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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烟河岸

2017-06-30杨明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6期
关键词:民兵战役

杨明

煤烟河是小曲镇的母亲河。它却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这是一个没有乳汁的母亲,它的水不能解渴,只能燃烧。

煤烟河的河源不是雪峰也不是峡谷,是远处的矿山。采矿和洗煤产生的废水排放量日均数百立方。小曲镇原来是有一条小河沟的,多少辈子的事了,小河沟无名,宽不过数尺,深不过没膝,雨季时靠天滋润,旱季时流着流着就流干了。

不知何年何月,远处开了矿,有了洗煤厂,倾泄废水如过剩的精力,挟着急欲排解的肥沃躁动而出,不由分说地将久已未承雨露恩泽的无名小沟揉进怀里覆压下去,夺了它的河道,拓了它的河床,改了它的纵深,在阵痛中让它变得丰腴,赋予它新的内涵和意义。

有流域的地方就有生命的故事。

煤烟河正是如此,蜿蜒流到了1971年里的某天。

鸡叫过头遍,炕上的四个人醒来了一半。马珍儿乳房一挺便把奶头递进伸胳膊伸腿的小锁伸过来的嘴里,抚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拍着他的屁股蛋儿,小锁便忘了跟着鸡叫一起啼哭在吸吮和吞咽中重新睡回去。马珍儿伸长胳膊越过小锁去推吕公社,十岁的小姑娘睡觉沉,仰面朝天喉咙里作响。马珍儿狠狠搡了她兩把,吕公社爬起来打哈欠揉眼睛,穿衣下炕去生火做饭。马珍儿回过手来摸进吕战役的被窝里,把最后一个人给摸醒了,嘴在吕战役耳边呵着隔夜的热气用气嗓子说,今天不用下河了,没事儿吧?

吕战役闭着眼睛想,这老娘们怎么没够呢,昨天晚上临睡前她已经就不用下河的问题强调过一次了。他很想哼着鼻子嗤一句,有个卵事儿?又一想说也白说,就迷迷糊糊懒得吭声。

实际,吕战役啥时下河啥时不下河都是由马珍儿来安排的,之所以明知故问,是在走一个程序,发出一个信号,也是为了遵守一个不成文却成俗的规矩。

下河之前是不能碰女人的,都说碰了女人之后从河里淘上来的煤泥不好烧,像烧尿布一样满屋邪气。河岸的汉子们都知道煤烟河虽然是一条年轻的河,但同样有河神,据说还是个女的,年轻的女河神比年老的河神说道更多,爱嫉妒,难伺候,脾气非常不好。

吕战役今天没有下河的理由了,他连着下河淘了一个礼拜的上好煤泥,在院外后园的空地上已经堆成了小山,把镇革委会的白主任都给惊动了,白主任身后跟着黄民兵。黄民兵板着脸要吕战役跟白主任走一趟。马珍儿忙让吕公社去买盒好烟来,偷偷把白主任拉到一旁硬塞到白主任衣兜里,暖着笑脸请主任宽大宽大,明儿一早我们就去自首。白主任隔着衣兜捏捏烟盒,气哼哼地带着黄民兵走了。

马珍儿说,来呀,看你憋的。

吕战役犹豫了一下,虽说今天不用下河,但今儿要干的活儿可一点都不比下河轻松,昨天白主任黄民兵要他跟他们走时指着煤泥堆说话的样子历历在目,今天天亮之前必须得让煤泥堆消失,不然惹白主任生气没准会让他把煤泥吃下去,吃不了也得让他兜着走。白主任的厉害谁个不晓,前些日子后街的胡寡妇带着几个孩子在山里采了十来斤山里红偷偷地卖,让白主任抓到了,白主任命令胡寡妇把山里红都吃下去,命令胡寡妇把装山里红的书包挂在脖子上,边吃边走游了三趟街。黄民兵就更牛逼了,腰里别着一捆小牛筋绳满街走,谁不服气就把谁绑起来。还有看到了哪家女的长得好看,人家男人本来服气也照绑不误。早些年吕公社妈生吕公社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孩子活了大人没保住。家里办丧事时黄民兵闯进来要把吕战役绑走,大伙慌忙边劝边问才知道供销社的红糖刚刚失窃了,只有大出血的人才会喝红糖,不绑你绑谁。吕战役一听松了口气,既然是刚刚就好办了,我屋里那倒霉的苦命人已经死了两天了,不需要再喝红糖了。黄民兵一听吕战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这才抬抬贵手去绑别人了。

马珍儿一牵他,咋了?吕战役忙翻身上马振奋起来。

马珍儿刚要撒欢,后窗棂被人轻轻敲了两记,吕战役忙伏下身躯屏住呼吸。

外边有人轻叫,吕哥、吕哥……

马珍儿转着眼清清嗓子答道,老五呀,那个啥,你吕哥感冒了,发烧呢,今天不能下河了。

外边静了。

马珍儿闭上眼睛用脚跟扣扣吕战役的腿肚子说,好了,接着来吧,干吧畜生,别停下。吕战役却猛一挺身向外面灶间愤怒地骂道:败家货,你就不能多捣几下?干啥都懒,干这个也懒!

