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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29田冯太

荷城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岛主斯基老爹

田冯太

引 子

2008年,我在云南某大学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同宿舍住着一个学考古学的舍友,他有一个特别逗的名字,叫李聃——如果我学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或者国学的话,我想我肯定会掐死他——此人虽然不是学文学的,却很喜欢读小说,偶尔还学着写。

2009年暑假过后,所有人都来学校报到了,惟独李聃没来。学校向他家里打电话询问,他父母说他假期压根儿就没回去过。于是,学校动员所有平时跟他关系比较密切的人一起去找他。

我记得放假前,他曾对我说过,学校背后的长虫山上可能隐藏着某个重大的历史遗迹,如果被发现的话,将是本世纪最具轰动效应的考古发现。凭着这条线索,我带领一帮同学登上了长虫山。在一个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尽管他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但由于洞内气温很低,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一起来的同学推说洞里冷得厉害,不肯上前。出于舍友情谊,我只得捏紧鼻子,走到李聃身边。发现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紧紧地抱着一本羊皮手卷,面带笑容。我以为,这可能就是他所谓的重大考古发现,于是趁着其他人没有走近,悄悄地将羊皮手卷塞进了我的书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打开来看。直到毕业那年,李聃这个名字已经逐渐被人遗忘,我才战战兢兢地打开它,幻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文化名人了,犯不着满世界地去找工作,还有无数的闪光灯在我身边咔咔地响。可打开一看,大失所望。原来,这是一篇没有署名的小说手稿,标题叫《岛》。

吴二虎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生疼。他弄不清到底是疼醒的,还是被婴儿的哭声给吵醒的。或许,二者都有吧。

吴二虎的眼前一片墨绿色。他身在一顶墨绿色的帐篷里,躺在一张墨绿色的充气床上。外面,婴儿的哭声已经变小了。吴二虎想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忍着头疼,艰难地起身走出帐篷。

帐篷外,还有十几顶一模一样的帐篷。其中的一顶帐篷前,站着十来个不同肤色的人,男女都有,闹哄哄地在议论什么。那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顶帐篷里传出来的。吴二虎向他们走去。

边走边观察,吴二虎大体已经看明白了,这里可能是一个海岛,所有的帐篷都搭在沙滩上。沙滩靠近海岛深处的地方,是一堵坚硬的石墙,上面还拉有铁丝网,估计还通着电。吴二虎走进那顶帐篷的时候,婴儿已经停止了哭泣。这时候,两个白衣天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都戴着口罩,长长的刘海从帽子里漏了出来。其中一个将帐篷门拉上,然后转身对外面的人说:都散了吧,已经帮她接生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另一个接着说:你们这些岛外来的人真奇怪!刚出生的孩子竟然都不会笑,咿哩哇啦乱吼一气。围观的一名黄头发的男子解释说:那不是吼,是哭。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都这样的。一位白衣天使说:哭?哭是干什么?莫名其妙!说完,就挽着另一位的手,朝着围墙走了过去。

吴二虎走到那位黄头发男子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黄头发男子扭过头,说:你醒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只比你早醒了一天时间。这时,一个说话带有泰国腔调的男人说:你们想知道这里的一切,就应该去问王岩老爹。说完,他又专程走到吴二虎面前,说:王岩老爹就住最东边的那座石屋里,他跟你一样,是中国人,或者日本人,反正一看就知道是东亚人种。吴二虎谢了那人后,右手抚着脑袋,朝王岩老爹的石屋走去。黄头发男子紧随其后。

在去往王岩老爹石屋的路上,他们互相介绍了自己。黄头发男子叫什么什么斯基,是个俄国人,名字老长。吴二虎的脑袋还在疼着,没能记住,就简称他为“斯基”。

斯基说,他遇上了海难,游轮被风暴打翻了,他抱着一个救生圈,稀里糊涂地就被冲到了这里。船上还有包括他父母在内的几百人,都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斯基问吴二虎:你呢?也是因为海难才到这里的吗?

吴二虎抓抓后脑勺,想起来了汹涌的海浪,还有吴丽娅和张海琼的呼救声……都只是记忆的碎片。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疼得更厉害了,简直就要爆炸了似的,脖子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他不得不蹲了下去。斯基见他疼得大汗淋漓,赶紧又说:别想了,我昨天也這样,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就头疼欲裂。晚上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我看你这么难受,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去找那个王岩老爹。吴二虎已经疼得筋疲力尽了,连站起来的都感到困难,只好同意了斯基的建议,尽管他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二虎胡乱吃了点斯基送来的烤鱼,就倒在充气床上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感觉头疼缓解了不少,往事也就慢慢地浮现出来。

他记得,他驾着自家的捕鱼船,带着吴丽娅和张海琼出海。张海琼是他同村的好朋友,两人一起长大,同一年考进同一城市的两所大学,毕业后吴二虎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张海琼则选择了回家乡任教。那么,吴丽娅是谁?对了,吴丽娅是他不敢承认的女朋友,是张海琼大学时的闺蜜。他们是在张海琼的生日宴会上认识的。在他生长的那座名叫吴家咀的渔村,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同姓不能通婚。所以,他一直都不敢告诉父母他谈恋爱的事情。暑假的时候,吴丽娅打着找张海琼玩儿的幌子来见吴二虎,住在张海琼家。吴丽娅说她第一次见到大海,大海真漂亮,她要求吴二虎带她出海。于是,吴二虎趁休渔期还没结束,自家的船闲着,偷偷带着她跟张海琼出海了。接下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遭遇了台风。他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吴丽娅喊“救命”的声音,还有,还有就是有几十层楼高的海浪,劈头盖面地压过来……她们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斯基的闯入,打断了吴二虎的回忆。他是来约他一起去找王岩老爹的。

