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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夺城夜之济南战役

2017-06-28李鹰张林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许世友济南国民党

李鹰+张林

济南是山东省政府、第二绥靖区所在地,也是津浦、胶济铁路的交会点和连接华东、华北地区的战略要地,更是国民党军在山东省腹地的最后一个设防城市。在蒋介石的眼里,徐蚌地区是南京的门户,而济南则为卫护徐州的重要堡垒。

1948年9月16日至24日,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兼代政委粟裕指挥济南战役,经过8昼夜的攻坚作战,全歼守敌,攻克济南,使华北、华东两大解放区完全连成一片,从而大大地改善了支援前线的条件,也为华东野战军会同中原野战军南下陇海铁路进行更大规模的歼灭战创造了有利条件。

中共中央指出,济南的攻克,“证明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击能力,已经是国民党军队无法抵御的了,任何一个国民党城市都无法抵御人民解放军的攻击了”。周恩来后来说:“三大战役的序幕是济南战役。”

调兵遣将

1998年在济南市著名风景区大明湖的清淤工程中捞出一批炮弹。经专家鉴定,这是生产于20世纪40年代的高爆杀伤弹。据附近的老人回忆,1948年济南战役时兵败的国民党守城部队曾向湖里丢弃了大量的枪支弹药,这批炮弹极有可能就是那时沉入湖中的。

日历翻回到1948年,当时的济南已经成为国共领导人共同关注的焦点。蒋介石告诫驻守济南的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济南决不可放弃,如有意外,你要负责!”远在西柏坡的毛泽东对周恩来说:“告诉粟裕,此役关系甚大!”

济南位于津浦、胶济两线的交叉点,南可以与徐州呼应,北能声援平津,是当时蒋介石在全国军事战略部署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支点。在国民党国防部的作战计划中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济南万一失守,不但徐州不保,国都南京也势必受到严重威胁。”

华野要想在1948年贯通华北、华东解放区,争得一个更广阔的生存作战空间,济南势在必得。

战争历来都是政治的延续。济南之战,双方在军事意义之外都看重它的政治意义。蒋介石说:“济南是山东省省会,是华东战略要地。为了使驻在青岛的美国空军不陷入孤立,不影响美国对我们的援助,济南决不可放弃。”我方考虑的则是,打下济南“可以震惊中外,民主人士更加靠近我们,必将大大提高解放区和全国人民的胜利信心与斗争毅力,给蒋介石反动派以惨痛的打击,以加速蒋统治的灭亡”。

在解放战争中和蒋介石已斗了两年的毛泽东用简单的加减法预测了蒋介石的失败。按他的计算,我军每年歼敌100个旅就有可能打败蒋介石。此时的毛泽东已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游击战,根据当时的敌我力量对比,他已开始谋划一举扭转战局,打出长江以北新天地的惊人设想。据此他把必须歼敌的数量按指标下达给各部队。按照“能者多劳”的原则,他分配给华野的数字是40个旅,而此时守卫济南的十多个旅毛泽东早已算在粟裕的账下。

这一仗,粟裕和王耀武是非见高低不可了。

粟裕,湖南会同县伏龙乡枫木树村人,未上过军校却熟读兵法,谨慎儒雅,有“军中第一将”的称号,时年41岁。

王耀武,山东泰安尚王庄人,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崇拜孙中山,忠于蒋介石,孝敬老母亲,有“黄埔三期第一将”之说;一生不沾烟酒,不近女色,研读兵书是他的最大的喜好,时年44岁。

王耀武原名王哲让,从军之后自己改名为“耀武”,由此可看出他对军人生涯的向往。家乡的老人还记得那个乳名叫“骡子”的王哲让。王耀武家老保姆孙秀英记得三奶奶(王耀武的母亲)很厉害,她说王耀武:“你就是条龙,我是虫,你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

王耀武真正扬名是在抗日战场。在南京保卫战、长沙会战,以及被何应钦称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战”的上高会战中,王耀武都战绩不凡。1945年4月,雪峰山一战使王耀武的军事生涯走到了巅峰,日军坂西一良中将被打得落荒而逃。正是由于这一战役的成功,王耀武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

在1945年的日军投降仪式上,当王耀武收下坂西一良的战刀时,驻扎高邮的岩奇大佐也把一柄紫光闪闪的佩刀双手举过头顶交给了粟裕,并说道:“谨将这柄远祖相传的紫云宝刀敬献给仰慕已久的中国将军!”

“不是冤家不聚头”,说来粟裕和王耀武已是老相识了。红军时期的谭家桥一战王耀武使粟裕败走麦城,而1948年的莱芜战役,粟裕又一刀砍去了王耀武手下6万名“弟兄”,连副司令李仙洲也成了阶下囚。

当华野分成内外线兵团作战的時候,经验老到的王耀武预感到济南将成为共军的攻击目标。果然,外线作战的粟裕在豫东战役还未结束时,就接到了中央要许谭兵团攻打济南的电报。

《粟裕传》编写组成员温镜湖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济南战役在1948年初豫东战役之前就已酝酿,粟裕提出三个纵队暂不过江。豫东一战消灭了敌人9万多人。粟裕对战争规律的认识又深了一步,认为我军打歼灭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势必造成决战。4月18日,提出打完豫东之后相机攻济南。”

而早已把这一仗列入计划的粟裕此时却有他的担心和顾虑:一是部队疲劳难以连续作战,二是敌人有强大的援兵。特别是仅靠许谭兵团难以阻敌援军,弄不好不仅“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粟裕认为,夺取济南,是必须兼顾攻城与打援双重任务的复杂作战。