灶眼儿里的柴禾已经被吕公社点着了,噼噼啪啪爆裂着燃烧。吕公社从院子煤棚里搬来一块煤坯,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拿着榔头把煤坯捣开边往灶眼儿里添边歪头打瞌睡。听到父亲的怒骂慌忙用手背揩揩嘴角拖出来的口水,把腮帮上揩出一道煤黑,双手抓住榔头用力抡,刚开始时煤坯块儿被她捣成拳头大,现在细致地捣成了核桃以至指肚大,捣得碎些烧起来才能烧透,不浪费。

吕战役收回上半身,正要继续,小锁哇的一声哭起来,马珍儿把吕战役放一边,腰肢一扭,蛇一样盘回自己被窝揽过小锁。

鸡没叫二遍的时候,全班人马都起了炕。吕战役和马珍儿扔下粥碗,一个扛起铁锹,铁锹把儿挂着个坯模子,一手拎着泥抹子,另一个推着板车走出院儿。吕公社背着小锁收拾碗筷刷锅洗碗。

吕战役和马珍儿刚出胡同口,迎面一个早起倒垃圾的街坊,热情地打招呼说,煤烟河,他吕哥吕嫂,这么早就起来发家啦。马珍儿在还没全亮透的天光里偷偷笑了。

两年前,当马珍儿跟在吕战役身后来到煤烟河岸边时,正值夏日的傍晚,马珍儿看到几个挑着煤泥筐的汉子,夕阳从矿山顶那边映照过来,给汉子和他们的黑煤泥抹上了金色的余晖。一个汉子抬头看见了马珍儿,赞道:煤烟河,吕哥的新媳妇啊?

马珍儿奇怪地问吕战役,他们是谁?

都是一起吃煤泥饭的伙计。吕战役指着汉子们的背影,那个是张老三,那个是姚老五。

他们为什么叫我煤烟河?

吕战役笑着告诉她,他们没叫你,他们是在夸你,小曲镇地方小,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爱大惊小怪,动不动就说“喂呀喝”,年深日久以讹传讹,就成了“煤烟河”。

多年以后,从煤烟河岸走出去一个叫吕公社的女学生,成了大城市高等学府里的民俗学者。吕公社在一篇学术文章里写道:人们发出惊叹时往往隐含着某种着重的关注、强调,有时是敬畏,代表着自己强烈的情感。当“煤烟河”无意中深化成了河岸居民们情感用词时,这里面是不是同样也隐含着某种文字的图腾或心灵的膜拜呢?

吕战役和马珍儿来到后园空地上,近处是圆如丘冢的煤泥堆,稍远处是干透后摞好了的煤坯垛。煤坯垛上边苫了顶,四周用板障子围着,中间还安了个门,门上挂着锁,锁钥匙拴在马珍儿的裤腰带上。

吕战役用锹尖插了插煤泥堆,边插边侧耳倾听,饱含水分的沙沙声音让他满意地点着头。吕战役从河里淘上来的煤泥本来就是湿的,但却不能马上脱成坯,因为他淘的煤泥质量实在是太好了,全是沙质的,基本上就是煤的微粒。这样的煤泥是脱不成坯块的,会散。吕战役把煤泥堆中间扒出一个大窝,按一定比例往煤泥里边兑黄土,增加煤泥的黏度。吕战役每撒一层黄土就压一层煤泥,再洒一些水,把煤泥堆垒成了一个五花三层的大发糕,最后用铁锹拍实。和煤泥有技巧,像瓦匠和沙灰一样,不能现和现用,得闷一闷。锹尖插煤泥的声音告诉吕战役,闷了一宿,煤泥闷透了。吕战役眉开眼笑,吸起鼻子闻煤泥堆散发出的潮腥味,说,嘿嘿,熟了、熟了。马珍儿每次要做发面玉米饼子时,先用盆和好面用盖帘和屉布苫好在火炕头儿上放一宿,早晨揭开盖帘时也是这么闻这么笑这么说的:嘿嘿,熟了、熟了。把小毛丫头吕公社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还没蒸就熟了?

吕战役回身从马珍儿的板车上拎下来一条麻袋,便向马珍儿揮挥手。麻袋轻飘飘的,里边装的是锯末子。吕战役在平好的场地上均匀地撒好锯末子,这样可以使脱好的煤坯翻起来晾晒时不粘地皮,不伤煤坯。吕战役用一种不慌不忙的熟练和精准指法卷了一支叶子烟,边抽边活动下筋骨。活儿很紧,但这支烟是必须要抽的,和舒展筋骨具备一样的热身性质,而且吕战役抽的不仅是烟,还有地气,他和他的煤泥堆一样也需要一种通透。吕战役管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吕战役摆好坯模子吐掉烟蒂狠狠撮了一锹煤泥啪的一声摔进模子里,吕战役基本上就是一锹煤泥一块坯,多年的工作实践练就了他的手感。吕战役干活儿时根本不蹲下,一猫腰用泥抹子的尖头把模子四角处压实,然后手一带而过,坯面就被他抹平了,双手一拔,模子脱了坯身,一块坯成了。别人拔模子时要用锯条或铁片贴着模子木框的内侧划上四下,不然煤坯会粘住模子,一拔就散花了。吕战役不会,他的坯模子是他自己专制的,四框内侧镶嵌着玻璃条,光滑得很。吕战役说,人巧不如家什妙,干啥就得吆喝啥,靠啥混营生就得琢磨啥。