王岩老爹的脸上堆满了皱纹,须发苍白,皮肤是古铜色的,戴了顶用芭蕉叶扎成的破帽子,身上披着蓑衣。见吴二虎他们来,他头也不抬,说: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先帮我收了渔网再说。在王岩老爹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个小海湾处。海湾很窄,看上去风平浪静。王岩老爹叫他俩留下,他自己则走到对岸,指挥他们一起拉网。这一网,大概收获了几十斤鱼虾,个头都不大。王岩老爹说,这里水浅,没有大鱼的,凑合着弄回去吃吧。王岩老爹自言自语的时候,吴二虎发现,海湾周围的围墙外面,已经被开垦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台地,全都种着芭蕉树。他忍不住问道:那些芭蕉树是你种的吗?王岩老爹说:是的,他们里面有土豆、红薯、玉米,还有很多蔬菜,可他们不肯给我提供种子。不过,芭蕉心熬汤,浇上鱼油,味道也还不错。斯基问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岩老爹说:他们是这岛上的主人。你们先别问这么多,先把鱼收回去,天气这么热,一会儿该臭了。

王岩老爹的石屋里面,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石头本来的颜色了。他从屋里取出一把匕首,将收回来的鱼一一开肠破肚,抹上盐,然后铺在芭蕉叶上晒着。吴二虎和斯基也来帮忙。王岩老爹边干活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管它叫“岛”,他们自己也这么叫,我管围墙里面的人叫“岛内的人”,管我们叫“岛外的人”。岛内的人活得很滋润,基础设施一应俱全,除了能吃鱼,还有各种主食和蔬菜,还能用电灯,岛外的人,如你们所见,什么都没有,连回忆都会慢慢变得没有。

回忆都没有?斯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岩老爹说:围墙外面,只有一眼泉水,也是唯一的淡水来源,想要活命,就得喝它。喝了之后,就不能回忆过去,一回忆就会头疼,比念紧箍咒还疼。慢慢地,你就会忘了几年前的事情,时间长了,连头一天的事情都会忘记。我现在就常常想不起头晚把网撒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只要哪天我撒过网了,我就会用石头在墙上画一个月亮,它代表你们刚才见过的那个海湾。等收了网,再把它抹去。还有,我在墙上写了“王岩”两个字,从来没有抹去过,听人说那是我的名字。每天早上我都会背诵一遍。这些年,我唯一没有忘记的就这两组符号了。

那么……吴二虎问:您在这岛上生活了多少年呢?

谁知道呢?或许三五十年,或许一百年也有可能。

斯基接着问道:那岛内的人也没有回忆吗?

有。王岩老爹说:他们喝的是另一眼泉水,叫做“无忧泉”。喝了它,人就会变得特别快乐。就算你爹死了,你也毫不悲伤,而是满脸的笑容。岛内的人因为长年累月喝无忧泉的水,他们早就不知道悲伤为何物了,他们的后代一生下来就笑,而不是哭。

吴二虎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泉水。他寻思着,要是能夠走出这座岛,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弄点这种泉水带回去,然后带着吴丽娅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喝下无忧泉,忘记吴家咀的那条可恶的族规。他问:

岛内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跟我们没有来往吗?

他们有的是岛上的原始居民,有的跟我们一样,也是因为海难而被困在这里的外来者。他们每个月中旬的时候,就会来我们这里考察,并欢迎我们加入他们。前提是,一旦加入了他们就不能退出,即便有别的船从附近经过,也不许向他们发送任何信号,更不许离开这里。前天就有一个跟你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加入了他们。

听起来不错。斯基说:只要能开开心心地生活,在哪儿不都一样?

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王岩老爹说:我认定我的妻子已经在海难中死了,再想她也没有用。于是就加入了他们。可后来,被他们驱逐出来了。

为什么?吴二虎和斯基同时问道。

因为那无忧泉对我没用。我每天都喝那泉水,可脑子里还是经常会想起我的妻子,一想到她死得那么惨,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就忍不住伤心。他们认为,我破坏了岛上的和谐氛围,就将我驱逐出来了。每天喝这外面的泉水,喝得我每天都头疼,不敢去想过去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吴二虎顿了顿,问:那些岛外的人,都是被驱逐出来的?

当然不是。他们是今年刚上岛的,跟你们一样。今年的海难似乎特别多。他们想回去跟家人团聚,所以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加入他们。我估计,不出一年,他们就会全部加入了。在我的印象中,从来就没有完整的船只从这附近经过。他们失去了希望,自然也就会加入他们。谁愿意留在围墙外面,天天吃鱼,喝那令人头疼的泉水?

两人离开的时候,王岩老爹还再三叮嘱说:如果你们没有游出这片海域的本领,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加入他们。这样,你们至少还能回忆起那些快乐的往事。

回帐篷的路上,斯基对吴二虎说:我决定加入他们了。你呢?吴二虎回答说:我再想想。海浪能把我冲到这儿来,说不定也能把丽娅冲到某个岛上,说不定我们还能团聚。还有张海琼,她是为了帮助我和丽娅有情人终成眷属才跟我们一起出海的,不管是死是活,我必须得有她的消息。斯基听后,说了声祝你好运,就准备分手了。突然,她又转过身,说:刚才王岩老爹不是说过了吗?喝了外面的泉水,你就不能再回忆往事了,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把你的那个什么丽娅还有张海琼忘得一干二净。吴二虎说:那就等我彻底不能回忆往事了再加入他们。那时候,你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如果你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还算开心的话,你应该能记住我,到时我们再见面,你记得要提醒我有关我的过去哦。斯基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早,吴二虎还没有睡醒,斯基就兴致勃勃地闯进了他的帐篷。斯基说,想请吴二虎陪他四处转转,找到进入岛内的城门,然后加入他们。吴二虎说:我可以陪你转,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加入他们,王岩老爹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每月固定来招募一次,这个月的已经过了。斯基说没事儿,等找到了城门,我去跟他们交涉加入他们的事情,你回来就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也好。

