迁到全国各地,从事拉面馆的经营。相同的族群有着相同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为什么青海一些地方的回民选择留在或回流到青海(这里经济相对比较落后),而一些地方(如化隆)的回民却大量地迁移到东部发达地区呢?换而言之,为什么东部发达地区的拉力对青海大部分回民不起作用,却独独对化隆自治县的回民的长途迁移发挥了较大的作用呢?毋庸置疑,在拉力相同的情况下,回民的长途外迁率不高可以归因于推力的不同。然而,青海有许多地方的推力与化隆自治县差不多,为什么这些推力促成了化隆回民的高外迁率,却没有促成其他地方回民的相同的外迁率?这意味着,“推—拉”理论在解释相同族群的长途迁移上,也存在解释力的不一致的问题。

正如涂尔干告诫我们的那样,社会学家在自杀研究上的优势不在于解释个体自杀行为,而在于解释自杀率,社会学家在移民问题研究上的优势也不在于解释个体移民决策,而在于解释迁移率(即外迁率),因为迁移率是一个社会事实。由于长途外迁率或跨省流出率涉及两种地方性的亚文化之间的兼容和匹配问题,因此长途外迁率更应该当作一个社会事实来看待。西北地区的经济推力大于中部省份,但其劳动力的跨省流出率却低于中部省份。同时,青海各地相似的经济推力,并没有产生各地相似的跨省流出率。这意味着,在解释不同区域、不同族群和不同群体的跨省迁移率上,“推—拉”理论有一定的局限性。

李强也曾指出,与国际相比,中国农民工迁移中所体现的的“推—拉”模型发生了变形,而导致变形的主要原因在于城市户籍制度对农民工的排斥作用及其在农民工身上所形成的生活预期。李强从迁移目的地的制度斥力对“推—拉”理论进行了修正⑤。另外一些学者则从文化斥力的角度来修正“推—拉”理论。他们认为,西北少数民族向东部汉族区域迁移率低的原因在于西部少数民族地区与东南沿海的文化差异,包括语言、宗教和生活习俗的差异。族群聚集地(Ethnic Enclave)的研究则试图解释迁移者如何借助族群聚集地的帮助而缓冲与目的地主流文化的冲突或文化不适的过程。这些学者是从迁移目的地的斥力化解的角度来修正“推—拉”理论。但是,上述文献并没有把劳动力来源地的社会—文化粘力整合到修正过的模型上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文献只是试图解释迁移行为,而未能对相同推力或拉力背景下的迁移率差异做出解释。很显然,在相同的推力和拉力背景下,造成迁移率尤其是长途迁移率的差异的原因,不仅是推力和拉力的相互作用,而且还包括其他影响因素。本文的目的,就是在对以往的文献进行梳理的基础上,建构一个用以解释外迁率差异的四因素模型。具体来说,就是在“推力—拉力”模型的基础上,加入粘力和斥力的因素,从而对相同推力和拉力背景下的外迁率差异做出更充分的解释。

二、“推—拉”理论的形成与修正

学者们公认“推—拉”理论的奠基人是雷文斯坦(Ravenstein,E.G.)。根据他的理论,劳动力来源地的促使劳动力迁移的因素包括因本地劳动力过剩而引起的失业、因政策性因素(如重税)导致的生活负担的不堪负荷、恶法或压迫性法律、强制劳动(如奴隶贸易)、恶劣的气候等。迁移目的地的吸引劳动力迁移的因素则包括对外地劳动力的需求市场、高于外地的收入水平,或在收入相同条件下低于外地的生活成本(如房租等),以及更好的教育设施和服务、更宜人的气候,等⑥⑦。后来的学者进一步为移出地的驱动因素和移入地的吸引因素的清单添加新的元素。就移出地的驱动因素来说,除了失业,还包括相对剥夺感、气候恶劣、高犯罪率与环境污染、住房条件恶劣等。就移入地的吸引因素来说,除了就业机会和更高的收入,还包括生活质量、公民权利、舒适物(如气候条件、保留完好的古建筑、便捷发达的交通基础设施、优质的学校、丰富的消费品供应和服务)、适当的税率负担与福利获取之比、更好的医疗水平等。为了简化对复杂现象的认识,所有这些有关移出地的驱动因素和移入地的吸引因素,都被学者分别归入了两个不同的范畴:推力(Push)和拉力(Pull)。换而言之,“推力”和“拉力”分别概括劳动力来源地的各种促使劳动力外迁的因素和移入地的各种吸引劳动力迁移的因素。按照Dorigo&Tobler的定义,推力因素(The Push Factors)是那些让人们对现居地感到不满的生活境况,拉力因素(The Pull Factors)则是外地的那些让人们感到有吸引力的各种属性。而推力和拉力均可以用定量方法进行测量。