马珍儿刚过门时在吕战役身边看他干活儿。看长了觉得看出了两个窍门,对吕战役说,一来黄土可以多掺些,能脱出更多的坯来。二来四个坯角不用那么挨个使劲儿压,压那四下没啥用处最累手腕子,多不合适。吕战役说你说的这两条都使不得,要是咱自己家的坯倒可以多掺点黄土,节省煤泥。这个坯是卖的,黄土掺多了,坯的成色就减了,不那么黑了,但咱的心就黑了,买咱家坯的人就会不信咱了。四个角要是不压实,煤坯的形状就不周正,同样也缺分量,等于是咱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人哪,可不能啥事都想着合适啊,吃亏才能吃上饭。

马珍儿觉得吕战役的见解在理儿,就没再坚持什么。

马珍儿心眼儿里是欣赏吕战役的,不然她一个黄花闺女,虽然生长在农村的穷山沟里,也不会心甘情愿给一个丧了妻拉扯着一个小丫头的中年男人当填房的,马珍儿不是慈善家,是个女汉子。吕战役让媒人领着来到她家里求亲时,还挑来了两大箩筐滴着黑水的煤泥。他把煤泥倒在马珍儿家院子里,很不见外地找了把铁锹给煤泥拢拢堆拍拍整齐。收好箩筐和担子,进屋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马珍儿爹娘的问话。马珍儿觉得这个男人挺靠谱,像个男人。

事实证明马珍儿的眼光足以和吕战役的煤坯相匹敌,都是很有质量的。吕战役做人实诚但并不僵化,随手就做出个别人设计不出来的坯模子只能算小儿科。在所有脱过煤坯的人里,只有吕战役才会在干活儿时在衣兜里装上一些硬币。

吕战役的煤坯二分钱一块,在那个年代,一般人家一两块钱能烧出一个温暖的冬天。吕战役发现,很多人家都是一次性地买三十或五十块坯。吕战役脱坯时就每三十块里埋一枚一分硬币,当然了给自家用的坯里他是不会埋的,只有“商业煤坯”里才会有这种小甜头。埋硬币是随机性的,坯晾干了摞成垛后吕战役也不知道哪块里有,但他会把自己这种行为透露给买主们知道。

吕战役不贪,做到了以回馈来赚取源源不尽的回头客,在没有广告的年月里打出了自己的促销广告,广告费用低廉,每播出三十条才一分钱。

黑色幽默的是,吕战役的创意却只是无心插柳,吕战役毕竟是吕战役,他不是吕总,是不会基于商务角度来进行工作策划的,他根本没想太多,还是心疼他的煤坯,他怕用户们烧坯时也烧出吕公社那样的败家烧法,那本身就是对他吕战役的不尊重。煤坯里藏硬币就好办了,由于不知道哪块里有,用户得把每一块煤坯都认真细致地捣碎才能捣出奖励来。给了他们希望,他们才会珍惜他的劳动成果,吕战役需要这个,他需要人们握着榔头或斧头给他的煤坯无数次地点赞。

鸡叫过三遍已经好一会儿了,吕战役一气不停地摔了五百来锹煤泥,透过麻麻亮起来的天光,可见到空地场上整整齐齐乌黑一片,白主任眼里的煤泥堆不翼而飞,地皮被吕战役的锹刃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带着湿印儿的硕大圆圈。吕战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想给白主任留,又在圆圈的位置上向下挖了挖,一来备些下次可用的黄土,二来就算白主任黄民兵再来了,跳到坑里也休想再找到任何线索。狗日的白主任,以及黄民兵。

吕战役摔下第一锹煤泥的时候,马珍儿打开障子门搬起了第一块煤坯放进板车里。

未娶来马珍儿之前,吕战役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养大没娘的苦命丫头,吕战役昼夜拼命地向煤烟河里索取,那时他常常从河里上来就趁着黎明前或黄昏后的黑暗,一路滴着黑水直接把煤泥挑到买主家里,把煤泥给人家倒在院子里,有时候买家主妇摸出手绢包给他抠抠搜搜地找,吕战役耐心地等着;有时候买家人不出院来,在屋里忙自己的,吕战役倒完煤泥就在窗台上或门槛下摸,摸到两枚硬币或一张纸票揣在怀里,悄悄走人。有时候,屋里悄悄叫,吕哥,进屋暖和暖和,喝碗热米汤吧,吕战役说不麻烦了,照例道声谢谢。有时候,屋里的人有些为难地用茶缸端出几两白面说,老吕兄弟,钱没凑够,还差四分,你看能不能拿这点粮食……吕战役站在院里清冷的星光下,屋里昏黄的灯光透过了结了微霜的窗玻璃,让吕战役依稀看到了屋里土炕上的情景,生病的老人蜷缩在炕头儿的被窝里,老人身后,六个孩子按年龄从小到大的顺序从前向后一字躺开睡着,六宝子、五成子、四墩子、三帮子、二轮子、大华子,孩子们像爷爷一样把身子缩得小得不能再小,一律侧身面向炕头儿,一只只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梯田式插进前一个弟弟的褥子底下,感觉着炕温。大华子后边的空被窝是男主人的,最后面的炕梢儿是女主人的。