城门一点也不难找。出了帐篷,走不到200米就到了围墙根下,然后顺着围墙往西走,大约两公里,就看见了巍峨的城门。城门是中式的,紧紧地关闭着,上面有一座城楼,红色的琉璃瓦,飞檐斗拱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两个墙垛,不像是中式建筑,吴二虎看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建筑风格,只见墙垛上各有两门火炮,炮口对着墙外。见了城门,斯基兴奋地往前飞奔。就在这时候,城墙上传来了一阵枪声。斯基应声倒下,鲜血缓缓地在地上流淌。吴二虎哪里见过这场面?当时就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时,城楼上传来了一阵警告声,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播报着,声音的频率很高,大有震破耳朵鼓膜的架势。大体意思是说,胆敢走入警戒线内半步者,格杀勿论。吴二虎往斯基尸体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条红色的线,线条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吴二虎吓得往沙滩方向飞奔。

吴二虎一口气跑到了王岩老爹的石屋前。王岩老爹正在给昨天的那批鱼翻个儿来晒。吴二虎喘着粗口,结结巴巴地说:斯……斯基死了。王岩老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斯基是谁?你又是谁?王二虎说:斯基啊!你……你不记得了吗?就是昨天跟我一起来找您的那个俄国小伙子。王岩老爹起身,拍了拍双手,然后又在身上胡乱擦了两把,正视着吴二虎,问:昨天有人来找过我?吴二虎说:是,就是我和斯基,你这些鱼还是我们三人一起收回来的呢。王岩老爹凑近吴二虎,说:这么说来你们昨天真找过我?那么,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还有,那个斯基又是怎么死的呢?此刻,吴二虎的喘息稍微平静了一些,这才想起王岩老爹昨天的话,这里的泉水喝多了,连头一天的事情都会忘记。他不想跟王岩老爹一起回忆昨天的事情,只是简短地陈述了一遍斯基被杀的全过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跟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吴二虎转身离开的时候,隐隐听见王岩老爹的叹息声:哎!他们竟然还杀上了岛的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啊!哎——

吴二虎回到帐篷,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然后捂头大睡。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凡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睡觉,一觉醒来,心情多少会有些好转。可这次,这一招却失灵了。斯基遭到枪杀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眼前重复播放。早上还一起散步的人,说没了就没了。斯基,那是他到了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他在这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吴二虎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天黑了。他想不明白,岛内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这么残忍,这么草菅人命?不让人靠近城门,鸣枪示警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人呢?太多的疑问,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决定,去找王岩老爹问问,或许他还保留着一点零星的记忆碎片呢?

趁着月色,吴二虎再次来到王岩老爹的石屋前。里面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敲门也没人答应。大晚上的他会去哪里呢?对了,他可能撒网去了。可是,当吴二虎来到昨天到过的海湾时,那里也没有王岩老爹。难道这岛上还有其它的海湾可以撒网捕鱼?吴二虎决定,沿着海边到处走走,反正也睡不着。

吴二虎漫无目的地走着,行尸走肉一般,他不知道行走的意义何在。王岩老爹喝了几十年这里的古怪泉水,即使找到他又能怎样?他能记得住什么?就在这时,他发现不远处的乱石岗中好像有亮光,一闪一闪地,有些昏黄,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他加快脚步前行。

亮光是从一个小山洞里传出来的。吴二虎蹑手蹑脚,摸着山洞的石壁往里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王岩老爹,他正聚精会神蹲在一个火堆前,火上架着一个茶壶,茶壶外面已经被烧得黑漆漆的,顺着茶壶嘴,可以看见一些古里古怪的管子,好像是竹子做成的,這些管子先是垂直向上的,接着来了个九十度转弯,变成了水平的,然后再转九十度弯,变成垂直向下,正对着另一个同样黑漆漆的茶壶。这是一套简陋的提取蒸馏水的设备。吴二虎正看得入神,不小心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摔了个跟头,正想爬起来,却见王岩老爹站在他面前,双眼露出他这两天从未见过的凶光,手里握着一张弩,箭已经上了弦,正对着吴二虎的额头。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王岩老爹厉声厉色地问道。

吴二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经王岩老爹这么一吓,他反而变得清醒了,说:看来我是逃不掉了,你们肯定会连我一起杀的。

回答我,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真杀了你。王岩老爹说:不过,你用“你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杀了你朋友?

除了你还能有谁?这里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手里有武器?

我的武器是用来打猎的,不是用来杀人的。王岩老爹说:你不是说你朋友死于枪杀吗?我没有枪!别说是枪,就连每一枝箭我都得省着用,我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金属。每一枝箭头都来之不易。不过我不能保证不杀你,除非你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见王岩老爹一脸的凶相,吴二虎浑身开始发抖起来,只得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他看见了他正在提取蒸馏水。王岩老爹听后,将瞄准吴二虎的弩放了下来,然后走到他的设备前,将那个装蒸馏水的茶壶递到吴二虎面前,说:喝了它。语气里颇有些命令的味道。

吴二虎不敢不从,只得接过茶壶,轻轻地抿了一嘴,马上就皱起了眉头。那蒸馏水味道十分怪异,特别苦,还掺杂着咸味。

没办法。王岩老爹说:这里只有这种竹子,比黄连还苦,可是除了这种竹子,我找不到别的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当管子用。说完,他又从火上取下另一把茶壶,命令吴二虎喝。

尽管那里面的水还在沸腾,但吴二虎不敢不喝。这一壶是海水。吴二虎突然叫道:我懂了,原来你是在用海水提取淡水。你根本不喝这里的泉水,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失忆。

王岩老爹再次把弩对准了吴二虎的脑袋,说:年轻人,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你的聪明要了你的命!不过,在你死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说的你朋友被枪杀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说了就留你一具全尸,否则就将你大卸八块丢进海里喂鱼。

吴二虎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喘气声变得越来越粗,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哀求王岩老爹不要杀他,并保证自己说的句句属实。借着火光,吴二虎发现王岩老爹的眼角噙满了泪水,他说:年轻人,不要怪我,怪就怪你自己不该跑来这洞里。告诉你吧,不可能有船来搭救我们的,你迟早会加入他们,到时候你就是我的敌人,一个知己知彼的敌人。说完,他闭上眼睛,准备扣动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吴二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手抱着王岩老爹握弩的手,歇斯底里地边哭边说:老爹,我们可是同胞啊!你就这么忍心杀死自己的同胞吗?如果你执意要杀我,那么,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让我死个明白,好吗?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见阎王啊!