兵力使用重点放在哪儿?有人认为应该放在攻城上,打援不应用很多兵力。这个想法符合我军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惯用战法。但在此时的济南,攻城部队万一被援敌合围在城下,后果将是致命的。反之,将重兵用于打援,如果济南城久攻不下,华野将被困在山东战场,结果同样不堪设想。已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毛泽东设想了三种结局,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济南打不下来,援敌又消灭不了,形成僵局。

最终,毛泽东与粟裕拿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计划——攻城与打援同时进行。这个计划一反“一真一假,一虚一实”的传统打法,将32万人的华东野战军兵分两路组成攻城集团与打援集团。粟裕亲自兼任打援集团总指挥。这是在军事指挥上推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毛泽东和粟裕一生中极少有的真攻实打的分兵作战。按原渤海军区十三团三营九连指导员宋青渭所说:“只有真攻城才能真打援,只有真打援才能真攻城。”

1948年初秋,济南上空战云密布,一向闻战则喜的王耀武此时却与以往不同。当南京的国民党统帅部正在为我军的战略意图到底是真攻城还是真打援而争论不休的时候,王耀武已经判断出这两点都是真的。他专门飞往南京陈述自己弃济南而守徐州的战略构想,却遭到蒋介石的训斥。《淮海战役》作者丛正里称:“王耀武主张放弃,将守济的10万国军撤至徐州以北,他的见解与美国顾问团团长意见一致。但蒋介石非要固守,批评王耀武不从大局着眼。蒋介石认为放弃济南政治上不好听,军事上不能接应青岛。”更重要的是,如果济南丢失,将使在元旦讲话中踌躇满志、声言一年内消灭共产党军队的蒋介石再一次陷入尴尬境地,也将严重影响国民党军队的士气。

假若按王耀武设想的兵力配置,弃济南而守徐州,建立起一条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郯城,西到开封郑州的防线,既可成为一道坚固的屏障,又可成为进攻的火网,进无后顾之忧,退可力保南京,可谓游刃有余。

王耀武只是一个军人,而蒋介石是一个政治家,他不得不从全局来考虑一城一地的得失。为了确保守住济南,精明的蒋介石已经拟订了一个周密的济南会战计划,就等着前来攻城的共产党军队自投罗网。这个计划就是:一旦济南打起来,严阵以待的黄百韬第七兵团、李弥的十三兵团和邱清泉的第二兵团约17万人,将立即从陆上和空中北上增援济南,与王耀武率领的11万人的军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在南京吃了定心丸的王耀武,回到济南后一心一意做死守的准备。他根据多年的实战经验,凭借济南城的地形地貌,筑成了纵深约20里、总面积600余平方公里的永备性防御体系。这个防御体系是在日伪原有城防工事的基础上,分为五道封锁线,筑有钢筋水泥堡垒群,挖有外壕,架有铁丝网,还有两道城墙与护城河、地堡、交通壕、夹壁墙等连贯结合。济南城墙有十几米高,城墙上很宽,能并排开两辆汽车。面对如此坚固的防御体系,美国顾问团非常满意。王耀武手下的师长曹振铎说:“如此强大的工事,就怕共产党不来。”

此外,王耀武懂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亲自拟定了提高士兵素质的作训科目。陈诚对王耀武赞叹道:“生铁到你手里也可炼成钢!”

严峻的形势让毛泽东出言谨慎,据说他当时对着军事地图看了很久,才向周恩来说出了一句沉甸甸的话:“攻打济南将是一次严重的作战。”此时的华野攻城部队也针对济南的高大围墙开始了大练兵。原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三营七连指导员彭超回忆说:“在泰安三口寨练兵,练送炸药、爬城墙、在城墙顶上拼杀格斗,练了有一个月。”

9月,在作战技能与心理上做了充分准备的几十万华野大军,按攻城和打援两大部署全部抵达指定阵地,兵围济南,只待统帅部一声令下。就在这时,毛泽东突然从与华野的来往电报中发现自己内定的攻城总指挥许世友不见了踪影,立刻发电报询问:“许世友哪里去了?”原来许世友的后背由于天天骑马出了毛病,当时在胶东养病。

许世友,河南省新县许洼人,在少林寺学过8年拳脚。他作战身先士卒,一生有三大爱好:喝酒、打猎、收藏地图。济南战役时许世友42岁。有人讲许世友指挥作战,细心起来,他什么都管,可一旦粗心起来,任务下达后天塌下来,他也不问。

许世友的战前动员在中外军史上找不出第二人。原九纵侦察营一连文书王智民記得许司令战前动员很有意思:“狠劲地打,棺材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打光了也不要紧,咱后面还有民兵。”

私塾老师当年给许世友取的名字叫仕友,意思是要与官宦为友;二十年后毛泽东为他改名世友,意思是做全世界的朋友。许世友因受张国焘牵连差一点成为刀下鬼,是毛泽东救了他,从此两人之间的信任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当然,毛泽东选择许世友作为攻城总指挥,不仅仅出于个人之间的情感,还因为许世友能打仗,而且许世友带领的部队多是山东人,敢打硬仗。

看穿了对手底牌的双方都各自做了充分的准备,攻方声言“攻必克”,守方声言“守必胜”。

对攻方来讲,如果能将济南攻下,将成为当时国共双方大决战的重要开端。对守方来讲,如果能守住济南,将为当时已退入守势的国民党军队注入一剂兴奋剂,更能聚歼一直让蒋介石头痛的山东共军。

兵对兵,将对将。许世友把攻城部队分成两个兵团,西部主攻是宋时轮,东部助攻是聂凤智。

宋时轮,1907年生于湖南省醴陵县黄村,1926年入黄埔军校,曾任红军大学分校校长和红军大学教员,时任华野第十纵队司令员。聂凤智,1931年生于湖北省大悟县,没上过学,在战争中学习和锻炼,时任华野第九纵队司令员。