北方的火炕从炕头儿热起,温度向后递减,炕梢儿冰凉。

没烧炕么?吕战役问。

没有烧的了,昨黑夜烧了兩把柴禾,那东西哪经得住炼啊,一点钢火都没有,早没热乎气儿了。男主人答。

吕战役把煤泥倒下说,先烧着吧,你就别拿白的换黑的了。细粮端回去,留着给老爷子做点好的吃吧。

哎哎,老吕兄弟你放心,钱一掂对齐马上就还你。

我放心,信你。

马珍儿没进吕家门便发现了问题,明确指出吕战役卖煤泥的方式非常不策略,卖赔了,属于没有进一步进行精密加工的粗放式经营,像、像……马珍儿像棉裤里的皮肤下边某根脉线在一丝丝地犯痒而引起了大面积反应一样,痒得深入骨髓撩心拨肺却抓挠不着具体位置,抓着头皮想不出一个具体而形象的比喻,随手抓起一本缺头少尾的残书向吕公社砸过去,大人说重要事你听什么墙根儿,呆头笨脑的,还不快生火做饭去。吕公社摘下挂在耳边和肩头上的破书一溜烟地跑出去,一边搂柴禾准备撕书页点火一边继续听墙根儿。残书是马珍儿从废品站捡来的过期地理课本,吕公社听到屋里的人继续深入讨论,没人注意她,她忙贪婪地低头翻看,残书上的内容说,非洲的赞比亚是世界上铜矿含量最丰富的国家,但以万恶的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冶炼技术和资金等一切领域上对伟大的赞比亚人民进行无耻的封锁,迫使我们的赞比亚兄弟廉价卖矿石,像卖血一样。

吕战役心里完全同意马珍儿的看法,但从前他一个人拖累着个小丫头,又当爹又当妈的,实在是没精力面面俱到,只好省略环节。吕战役还告诉马珍儿,同样是起早贪黑做见不得光的勾当,直接卖煤泥不仅少赚钱,风险更大。马珍儿问为啥。

为啥,吕战役也抓起了头皮,跟马珍儿大眼儿瞪小眼儿。

为啥?煤烟河水虽然黑但流到小曲镇的地面上,时下就姓白。煤泥是从人家的统辖范围内偷来的,再偷着卖给同样归人家治理的子民们,那就和在派出所门口销赃无异。换句话说,不劳而获尚情有可原,但拿着分一杯羮的钱玩麻将还去赢庄家,那就属于十恶不赦了。要是把煤泥脱成坯就好说些了,虽然不能直接把黑的洗白,起码能在解释上多些周旋的余地,可以说是留着自己烧的,也可以说是没事脱着玩的。有没事脱煤坯玩的吗?有呀,反正脱衣服也是个脱,脱煤坯也是个脱,不都为舒筋活骨出身汗么,闲着也是闲着,脱啥不是个脱呢。这么解释听上去似乎有点阿里巴巴了,不像是在解释而像是律师在辩诉或外交家在发言,但历朝历代的任何解释不都是在狡辩吗,人活在世道上,想一辈子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只能守着煤烟河活活冻死。解释也是一种铺垫,铺垫的下一步就是要摆平,和两口子上炕睡觉一个步骤一个道理。革委会主任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血有肉有贱骨头,就要穿衣吃饭烧火炕。那就得用人之常情去摆平他,煤坯晒干了需要摆平,人也是需要摆平的嘛。可就是——

可就是这些话都是吕战役茶壶里的饺子,肚子里开锅了也倒不出来,马珍儿尚且隔靴搔痒,无论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只擅长实际操作的吕战役就更指望不上他有深入浅出的理论水平了。憋得他团团转,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耳听了听,怒吼道:让你生火做饭你干啥呢?外边灶间响起慌慌张张的撕书页划火柴声。唉,吕战役沉重地叹了口气,指着外头要说什么,马珍儿手一摆说,你啥也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以后我给你当家,咱脱坯卖坯,你只管脱,脱完我卖,咱把以前的损失找回来。

马珍儿在吕战役不绝于耳的摔泥声中装好了第一车煤坯,一口气装了一百块,弓腰蹬地推起车走了。

这一百块里边没有埋硬币,但有别的内容。前几天吕战役按正常程序正一边数着数脱坯一边把一枚硬币按进坯模子里时,马珍儿说了句,别埋。马珍儿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一百块,都不要埋钱。吕战役抬头看看马珍儿,点点头,随手把硬币抠出来,向模子里呸了一口唾沫,又拣了一根干树枝,掰了两小段摁进煤泥里。你这是干啥?马珍儿问。给狗日的埋俩雷管。吕战役不紧不慢地把坯面抹平。

马珍儿一路推到白主任家门口,小心地敲门,白主任的女人问了声谁呀,这么早来串门子。马珍儿说老吕家的,来自首的。白主任女人披着褂子来开门,没看马珍儿用手背拍嘴打着哈欠扭身回去了。后面的白主任探出头来向街上左右望望,把门开大些,马珍儿忙把车推进院来。白主任家门洞阔,连生产队送白菜的毛驴车都赶得进来。