王岩老爹徐徐地睁开眼,慢慢地将弩放下。

岛内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魔鬼!王岩老爹开始了他老泪纵横的讲述:

所有刚上岛的人都叫我王岩老爹,其实,王岩是我爱人的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乘船去夏威夷度蜜月。我们搭乘的是朋友的货船,这本来是违规的,但朋友磨不开情面,也就答应了。我好像对你说过,这里的人除了岛上的原始居民外,都是遭遇海难的人,机缘巧合才到了这里的。那是我昨天跟你说过的,今天我要补充的是,海难分两种,一种是天灾,另一种是人祸。我跟我爱人两种都遇上了,先是天灾,风暴让我们的船失去了航向,船上的通讯设备离奇地失灵了,就连有些船员们自带的指南针也在乱转,不同的指南针指向不同的方向。我们在茫茫大海上漂了好几天。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慌,但并没有发生骚乱。我的船长朋友说,船上的食物和水,够我们吃上好几个月,办法总会用的。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迎接我们的,竟然是另一场更为恐怖的灾难。

那天,我们看见一条船迎面驶来,船上挂着很多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招展。我们以为得救了,欢呼雀跃。可谁知道,那是一艘海盗船。你应该看过一些关于海盗的小说或者电影,正常情况下,海盗船上挂的都是黑旗。在没有轮船的时代,连帆都是黑的。黑色是他们的象征,就是告诉别人,不要反抗,只要不反抗,他们劫完财就走,不杀人。可这一艘海盗船竟然挂的是彩旗。那些海盗蒙着面,上了我们的船后,见人就杀,每杀死一个人,他们都会放声大笑。我爱人就死于他们的枪下。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临死前,嘴还在一张一翕地说着什么。我想,她应该是在喊我的名字。我和我的船长朋友为了保命,只得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跳了海。接下来,我就被海浪冲到了这里,而我的船长朋友至今下落不明,估计早就葬身鱼腹了。

刚上岛的时候,我的情况应该跟你一样,睡在一顶帐篷里的充气床上。不一样的是,我是在那个月的十五醒来的,正好是岛内的人招募岛外的人的日子。他们出城来迎接我们,希望我们能加入他们。当时,我实在太饿了,活着实属不易,我跟其他人一起加入了他们。进了城门,往西,也就太阳落下的方向200米左右,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店,他们先把我们安置在那里,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天。第二天,就有人来对我们每一个人进行登记,包括我们的姓名、来自哪里,职业等等。我们发现,他们对职业问得特别详细。我告诉他们说,我是一名中学化学老师,他们马上就追问我,化学是干什么的?我引用了教科书上的话,说化学是自然科学的一种,在分子、原子层次上研究物质的组成、性质、结构与变化规律,并创造新物质。他们似懂非懂,让我说具体一点,我打了个比方,说:比如医院里用的盘尼西林等药物,就是通过化学实验研究出来的。他们问我能不能配置毒药,我说能,他们又问我懂不懂熬硝,我就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接下来,登记的人互相交换了眼色,对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客气。登记完他们就走了。不大一会儿,酒店的员工竟然莫名其妙地给我重新安排了一间豪华的单人间。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生活着各色人种的人,东亚人种模样的,其服装相对统一,有点像唐装,但比例不对,唐装上衣短下裳长,他们的上衣则要长一些,而且衣领清一色是圆的。而其他人种则没有统一服装,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穿西装的,也有穿中山装的,还有穿夹克、牛仔裤的。西装的样式也千差万别,有的后面有开叉,有的没有,有的衣角是圆的,有的是方的。我刚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套休闲西装,自从我被安排进豪华单人间之后,服务员就送来了一套我刚刚说到的怪模怪样的唐装,并要求我换上,并说东方人就得有东方人的样子。

那天夜里,我的单人间里来了几个访客。他们来通知我明天去面试,面试合格就直接上班,面试不合格就只能留下来当农民了。我问他们去哪儿面试,他们说:明天会有车来接你的。

天亮的时候,我果然发现有一辆电动汽车停在了酒店门口。补充一句,这岛上没有石油,所有的汽车都是电动的。我一上车,他们就用一块红布蒙住了我的双眼。等我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带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很大,我估计里面的空间不会比那家酒店小。但他们不让我深入洞内,而是把我带到了主洞内的一个岔洞里面,里面有一堆干柴,柴火旁边是一个简易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所谓的面试,就是现场熬硝。这对我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我洞内收集到了足够的蝙蝠粪便,将它们倒进锅里,点上火,慢慢熬就行了。有五个考官站在我身边,看上去都是东亚人种,他们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熬硝的过程其实很无聊,我千方百计找着话题跟他们说话,他们都爱理不理的,直到我问起他们一个问题。

我问他们:你们熬硝做什么?做肥料吗?如果是做肥料,应该用不了这么多吧?而且只有钾肥,营养成分太单一,我可以为你们制造碳酸氢铵和尿素。或者是搞爆破?——你可能不知道,所谓的熬硝,就是从山洞内的土以及蝙蝠粪便里提取硝酸钾。硝酸钾是火药的主要成分——如果是搞爆破,那么硝酸钾的威力实在有限。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古老的方式。弄点黄色炸药,最多十节,就能把半座山炸平。

黄色炸药是什么东西?一个考官理了理他的长发,问我。为了打发时间,我给他们讲述了诺贝尔发明黄色炸药的故事。诺贝尔成天只想着搞发明,冷落了他的妻子,结果她跟一个数学家私奔了。后来,诺贝尔在设立诺贝尔奖的时候,就没有设数学奖。

那些考官对诺贝尔的故事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却耐心地听我把故事讲完了。然后,一个考官问我会不会制造黄色炸药。我说只要有原材料,弄起来应该不难。就在这时候,从岔洞的洞口走进一个胖子。此人五短身材,常常的头发盘在头顶,用一根丝巾扎着。那些考官见他进来,立马跪了下去,并称呼他为“许大人”。一个考官见我还傻愣愣地站着,就用手逮我的衣角,示意我跪下。我没有跪。那个许大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说:你真能制造你说的那个威力巨大的黄色炸药?只要你造出来,我保证你以后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制造炸药,但我故作镇定,说:没问题。要想制造黄色炸药,首先得有原材料,我要去山上到处找。找到后,给我一间实验室和一点时间,我一定能造得出。许大人说:行,你上山找原材料的时候我会派人保护你的。我接过话说:多谢!但进入实验阶段后,实验室里不能有别人,我要一个人专心做试验。许大人点头表示同意。

