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 凉州城下故事多
2017-06-30刘小方
刘小方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轻吟一首《凉州词》,不知要点亮多少人对西北、对武威的文化记忆。两千多年前,年轻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在此策马扬鞭痛击匈奴;西汉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汉武帝以“武功军威”之意在新辟的河西疆土上置武威郡。因其地处西方,五行属金且地常寒凉,武威又被称为凉州。单从经济社会发展指标来看,今天的武威远落后于东南沿海的诸多城镇。但在中国早期历史中,武威是位列三甲的巨型城市,它东连兰州,西接敦煌,曾是北朝时前凉、后凉、北凉、南凉和西凉的都城所在,是丝绸之路东部最重要的城镇。清《读史方舆纪要》言:“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其地。”
武威城南高北低,东北是腾格里沙漠,西北是丹巴林吉沙漠,自祁连山而来的杨家坝河从城东蜿蜒而过,与城西的大沙河汇聚于海藏湖。这两条河流东西相映,呵护着古老的武威城,形成了“东西二龙舞凉州”的风水意向。走进今天的武威,方形的城市机理、笔直的南北东西大街依旧留存着千百年前的汉唐印记。岑参有诗曰:“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两千多年中,匈奴、月氏、汉、鲜卑、党项、吐蕃等古老民族在此起寨筑城、生息繁衍,使这里成为一座堆满故事的古城,一处充盈着诗意的文化高地。
丝路上的“特洛伊”城
武威城坐北朝南,唐代《元和郡县志》说其“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地有龙行,亦名卧龙城”。新近复原的南城門(昭武门)就位于东西南关路之间。城门由石块砌成,高40米,“凉州”二字高悬其上。城墙厚20多米,宽近80米,城楼之上有3层重檐歇山顶建筑。楼与城的比例恰到好处,显得威严庄重、古朴大气。入城门,沿南大街向北两个街区,就能隐约看到一座八角密檐古塔高高矗立,于现代建筑群落中格外突出。走近发现,绕塔一周还有处庞大的古寺——鸠摩罗什寺。那塔腰身细长,通体金色,共12层,每层八角,每角翘首向上,下系风铃,塔顶有貌似葫芦形的铜制宝瓶,造型美观。
鸠摩罗什是历史上著名的高僧,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很多词语如“大千世界”“一尘不染”“粉身碎骨”等都出自他的翻译。梁代《出三藏记集》说他于344年出生在龟兹(今新疆库车),7岁随母出家,天资聪明,读经过目不忘,30岁左右就在佛教盛行的西域各国享有盛誉,那时“西域诸国,服什神俊,咸共崇仰。每至讲说,诸王长跪高坐之侧,令什践其膝以登焉”。古希腊城邦时代,美女海伦引发了特洛伊与斯巴达长达10年的战争;古代中国则因对高僧鸠摩罗什的争夺而爆发过两次大规模战争,这战争都与武威相关。
前秦建元十八年九月(385),长安建章宫前万面旌旗迎风招展,7万步兵和5000骑兵列队齐整、杀气腾腾,骁骑大将军吕光即将拔营征讨万里之外的西域。彼时前秦王苻坚正在筹划淝水之战,以统一南方。在此关键时刻,他劳师远征、两线作战实在是犯兵家大忌。但他对吕光说:“朕闻西国有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明阴阳,为后学之宗,朕甚思之。贤哲者,国之大宝,若克龟兹,即驰驿送什。”一场豪赌帝国命运的远征仅仅为求得一位僧人。