白主任问,这一车得多少钱呀?白主任的女人叫道,咋的?还要钱?马珍儿说,要啥钱呐白主任,您肯烧我们几块煤坯是给我们面子,提钱不是打我们的脸吗。白主任女人说就是,矿山上用大汽车给我们家送又黑又亮的大煤块子我们都没稀罕要呢。白主任狠狠瞪了他女人一眼。马珍儿低头笑笑,阶级斗争的年代里,计划经济决定一切,无论从政策还是从购买力上,国营矿山又黑又亮的煤块子即便是白主任也是轻易染指不到几块的,白主任以下的河岸子民更是痴心妄想了,所以才衍生出了吕战役那样的浑水摸泥分子。但马珍儿知道白主任女人说话一贯拼实力,非常有风格,曾经在大三伏天里对广大听众播讲,他们家刚买了一头猪,杀了以后上顿下顿地吃大肥肉,连吃了四五天。

马珍儿卸煤坯,白主任女人用手向屋门一指,屋门虚掩着,炉子在门口里边,已经生着火了。白主任家的炉子也大,连烧火炕带烧土暖气,卧式的炉子像趴着一只老虎似的,火苗在里边被风抽得呜呜响。马珍儿赶忙搬起两块煤坯给送到炉子嘴边,白主任女人当当砸两下,煤坯裂成四五块,每块足有饭碗大小,都塞到了老虎的血盆大口里。马珍儿的下体顿时回到了吕战役的被窝,条件反射一般飞快地撕裂了一下,疼痛地想,这煤坯烧得,真叫一个任性。幸亏及时阻止了吕战役在里边埋钱,埋金条也得让这比不懂事的吕公社还败家的老娘们儿直接火化了。

白主任不悦地咳嗽了好几声,马珍儿这才发觉白主任正在对她谈话,忙一边继续卸坯一边认真地听。

白主任说,小马啊,我也不用跟你藏着掖着地说话,你家战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原本根正苗红,由一个抗日英雄的儿子堕落成一个胆敢损公肥私而且屡教不改的投机倒把分子,我痛心呐。

马珍儿心里一动,吕战役很少跟她提公公的事,她只知道公公生前打过日本,很早就牺牲了。

你公公不得了,白主任接着说,當过小曲镇敌后武工队的队长呐。他化装成大大的良民,去给皇军送给养,拎了几只白条鸡,每只鸡都从屁眼儿塞进一支雷管,把鬼子们乐坏了,鸡捣米地咪西咪西,架起火来烤,烤着烤着轰一声半个炮楼就飞上了天……

马珍儿双手一哆嗦,一块煤坯就扔在了地上,摔得比吕公社捣得还碎。捂着心口蹲下去剧烈地咳嗽,咳得奶汁都从胀痛的乳房里迸了出来。

你又咋了嘛,白主任非常不满马珍儿这种对待谈话不严肃不认真的态度。口气变得急促而严厉了,你看看现在,你们俩淘泥卖坯,合起伙来赚人民群众的血汗钱,这是什么性质?这是与政策为敌,与人民为敌,是自取灭亡的节奏,懂吗?

马珍儿抬起脸来看白主任,白主任呐,那个什么我们,我们是从河里淘出来的泥,自己下力气脱成的坯,并没有本钱啊,不算做生意,不算投机倒把吧?

怎么不算,你们的性质更严重,你们这是在做无本的生意,无本万利你懂吗?你们不但投机倒把,而且还当成长期的产业了,这是剥削,这是犯罪。你们仅仅是在挖点河里的泥吗?你们这是在盗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马珍儿想,我们剥削谁了?我们连只饭碗都没有,不剥削剥削没娘没主的煤烟河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马珍儿不知道该怎么答对白主任,愁得原地转磨磨,抱起两块煤坯又去往老虎嘴边上送,

你回来,白主任点点手,放下放下听我和你慢慢讲。白主任缓了缓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你们俩日子过得不容易,可我比你们更不容易,知道吗?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多厉害啊,你说要不是我给你们瞒着挡着,上边早把你们当成反面典型给抓走了。就说今天吧,县里又要在咱们镇召开现场会,批斗地富反坏右,县里革委会军管会的头头脑脑都要来参加。上边点明了给咱定下了硬性指标,批斗对象绝不能少于十个名额,我到现在还没凑齐呢,到时候上边拿我是问,我不上火啊?你看我嘴角这大泡。

马珍儿松了口气,白主任别上火,指标好办,我算一个。

你当然算一个,我的工作能少得了你们这些落后分子的支持么?我是说呀,你们俩也该悠着点,别死乞白赖地只顾卖钱不看风向。回去给战役敲敲边鼓,我老白对你们够意思,指标这么紧张我都没给你们家全派上,还有,白主任又点点手,白主任的女人拿出一个物件来,比煤坯大不了多少,塞给马珍儿,喏,拿着吧,你就别客气啦,这是照俺家主任特地吩咐,连夜专门给你糊的,你看你多招主任稀罕,身上长着疼人肉儿哩,俺都得点灯熬油地亲自为你服务哩。白主任又狠狠瞪了他女人一眼,滚回屋去,虎了巴唧的。马珍儿低头一看,是个白纸牌子,上边有黑字,拴着个布条。白主任说,戴上试试看合适不,你看,这上边是六个字吧,投机倒把分子,老万头的牌子上只三个字,坏分子。可比你这个牌子重一倍不止哩,足有四五十斤,这么大个——白主任像要拥抱似的双臂扩开用力一比划,马珍儿下意识地一躲。知道为啥吧,他那牌子是木头钉的,有棺材板子那么厚,双股线的粗铁丝给他挂脖子上,他们那帮人全这待遇,只有你的牌子才是纸糊的啊。