找原材料其实并不难,岛内的人已经懂得了使用火药,有火药,制造黄色炸药就很简单了。他们提供给我的所谓的实验室,其实也是一个山洞,谈不上什么条件。但他们提供的服务却很周到,我的所有生活用品,都会有人按时送到。给我送饭的是一个韩国人,跟我一起加入他们的,在酒店的头一晚我们还同住过一间房。这家伙每次给我送饭时,都是哼着小曲进来的,一脸的幸福。可我记得,他刚加入他们的时候,总是哭丧着脸,情绪也还没有从海难中恢复过来。我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说他就是这么高兴,不需要理由。可是我发现,尽管我穿得比他好,吃得也比他好,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没人的时候,我会想念我的爱人王岩,想起他临死前身下缓缓淌出的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嘴角也在淌血。就连做梦,我都梦见一群蒙面人朝她开枪,把她杀死后还轮流奸尸,还冲着我冷笑。每天,我都是被噩梦给惊醒的。

一个人在山洞里做试验,整天看不见太阳,日子过得相当枯燥。有一天,那个韩国人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向他倾诉了我对妻子思念。听得他目瞪口呆,嘴里还不停地问我: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说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难道你不思念你的亲人吗?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说,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天天见面,没什么好思念的。当时,我很佩服他,这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

炸药研发好了之后,我手把手地将制作的全过程教给了岛上了几个熬硝高手,同时还教会了他们怎么利用火药、泥土以及岛上随处可见的苦竹制作简易的雷管。从此远离了那暗无天日的山洞。随着一声声巨响,岛上的那些小山丘都被炸成了平地,建起了各种功能不同的房屋。因为我的特殊贡献,岛主亲自接见了我,并赐予我一栋别墅。我不用继续工作了,每天除了玩儿就是睡觉,我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免费供给的,包括食物、衣服和淡水,负责运送这些物資的,依然是之前给我送饭的那个韩国人。那段时间,我不爱出门。一出门,我就会发现这岛上的人好像都不正常,像是得了某种精神疾病,所有人都只有一种表情,见谁都笑,一开口就说他过得好开心、好幸福,要不说就岛主如何领导有方,给他们带来的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始终认为,人的情感应该是复杂多变、丰富多彩的,可是只要我脸上稍微表露出有心事的样子,人们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并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怪诞?在我看来,怪诞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宅在家里,越发地思念起我的妻子,茶不思饭不想的,人也一天天消瘦起来。

后来,韩国人把我的情况向岛主汇报了。岛主亲自登门慰问我,但我看得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高兴。他对我说:你要是想女人了,岛上的所有未婚女子,只要你看上了谁,告诉我一声,马上就给你送过来,要多少有多少。我说岛上的女孩子我都不想,我就想我死去的妻子。岛主听后,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问我:难道你每天都不喝水吗?我说人哪能不喝水?不喝水最多一星期就死了。岛主立马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打量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就不辞而别了。

第二天一早,我都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屋外一阵阵的喧闹,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我走出屋,见岛主带领一支送亲的队伍等候在门口,花轿红得刺眼。见我出来,岛主对我说:身为这里的岛主,我决不能容忍我的子民不开心、不幸福。昨天我想了又想,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缺少一个妻子,现在我把马将军的千金赐给你。岛主说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过后,岛主上前拉着我的手,说:别愣着啊,快来见你的老丈人,然后把大家伙迎进去。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对了,酒菜一会儿就有人送到。当时,我完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像个傻子似的被岛主拉到了马将军面前。马将军一脸的络腮胡子,生得五大三粗,见了我,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差点把我给拍跌倒,他说:好啊!你为我们岛上做出了如此突出的贡献,我为我女儿有你这样杰出的丈夫而高兴。说完,他仰天大笑。那笑声令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那笑声,似曾相识。

这段莫名其妙的婚姻让我感到压抑,尽管我的新妻子长得很漂亮,但她那僵在脸上的笑容总让我感到不自然。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给她分床而睡,甚至不交流,有时候一天到晚我都不会主动找她说上一句话,她也不恼,依然每天有规律地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做这些的时候,她总会唱上一些我听不太明白的歌曲。有一段时间,我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想也没用,我应该适应新的生活,我不能这么没心没肺地冷落我的妻子,尽管她是岛主强加给我的,但在这里,我们毕竟是合法夫妻。鼓足勇气后,我终于跟我的新娘圆房了。

她不是处子之身。你们年轻人可能会笑我迂腐。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很在意这个。我问她把第一次给了谁,她说:哪有处女当新娘的道理啊?说完还咯咯地笑。我又问她把第一次给了谁,她说:我是大将军的女儿,当然是给岛主啦。我瞬间有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倒是她很大方,见我一言不发,就问我: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好多女孩子想给岛主还没机会呢!只有王公大臣们的女儿和妻子才享有这种特权,其他女孩子,根据地位,有的给伍长,有的给什长,有的给佰长,有的给千户,大家都很高兴啊。不过也不是乱给,他们都要戴安全套的,安全套是用鱼鳔做成的,很结实,不会怀孕的。岛主说了,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后代变成傻瓜,要保证岛上居民的聪明与强壮……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晚上都在问自己,我究竟到了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碰过她那肮脏的身体。有一天,马将军,也就是我的老丈人来家里吃饭,一脸的兴奋,手里拎着一个铁箱子。他问我:你的病还没有好吗?我反问他什么病。他说:岛主说你的面部肌肉有问题,经常会做出一些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表情。我哭笑不得,只能敷衍他说快好了。吃饭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这一仗,他们又大获全胜,没有人员伤亡。我感到纳闷,这海岛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他们跟谁打仗?其实,这个疑问我老早就有了。既然岛上人人都那么幸福,又不可能遭到侵略,养那么多军队做什么?酒过三巡,马将军说:你来岛上时间不长,很多事你不清楚。我们岛上的居民能够安居乐业,除了因为岛主领导有方之外,还因为大家都喝无忧泉的水。这泉水是我们的镇岛之宝。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外面的人知道了这里,就想夺取我们的泉水。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善良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们誓死保卫我们的岛,守护我们的泉水。只要有外面的船来侵犯我们,我们就跟他们干到底……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还有啊,我的好女婿,你可是上天赐予我的最贵重的礼物啊!你发明的黄色炸药,大大地增强了我们的军事实力。只要丢上几个炸药包,对方就没有还手的能力了。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仅炸了他们的船,杀了他们的人,还抢了他们的东西为我们的子民谋福利。说完,他神神秘秘地打开铁箱子,说是要给我们看看他新缴获的战利品,并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他说,那是一辆折叠自行车。我将它取出来,骑给他看。他欢欣鼓舞,放声大笑,笑的时候左手还不停地甩来甩去。这一次,我认出了他的笑声。

