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的人生告别会
2017-06-30宗和
宗和
83岁的作家李敖正在经历每天和病魔做斗争的浩劫,甚至被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三年。他在最近公布的亲笔信中说,想在最后时间和家人、友人与仇人再见一面告别。李敖病了,而横睨一世、卓尔不群的李敖,其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恰如一则现代传奇。
“死无丧身之地”
电影《非诚勿扰2》中,有一段“人生告别会”的桥段,孙红雷饰演的李香山,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在尚在人世时,搞了一场“人生告别会”,模仿葬礼的形式,请亲友上台发言,而李香山本人则坐在台下倾听,并为自己的一生,作出“爱过,颓过,活过”的总结。
现实中,83岁的李敖也将用这样的形式告别。
6月13日,上海电影电视节,优酷奇妙夜现场。郑乃嘉站到聚光灯下。“我是李敖先生经纪人,李先生现在在隔离病房,我现在为他念一封信给现场来宾。”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这场一度喧闹的优酷奇妙夜陷入一种罕见的沉默中,就像提前悼念一个在中国媒体消失了十年的名人,而这个名人被医生告知将会在三年后消失在地球上。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的导演张永新说,司马懿活了73岁,曹丕跟他儿子曹叡也一共活了73岁,要是曹氏父子哪怕有一个人能多活一年,也不会出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谚语。
虽然已经查出脑瘤,但这并不影响李敖83岁的智商,用一档节目把自己的最后的影像留下来,即使人不在了,影响力还在。
“我这一生当中骂过很多人,伤过很多人,仇敌无数,朋友不多。医生告诉我,你最多还能活三年,有什么想做,想干的,抓紧。”李敖在他的信中写道,“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除了把《李敖大全集》加编41-85本的目标之外,就想和我的家人、友人、仇人再见一面做个告别。”
“比如说台湾最早查禁李敖的书的局长,后来跟他一起竞选总统的宋先生,还有可能是他结婚三个月就离婚的前妻。”郑乃嘉这样分析“仇人”这个词的内涵。
如果你自认为是这三类人之一,李敖说,他会“邀请你来台北,来我书房,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饭,合一张影”,“我会带你去看可爱的猫。”
不要相信李敖,他可能还会在节目里再一次把你骂得狗血临头,甚至让你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亲人、友人或者仇人,但《再见李敖》及此之后,也许再无相见。
“我想通过这些影片,见证我人生的谢幕。”李敖在信中说,“这世界很酷,和我很搭,我李敖这一生也很酷。”
这可能是互联网视频年代最酷的死亡方式。
李敖的快意江湖已经延续了快一个世纪。他是思想家、国学大师、近代历史学者、诗人和实事批评家。胡适曾视他为“知己”,蔡康永称他为开民智者、马家辉更是亲口说出过“他打开了我的眼睛”。最夸张的是,即使到了互联网时代,李敖依然是一位活跃着的“大V”,他的微博拥有1032万粉丝。
“横睨一世、卓尔不群的李敖,其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恰如一则现代传奇。从‘文坛彗星,到人人口诛笔伐的‘大毒草;从论战英雄,到14年牢狱之灾,被查禁的书有69种之多。”这是李敖为他的自传写的广告语。
对于自己的文学素养,李敖不止一次地在公众场合放言:“五百年来中国白话文作家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我这一辈子,其他的功德都不算,光凭好文章,就足以使我不朽”。从21岁出版自己第一部作品《传统下的独白》以来,他的论著多达1500多万字,结集出版的《李敖大全集》也有煌煌四十卷、上百本书。
在北京大学演讲时,善于搞笑的李敖特意展示了一下自己被禁作品的名录,长长的名录比他本人还高,以此证明自己“著作等身”。
前些年,李敖的小说《北京法源寺》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甚至有评论家称,“李敖的传统文化知识渊博,《北京法源寺》书中的史实,都以考据作底子,他的精确度,远在历史教授们之上。”如此之高的评价正说到了李敖心坎里,他四处放言称自己“将成为第一个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
他自称:阅人无数、斗人无数、告人无数。
李敖经常是被误解的,就像网络上流传甚光的那个段子:记者采访李敖,把他和王朔作比较:“你们很像,都爱骂人”。李敖鄙夷地说:“他能和我比吗?他骂的都是什么人,我骂的都是能让我坐牢的人”。