王耀武也把兵力分成东西两个兵团。西部是吴化文,东部是曹振铎。吴化文,原籍山东掖县(今莱州市)。1920年从军于冯玉祥部,是北京陆军大学的科班生。济南战役时44岁。曹振铎,山东夏津人,1925年入黄埔军校, 时年41岁。

1948年9月16日晚,正是农历中秋团圆节的前夜。此时国共两军的几十万官兵都在寂静的夜晚中不安地等待。午夜零时,决战开始了。发布完攻击命令,识字不多的许世友在指挥部里研读着一张张电报,观看着标有红蓝两色和圈圈点点的地图。攻城14万人对守城11万人,在人数上我军并不占优势,而按常理攻守之比至少应为3比1。而且这一带是广阔的平原,对拥有现代化运输装备的国民党军队来说,从徐州到济南的路程是用小时来计算的,一旦敌人来援,我军打援部队能否顶住那支由坦克大炮组成的钢铁洪流、能顶多长时间,都是决定整个华东野战军命运的关键问题。

就在此时,许世友突然发现,自己发布的作战命令被人擅自改动了。擅改作战命令的是原定助攻东线总指挥聂凤智。原九纵作战科科长刘岩清楚地记得这一幕:“聂司令员跟我说,刘岩,把命令改了,把‘助字改成‘主字,这样,我们助攻就成了我们主攻了。”聂凤智夫人何鸣如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替聂司令担心,他改了命令,万一打不下来,开除党籍、撤职不说,战士要受多大损失。”

在我军战史上,争当主攻屡见不鲜,但擅自改命令却极为少见。可这一次,按惯例早该跳起来大发雷霆的许世友却没有发脾气,他只对手下人说:“这就是牛刀子战术,东面一把,西面一把,一起往里插,搅乱他的五脏六腑。”

谁也没有想到,聂凤智的这一私改军令,打乱了王耀武早已策划好的“守株待兔”的部署。大战一开始,王耀武就判断出西面是共军主攻的方向,因为西面有空中通道,争夺飞机场是关键。但当东面也打得激烈时,王耀武开始怀疑自己判断的正确性了。这一下可苦了担负机动增援任务的国民党守城预备队,他们一会儿被命令紧急援助城东,一会儿又被命令紧急援助城西,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兵家一贯讲究,不论进攻还是防守都要居高临下。守卫与进攻济南东城外的茂岭山制高点,就成为夺城的第一个焦点。 在这一点上,科班出身的王耀武早已做了精心的准备。茂岭山被国民党视为济南城的东大门,这个工事是由美国顾问团指挥修筑的。修好后用炮试打,不行就再修,最后经过试射岿然不动。王耀武亲自到茂岭山观察过,说:“你们一定要守半个月以上,守不住这个山,你们太无能;假若共军来攻,要将其消灭在茂岭山下,济南城外。”

面对这样的工事,大战前曾以一句“只要两个星期就可拿下济南”而语惊四座的聂凤智也一时犹豫了,两次询问作战参谋:“能不能一夜拿下茂岭山?”

原九纵作战科科长刘岩回忆说:“聂司令两次叫我,我一下子也不好说。我骑马下了部队,一到王景昆的那个部队,墙上贴满了决心书,真有血书。”当年写了血书的战士,有许多在战斗中真的没有回来,因为那是一场真正的血战。原华野老战士张希来记得当时国民党军不用炮,直接提着85炮弹扔,这种炮弹一撞击就炸,比手榴弹力量大,半径达15米。

山上的夹皮墙工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人用过的,里面可以走人,外面有射击孔。草木不生的茂岭山,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作为遮挡的物体,送炸药的士兵全都暴露在敌人的火力网下。一批倒下了,又上来第二批……那惨烈的场面让许多身经百战的军人都感到心在颤抖。九纵二十五师七十四团经受了前所未有的伤亡,团长王景昆痛心疾首:“我这个团伤亡了1256个人,我们团连以下干部绝大多数牺牲或负伤。”

能准确计算出钢筋水泥工事可以抵抗多少炮弹破坏的国民党军人,却没有计算出共产党军人的精神力量。在我军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下,王耀武原计划可守半个月的茂岭山防线在一夜之间崩溃了。紧接着,茂岭山旁边的砚池山也被拿下。至此,济南东城外的两扇大门被打开。由东向西望去,济南城区近在眼前。

宋时轮率领的第十纵队以防守坚如铁壁而著称,在战场上就有“排炮不动,乃是十纵”的说法,此次担任西线主攻。

据《宋时轮传》作者穆俊杰了解:“济南战役最初设想是让宋时轮担任打援,但宋时轮考虑很久,去找粟裕,至于他们是怎么谈的,外人不知道,但最后曲阜会议上宋时轮当上了西线总指挥,打主攻。”

此时站在军阵对面的就是那位一会儿说要起义一会儿却又命令拼死抵抗的济南西线守备官吴化文。

1929年蒋冯战争中,吴化文随韩复榘投靠蒋介石,这是吴化文的第一次变节;1943年抗日又投日是吴化文的第二次变节,并在鲁中南制造无人区,犯下了弥天大罪;1945年他再一次被蒋介石收编,投入内战。在和共产党作战的过程中,他因自己不是蒋介石的嫡系而感到前途渺茫,这让我党的地下工作者看到了契机。

原华东军区政治部联络部特派联络员李勇烈回忆说:“最早是华东军区联络部刘贯一部长,在兖州接触他的,从1945年华东军区就对吴化文进行了政治争取。”

