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2017-06-29张楚廷
张楚廷
1987年,当我们筹备第二年校庆的时候,有人告知我(笔者),那是建校35周年。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所大学不是始建于1953年,而是1938年。那时正值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二年,可是,正在这战火连天的时候,当时的政府就想到了抗战胜利后如何发展教育,如何建设自己的国家。于是,分别在南方和西北建立了两所师范学院。南方则正是建在湖南涟源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简称国师)。国师建立于我们民族危难之时。
国师的校名中是没有“湖南”二字的,它是直属当时的国家教育部。首任校长即由京城的教育行政当局任命和委派。
1949年,国师合并于湖南大学,1953年院系调整,湖南大学分解为湖南师范学院和中南土木建筑学院。这表明,师范学院的前身是国师,它只在湖南大学停留了短短4年。依据历史事实本身,1988年,应当是学校校庆50周年。
1987年,我组织了几位学者,写成了《湖南师范大学50年》一书,国师校友、当时任湖南省一把手的熊清泉题写了书名。这本书也堪称一部院校研究的著作。国师的首任院长是我国近代著名教育家、教育心理学家廖世承,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留学美国布朗大学。继廖世承之后,一批著名人士皮名举、朱凡、刘寿祺、李秋枫、尹长民、林增平等担任过学校主要负责人。
更有一些著名学者来校任教,其中包括语言文学家钱基博、钱钟书,父子二人分别担任国文系系主任和英文系系主任;还包括数学家陈传璋,后任复旦大学数学教授;有教育学家,后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的刘佛年;还有我国心理学家、心理学界的元老高觉敷;有历史学家皮名举,生物学家汪德耀……真可谓人才济济,一大批学问家汇聚于此。这些学问家、教育家在廖世承院长的带领下,把国师办得虎虎有生气,成为当时中国培养各方面高水平人才的高等学府。
我在1990年访问台湾时,见到过一大批国师校友,他们已成为台湾教育界的顶梁柱。那时,他们也把我作为母校校长来接待。
当我面对学校如此厚重的历史时,唯有肃然起敬,而当我1982年担任了学校主要负责人之后,这种肃然起敬便化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便全力投身于学校的建设与发展。作为后来者,我要对得起为学校奠定了雄厚基础的前辈,沿着他们已经为这所大学开辟的道路加快前进的步伐。学校的优良传统应当为我们所继承,学校更加美好的未来应当由我们去开创。
然而,当我接手这所大学时,我能看到的只是它在经历了20多年的社会折腾之后的满目疮痍。当时,全校只有24名教授,平均年龄68岁,87名副教授平均年龄已过57岁。我所面对的,也就是这样一种青黄不接的境况。所有教师中,仅有一位留学欧洲归来的教师拥有博士学位。我清楚地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267所师范院校,拥有博士学位的教师总共200人,平均每校不到一人。这200人中有100人集中在北京师范大学。也就在那时,我确定了5~7年内让学校教师具有博士学位的人数达到当年北京师范大学的水平的目标。结果,我只用4年时间就实现了这一目标。学校面貌也为之焕然一新。
生物学经历了从形态、个体水平,到细胞水平,再到分子水平的发展。我就任于大学行政工作以后,立即努力迅速将我校的生物学发展到分子水平。第一个举措就是从北京大学调入一名从事蛋白质化学研究的博士梁宋平,当时,梁博士已办好了留在北京大学的手续,可是,经过我们多番努力,终于将其调入湖南师范大学,从此,我们也建立了自己的蛋白质化学实验室;我还引入了从事核酸研究的、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这样,我们就在分子水平的两大领域开展了自己的学术研究。