他……我的老丈人……他就是杀死我妻子的凶手。尽管他杀害我妻子的时候蒙着面,我看不见脸,但这笑声,还有甩左手的动作,跟此刻一模一样。顿时,我感到天旋地转,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在计划着如何报仇。最后我决定,配置毒酒,毒死他。可是我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他们放逐了。岛主说我已经病入膏肓,面部表情变得狰狞可怕,跟那些侵略者一样。他决定让我到围墙外生活,喝这里的泉水,等我将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了再接我回去。

被放逐后,我才知道,这外面的泉水跟里面的不一样。我在这外面一住就是几十年,我记不清是哪年哪月的月中,他们再次出城招募岛外的人,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马将军死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死,我的仇人已经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也曾想过放弃报仇,离开这里,可这做起来更难,但凡从周边海域经过的船只,都被他们炸沉了,无一例外。可是隨着时间的积累,我想明白了,我的仇人绝不止马将军一个,岛内的所有统治者,岛主、各级官员以及士兵,他们都是我的仇人。马将军说过,他们不仅杀人,还越货。我搭乘的那艘船里,装满了钢材。我相信,它们被用在了岛内的每一辆车、每一艘海盗船上了。还有岛内的那些普通民众,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犯下了滔天罪行,却自以为活得很幸福。如果我能摧毁那眼无忧泉,或许就能让里面的百姓看清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做不到,而且就算我做到了,我也没法为他们提供维持生命的淡水。

王岩老爹讲完他的故事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看了看洞口,重新拿起他的弩,走到吴二虎面前,说:小子,对不住你了,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吴二虎此刻头脑异常清醒,说: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战友。

我没有战友!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他们杀死了斯基,那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们已经成了我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战友。

王岩老爹想了想,说:少来油嘴滑舌的这套来糊弄我!你那朋友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我都跟你们说过了,他们只有在月中的时候才会出来招募你们,他却想早早地进入魔窟。死有余辜!

我没有糊弄你。不管怎么说,他们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现在我们身在同一战壕内,你是我的长官,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王岩老爹不再用弩对准吴二虎,却依然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快步地走到洞内的一个角落,拿出一个早已掉了色的军用水壶递给吴二虎,不容商量地说:喝了它!这是我配置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喝了之后也没什么感觉,毒性扩散得非常慢,按照一般人的体质,一个月后才会毒发,到时候如果没有我的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吴二虎接过水壶,二话没说,一咕噜喝了大半。

离开山洞的时候,王岩老爹反复叮嘱吴二虎:千万别将我们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会提前杀死你!

往后的半个多月里,吴二虎都按照王岩老爹的安排生活。白天的时候,他像其他岛外的人一样,帮助王岩老爹晒鱼,或者用王岩老爹自制的石铲整地、移栽芭蕉树苗。每隔一个晚上,他和王岩老爹前后进入那座山洞用海水提取淡水。这期间,又有一男两女被冲到岛上来了。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是遭遇了海盗后船上仅有的幸存者,可他们一想起海盗的事情就哭天抢地地喊头疼。由于没有再饮用这外面的泉水,吴二虎不像其他人那样一想起过去的事情就头疼——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学会了得过且过,不去想那些让人头疼的事情——但他也不知道王岩老爹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是什么。王岩老爹只向他交待过一件事:下次他们出来招募时,你要记住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每一个细节,然后如实告诉我。还有,你要想好能令人信服的不加入他们的理由。如果你加入了他们,我就没法给你送解药,而你也未必能出来,到时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招募的日子说来就来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城内走出来,前面是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着正步。后面是一群女人,从穿着上来看,医生和护士居多。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子被簇拥在中间,穿着王岩老爹描述过的那种奇怪的唐装,年龄看上去比吴二虎稍小一点。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小跑着,跟他并排前行,看上去像一个东方人与西洋人结合生下来的混血儿。他们来到沙滩后,那个小老头走上前,宣布一月一次的招募仪式正式开始,并命令吴二虎他们磕头谢恩。岛外的人面面相觑,愣着没动。这时,青年男子走上前,示意小老头闭嘴,然后笑着说:他们还没有进城,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不要紧,等完成仪式后再谢恩不迟。你先宣布本次入岛的规则吧。小老头领命,说了声“是,岛主”,然后就开始宣布:从本月起,只有在沙滩上的帐篷区内生活了一个月以上的人才能进入岛内。这期间,食物和水的问题需要你们自己解决,我们免费为你们提供帐篷和充气床,还有医疗服务。他顿了顿,咽了口口水,然后指着队伍最后面的女人们说:她们,都是岛上的医疗精英,需要的时候,你们只要站在城门的警戒线外喊一声,我们就会派她们出来帮助你们。