也有学者试图修正“推—拉”理论。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推进,是李的迁移模型。李指出,不论是移出地还是移入地,各自都存在影响迁移者迁移决策的正元素(用“+”表示)和负元素(用“-”表示)⑧。迁移的发生,不过是由于劳动力迁出地的驱使劳动力迁移的负元素多于滞留劳动力的正元素,以及劳动力移入地的吸引劳动力移入的各种正元素多于排斥劳动力移入的各种负元素。除了劳动力移出地的正负元素和移入地的正负元素,影响迁移的因素还包括干预性障碍(如柏林墙、限制移民的法律、距离、迁移成本等)和个人因素(生命周期、性别、经历、教育、人格特征等)。李在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移入地的拉力之外,添加了劳动力移出地正元素概念和移入地的负元素概念,从而比单纯的推—拉模型更符合现实情形⑨。在他看来,推力是移出地的负元素多于正元素,拉力则是移入地的正元素之和减去负元素之和还有剩余(如图1)。除了正元素和负元素,还有一些因素是移民感到“无所谓”的因素或中性因素(用“0”表示)。可以说,他的移民模型客观上为四因素模型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但他本人并没有在概念层次上走到这一步。同时,他更多的是从量的方面考虑正元素和负元素,而没有强调不同的元素对于迁移者而言,其重要性是不同的。

图1 李的迁移模型:迁移中的移出地因素和移入地因素以及干预性障碍

对“推—拉”理论的另外一个补充,是迁移的“心理成本”概念。加斯塔德把心理成本看作是与迁移的货币成本相对的一种非货币成本(因离开熟悉的环境、家庭和朋友所引起的心理不适)⑩。心理成本不涉及资源成本,但它影响劳动力资源的配置,因为迁移的心理成本越低,迁移就越有可能发生。相应地,科枚认为,个人往往会对移民的收益和成本进行评估和权衡。就成本来说,它包括金钱和非金钱方面。金钱成本主要是移民旅途费用。非金钱成本包括两个:第一,机会成本,移民意味着在旅行期间和到目的地寻找工作期间没有收入;第二,心理成本,包括远离亲属网络,以及到新地方后的不适⑪。因此,尽管迁移是对不同的经济机会差异和地方特定的舒适物所做出的反应⑫,但是,如果心理成本过大,迁移就可能不会发生。地区间的收入差异要达到足以抵消迁移成本之后还有剩余,才会引起外出迁移。

影响心理成本大小的因素很多,其中的一个就是个人特征⑬。例如,年龄因素就是其中的一种。学者们发现,迁移意愿与人们所处的生命周期密切相关⑭⑮,对处于不同生命周期阶段的人来说,迁移的收益与成本之比是不同的。对某些年龄群体来说,迁移的收益大于心理成本。对于另外一些年轻群体来说,迁移的心理成本抵消了收入的意义。就某一相同的移出地以及相同的移入地来说,移出地的不同年龄群体所承担的心理成本是不同的。

迁移的心理成本的差异不但存在于不同的年龄群体之间,而且也存在于以其他标准所划分的群体之间。其中的一个标准,就是人们对移出地的依恋程度。休曼用“地方感”来对居民进行划分。他指出,所谓地方感,指的是人们对环境的主观感知以及他们对这些环境的情感(Conscious Feelings),它是认知因素和情感因素的交织。基于对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沃瑟斯坦(Worcester)的田野研究,他按“地方感”把美国人划分成四个不同类型的群体:扎根群体、异化群体、相对性群体和地方感缺失群体(Rootedness,Alienation,Relativity,And Placelessness)。其中,扎根群体又进一步区分为“日常的扎根”群体和“观念形态的扎根”群体。很显然,就迁移的心理成本来说,扎根群体最大,而地方缺失感群体最小⑯。