吴化文一直在犹豫。吴夫人林世英回忆说:“他说我跟八路军打了那么多年,打的时间很久,他们以后会不会跟我算账呢?他顾虑这些。另外顾虑自己的生命有没有保障,会不会有工作,再就是保障家庭财产。结果这边全答应了。”得到满意答复的吴化文表示愿意考虑起义,并约定与我方电台联络的时间。然而我方并没有收到他的来电,原来是因为生性多疑的吴化文又将天平倒向了蒋介石一方。那几天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做他工作的地下党员也不得不耐心等待。

当吴化文得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时,他终于发怒了。林世英记得:“他把手枪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放:‘妈的个×,你押牌九,你两头押!我也没害怕,我跟女儿讲:‘你拿草纸给我,我要上厕所。”在厕所里,林世英给她的表弟李昌言(受我党指派做吴化文工作)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

就在吴化文举棋不定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刻,他在办公室发现了一封带着手榴弹的信,无异于火上浇油。原华东军区政治部联络部特派联络员李勇烈回忆说:“吴化文以为是我干的,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跟我讲:‘我这个人是讲义气的,我打了十几年了,你把要挟信手榴弹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还怕这玩意儿?我就把字条拿过来拆开看,上面写着这么几句话:‘济南已在我军包围之中。凡爱国之将士,要及早觉悟,顽固打内战死路一条。这时吴化文把手枪掏出来,把子弹推上去,对着我就要开枪。我说:‘吴师长,你先别动手,等我把话讲完……”面对吴化文的枪口,李勇烈稳住情绪,选择了最能打动吴化文内心的话语,句句都触到他的难言之处。

吴化文又一次被说动了,说再过两天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一个女人的出现又使吴化文决心大变。林世英回忆说:“这时候吴化文的第二个老婆赵华珍来了。原先我都把家里的房子腾出来了,她却不来住,她是戴笠的干女兒。”

赵华珍带来蒋介石已派援兵增援的消息,本已死心的吴化文又看到了希望。我方人员终于等来了吴化文的回音,但那不是起义通电,而是射过来的炮弹。宋时轮发火了,命令西线部队向吴化文部发起猛烈攻击。此时是战是降,吴化文想到了求神问卦。在趵突泉的吕祖庙他求了一签,上写着一首打油诗:“波涛一小舟,水尽到滩头;展开冲天翅,勋业升王侯。”算命先生劝他远走高飞,另操大业。吴化文又惊又喜,他哪里知道这又是我地下工作者使用的计谋。

西部的第一道防线是常旗屯。战斗打响后的第二天,当我方部队开到吴文化阵地前沿,根据协议令他撤离时,他置之不理。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一天国民党援兵真的来了,那是从飞机上下来的7个连。吴化文向部下大喊道:“打!只有打才有饭吃!”

王耀武命令向常旗屯外的玉符河开闸放水。战士们蹚着齐腰深的水向前冲。当西边的第一道防线被攻下来时,地下党抓住时机,对吴化文晓以利害。

面对着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攻城部队,吴化文又犹豫了。

9月18日夜,吴化文做出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决定于战场起义。事先他都没告诉自己的儿子吴哲民,他说:“你是黄埔军校的学生,老子对你吃不准,万一你走漏了消息把老子出卖了怎么办?”

吴化文担心手下的那些军官不会同意他的决定。原国民党九十六军独立旅参谋长高来斌回忆说:“吴化文见我来了问我:‘济南守不住了,你咋办?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以为他试探我,有点害怕。这时候静得连手表走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吴化文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手下的一个团长在会后向王耀武告密。此时吴化文两万多人的部队正在集结。万幸的是,那个团长被王耀武怀疑是共产党打入内部的人。当那位团长提出把他的团队拉回城里时,王耀武怀疑他是想做攻城的内应而拒绝其入城。直到第二天吴化文手下的一个副师长跑回来证实此事,王耀武才如梦初醒。而这时的吴化文已将部队拉到我军后方,阵地已交给解放军。这件事的影响远比此役的战果要大得多,因为它对我攻城部队的士气无疑是一种鼓舞,而对守城的国民党军队的士气则是重重的一击。许多年以后,吴化文在青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辈子做的坏事太多,只有济南起义算是一件好事。”济南战役结束后,吴化文率领的部队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五军,他被任命为军长。这支部队以后参加了淮海、渡江等战役。在南京“总统府”门楼上升起红旗的就是这支部队一○四师三一五团的官兵。

济南西边防线一破,西郊机场被我军占领,国民党一直向济南空运增援部队的行动被迫停止,至此济南城断绝了一切外援通道,剩下的就是双方军人比决心、比勇气的最后一战。

9月20日,华东中央局、华东军区、山东省政府联合发布《济南战役总动员令》。在这份总动员令的最后赫然印着10个字,这就是1948年秋天在山东大地上惊天动地的声音——“打进济南去,活捉王耀武”。

八天八夜

1948年9月17日,济南外围“东大门”茂岭山失守,让王耀武大为光火。就在茂岭山发生激战时,指挥官朱国华正与家人在济南城内中秋赏月,他没有想到解放军会选择这一良辰开仗。他也因此失去了过中秋节的机会,一向温文尔雅的王耀武再也不能容忍部下的失职,将他就地枪决。

如果说茂岭山、砚池山是济南的东大门,那么甸柳庄和马家庄就是大门的门槛。王耀武向东线的总指挥曹振铎下达了死命令,决不能让共军跨进门槛一步。也恰在这时,王耀武盼望已久的援军从天而降。

战役打响后几个小时,王耀武接到蒋介石的电话,希望他与守城官兵抱定与济南城共存亡的决心,并说已督促援军向济南迅速前进。这次蒋介石没有说空话。第二天,满载援军的运输机群飞临济南上空。