据《梁高僧传》记载,吕光率军顶住出师不利的压力,以一当十,战胜西域70万联军,最后大破龟兹,获得高僧鸠摩罗什。但不想中原战事瞬息变化,政权更迭迅速。淝水之战后,苻坚为姚苌所杀,后秦代替了前秦。拥兵在外的吕光遂“三军缟素,大临城南”,在“镇河山襟带,扼束羌、戎”的武威割据建立后凉政权,鸠摩罗什也滞留凉州长达18年。为了安稳大师身心,吕光征召天下能工巧匠修筑寺庙,并命名为鸠摩罗什寺。当时的凉州地处中原与西域的文化交界,繁忙的丝路让这里成为多种文化与思想的交融之所,鸠摩罗什在这段时间潜心学习汉语,为其后译经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后凉晚期,朝政血腥恐怖,人心离散,饿殍遍野,崇信佛教的后秦王姚兴抓住机会举兵10万灭掉后凉,从武威迎鸠摩罗什入长安草堂寺。
在草堂寺,鸠摩罗什收徒讲法,悉心译经,此后13年译出《金刚经》《妙法莲华经》《大品般若经》等35部294卷,影响佛经传播诵读1600多年,草堂译经也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后秦弘始十五年(413)四月十三日,大师圆寂,按其生前遗嘱,其火焚之后的舌舍利子送往武威鸠摩罗什寺供奉。保留于寺中的康熙年间《罗什寺碑》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历史:“兹寺即为罗什初入内宫卓锡之所。后罗什……涅槃于晋义熙五年也。用火焚尸,薪灭形碎,惟舌不灭,今现藏于塔内。”
两百多年后,另一位佛教史上的翻译大家玄奘法师逆鸠摩罗什东来路线向西,于唐贞观三年(629)来到凉州,由于西行计划泄漏,凉州大都督李大亮严防法师出关。法师只能在城西北的清凉寺(今海藏寺)暂居,受河西高僧惠威的邀请,玄奘为凉州道俗开讲由鸠摩罗什翻译的《涅磐》《摄论》及《般若经》等佛经,唐《三藏法师传》说当时在凉州城的讲法震动了整个丝路,“西域诸城,无不预发欢心,严洒而待”。今天的我们已无法知晓玄奘是否入鸠摩罗什寺拜谒先师,但他以讲经向先师致敬,留下这段美谈。两位彪炳史册的佛经翻译家,因历史的机缘先后驻留凉州,为这座城平添了比特洛伊城还要非凡的记忆与精神。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鸠摩罗什寺向北直行约1千米,在高楼林立的市区有一处面积颇为宽阔的绿地公园。公园靠南是雷台汉文化博物馆,靠北是雷台观和雷台汉墓。雷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陌生的,但雷台汉墓出土的马踏飞燕铜像却飞入全国各地,成为中国旅游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的标志。公园南门是一座仿汉代的高大城楼,入门就能看到圆形广场的中心高高树立的马踏飞燕雕像。雕像出土于1969年9月,当时雷台所在的新鲜公社按照县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要求“深挖洞”,在挖掘战备地道时发掘了大量东汉文物,其中就有这匹铜奔马。
这匹马的形态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它长尾翘举,昂首嘶鸣,正在飞奔向前。设计最巧妙之处是支撑马全身重量的右后蹄踩在一只飞鸟身上,其他三足腾空,造型上既体现了马奔跑超过了飞鸟,又借用鸟展开双翅的躯体增加了着地的面积,保证了雕塑整体的稳定性,让观赏者感受到马的腾云驾雾和一跃千里的舒畅与快意。1971年9月,陪同柬埔寨亲王访问兰州的郭沫若先生对这个天马行空的文物大加赞赏,脱口而出“马踏飞燕”,自此这个名字就成为武威贡献给中国旅游、贡献给世界最大的礼物。
马踏飞燕雕像向北,两排高大的方形图腾柱相向而立,把人们的目光指向雷台汉墓出土的铜车马仪仗俑阵列。当年挖掘出土铜车马仪仗队等各类器物近百件,其中铜人俑45件,铜马俑39件。眼前的这组兵马铜俑是被放大6倍后并依照出土时的顺序陈列的,为首的自然是那座马踏飞燕。其他的马亦都膘肥体壮、大口开张,一副卯足了气力准备随时在战场冲杀的气势。相比于马的高大威猛,人俑很是矮小,仅为马高的一半。这种艺术化的手法大概是为了突出凉州大马的历史风韵吧!