马珍儿心里滚过一阵暖流,几乎哽咽,白主任,您对我们好,我们知道,您一直照顾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懂,我们真不知该怎么……

白主任说懂就好,用不着的就别说了,我仁至义尽你们别让我为难就行了。你先回去吧,记着批斗会是早八点准时开,你提前十分钟来报到就行了。别人想这么舒坦行么,有的昨天晚上就抓来,关了一宿了。真是,仁至义尽了。白主任有点冷了,站起身摇着头回屋去。

马珍儿抓紧时间一鼓作气送完了早晨该卖出去的煤坯,天已经大亮了。她放下空车伸手从吕战役嘴角拿过旱烟咂了两口,长出口气吐掉烟屁股说你回家歇着吧,哪也别去了,今天没事了。吕战役说你又要开会去啊?马珍儿说还来得及,我先去撒泡尿。吕战役说不是,我是说净叫你去开会了,要不今天我去开吧。马珍儿笑笑说,让你去开会,我的脸往哪搁。吕战役说不是,我是说……马珍儿说啥是不是,咱不早就定好了吗,我当一家之主,你主内我主外,丢人现眼的事我来干。你啥也别说了,我快憋不住了。

女公厕外边排起了长队,马珍儿观望一下,一个小伙子一扬手,嫂子,这儿来。马珍儿过去插到小伙子的前边,一边问,球子,上个月给你姐介绍那个对象处得咋样啦,又黄啦?你姐干啥呀没完没了挑来挑去的。一边半步半步地往前挪。

快到女厕门口了,小伙子回头喊一声,妈,快到咱了啊。一个老太太从一堵矮院墙后边撩起围裙擦着手边颠儿着碎步跑出来。马珍儿说,三婶,这儿来。老太太插到马珍儿前面,小伙撤出队伍。

马珍儿在厕所里听到了远处矿山隐隐的炮声,随即近处小学校里上课前敲击铁轨的清脆声音也当当地传了过来。马珍儿知道,少说也有七点半了,一天已经真正地开始了。马珍儿端起裤腰向外小跑,没跑几步吕公社又来添乱,抱着小锁来找奶,马珍儿扎牢裤带撩衣襟,让埋头乱拱的小锁着三不着两地吸了几口就揪下来还给吕公社,又跑。小锁吸着吸着吸了满满一嘴小凉风,憋起眉眼号哭起来。

马珍儿赶到会场时各类与会人员基本就绪就位了,还好总算没迟到。一排待批分子正面对操场群众背对主席台的领导各自确定着自己的位置。马珍儿用眼一扫,共六个,再加上自己,看来白主任的名额还是没完成。马珍儿看到了姚老五,心里生出了几分愧疚,本来昨天白主任带黄民兵特地想请吕战役的时候,马珍儿就已经揣度出几分将要面对的局势,所以她今天坚决不让吕战役再下煤烟河。可今天凌晨姚老五敲后窗的时候,马珍儿只急着自己夹着男人快活,竟忘了提醒姚老五赶紧折回家去,不要轻举妄动。看来姚老五是半道被人截住,自投进白主任的指标里了。都是一条苦船上的伙计和兄弟,马珍儿为自己重色轻友的行为而自责。马珍儿看到了胡寡妇,看到了排在第一位的老万头。马珍儿想自己戴上牌子到最末一位自觉陪站吧,这里不是厕所门外,厕所门外虽然味臭但名声不臭,这里则似无插队的必要。这时候老万头一抬头看见了她,忙用目光示意马珍儿这边来。

老万头站的第一号位置旁边有棵大树,和身后的主席台半人高的墙体构成一个半封闭的角落,角落里背风。马珍儿过来,老万头串串,把位置让给她。老万头后边的胡寡妇有关节炎,怕冷。胡寡妇怒视老万头,老万头满不在乎地把她往外挤了挤。

胡寡妇的愤怒苍白无力。同为“站”友,老万头和马珍儿的关系非比寻常。有一次,革委会准备扒掉土院墙,要用水泥和沙子砌一段新砖石院墙,革委会向沙厂订好了货,赶巧碎石场送货的拖拉机却坏了,无缝不钻的马珍儿便跑到白主任面前主动请缨,表示可以以拖拉机的马力推运沙子。白主任说,真拿你没办法,真不愧是投机倒把分子,革委会的墙角你也惦着挖。马珍儿说主任,不是挖是建。白主任说闭嘴,用不着你来替我定性质。行了,就给你一个改造灵魂的机会吧。按你那车的大小,有多少车运多少车,脚钱每车一分,完事以后矮会计给你结算。今天下班了,明天一早开始运,去吧。

矮会计就是那个整天趴在革委会桌子上扒拉算盘的矮小女人。白主任关心政治,一脑门子官司,矮会计则一肚子狐疑地关心白主任,比只会吃大肥肉拉大黑煤块子的白主任女人更关心,警惕着每一个企图从白主任手里骗走一分钱的无耻之徒。

你等会儿,矮会计喝住马珍儿说,你现在去给我推回一车来,必须装满。

现在?马珍儿说,矮姐,你不下班回家啦?