此时,援军的到来,对作战双方心理上的鼓舞与威慑都是巨大的。粟裕命令攻城西线司令员宋时轮,必须冲破一切拦阻,火速向飞机场前进,并想方设法将大炮推到射程以内,轰击飞机场。

运送增援部队的飞机刚刚卸下7个连的兵力,呼啸而来的炮弹便开始在飞机跑道上炸起一团团的烟雾。济南的空中通道也被切断了。

王耀武亲自到机场迎接落地的7个连。援军就是王耀武凭之起家的、一年前在孟良崮被全歼后在蚌埠重建的七十四军。王耀武握住援军团长刘炳昆的手,说了一句差点没让他掉泪的话:“有你们在,就有我王耀武在。”

增援部队的到来,让守城的国民党军亢奋起来。王耀武命令援军从飞机场跑步增援马家庄,配合守军向我攻城部队发起猛烈反击,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在敌人增加火力的时候,聂凤智也调拨出部分力量增援马家庄。

那场血战给王耀武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几十年后他在回忆录里写道:“十九旅的旅长赵尧见解放军兵力增加,即亲率部队反击,企图将解放军打出马家庄。解放军利用房屋以猛烈的火力阻击十九旅的前进。十九旅也利用房子打洞,向解放军发起攻击。每房必争,战斗甚为激烈。战至午后,十九旅旅长赵尧负伤,官兵伤亡甚众,死尸累累,伤兵后运,络绎不绝。”

甸柳庄和马家庄相继被攻破,意味着我军已跨进了济南大门的门槛。

19日夜,当王耀武得知西线吴化文率两万余部下弃他而去,确实紧张了一下,一度发电给蒋介石要求率部突围。但王耀武不愧是个军事行家,很快镇定下来,一番调兵遣将,一夜之间就将因吴化文起义而敞开的济南西大门重新严密地堵了起来。第二天拂晓,不得不停止大步前进的西线攻城部队发现,面前是国民党严阵以待的阵地,阵地前可以用来隐蔽的房屋被一拆而光。

就在这时,王耀武接到了蒋介石打来的电话。蒋介石一面在电话里严令王耀武“将阵地缩短,坚守待援”,一面严令援军“星夜前进,以解济南之围”。已重新稳住阵脚的王耀武又沉下气来,他按照蒋介石的要求做到让对手“吃不掉”“啃不烂”。

9月20日,开战后的第4天,我方接到情报,国民党援军来了。

徐州方面总指挥杜聿明原本盘算着让增援部队等到战役进行到第5天时才出动,那时攻守双方必已搏杀得精疲力竭,他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但在蒋介石的一道道严令下,他不得不指挥位于商丘的国民党第二兵团,位于徐州附近的第十三兵团、第十六兵团集结出动,向着激战中的济南城冲来。至此,蒋介石早已制定的济南会战计划开始实施。蒋介石向增援部队发出了严令:“济南守军陷入苦战决死待援危急存亡关头,各部队应恪遵命令,迅速行动,密切联系相互应援,形成局部优势,求匪决战。所部抱必胜信念,有匪无我之决心,与匪决斗到底。”

尽管作为打援兵团总指挥的粟裕已做了精心部署,但远在西柏坡的毛泽东在来电中还是透出了担心,“望充分注意阻援及打援”,陷入两面作战是极其危险的。毛泽东在电报中加上了重重的一笔:“千万不可轻敌。”

后方紧锣密鼓,战场上的许世友和王耀武难分高下。表面上,许世友一路杀来,王耀武节节退让,形势似乎对许世友有利;但王耀武却暗藏杀机,收缩了阵地,兵力得到集中,就像一支被挤压的弹簧有着巨大的反弹力。许世友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坦白地讲:“在五天中并未大量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必须经过一场恶战才能最后解决战斗。”他要求把原来预备打援的三纵、十纵全调过来参加攻城。而此时国民党援军距济南城越来越近。

聂凤智指挥的东路大军,一路打来,过五关斩六将。聂凤智的起家部队是常用地雷和日本鬼子作战的胶东子弟兵。他们独创了“飞行爆炸”法,戏称“不见兔子不撒鹰”,后来在电影《地雷战》中演化为“不见鬼子不拉弦”这句经典台词。没想到王耀武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解放军。国民党军队埋下先进的化学雷,这让以地雷战起家的共产党部队陷入被动。原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特务连指导员崔忠吉记得当时的情形:“我的脚一踩,发现不对,踩着地雷了。我的脚前后都是地雷。”在霸王桥方圆不足400平方米的地方,攻城部队起出了800多枚地雷。

此后城墙外面无数暗堡突然一起开火,这样的反击是我方始料不及的,进攻被迫停止。国民党到底在这里修筑了多少堡垒,参加那次战役的人至今说不清楚,留在他们记忆里的是从四面八方的碉堡里射出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子弹。九纵官兵必须打掉暗堡,别无选择。然而,一次、两次,三次……次次失败。聂凤智接到汇报:战士伤亡太大,怎么办?