在我眼中,“湖南师范大学”这六个字中,“师范”二字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湖南”二字也没有实质意义,我的目光集中在“大学”二字上。并且,我就按照自己对“大学是什么”的理解来建设自己的大学,建设我的大学。
我深知,哲学对于一所大学的办学水平、一个人的生命品质和一个民族的全面繁荣发展都具有决定性意义。为了发展哲学,我们就从北京、上海、武汉引进了一批哲学博士。我们还调入了著名的国际私法学家李双元,由他领衔全面推进了法学建设。我们还建立了高水平的史学、文学、经济学、数学、物理学,众星云集,学术全面繁荣。
我也深知,学校的一切发展,均有赖于师资建设。我任职之初,就提出了两个“千方百计”,千方百计改善办学条件,千方百计建设一支高水平师资队伍。有人质疑我:为什么没有“千方百计坚持社会主义办学方向”?我立即回答:离开了高水平的师资和相应的办学条件,还如何保证方向?可以引以欣慰的是,我一直坚持按大学的本貌来办大学,排除了各种干扰。
加强师资建设,改善教学、科研的条件,不是很需要花钱的吗?湖南省当时在全国30个省(市)级财政单位中,排名倒数第五,是一个穷省,但是,我和我的同事们造成了一个“局部繁荣”的局面。湖南穷,但我们要让自己的大学不穷。办法就两个:第一是讨钱;第二是省吃俭用,把可用的资金投到教学、科研第一线,把行政开支紧缩得少而又少。记得,我们当时全年的行政开支仅10万元。我们不可能让大吃大喝之风刮到自己的学校来。
大约60年前,武训讨钱办学,被批判为向地主阶级投降。如今,我完全不懼怕做当年的武训,而且,我所处的时代较之武训讨钱的条件实在是好多了,政治环境好多了。那时的资本家还不多,现在大资本家也多了,我向大资本家讨钱。另一方面,由于我把自己的大学办得越来越好了,所以湖南省政府很乐意资助我们。
无论是个人财团,还是政府财政,谁不选择那些最值得投入的地方?我的责任就在于,让自己的学校变成他们认为是最值得投钱的地方,是最能让一个钱变成两个钱的学校。有哪些因素最可能让他们认为是值得投入的呢?当然,这要看学校是否朝气蓬勃,是否能展现良好的可持续发展。朝气蓬勃又表现在哪里呢?这自然要看它的学术氛围、学术团队了。可是,怎样才会有良好的学术氛围呢?谁能赐给你这种氛围呢?
记得,当年我们邻近的两所知名的国立大学都表示惊讶:为什么一所地方师范院校竟然有这么好的学术风气?实际上,我们的学术氛围比这两所大学还好,为什么呢?
20世纪90年代初,在大学里曾刮起一股潮:创收潮,经商潮,下海潮。但是,当时的湖南师范大学巍然屹立,不为所动。在最大的一栋教学大楼前,教师和学生挂出了两条大横幅,上面分别写着:学术是学者的生命,学习是学生的天职。这是发自师生心灵的,自发的,又是自觉发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位姓张的校长,但他一声没吭,他相信自己的师生明白自己在校时的神圣使命;师生们也明白自己的校长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还专门就此撰文,论述了如下观点:学校不经商,学校却提供商学;学校不从政,却提供政治学;学校不务农、不务工,却从事农学、工学的研究……学校所提供的是一个“学”字,一个大写的“学”字,又是为着一个个大写的“人”字。
为了学生,为了学术,这就是大学的全部。我们关注着一个“学”字,而我们的学术水平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呢?当时,在湖南省内,文史哲、数理化和天地生,九大基础学科,八项我们为全省第一,唯有化学我们排行第二。另一所大学,化学有两位院士,水平很高,但其中一位自愿来到了我们学校,于是,我们跟他们也打成平手了。
我们的活力从何而来?优秀的教师为何愿意来到我们这样的大学?