列维卡用波兰的概率抽样调查得到的数据进行聚类分析,确认了休曼所区分的五种人—地关系的分类是有效的。不过,列维卡把休曼所说的“日常的扎根”群体命名为“传统依恋”(Traditional Attachment)群体,把休曼所说的“观念形态的扎根”群体命名为“积极依恋”(Active Attachment)群体。列维卡发现,传统依恋群体最不具有流动性。积极依恋群体在所居地的居住时间仅次于传统依恋者,在迁移次数上仅仅高于传统依恋者。利用居住时间和迁移次数进行测量发现,地方异化感群体是最具有流动性的群体。地方感缺失群体与地方相对性群体的迁移频率则居于地方依恋型群体和地方异化感群体之间。列维卡还发现,大部分年轻人属于非依恋群体(地方感缺失群体和地方异化感群体)。30岁以下的群体几乎没有传统依恋心理。这说明,在给定的推力下,地方依恋感越强,迁移的心理成本越大,迁移的意愿越低。反之,地方依恋感越弱,迁移的心理成本越小,迁移的意愿越强⑰。

但是,也有学者持不同的观点。加斯塔夫森认为,从居民的角度看,地方依恋与流动性并非必然对立⑱。巴卡斯和布阮恩也认为,地方依恋与迁移具有耦合性⑲。尽管地方依恋的确阻止了一部分人口的迁移,但地方依恋与迁移不是对立的,有时可以是并存的。并非具有地方依恋的人都不具有流动性。那些流动的人,也并非没有地方依恋。尽管如此,迁移的心理成本的大小与地方依恋感的大小具有一定的关系,得到学者的普遍肯定。这说明,学者们试图在推力和拉力之外寻求影响人们是否迁移的粘力因素,粘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就是地方依恋,人们的地方依恋的强弱是决定迁移的心理成本的根源之一。

迁移的心理成本的另一个来源,在于移出地与移入地之间的社会文化的一致程度或相似程度。人们的迁移不但是寻求移出地与移入地之间的经济差异,而且往往选择那些与家乡具有社会文化相似性,或自己的社会文化(或价值)偏好接近的地方作为迁移目的地。弗雷梅耶发现,所居地的经济、制度、文化与环境与人们的观念形态越是一致,人们就越不会移出。反过来,所居地的经济、制度、文化与环境越是与人们的观念形态不一致,人们就越是会移出,并移往那些与其价值观念相一致的地方⑳。诺厄和巴波也发现,迁移目的地社区与移出地社区的一致性,以及迁移目的地社区与迁移者的社区偏好的一致性,是影响人们从后者移入前者的重要影响因素㉑。

可见,迁移的心理成本不但来源于人们与迁出地的依恋关系(地方认同感),而且也来源于人们的社会—文化偏好与移入地的一致性程度。就前者来说,如果人们越是对移出地的社会—文化环境具有地方依恋,就越不倾向于向外迁移。这种影响力,就是移出地对人们是否迁移所产生的牵制力,可以称为“粘力”。这种粘力在对人们空间选择行为的影响方向上,正好与推力相反。就后者来说,迁移目的地的社会—文化环境越是与人们的社会—文化偏好不一致,人们就越可能拒绝迁往该目的地。这种影响力,可以称为迁移目的地对外来迁移者的“斥力”。这种斥力在对人们的空间选择行为的影响方向上,正好与拉力相反。显然,影响人们是否迁移的因素,不仅包括劳动力移出地的推力和迁移目的地的拉力,而且也包括劳动力移出地的粘力和迁移目的地的斥力。