台湾著名散文家林清玄,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李敖入狱前的一些细节:“他仍然维持了自己的风骨,不要朋友去送他,孤单而又强悍地走进监牢里去。李敖去坐牢的时候还是笑着去的,丝毫不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李敖一生都和女人纠缠不清,最出名的是与台湾第一美女胡因梦那段不足一年的恋情和婚姻。这段感情,也证明李敖对女人的爱,只有那么一点点。
敢说敢为的李敖,或可说是作家圈的“演员”,但时代不同,也注定他会被遗忘,毕竟,现在年轻人追的,是真正的“演员”。
电影《非诚勿扰2》中的“人生告别会”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怕死吗,香山?”“怕,像走夜路,敲黑门,你不知道门后是五彩世界,还是万丈深渊,怕一脚踏空,怕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几年前,也曾有记者问他,会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什么?李敖答:什么都不写,我死無丧身之地。遗体我会捐给台湾大学医院,千刀万剐。
笔伐口诛一生,归来仍是少年
电影《非诚勿扰2》中“人生告别会”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先生一身邪气,一生没少让家里人操心,没少连累朋友,谁跟他近谁倒霉。但是我们爱他,爱那个一身缺点叫香山的坏家伙,他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道汤,少了他不好玩,他喜新不厌旧,贪财不爱财,办砸了事认栽……”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大概从来没有一个“臭老九”,能像李敖一样活得倨傲不逊、活色生香。他的知识分子才华,他的豪杰性格,他的“霹雳手段和菩萨心肠”,云龙契合,恰恰给他提供了一个神龙摆尾的大戏台。
这得益于他的思想训练和玩世心态。这使他哪怕是身陷囹圄、备受刑求之时,也能以理学家的自我克制和修炼,度过那些荒诞而真实的漫漫长夜。
也得益于他文化商人的另类本事。他的市场眼光和精明计算,使他能逃过政权、政客、群氓的横暴和冷眼,反而躲进小楼成一统,以一枝健笔对撼世界。这是历代文人少有的本事。他曾颇为自得地介绍他“150坪(相当于500平方米)、价值人民币5000万元”的豪宅。他向来厌恶小文人的自怜、幽怨和穷酸。
他的影响力不坠,还得益于他的口才。这使他在笔伐之外,另辟一片倒影电光。但他的作品,也未必尽能传布后世。他的最真切意义,在于他以一介文人的血勇之躯,居然能對抗一个冰冷的政权和统治集团。
英雄的出现,往往是时代、个人天赋和后天训练相互砥砺的结果。未来的世界,这种文士兼豪杰型的知识英雄,却将越来越少。一个波澜壮阔的古典时代,快要谢幕了。
其实,今天的李敖在台湾,已是一个孤独的“怪物”。
他的口诛笔伐和大兴讼狱,固然痛快淋漓,却也有打击面过大的遗害。再加上他壮年入狱,亲历了爱侣远行、朋友陷害、战友反目,见识了严酷刑求和死生考验,见证了狱友突然被五花大绑拖走枪毙的无数次夜半惊魂后,他对人性、友谊和爱的认识趋向冷静和灰暗,这使得中老年的他更息交绝游,千山万水我独行。
不是国王,却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他看似强阳不倒、睥睨一切,其实他自谦“自己不是天才,只是困学出来的一个样板”;他也远不是没有瑕疵的道德完人,他的精英主义和居高临下,他的桀骜不驯和好为人师,他的口诛笔伐和自高自大,他的愤世高论和百无禁忌,他的风流不羁和浓情艳事,在大众传媒兴起后,统统暴露无遗无限放大。
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会成为敌人、政客、中庸之道奉行者、清教徒、教友乃至小市民侧目的对象。
其实他何曾问罪于普通人。“李敖先生在媒体中、在笔下,对政客、对伪君子、对帮闲文人,大加挞伐,不假辞色,其实都是在罪证确凿之下所为。而个人在接触他的过程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那种近乎羞涩的客气,那种对晚辈的谅解,有时实在不能体会这是同一个人。”这是台湾朋友对他的观察。
如果说早期他嬉笑怒骂的“文化太保”形象,是一种在困厄时期吸引媒体、保护自我的有意经营,中老年时期的畅言无忌,是在享受舆论领袖的话语快感,当他卸下一身盔甲时,却是温厚诚恳、让人亲近的中国北方老派绅士。他平时住在郊外的阳明山豪宅,周末和妻儿团聚。
英雄活在一个不再需要英雄的年代里,对别人是尴尬,对他是悲哀。“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这是李敖的《忘了你是谁》。
再见,一段苍茫岁月。
佳人在侧,稚子入怀,敌人灰飞湮灭,英雄忧患始而安乐终。这是奇迹,还是天地的无言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