让九纵官兵想不到的是,上级派来了4辆坦克配合作战,这是华东野战军在战场上首次使用坦克。原九纵七十三团一连副指导员艾奇记得:“营长把我叫去,说这4辆坦克归你指挥,还给了我4发炮弹。第一次使用,我们配合不好。打着打着我们的队伍就跑到它前面去了,那坦克也掉沟里去了。不过,坦克一直能开到敌人的地堡上面。”原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政治处主任王济生也记得:“因为是缴获的国民党的坦克,坦克上还是国民党的标志,所以他们就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是保安五旅的,别误会,别误会。”

东线攻城部队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来到济南外城的东城门。西线攻城部队连续激战丁家山、卧牛山,攻到商埠。商埠是济南城西工商业的中心,也是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第二绥靖区司令部的所在地。国民党守军几乎把所有的建筑都改造成火力点。

省立医院的花坛也被修筑成工事,花坛高1.5米,上种花,下有工事,有机枪眼,有火口。这4个角有碉堡,四面可以打枪。凭借从鲜花底下射出像雨点一樣的子弹,整编二师二一一旅三三二团副团长曹经萍守了1天2夜。让曹经萍心灵受到震撼的是,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了冲杀的解放军队伍里还有只换了军帽、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的青年农民和国民党士兵。他一时搞不清楚对手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同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国民党队伍里时仗没打就想当逃兵,而到了共产党的部队却冲锋在前?这一问题他想了很多年。

曹经萍最终被包围了。“火力封锁我的指挥部,电话要不通,这时外面喊话:枪是美国的,命是自己的,不要卖命了。”曹经萍单人独骑突围出去。当时“剩一口气也要为党国尽忠”的曹经萍后来脱下国民党的呢子军服,回到家乡穿上白衣白褂,当了一名悬壶济世的坐堂大夫。

进攻商埠的战斗从20日打到22日,剩下原绥靖区司令部所在的邮电大楼还久攻不下。守卫这座大楼的就是空运来的、刚刚参加完马家庄战斗的原七十四师刘炳辉率领的7个连。这个防御体系是由数座钢筋水泥高楼组成,周围有明碉暗堡,院内院外工事密布,共有100多个火力网和1000多个机枪射击口。

原三纵八师二十三团团长石一寰记得:“守军是七十四师,坚决不缴枪。前方有两个兄弟部队打过,碰了钉子,三营也没打下。”八师师长王吉文偏不信邪,亲自指挥作战。王吉文能打敢拼,在打滕县的时候以“五分钟打下北门,否则就地正法”的气概向纵队首长立下军令状。他没有夸口,真的实现了诺言,而此时面对的却是多处设防、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大楼。一次次的进攻,一次次的失败,王吉文打红了眼。而此时王耀武的参谋长罗幸里正打电话询问刘炳昆:阵地到底能不能守住?

据曾任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秘书王昭建讲述:“刘炳昆对罗幸里说:你记一下我家的地址,我家住在长沙城里××号,柳××(妻),等阵地(和我)没有了,(请)参谋长给我家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当时使用摇机,说话声音很大。王耀武接过电话说:你有这志向,阵地不会丢。你决心大,我高兴。我现在给老先生(蒋介石)发电报,保你为少将旅长。”时隔几十年,王耀武在回忆录中写道:“守军顽强抵抗,利用大小射击口向解放军猛烈射击,并由门窗向外投掷手榴弹,转瞬间就被打死或打伤在射击口边上或横卧在窗上。这样不断地被打死,守军不断地将死尸拉开或推下楼去,继续作战。”

王吉文再次指挥冲锋,不幸中弹。当卫生员要为他打针抢救时,深知自己伤势严重的他摇了摇头:“我不行了,把针药留给其他同志吧!”王吉文和牺牲在敌机轰炸下的三十七师政委徐海珊是我军在济南战役中牺牲的职务最高的人。

接替王吉文的石一宸通过观察地形,重新进行了部署:“我准备发起攻击了,首先用炮来打那个楼顶,我说有的是炮弹,尽力打。”刘炳昆知道遇到了对手,已经身负重伤的他仍在指挥拼死抵抗,誓要与大楼共存亡。

子弹不停地从成堆的面粉、桌子、板凳、沙发后面喷出,堵住了楼梯和走廊。石一宸下令向楼里送炸药,据说那栋大楼被炸得只剩下钢筋连着水泥块,大楼里再也打不出枪弹。

商埠失守后,王耀武凭经验判断,我军因连续苦战需要3到4天的调整后才能继续攻城。他命令各部队利用这段时间加修工事、调整部署。但他的电话还没打完,我军的炮弹已同时在东、西两边的外城墙上炸响。

西线部队攻占商埠后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和东线部队一起向济南外城发起了攻击。外城东边的永固门和西边的普利门成为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原十纵二十八师八十二团三连班长张太恒记得:“快攻到普利门附近时,敌人沿街用麻袋装沙土阻击我们。我们从街两侧用炸药将老百姓的房子炸出一个洞,开出两条通道从房里向纵深攻击。头天晚上第一次冲锋5次,第二次冲锋7次,都没打进去。”

并非只有招架之功的王耀武命令集中火力掩护一支部队向我军反冲锋,夺回了已被我军占领的杆石桥阵地。杆石桥外面是楼房,它和城墙只隔着一条护城河,对守军来讲是保卫城墙的最后一道防线,对攻方来讲则是进攻城墙的最佳出发地。

参战的王成彬回忆:“在二楼以上火力攻势,你打我我打你,都是打的楼上楼下,提前挖好的洞都不打开,火力准备就绪后,一下子捣开了,那么多的枪眼,对着城墙火力点,一排子弹打出去,敌人马上哑了,火力停止了。紧接着,我们准备爆破,当时华东一级战斗英雄蔡鄂负责爆破。”然而炸杆石桥门底下地堡的炸药不知道为啥没响,王成彬当即决定爆破城墙。“张治中把几十公斤的炸药拉上去,炸药响了,我们在楼里感觉到震得不得了。这时团里还没发起总攻的信号,我一看火力停了,城墙也炸开了缺口,上吧,本来七班突击,八班爆破,最后也不管那个了,上!”王成彬带着人马突上了城墙。敌人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等到清醒之后,他们集中火力封死缺口。