凉州地处汉羌交界,扼守丝路东部,自古民风彪悍,加之地产良马,一旦有变,割据凉州的地方势力就很快构成对中央政权的极大威胁。《读史方舆纪要》讲北宋形势时说道:“西夏复凉州,故能以其物力侵扰关中,大为宋患。”所以,如此真实的雷台铜马与凉州产良马的历史密切相关。汉初,匈奴人凭快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极大威胁着大汉的安宁。汉武帝将西域的汗血宝马视为国之大器,拥有自己的骑兵更是成为西汉朝野上下共同的渴求。地处河西的武威自然成为引进西域良马饲养的理想场所,汉班固说:“自武威以西……地广人稀,水草宜畜牧,凉州之畜,为天下饶。”据《后汉书》记载,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凉州城内专门养马的管家奴婢多达6000人,存栏的军马至少5万匹。这些凉州大马大概正是马踏飞燕的原型吧。到了唐代,《新五代史》说:“(武威)其地宜马,唐置八监,牧马三十万匹。”千百年之后,刀光剑影远离丝路,一匹踏燕之马却飞向世界,成为武威最靓丽的名片。
百塔寺,见证汉藏一家
出武威城向南20千米,一路天高云淡,远处的祁连山巍峨绵延,脚下的土地平旷辽远。在武南镇百塔村东南坐落着一座藏式风格的塔院——百塔寺。寺庙呈东西走向,两座高耸的藏族崩科式平顶小楼构成塔院大门,小楼为三层,一二层通体为白色,上下开两个藏红梯形小窗,三楼周身通红,屋檐下联排的方形柱头为白色,与金黄的屋顶完美融合。步入塔院,迎面一尊喇嘛像高立于莲花台上,法相平和端庄,右手举于胸前,拇指与食指相粘,其他手指自然分开,左手释卷自然下垂,为开坛讲法之状。这尊萨迦派高僧萨迦班智达的造像,面朝西遥望雪域高原,背后的绿树成林安静祥和。绿林丛中一座覆钵式白塔略高,更多略小的白塔以圆形渐次排列四周,形成百塔环绕的格局。
百塔寺以前是白塔寺,元初称为幻化寺。1237年7月,蒙古第二任大汗窝阔台下令兵分三路进攻南宋。三皇子阔端率西路军由陕西进入四川,为巩固对西夏故地和甘肃青海藏族地区的控制,保证蒙古南下四川、云南包抄南宋时的侧翼安全,约在1239年,阔端派遣多达那波将军进军西藏。当时新疆畏兀儿部已归顺蒙古,吐蕃三面受敌势单力薄。在此形势下,吐蕃宗教领袖萨迦派的萨迦班智达(萨班)大师不顾个人安危,以63岁高龄不远万里来到凉州与阔端会面,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凉州会谈”。为了藏族和佛教的长远利益,大师同意向蒙古降服纳贡,承认是蒙古汗国的臣民,接受其统治。随后萨班大师以佛教领袖身份向自己的弟子及西藏僧俗发出许多信件,这些信件成为西藏加入祖国统一历史进程的號召书。为了感谢大师的历史贡献,阔端在武威城南修筑幻化寺以示供养。1251年大师在凉州坐化,从1246年来凉州至去世,他一直未离开凉州。坐化后人们为大师筑起一座高塔,明代《重修凉州白塔志》说:“师后化于本寺,乃建大塔一座,高百余尺,小塔五十余座,周匝殿宇非一。”在塔院深处仍保留着残高8米、底座直径约10米的白塔遗迹,原塔用条砖垒砌。
据当代《西藏通史》的记载,萨班大师在凉州6年,积极向阔端的宫廷传播佛法,加深了阔端对佛教的理解。由于大师精通大小五明、医术精湛,他曾治好过阔端的病,并以宗教轮回思想解释,说阔端是以前西夏一位被臣子害死的国王转世,蒙古在攻打西夏的战争中杀伐是为其前世报仇,阔端得病是触犯西夏地方神灵所致,这一切可以通过佛教法事解除,通过一系列的努力,萨班大师逐渐取代萨满等宗教力量,成为阔端宫廷的座上宾。除了宫廷上的穿梭,萨班大师还频繁游走于凉州各地“广设演场,弘扬佛法”,他募捐整修了百塔寺、金塔寺、莲花山寺、海藏寺等寺庙,他还施药治病、拯救贫苦,被凉州百姓称为“神人”。
萨班大师不仅自己致力于国家的统一,还注重培养接班人。他来凉州时还带着自己的侄子巴思八和苏浦巴。去世前,大师将自己的法螺和衣钵传给巴思八,并将众弟子也托付给巴思八。年仅17岁的巴思八随即开始了自己的宗教和政治活动。凉州的生活经历、个人的聪慧和萨班大师的亲自教导,让巴思八很早成长为一名藏传佛教大师,他19岁即成为大汗忽必烈的上师,为元朝西赞政策的制定和国家最终统一大业的完成做出过卓越贡献。
一处见证过如此重大历史事件的幻化寺也曾一度凋落,史载至明朝时已颓败不堪,“元季兵燹,颓毁殆尽,瓦砾仅存”。后来在国师索南坚参的倡议下,人们募捐修塔并由朝廷赐新寺名“庄严寺”,索南坚参大师等还抄写经文多部,存于寺内。今天的百塔寺已重新修缮,保护的区域也更大,绿树浓荫里常能看到不少红衣喇嘛前来朝拜,一座寺庙陪伴了一老一少两位大师6年时间,一座凉州城见证了汉藏一家的历史时刻,怎能不值得我们前来?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