三、解释迁移率差异的四因素模型

前面说过,李对“推—拉”理论的修正,在于他分别在劳动力来源地和迁移目的地看到了影响迁移的正、反两种力量。就劳动力的来源地来说,既有驱动劳动力迁移的因素,也有滞留劳动力的因素。就目的地来说,同样既有吸引劳动力迁移的因素,也有拒斥劳动力移入的因素。由于他只侧重解释迁移行为,而不解释不迁移的行为,因此,在他的模型中,在劳动力迁出地,驱动劳动力迁移的负元素超越了滞留劳动力的正元素,在劳动力移入地,吸引劳动力移入的正元素超过了排斥劳动力移入的负元素。不过,他的这一模型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概念抽象度失衡。他把劳动力移出地的推力看作是负元素超越了正元素的结果,但事实上,正元素应该归入“粘力”的概念,负元素应该归入“推力”的概念,而“粘力”和“推力”在抽象度上应该是平行的。同样,他把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看作是正元素超越负元素的结果,但是,在这里,负元素应该归入“斥力”,正元素应归入“拉力”,“斥力”和“拉力”在抽象度上也应该是平行的。于是,在传统的推力和拉力之外,我们又形成了另外两个具有平行的抽象程度的概念:“粘力”和“斥力”。

有必要指出的是,不论是推力、拉力,还是粘力、斥力,都是迁移者感知到的某种力量。这种感知既可以是符合客观事实的,也可能是扭曲的感知。而人们如何感知,是可以被干预的。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具有“可被建构性”。同时,按照李的观点,具有不同特征的人,以及处于不同生命周期的人,对这些力的感知是不同的㉒。此外,这四种力均是变量。

把这四个概念(变量)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四因素组合的模型。这个模型何以会比“推—拉”模型更能有效地解释劳动力迁移率的差异呢?原因在于,这四个变量的交互组合比两个变量的组合产生了更多样的结果。为了简化对问题的分析,我们可以分别从“大”“小”来测量这四因素中的每一个变量。由此出发,从逻辑上看,二因素组合的“推力—拉力”模型只导致四种不同的结果,而四因素组合的“推力—粘力—拉力—斥力”模型,则产生16种不同的结果(如果用“大”“中”“小”来测量这些变量的话,结果的种类就更多)。从理想类型看,迁移率的一端是零,另外一端是100%。前者说的是不迁移的情况,后者说的全体迁移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迁移率都介于零和百分之百之间。

从内容上看,推力和拉力主要属于经济、安全保障和物质条件的范畴,即物质生存条件的范畴,而粘力和斥力主要属于社会—文化的范畴。在劳动力迁出地,粘力集中体现为地方依恋程度或社群认同感。在劳动力迁入地,斥力集中体现为迁移者的社会—文化偏好与移入地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兼容度或匹配度。推力和粘力的互动,决定了劳动力外迁的动机或意愿。拉力和斥力的互动,决定了劳动力往哪里迁入的结果(即何以迁到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地方)。就斥力来说,情况的复杂性还在于,一个迁移目的地可以总体上处于不兼容(斥力大),但不排除“岛屿式”或“绿洲式”兼容。以少数族裔劳动力的迁移为例,他们的社会—文化偏好与异质化的迁移目的地总体的社会—文化环境是不兼容(斥力大)的,但目的地中的少数族裔聚集区又为他们提供了“岛屿式”兼容(大大降低了斥力)。此外,斥力还来源于迁移者的文化所具有的可妥协或可放弃程度。例如,宗教信仰越强,某些方面的可妥协性越低,因此,信奉者迁移到与所信宗教不兼容的环境中所感知到的斥力就越大。

由于四因素组合的结果过多,为了简化对问题的分析,我们先来分别分析劳动力来源地(迁出地)的推力和粘力组合的各种情况,以及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和斥力组合的各种情况,然后再把劳动力来源地和移入地的情况结合起来进行分析。