在我看來,学校的名气是一个方面,在这一点上恰不是我们的强项,但教师们在选择大学时,这并非唯一选项,大体上还有四种考虑或四个条件:一是有没有相对较好,不一定是最好的物质生活和工作条件;二是自己的学术成果能否受到公正的对待;三是有没有充分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来去的自由;四是有没有一位可信赖的校长。我不能断言,这四方面的条件我们已足够好了,但相比之下,我能断言,我们在这四方面都是做得相当好的大学。
事实证明,在我任职于湖南师范大学的18年间,大批优秀的教师从北京、上海、武汉来到了我们学校。他们的到来大大地提高了我们的学术水平。对于这些教师来自何方、来自何校、从事何种研究,其中的每一位我都熟悉,并且尽力协助他们解决可能遇到的困难。
由于我们学校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积极变化,因此颇为引人注目。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以包括我们在内的三所大学为案例,研究了中国大学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华中科技大学还派来了一批博士生,对我们这所大学发生的重大变化进行了专题研究。
显然,这所曾经十分落后的大学引起了多方面的关注,除了学界的关注外,政界也很关注。当年,中国教育部主管高等教育的副部长韦钰先后两次考察这所大学。这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部长以极大兴趣看到了这所大学发生的深刻变化。
变化从哪里来?活力从哪里来?一些优秀的教师为何从各地纷至沓来?一切都可说是根源于我们锐意进行的改革。2014年,湖北省有一位著名学者周洪宇称我为“改革家”。尽管我已听到过关于我的许多“家”的称呼,但初听“改革家”时,还是有一种新鲜感,然而,这毕竟也还只是一个符号,究竟做到“家”了没有,这才是我关心的实质性问题。
可以说,我和我的同事们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但是最重要的改革是体制改革。众所周知,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瓶颈在体制,体制不变,希望不大。对于宏观体制的改革,仅仅我们一所大学是无能为力的。但对于我们自身的、单所大学的改革,我们确信自己是能有所作为的。并且,我们切切实实去作为了,去做了。我们的改革确实是全方位的,包括教学改革,科研制度的改革,人事制度的改革,后勤的改革等等,但我们的重点、关键点在于学校管理体制的改革。我们体制改革的根本又在于去行政化,即去官化。“去行政化”在中国至少喊了20年,有几家做到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做到了,我们湖南师范大学做到了!
请容许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大学在这方面的改革。
首先,我们将所有处以上干部的行政级别,即厅局级、副厅、处级一律取消。百分之百的正处以上人员取消了;少数几位副处是以这个级别的岗位拿工资的,那是饭碗问题,不宜取消。正处以上百分百取消,副处的九成多也取消了。
曾有一位艺术学院院长问我,他是什么级,我即答:你就是院长级。如同我一样就是校长级,没有其他级。
众所周知,“官”只存在于政府和军队,政府里叫做部长、省长之类,军队里叫做军长、师长、旅长之类。但中国赋予大学以不同官级,这是一个误会。问题还在于很少人明白这是一个误会,更少人去改变它。
我们湖南师范大学改变了,为此我还发表过一篇论文《校长不是官》。1986年11月4日,我曾正式被邀请去省府担任高官,但我婉转地拒绝了,我自认为自己是做学问的料,而担任校长与做学问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我在湖南师范大学18年以及后来在民办高校12年担任校长,先后30年的学校行政期间,同时出版了111部著作、1 340篇论文,发表1 208首诗作。无人认为我因大量的学术工作而影响了学校管理,同时也无人认为我因做校长而荒废了学业。学校发展了,我本人也发展了。
学校有一个学术委员会,一个学位委员会,这两个委员会中,我们校长、副校长无一人进入,两个委员会的负责人都由没有任何行政职务的教授担任。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在全国还有没有第二家,据说是没有了。行政权力的强势支配着我们的高等教育,且难以自拔。但湖南师范大学拥有的是学术权力的强势地位,而非行政权力的强势。