由于还没有发起总攻的命令,王成彬突上城墙后发现,四面是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敌人。卫生员牺牲了,通讯员也牺牲了,“光杆司令”王成彬遇上了前来督战的敌军军官:“他的枪在手里,我的枪别在腰上,我跟他抱在一块,我抽不出枪来。他那个枪很灵活,略微一动就能把我‘交代了。他用的是日本式的盒子枪,土话叫盖匣子,枪是单管的,他的手跟枪一起来的,被我连枪管带手咬住了。”处在生死关头的王成彬用牙齿和钢铁较量着,从那以后王成彬的牙齿逐渐脱落。

攻城部队的爆破组在战斗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原十纵二十八师八十二团三连班长张太恒回忆说:“炸药一响,三四十米远的守军有的震死,有的震昏,我们很快就攻下了普利门。”

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守军的桥头堡、地堡一个个飞上天。东线部队炸塌了永同门,西线部队炸塌了永镇门,随后又突破了普利门、永绥门,四面城门大开。经过激烈的巷战,济南外城在开战第7天被我军占领。至此,国民党守军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济南内城。

王耀武在济南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当年参加会议的山东省政府秘书王昭建还记得:“晚上7点多钟,蒋介石发给他一封电报,说是陈明仁守四平街知不可守而竟守之,东北三省赖以保全,济南之于华北,意犹四平街之于东北三省,希望他固守待援。”

援军正向这里开进,这个许诺让王耀武看到了希望,此时他认为已苦战了7天的我军攻城部队肯定要休整了,据他估计三五天后才会对内城发动攻击。

他通知守城部队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时机,调整部署,整修工事,并集中炮火反复轰击我军集结阵地。然而许世友又一次和他开了个玩笑,刚刚在外城战斗中退下来的国民党官兵饭还没有做熟,攻城部队的炮弹已在他们的头顶炸响。

王昭建至今忘不了王耀武为了死守济南而送走家人的一幕。王耀武此举在当时还招来议论,说他这样做是在动摇军心:“王耀武说不行。他说济南一作战就是一场恶战。这个时候必须把家眷送走,才能轻装上阵。”

王耀武亲自把家人送到济南火车站,他搀扶着年迈的母亲登上列车,在母亲面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这原本是王耀武对母亲经常行的礼节,但这一次母亲发现儿子满眼都是泪水。王耀武到另一节车厢抚摸着孩子的头,望着妻子,一句话也没说,而是转过身对站在一旁侍候家人的少尉副官行了一个标准军礼。王耀武一直望着列车远去。

让王耀武想不到的是,妻子从这一别后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横在攻城部队面前的是济南守军最后的阵地——内城。这道高14米、厚10米的古城墙,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火力点成为对我军官兵的严峻考验。

按惯例攻城要选择稍低一点的城墙作为攻击目标,而东线攻城部队的司令员聂凤智却选在济南内城东南角。这里可是整个内城城墙的最高点,城头上修有多处暗堡,城墙上密布三层火力网。事后据他自己讲:“这里是全城的制高点,登上去可以目睹市区和城墙两侧守敌,对全局有重要意义。”

西面攻城部队选择坤顺门为突破口。在侦察这一地形的时候,主攻团团长田时兴遇上了意外,他白天拿着望远镜观察,被敌人发现,一枪把他的右眼打伤了。

就在这一天,一身戎装的王耀武出现在城墙上。他沿城巡视,鼓励部下。他要让处在危机中的士兵看到指挥官此时镇定自信的表情。这一效果确实达到了,我攻城突击队的第一次冲锋就遇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

9月23日下午6时,第一次冲锋开始了。一时间,东西兵团集中全部炮火向内城及防御工事发起猛烈炮击。各攻城突击队强渡10米至30米寬的护城河,一齐向城墙外扑去。

王耀武在回忆录中写道:“解放军前仆后继,奋不顾身,架上云梯并持着有挂钩的长竹竿爬城。枪声、炮声、手榴弹声、爆破筒的爆炸声、机关枪声响成一片……”许世友在回忆录中写道:“敌人居高临下,充分发挥火器优势,凶猛的火舌舔着地皮,席卷而来。”

东线攻城部队冲到城下,许多人登上城墙,但敌人立即用密集的火力隔断了后续部队。上去的战士全部牺牲,第一次冲锋失利了。

在第二次冲锋中,西线攻城部队先后有两个营攻上城头,打开突破口,但立即遭到守军数倍兵力的反扑。在激烈的拼杀中,好不容易才攻上城墙的战士遭遇到最致命的问题——子弹没有了,在随后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大部分战士都牺牲了。第二次冲锋又告失利,守军重新夺回了突破口。

在此期间,国民党空军实行不停顿的猛烈轰炸。在他们扔下的燃烧弹、照明弹各色火光的映照下,整个战场如同白昼,我军各路突击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网之下。在突破口处,敌人的一颗炸弹就使我军伤亡七八十人。

从黄昏打到深夜,只见人死,不见城破。一向儒雅的粟裕抓起电话要通了许世友:“为什么久攻不下?”许世友如实回答。粟裕大声地说:“如果济南好打,军委调你来干什么!”