如果我们只用“大”与“小”来测量劳动力来源地(迁出地)的推力,用“强”与“弱”来测量劳动力来源地的粘力,推力的大小与粘力的强弱的交互组合,导致四种不同的情况:(1)推力大,粘力强;(2)推力大,粘力弱;(3)推力小,粘力强;(4)推力小,粘力弱。这四种情况对应四种不同类型的外迁状况。第一种情形说明劳动力有外迁的动机,但又舍不得离开家乡。强粘力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劳动者外迁的动机和意愿(如西北地区的穆斯林群体的外迁率较低)。因此,这些劳动力的外迁率进一步取决于迁移目的地的斥力和拉力,其中,斥力的影响至关重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拉力本身不足以吸引那些深受文化粘力影响的劳动者。只有在排除了强斥力的情况下,这些劳动者才会被拉力所吸引(如青海化隆回民通过经营拉面馆而绕开了汉族饮食环境与回民饮食偏好不兼容的强斥力)。第二种情形说明劳动力的外迁动机强,其集合效应就是外迁率高(如内地省份贫困地区劳动力的高外迁率)。第三种情形导致劳动力外迁动机低,其集合效应就是外迁率低(如一线城市居民的低外迁率)。第四种情形说明劳动力外迁的动机不是内生的,而是外生的。换而言之,劳动力的外迁动机主要受拉力决定。这四种情形以及相应的迁移动率可以如图2所示。

图2 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粘力的交互组合以及劳动力外迁率

那么,在推力发挥作用以后,劳动者往哪里迁移呢?理论上,任何一个劳动力来源地的迁移者同时存在N个潜在的迁移目的地可供选择。潜在的迁移者会通过比较,从中选择一个作为移入地。因此,从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和斥力的角度来分析劳动力来源地的外迁率,必须把多个目的地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从而揭示某个目的地与其他潜在目的地相比而显示出来的比较优势。但是,为了简化对问题的分析,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种理想状况:迁移者只有一个迁移目的地可去,没有其他替代的目的地可供选择。尽管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理想化状况,但它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看出劳动力迁移目的地的拉力和斥力对劳动力来源地的劳动者外迁率的影响。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可以用“大”和“小”来测量,斥力可以用“强”和“弱”来测量。拉力的大小和斥力的强弱的交互组合,形成四种不同的情形(如图3所示):(1)拉力大,斥力强;(2)拉力大,斥力弱;(3)拉力小,斥力强;(4)拉力小,斥力弱。第一种情形说明劳动力来源地的劳动者向该目的地的迁移动机处于矛盾状况,拉力大使得外地劳动者产生移入的动机,但斥力大又可能抵消掉该动机。因此,外地劳动者是否移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粘力,其中粘力至关重要(如西北地区的穆斯林群体受粘力所束缚而较少外迁)。第二种情形描述了劳动力向该目的地的高移入率的环境:一方面,它有很大的拉力;另一方面,它对外来劳动力的斥力却很弱。第三种情形意味着劳动力来源地的劳动者向该目的地的迁移动机弱,其集合效应就是低移入率。第四种情形预示着该目的地本身是否具有对外地劳动力的吸引力,一方面取决于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粘力,其中推力至关重要(粘力的重要性因为斥力弱而退居其次),另一方面则取决于该目的地与其他目的地相比较是否显示出拉力上的相对优势。

图3 劳动力迁移目的地的拉力和斥力的交互组合以及外来劳动力的移入率

在上面的分析中,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粘力与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和斥力是分开来讨论的。为了更完整地分析劳动者的迁移情况,劳动力来源地的推力和粘力与劳动力移入地的拉力和斥力必须结合起来。前面说过,如果用“大”“小”来分别测量推力、粘力、拉力和斥力,在逻辑上,按照这四种因素的大与小进行交互组合,就会形成16种不同的组合情形(如果在“大”和“小”之间再加上“中”来测量,组合的种类就更多)。其中,最典型的导致高迁移率的四因素组合情形是:推力大,粘力小;拉力大,斥力小。最典型的导致低迁移率的四因素组合情形是:推力小,粘力大;拉力小,斥力大。在理想类型的意义上,这两种类型的四因素组合情形分别说明了劳动力的最高的迁移率和最低的迁移率。其他各种四因素组合情形所导致的劳动力迁移率,则介于二者之间(如图4所示)。

图4 四因素组合模型与劳动力迁移率(双箭头线条表示“互动”)