还有一个教师职称评定委员会,它也是学术性的,我们学校的行政负责人同样一律不参加。我们规定在评审结果出来之后的第一时间即向全校公布,任何人都没有可能进行暗箱操作。由此,评委们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和对学术道德的担当。
我们行政负责人的责任就集中在保证学术机构的自由和独立上,而这才是维护学校学术繁荣的根本。
学校是为学生而存在的,有学生才需要教师,学生和教师多起来了,才需要行政管理人员。在美国、中国这样的国家,校长的作用是很大的,然而,他们的作用能得以很好地发挥,全在他们能否为学生、为学术而效劳。
在人事制度方面,我们有一项十分重要的改革,就是废除人员的单位所有制。任何个人不附属于任何单位或机构,没有依附关系,每个人是每個人自己。顺此,我们实行来去自由的方针。于是,我们的行政管理人员也更易领悟到尊重人和尊重教师独立、自由的重要性。我曾在学校作过一场题为《我们第二》的演讲,师生第一,我们职员第二,行政人员第二。历史与逻辑都表明了他们应当是第二。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启动了一个叫做“211工程”的项目,即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100所大学。
教育部和各专业部委所拥有的大学,一般水平都相对于地方院校更高,因而,轮不到每个省都有一所大学能进入“211工程”。而进入这一工程的大学将会因此获得更大的教育财政投入。想进入的大学自然而然就蜂拥而至了。然而,僧多粥少,拥有一张入场门票的困难可想而知。
那时,主管“211工程”的正是韦钰副部长,她先后两次考察湖南师范大学。她为什么考察我们大学?我至今不知最初的原因,当然是有人举荐了,但究竟是何人呢?我也不知,而我只要知道她来到我们学校就够了。
在第一次考察后,她断言,湖南的文科中心在师范大学;第二次在考察了物理学和生物学之后,她又断言,湖南的理科中心也在师范大学。然而,她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这所大学通过改革而获得的可持续发展前景。虽然当时我们拥有的博士学位授予点才区区几个,但她认为这所大学业已达到的实际水平,远不是这个数字所能刻画的。于是,她力排众议,坚定地支持这所大学进入“211工程”。
许多人看我们的工作,是从进入“211工程”这个结果上去看的,然而,如韦钰这样一些人,则是从这所大学出色且艰难的改革过程来看的。事后,韦钰要她的在安徽大学任副校长的妹妹韦穗专程到湖南来考察这所大学,韦穗来后,作了两整天考察,我没有宴请她,恰如我不宴请任何人一样。但她考察完毕之后,我跟她作了一个小时的交谈。她向我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你们学校师生的积极性很高,你是怎样调动他们积极性的?第二,怎样当好一名校长?大约她认为我把校长当得还可以了。
当我对她说“我从来不调动师生积极性”的时候,她感到不可理解;当我说“做得不像校长的时候就做好了”时,她的疑惑更大了。我想说明“当得不像校长的时候就当好了”这句话,只是对于在当时的中国条件和环境下才适合的。其中的多方面的理由也是不难理解的。比如,假如你真的把校长当成官那样去做,那就很难成为一个好校长了。
至于调动、动员、激励他人一类的事,我觉得它们不属于大学,不属于大学校长。
我所做的,是调动自己。并且,我认为,任何调动都是自我调动,是他人无可替代的。我可能做了某些事,或我的某些行为和精神状态有利于师生积极性的生长,但仅仅只是有利而不是替代,也不可能替代。如果我不明白这一点,就相当于不懂得人,从而也不懂教育和大学。关于研究大学的学术著作,我已有十部以上,其中一本就叫做《大学是什么》。我从自己的大学出发在一般意义下去思考大学,又把对大学的一般性思考回用于自己的大学。换句话说,我在行政管理中思考着、研究着,于是,我也就成了思考着、研究着的校长。由此,我与自己的大学是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每所院校都有自己的历史,都是由生活在这个院校中的人物写成的。我有幸为自己的大学书写过一段历史。上天保佑我没有愧对自己的大学,从而也没有愧对自己的民族。
大学是民族的,又是超民族的,我按它超民族性的一面去办大学,又将它真实地视为自己的民族的一颗珍珠而倍加珍惜,并奉献出自己之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