谁是你姐,让你推你就推。矮会计说。

马珍儿推来一车倒在地上,矮会计目测了一下,估了估沙堆的大小,才让马珍儿走了。

马珍儿照例起得比鸡都早,这大概跟她长期推坯卖坯的时间规律有关,鬼鬼祟祟惯了。

叫开了沙厂大门,门卫老头儿给她开了门就回屋补觉去了。马珍儿一车一车地推起来。革委会的门是叫不开的,没设门卫,值夜班的黄民兵不知上哪家女人的炕头上设伏去了。白主任不坐班,像体制内的专业作家更热爱深入生活一样,白主任更爱深入到群众中去,所以来不来都是机动的,自己掌握。矮会计比白主任还机动,不到非来不可的时候是见不到她的踪影的。

马珍儿来回往返,每推一车就倒在革委会的门外墙边。沙堆一丘丘地次第等距排开,只等矮会计来查数目。

革委会墙外的一间快倒塌的破房子里住着坏分子老万头,老万头扒着门缝往外窥探。他悄悄摸起了大板锹,突然开门跑到一个沙堆前狠歹歹地剜了一锹回头就跑。

哎站住——马珍儿推着车飞奔而来,劈手夺下老万头的锹。

马珍儿把沙子归回原位并修整了一下,回头说,爷们儿,你别这么挖,跟挖坟似的,一缺一大块搁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矮会计的眼睛里更不揉沙子,比马蜂子还毒呢。

马珍儿用锹在每个沙堆上都薄薄地刮了一层,凑到一起,撮了满满一锹,比老万头刚才剜得还多,给,爷们儿,拿去。

老万头吃不准什么似的眨巴眼睛看马珍儿,不敢接。

拿去吧拿去吧,公家的玩意儿,又不是我自己家的。马珍儿挥挥手。

日上三竿,矮会计在革委会门口惊异地发现,一堆堆沙子像雨后的庄稼一样茁壮地冒了出来,那个平时脸上老是见谁都弯腰认罪,心里恨不得逮谁都狠咬一口的老坏分子拄着铁锹理直气壮地替马珍儿看着堆儿。

吕战役来到现场时,与会群众正在跟着台上的白主任此起彼伏地举胳膊呼喊批斗口号。吕战役蔫悄悄地溜着边儿站到人群后最不显眼的地方,他很羞耻,比前边挨斗的自家女人还羞耻,几乎不敢抬头。但不抬头就望不见前面的马珍儿。

马珍儿两手紧贴裤缝弓腰撅腚垂脖闭眼,在心里核对着今天早上每一车煤坯的进出账目,累计着毛利率。忽然感觉到老万头的牌子边儿在轻轻碰她,一扭头,老万头向她一努嘴,使个眼色,马珍儿顺着眼色抬头,找到了吕战役。

目光遥遥地对接,马珍儿在心里问,你来干啥,为什么不回家歇着,补补觉。

吕战役答,我放心不下你。

马珍儿说,有啥不放心的,我这不挺好的嘛,领导上和同志们都挺照顾的,快回去吧。

吕战役咬着嘴唇呆愣了一会儿,掉头走了。

吕战役低头慢慢走过煤烟河岸边,拐个弯儿就到家了,他听到了呼救声。

一個水淋淋的身影一晃而过,吕战役说,老三,咋了?张老三说了声,他妈的。跑远了。吕战役回身向下一望,黄民兵正在河里扑腾。

批斗指标不够数,白主任责令黄民兵快去抓。黄民兵发现了河里的张老三,黄民兵命令张老三乖乖上来,张老三不但不乖乖上来反而指着岸上破口大骂,骂的品种繁多形式丰富,连驴日带狗日,黄民兵被所骂的内容吸引,忘了自己不会水就下了河。张老三爬上岸跑了。

吕战役吓得变了脸色,大吼一声,站着别动!回头吼,老三,你他妈还算条汉子吗?快回来。

河水奔涌,齐了黄民兵的胸,黄民兵的双手像鸭掌一样在水面上徒劳地拍击。坏了,吕战役心里一沉,由于连淘了一个礼拜,河床中心煤泥最肥厚的一块地方被他挖出了一个暗坑,位置他自己知道,淘泥的伙伴们知道,惯于给别人设伏的黄民兵则一脚陷了进去,他忙向外拔,越拔越深,稀泥转眼从脚踝吞到小腿肚。水波漫过腋下就顶到了黄民兵的下巴颏上。黄民兵连呛几口黑水,仰着脖子嘶哑地喊救命。