顺着小老头手指的方向,吴二虎看见了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尽管戴着口罩,但那双眼睛,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他的女朋友吴丽娅。吴二虎感到胸闷,心脏都快蹦了出来。同时,吴丽娅也发现了他,两人默默地对视着。这时,岛外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报名加入他们了,最先报名的是一个月前刚生完孩子的那位少妇。整个仪式其实很简单,报名的人走到那位年轻的岛主前鞠躬,岛主让其平身,并笑着致欢迎词。前者期期艾艾,后者满面春风。然后前者去旁边排队。很快,帐篷区内就只剩下吴二虎和那三个新来的了。见吴二虎站着不动,岛主问道:这位兄台,据我所知,你上岛的时间已经够一个月,已经具备了加入我们的资格,你还犹豫什么呢?吴二虎说:我在等两个人。岛主指着新来的那三人问道:是他们吗?可他们是三个人,不是两个。吴二虎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等的人一个叫吴丽娅,一个叫张海琼,我将她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却怎么也想不起她们长什么样。这时,吴丽娅终于忍不住跑上前来,摘下口罩,与吴二虎相认。她说:二虎,我就是吴丽娅啊!我们是一起到这里的,只是我比你早醒了两天,就先进入岛内了。吴二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装出一脸狐疑的样子,把吴丽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问:你是吴丽娅?吴丽娅说:是啊,二虎,你怎么会连我都认不出来呢?吴二虎又问:二虎是谁?吴丽娅一听,笑得前翻后仰,说道:你真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哈哈……那些岛内出来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吴二虎等他们笑完,说:就算你是吴丽娅,那张海琼在哪里?我要见她。吴丽娅说:张海琼?大概死了吧。谁知道呢?吴二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吴丽娅又是一阵狂笑,说:你越来越逗了!岛主接过话,说:看来这位兄台的确有趣,既然你执意要等那位张海琼,那就悉听尊便吧。好了,我宣布,本月的招募仪式圆满完成,大家打道回府吧。岛主说完后,岛内来的人集体向后转,往围墙那边走去。吴丽娅频频回头。小老头推了她一把,说:别看了,等他把该忘记的事情都忘记了,自然就会加入我们了。

当晚,吴二虎去见王岩老爹,还没等他开口,王岩老爹就对他说:演得不错!你小子,比我想象中的机灵。吴二虎说:您是怎么知道的?王岩老爹说:当时,我就躲在之前斯基住的那顶帐篷里,外面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跟岛内人的,就得斗智斗勇,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你还保留的有记忆。不过……哎!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是我对不起你!本来你可以跟你的吴丽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是我让你淌了这趟浑水。哪里的话?吴二虎说:看得出来,丽娅她变了,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吴丽娅了,你都看见了,她说张海琼死了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还笑。她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王岩老爹轻微地笑了笑,说:老爹我不傻,看得出你小子是有心机的人。你这么说,无非是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老爹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现在就把解药给你。王岩老爹说完,从身上的一个竹筒里倒出一颗脏兮兮的丸子递给吴二虎,说:吃吧,为了使口感好一点,我特意做成了芭蕉味,可惜,這里只有芭蕉,如果能弄到其它水果,口味肯定会更丰富一些。同时,他自己也吃了一颗。下咽后,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喝下的毒药目前为止根本就没解,你吃下的药,只能一定程度延缓毒发的时间。我当时配这个药,是为了毒死马将军,没想过还要配什么解药。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配出真正的解药的。而且你也不亏,因为那毒药我也喝了,只有以身试药才可能配出解药。现在,我们就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吴二虎听完,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离开石屋前,王岩老爹吩咐吴二虎,接下来的几天早点起床,沿着海岸线到处转转,说不定能捡到一些好东西。

第三天早上,吴二虎果然在沙滩的西边捡到了一些有用和没用的东西:一副潜水镜、一个泡沫救生圈、一只撞瘪了的铝合金真空保温杯、一瓶橙汁饮料、几个空塑料瓶、和一口拉杆箱,拉杆箱里有两套西装、两件男士衬衫、一条男士三角裤、一条领带和一盒避孕套。他将这些悉数送到王岩老爹的石屋里。王岩老爹也有所发现,他找到了三具尸体,两具是人的,还有一具是一条苏格兰牧羊犬。他将那兩个死人埋了,将死狗烤来吃。吴二虎进屋的时候,狗肉已经有五六分熟了。见吴二虎进来,他问他有没有发现活人被冲上沙滩。吴二虎说没有,王岩老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这个小兔崽子,比他爹还要心狠手辣!

谁?吴二虎问。

还有谁?就是那个年轻的岛主呗。

他怎么心狠手辣了?

哎!你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根据我这几十年的观察,平时他们只派几艘船巡逻,要是遇上了别的船,就顺便杀杀人越越货,但每次招募仪式后,他们的海盗部队都会大规模出动。月圆的时候海上浪大,更有利于他们打劫。以前那个老岛主在位的时候,或多或少总会有人活着冲到沙滩,这次竟然连一个活口都没有。这小王八犊子刚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吧?我记得上次招募的时候,都是他老子来的。没想到他刚上台,就已经显示出了他更为血腥的手段。哎,这事儿说到底还得怪我啊,要是当初我不给他们研制炸药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您也不必太自责。吴二虎安慰道:您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未必准确,就像您说现在的岛主是老岛主的儿子一样,都只是推测。您想啊,您都已经离开岛内几十年了,想必那老岛主也一把年纪了,就算他拥有岛内所有女子的初夜权,也是有心无力,怎么可能弄得出这么年轻的儿子呢?

或许是他孙子吧,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王岩老爹说: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岛主是世袭的,自古都是老子传儿子,没有传位给孙子的说法。我们在这里争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应该想办法阻止他们的罪恶行为!依我看,你那个女朋友是最理想突破口。下次招募的时候,你想办法接近她,争取套出点有用的消息。

吴二虎点头,并旁敲侧击地提醒王岩老爹,希望他早日配出解药。

王岩老爹的解药还没有配出来,但那些芭蕉味的药丸尚能维持他们的生命。转眼又到了招募的时候了。这一次,因为被招募的对象只有四个人,岛主本人没来,只来了以那个混血小老头为首的十几个人。

吴二虎还在琢磨着,如何从吴丽娅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没想到的是,吴丽娅竟然从队伍中出列,拉着他的手,一起钻进了帐篷里面。她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

岛主恩准我单独跟你谈谈。

“恩准”一词显然引起了吴二虎的反感,他讥讽道:我第一次听人说恩准说得那么开心。真是长了见识了!