回到本文开头所说到的现象。中国西北地区(新疆、青海、宁夏、甘肃)劳动力跨省流出率低的原因,并不在于推力和拉力的不足。同样,从经济上看,沿海地区对西北区域的劳动力的拉力不亚于对中部省份的劳动力的拉力。为什么西北地区劳动力的长途迁移率低于中部省份呢?除了空间距离的因素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西北地区以宗教(伊斯兰教)为核心的文化习俗和社区环境构成强大的社会—文化粘力,而沿海地区缺乏足够的与西北地区的宗教习俗相匹配的设施、服务和社群环境,构成对西北穆斯林群体迁入的斥力。同时,以青海为例,之所以在总体上穆斯林群体的长途外迁率低,但化隆自治县有较高比例的穆斯林群体外迁,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化隆县的外迁者主要是到沿海地区从事拉面经营,绕开了穆斯林的饮食禁忌与汉族饮食环境不兼容的难题。可见,解释西部地区的劳动力长途迁移率低的问题上,仅仅用“推—拉”模型是难以解释的,必须从推力、粘力、拉力和斥力的四因素组合模型上,才能得到更有效的解释。

四、结论与讨论

以往的“推—拉”模型主要关注人们的经济生存。但是,要解释人们的迁移,还必须考虑人的社会—文化生存。在“推—拉”理论中,迁移对移民的社会—文化生存所造成的负面后果,主要是通过“心理成本”体现出来。但由于”推—拉”理论只解释已经发生的迁移行为,因此,这种心理成本往往都是可以承受的心理成本。至于不可承受的心理成本所导致的未发生的迁移行为,则未在移民或迁移研究中显示出来。如此一来,“推—拉”理论就难以解释不同区域、不同族群或不同群体的外出迁移率的差异。而迁移率作为一种社会事实,不但体现了劳动力来源地经济与迁移目的地经济之间的差异关系(即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而且折射了劳动力来源地的社会—文化与迁移目的地的社会—文化之间的差异关系。前一种差异促进了劳动力的迁移,后一种差异则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迁移。

在劳动经济学看来,区域A的经济落后于区域B,往往导致区域A的劳动力向区域B迁移。但本文开头的数据显示,仅仅从经济差异难以充分解释不同地区和不同群体的劳动力的外迁率的差异(如穆斯林群体与汉族群体在跨省迁移率上的差异)。而要解释劳动力外迁率上的差异,除了考虑移出地和移入地的经济差异以外,还必须同时考虑劳动力来源地与迁移目的地之间的社会—文化差异。

事实上,劳动力外迁率是劳动力来源地社区的系统整合和社会—文化整合程度的指标。而劳动力移入率则是劳动力移入地社区的系统整合和社会—文化整合程度的指标。任何一个社区,都不是孤立的。人们会通过比较,而用脚投票,从而从系统整合底低的社区,迁移到系统整合度高的社区。但劳动力来源地社区的社会—文化整合程度,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劳动力外迁的意愿。而那些系统整合度高的社区,一旦具有排外性的社会—文化整合,也同样会限制劳动力的移入。在这个意义上,人口流动乃是至少两个社区之间的系统整合程度差异和社会—文化整合程度差异相互作用的结果。

社会—文化差异不同于经济差异。经济差异可以进行高下优劣的比较。但社会—文化差异,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差异,却无法进行高下优劣的比较。我们只能从主位(Emic)的角度来看人们认同于、习惯于或喜欢哪一种社会—文化,但我们无法从客位的角度来评判两种不同的社会—文化的高低优劣。因此,迁移者在迁移前后对劳动力来源地与迁移目的地之间的社会—文化比较,主要不是高下优劣的比较,而是一种社会—文化认同,以及在伴随迁移而带来的更高的经济利益面前,社会—文化认同是否可以放弃、妥协、调适或退让的问题。迁移目的地与劳动力来源地之间的社会—文化越是相同、相似或相近,迁移行为对迁移者的文化退让和文化适应的要求就越低。这也正是人们往往喜欢迁移到具有文化相似性的目的地的原因所在。反过来,劳动力来源地与移入地之间的社会—文化越是相异,迁移行为对迁移者所要做出的文化退让和文化适应的要求就越高。一旦这种要求超越了劳动者的心理承受范围,向这些目的地的迁移行为就会被放弃。可见,要解释不同地区或族裔的劳动力的外迁率的差异,劳动力移出地的“推力”和移入地的“拉力”概念固然有助于我们进行分析,但仅仅从“推力”和“拉力”着眼还不够,还必须同时考虑劳动力移出地的“粘力”(主要是社会—文化粘力)和移入地的“斥力”(主要是社会—文化斥力)。