想要命就原地别动,乖乖站着,老子来救你!吕战役急得喊岔了声,扑下河深一脚浅一脚半游半走地贴过去,黄民兵一见来了稻草,伸手就抓,都被吕战役灵巧地躲开,黄民兵没抓到吕战役反而被吕战役把他腰间的那绺小牛筋绳掳了去。吕战役麻利地把绳绕过黄民兵的躯干把他勒了个结实。 这时候水就已经淹过黄民兵的口鼻了,只剩下头发在水面之上,水草一样。吕战役没工夫管他,牵着绳头向回走,递给岸上的张老三,张老三把绳头拴牢在树上,吕战役也爬上岸,喊了声拽,两个人喊着号子闷着气均着劲把黄民兵拖死狗一样拽了上来。张老三失口赞道,多亏他这条绳儿结实,不然半道上要是拽断了,今天河神定收他回去了,实际上等于是他自己救了自己,好绳儿,真是好绳儿。吕战役说,那还说啥了,俗话说打铁先得自身硬,干啥就得吆喝啥,他不就是靠这条绳儿吃饭的么。

张老三说,吕哥,完了咋办?吕战役说还能咋办,你还不快跑,等着他缓过劲儿来抓你啊。

吕战役帮黄民兵控净了腔子里的脏水,黄民兵吐完黑的吐黄的,吐光黄的吐绿的,吕战役看他没啥可吐的了,知道没自己啥事了,转身回家。

你站住,黄民兵在背后有气无力地说,刚才你为啥不帮我把张老三绑起来。

哪来得及啊,不得先绑你么。吕战役说。

就冲你这觉悟……

我这觉悟咋了,绑人重要还是救人重要?吕战役说。

冲你这觉悟也该把你绑起来。

你绑我有啥用,你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就算你现在把我绑起来给白主任送去,那边也该散会了。我劝你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人绑,还是先回家换换衣服喝碗姜汤吧,我就不陪你了,得赶紧回家烧炷香去。

你还要烧香?

啊,吕战役回头看看仍然挣扎不起身子来的黄民兵,刚才他冲下河时忘记了片刻的犹豫,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的身体今天不该下河的,亵渎了河神,他后怕了。

好你吕战役啊,不但投机倒把还封建迷信,五毒俱全了你,你等着。黄民兵说。

民俗学者吕公社十九岁那年走出小曲镇,到外面的世界去求学。她在后来的另一篇文章里记述了她离乡前回眸时的一幕情景。

吕公社要坐火车远行,火车站在矿山的外面,吕公社翻越矿山时,回头望去,煤烟河在她的眼里蜿蜒如带,她看到了河岸边的几个黑点。

河畔,几个汉子来到岸边,他们拎着铁锹,带着箩筐、绳子、大号的木盆。矿山上刚刚排过废水,泥沙俱下。河水暴涨一尺,汹涌着,翻卷着,湍急的声音哗哗地冲击着汉子们的耳鼓。汉子们徘徊着,危险中的诱惑使人举棋不定。

徘徊停止,几个汉子面向河水跪下来,托着胸口指着天空念念有词。他们站起来,一个汉子扬一把沙土辨辨风向,徐徐褪去衣裤。伙伴解开两盘长长的绳子,一根穿过木盆盆帮上的眼儿系住,另一根在一丝不挂的汉子腰间系牢。两根绳子的另一头都拴在树干上。木盆下河,像放漂流瓶一样放出去。裸身汉子抄起铁锹,跟着木盆走去。

铁锹的锹把儿很短,只一臂長,锹刃飞薄雪亮,酷日当头,千万缕光线聚在锹尖上,一点星晶寒芒四袭。

汉子在河心水流最急的地方站住,大口喘息,猛地憋住一口气,身子一伏人影就不见了。

吕公社睁大了眼睛,把眼眶睁得发疼。

消失的影子猛地冒出来,一锹煤泥划出黑色弧线扣进木盆里。吕公社永远也看不到水下的情景。水下端泥不同于往席面上端菜,绝对不能像在平地挖坑那样使用铁锹,否则不等你把一锹煤泥端出水面,水流早已把锹头舔得一干二净。在水下必须稳、准、狠、快,为什么锹把儿要短?长了费力,迟滞出水速度。应该怎么端锹?看过国际比赛中的抓举选手没有,他下蹲抓握提杠过顶一气呵成,为什么他只选择这套动作,为什么不同时代国度的所有运动员都选择这套动作?因为只有这套动作他才能最省力最迅捷地托举起来,因为这是从无数次训练和比赛中总结出来的最科学的动作。同样的动作,淘煤汉子同样会练,分毫不差。只不过他们托举的是最不科学的短把儿铁锹,一头轻,一头沉。

说时迟那时快,河里的身影只出没了三四次,绳索的剧烈抖动说明他已经到了极限,肺都快被憋爆了。岸上的同伴拉动绳索,河里汉子揪着绳索一把一把地着手,极力想一步一步地稳住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上岸来。他一头栽倒在地上,胸背起伏喘息不已,突然的停顿使他千万个汗毛孔突然大开,热汗如煤烟河水奔流恣肆,周身瘫软正如他刚淘上来的煤的泥沙……另一条汉子已经脱光。

吕公社向左右望去,矿山连绵起来,高度地拟人化了,仿佛嶙峋着脊梁的裸身汉子,在少女的记忆中肩摩肩膀并膀,昂着头,露天的矿石在阳光的呼唤声中再也耐不住千年的寂寞,熊熊自燃起来,矿山处处,白烟竞起,如雾团然。

焦距无限拉远,河岸上那两三个重新凝聚成了视网膜上躁动着的黑点,有些发虚,微微波动。

远处的火车在叫,吕公社摘下头上的纱巾挥挥手。

再见,煤烟河。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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