二虎,我不知道我们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我带了笔和纸,希望你能将我接下来要讲的话记下来。

她将笔和纸递给吴二虎,两人的谈话正式开始。吴丽娅说: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进行对外招募了。岛主得知你是我的男朋友,他才深明大义,让我单独找你谈话的。张海琼是死是活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只要你能加入我们,咱俩就能在这里重新开始,过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可能你还不知道,但是没关系,我告诉你,围墙里面,生活中天底下最幸福的一群人,大家无忧无虑,根本不知烦恼、忧愁为何物……

是啊!吴二虎打断她,说:每个女人都要将自己的初夜权交给她们的长官,多幸福啊!

难道不幸福吗?吴丽娅反驳道:你不是学人类学的吗?入乡随俗的道理总该懂吧?再说了,初夜都是要戴套的,这是制度!我来了之后,又对鱼鳔安全套进行了改良,已经闻不到腥味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我……我猜的。

这都能猜到,你不写小说可惜了。我就知道你有这种才华。我已经跟岛主说过了,说你可有学养了,只要你加入我们之后,就让你当老师,传播知识,岛主已经恩准了。

我学的那些知识,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一想就头疼。

没事儿的,记得多少是多少。这才两个月,不会全部忘记的。你不是还记得我跟张海琼吗?

是啊,我记得你们俩的名字,可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等你加入我们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说你是我女朋友,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吧?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我原来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是岛上的著名医师。我不仅帮人民群众改良了避孕套,还提高了婴儿的成活率,从而有效地提升了人口的增长率。我没来之前,由于种种原因,岛上的绝大多数婴儿一出生,笑着笑着就死了,是我找准病根,对症下药,解决了这一难题。攻克了这一难关,岛主就再也不必担心人口负增长的情况了,也就没必要再对外招人了。

所以你们就可以乱杀无辜了?

我们都杀谁了?那些侵略者吗?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善良的人就活该被恶人欺负?

吴二虎不想再跟她辩论下去,他担心话多了会说漏嘴。如果说漏了嘴,就算吴丽娅没注意到,王岩老爹也不会放过他的。他说:反正没有张海琼的下落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张海琼,她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说一千道一万,要怪只能怪你那个破家乡吴家咀,不然我们也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想啊,如果我们一出生就在岛上,就不会有人阻止我们恋爱、结婚,张海琼也就不会至今下落不明了。是老天要成全我们,是天意让我们在这里团聚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吴家咀是哪里?吴二虎已经无言以对了,只得继续装失忆。

吴家咀——吴丽娅想了想,说:二虎,你还是赶紧跟我走吧,不然的话,你将忘记更多的事情。错过了这次招募的机会,你就只能像那个老疯子一样,在这外面孤独终老了。

老疯子?你是说王岩老爹?

是啊,那老疯子有病,才会犯贱,放着好日子不过来这里受罪。可是你不同,你身心健全……

吴丽娅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头就闯了进来,催促她该回去了。吴丽娅起身,并对吳二虎说:天堂有路你不走,我替你难过!那一刻,吴二虎分明看见,吴丽娅的眼里含着泪水。

吴丽娅他们走后,吴二虎去往王岩老爹的石屋,只见王岩老爹倒在血泊里,双脚一蹬一磴地在挣命。吴二虎慌乱地跑过去,想要扶他起来,被他用手势制止了。王岩老爹挣扎着告诉吴二虎,他们终于向他开枪了,他发现了他们的海盗船藏匿的地点,他还没想出摧毁他们的办法就被发现,他们一路跟踪到此,并向他下了毒手。吴二虎抱着他,嚎啕大哭,叫道:你不能死,不能死啊!你还没有配出解药呢。这时,之间王岩老爹的嘴角微微笑了笑,说:

我……我骗你的,你……你喝的不……不是毒药,是我……我蒸馏了几……几十遍后,得……得到的……纯……纯净水,你……你吃的药……药丸,其……其实是……是我做……做的糖丸,我……我这么做,是……是怕……怕你加……加入他们后,告……告诉他们,我……我的事情。你……你斗……斗不过他们,我……我就要……就要死……死了,你……你还是加……加入……

话还没说完,王岩老爹就断气了。往后,吴二虎一直住在他的石屋里。毕竟,相比起帐篷来,这里要稍微舒适一点。他再也没见到过吴丽娅。那些帐篷也因为长年没有人经管,陆陆续续地倒塌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吴二虎的皮肤都变成了古铜色,额头上堆满了皱纹。一天,一个被海浪冲来的年轻人找到了他,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说: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管它叫岛,管围墙里面的人叫岛内的人,管外面的叫岛外的人。岛内的人都是魔鬼!他们拥有一眼无忧泉,喝了能让人忘记所有的痛苦,岛外的泉水喝了则让人不能回想往事,一想就会头疼,以致于最后完全失忆,就连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记不起来。看见墙上的“王岩”两个字了吗?那是我的名字,为了不至于忘记,我将它刻在墙上,每天起床后都背诵一遍……

尾 声

尽管再没有人提起李聃这个名字,但我时不时还会想起他。我还保存着那本羊皮手卷。

毕业后,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写文案,不知不觉已经有五年了。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突然发现,这五年我算是白活了。我的那些同学,有的当了镇长,有的当了书记,就连当年专业课学得最差的那位,也已经成了知名的青年学者,而我却什么都不是。骑着一辆破电动车,老早起床上班,忙的时候还会没日没夜地加班,一个月的工资却不够买半平米房子。这座城市,每一个新楼盘的广告词都是我写的,却没有一套房子属于我。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真有这么一座岛,岛上真有无忧泉该有多好啊!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他们,只要不像斯基那样擅自越过警戒线,我就有机会过那种无忧无愁、春光满面的日子。反正,手上沾有鲜血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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