注释:

①马戎:我国部分少数民族就业人口的职业结构变迁与跨地域流动——2010年人口普查数据的初步分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

②邓作勇、高文进:《西部少数民族人口流动趋势分析——基于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广西民族研究》,2013年第3期。

③④⑬庄亚儿、韩枫:《2000—2010年中国常用人口数据集》,中国人口出版社,2012年,第26页。

⑤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⑥Ravenstein,E.G.The Laws of Migration.Journal of the Statistical Society of London,1885,Vol.48,No.2,pp.167—235.

⑦Ravenstein,E.G.The Laws of Migration.Journal of the 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1889,Vol.52,No.2,pp.241—305.

⑧⑨㉒Lee,Everett S.A Theory ofMigration,Demography,1966,3,No.1,pp.47—57.

⑩Sjaastad,Larry A.The Costs and Returns of Human Migration.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62,Vol.70,No.5,Part 2:80—93.

⑪ Comay,Yochanan.Influences on the Migration of Canadian Professionals.The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s,1971,Vol.6,No.3,pp.333—344.

⑫Treyz,George I.;Dan S.Rickman;Gary L.Hunt;Michael J.Greenwood.The Dynamics of U.S.Internal Migration.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1993,Vol.75,No 2,pp.209—214.

⑭ Heaton,Tim B.;William B.Clifford;Glenn V.Fuguitt.Temporal Shifts in the Determinants of Young and Elderly Migration in Nonmetropolitan Areas[J]. Social Forces, 1981,Vol.60, No.1,pp.41—60.

⑮ Goetzke, Frank;TilmannRave.Migrationin Germany:A Life Cycle Approach.International Regional Science Review,2011,Vol.36,No.2,pp.167—182.

⑯ ⑳Hummon,David M.Community attachment.Local sentiment and sense of place.In:I.Altman&S.M.Low(Eds.),Place attachment New York and London:Plenum.1992,pp.253—277.

⑰ Lewicka,Maria.On the VarietiesofPeople’s Relationships With Places:Hummon’s Typology Revisited.Environmentand Behavior, 2011,Vol.43,No.5,pp.676—709.

⑱Gustafson,Per.ROOTS AND ROUTES: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lace Attachment and Mobility.Environment and Behavior,2001,Vol.33,No.5,pp.667—686.

⑲ Barcus,Holly R.;Stanley D.Brunn Towards a Typology of Mobility and Place Attachment in Rural America,Journal of Appalachian Studies,2009,Vol.15,No.1/2,pp.26—48.

㉑Noe,Raymond A.,Alison E.Barber.Willingness to Accept Mobility Opportunities:Destination Makes a Difference.JournalofOrganizationalBehavior,1993,Vol.14,No.2,pp.159—175.

编辑 张志强 张慧敏

Study on the Difference of Labor Mobility:From Push-Pull Model to Four-Factor Model

Wang Ning

The Push-Pull model has a strong explanatory power on the migration of labor force.However,its explanatory power has met up with challenges in China.Compared with inland provinces of Han communities,western China has greater push but the migration rate of the labor force across provinces in western China is marked lower,which is hard to explain by only applying the Push-Pull model.In order to overcome this limitation,it is necessary to include viscous force of the origins of labor force,and the repulsive force of he migration destination,thus forming a Four-factor model,which has a stronger explanatory power on the difference in the migration rate in different regions,of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and communities.

Labor Force;Migration Rate;Push,Pull;Viscous Force;Repulsive Force

C91

A

1007-905X(2017)05-0112-08

2017-02-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4ASH012)

王宁,男,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消费社会学、旅游社会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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