然而,随后发动的第三次冲锋又失败了。至此,我攻城部队全线受挫,被阻在内城城下。每一次失利都是以大批官兵的伤亡作为代价。这代价大得足以让久经沙场的许世友为之心颤。是打是撤,这是许世友在战场上第一次有这样的犹豫。

这时已在激烈的枪炮声中震颤了7天7夜的战场突然出现了寂静,一种死一般的比火炮连天更让人不安的寂静。

面临困境的将军被迫进行一次艰难的抉择。曾任九纵作战科科长的刘岩回忆说:“就在这个时候,兵团来了一个电话,说打得有困难,都不打了。意思是西线不打了,你们撤,下一个礼拜再打。”

聂凤智走出指挥部,站在了茂岭山上。部队连日激战,未得到休整补充,建制被打乱,伤亡过大。在此情形下,继续攻城,前景难以设想。最关键的是,如果拖到天明,密集的部队将暴露在敌机和炮火压制之下,结果更难预料。連夜撤出战斗,休整后再攻城似乎才是明智的选择。

然而,后撤将使外围阵地得而复失,更危险的是精于兵法的王耀武很有可能利用我军后撤时来个反冲锋。从这一角度考虑,只能打下去,不能撤退。在战场有时不光要比勇气,还要比谁能坚持到最后的顽强。

大炮被推到了和机枪同一个射击的位置上。这是号称“大炮上刺刀”的战法,从大炮的炮膛里直接瞄准目标发炮。前面几次失利的原因很简单,我们炮击时,敌人躲避,我们停炮冲锋,敌人反击。找出停炮和冲锋的时间差是取得胜利的关键,然而敌我一墙之隔,没有时间差可找。和自己的炮弹同步冲锋是唯一的选择。此时炮兵计算出的射程,对攻城的士兵来说是生死距离。

深夜,全线再一次组织攻击。24日凌晨1时30分,猛烈的炮声炸碎了战场上难得的寂静,第四次冲锋开始了。王耀武这样回忆:“解放军集中炮火……封锁城墙上所设三层射击孔,部队一拨又一拨,迅速接近城墙,竖起云梯,挂起竹竿,实行爬城,行动极为勇敢,火力配合及攻城的战法也都很巧妙。”

攻城勇士冒着己方的炮火前进,他们被炸起的碎砖烂瓦砸得头破血流却奋力登城。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三营七连二班班长李永江爬上了一架梯子,当他再往上爬的时候,发现梯子短了一截。他站在梯子的顶端,用手抓住已被炮火打成破洞的城墙,猛地一跃,成为攻上济南城头的第一人。

大批人马等待登城,仅靠几架梯子远远不够,当年的七十三团特务连指导员崔忠吉决定为手下士兵另开一个通道——爆破城墙。既来不及计算用药量也根本没想后果的士兵们一下子堆上了1500斤炸药。

担任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特务连指导员的崔忠吉回忆说:“哗的一声那炸药就响了,一下子把我推下来了,耳朵震得听不见了,城墙塌下来,一下把我推到河里去了。”

东线打进内城,天将破晓,西线的坤顺门却总也打不开。许世友开始骂娘,十三纵队司令员周志坚给三十七师师长高锐下达死命令:白天也要攻城。

白天攻城意味着更大的伤亡。紧急中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将付出致命的代价。原十三纵三十七师一一○团通讯员姚治家就记得:“一个通讯员有点惊慌失措,把命令传达错了。我们正在爆破,他却告诉营长我们爆破成功了。营长一听爆破成功,发动一连赶快登城。一连100多人就上来了,结果一排手榴弹下来,把一个连砸垮了。”

谁也记不清往上送炸药倒下了多少名战士。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高耸的城墙一层一层地倒塌下来。坤顺门终于被炸开一个小口,攻城部队架梯上城,不到10米的口子涌上大批人马,一炮落下,近百人伤亡。原十三纵三十七师师长高锐还记得:“这个突破口北边是个断角地,南边是个大碉堡,上去的部队就在这个口,两边火力一夹攻,伤亡就很大了。”济南市民孟庆筑目睹了那个场面:“拼刺刀的时候,人都往城墙下掉啊……那个喊声都不是人声了。”

背水一战的国民党守军集中火力向我军反扑,刚刚上城的我军指战员显然寡不敌众。眼看突破口就要被敌人重新占领,就在这时,在前几次冲锋中失踪的两个连队突然又出现在城头上,从国民党守军的背后杀了个回马枪,与攻城部队里应外合,终于牢牢地守住了突破口。原来这两支连队在前面的战斗中突入内城,坚守在城内的民房中,国民党守军因城墙上吃紧而没注意到他们,终于使他们成为关键时刻的一支奇军。

坤顺门终于被攻破了,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从这里涌入内城,短兵相接的巷战开始了。此前王耀武为了构筑工事,把城内所有老百姓的大门摘掉扛走,这倒给巷战的我军提供了便利。济南市民孟庆筑回忆:“解放军都带着锨啊,在墙上挖个窟窿,就进去了,到那个院挖个窟窿,就上大街了。”我军打洞穿墙向敌人进攻,而敌方则穿墙打洞向我军反攻。战役结束后,济南城几乎每家房子都没有大门,墙上都有洞口。

混战中,攻守双方一个屋一个屋地争夺,一条巷一条巷地占领,国民党守军被赶上绝路,王耀武大势已去。王昭建回忆说:“王耀武说我们不能自戕。他说我家有八旬老母,不能让老母伤心,但是我受老先生(蒋介石)栽培,我代表黄埔的精神,在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坐以待缚。”

攻进山东省府的解放军在王耀武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那把美国将军麦克鲁赠送的银制手枪,却不见王耀武的踪影。那些被俘的国民党官兵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指挥官现在何处。王耀武到哪里去了呢?

4天后,在山东寿光县的公路边,我军岗哨拦住了一辆胶轮大车例行检查。车上一个病恹恹的自称乔坤的商人引起了战士的疑心。经审查,他就是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山东省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王耀武。

王耀武日思夜想的增援部队,在我阻援打援部队的威慑下谨慎前进。而济南城至少可以守两个月的估计,使援军总觉得离自己上场的哨声还很遥远。直到战役结束,第二兵团才进到距济南还有几百公里的曹县、城武一带,而第七、第十三兵团还尚在集结之中。就这样,同以往的情形一样,蒋介石制定的周密的济南会战计划,又一次在实际执行中泡了汤。

8天8夜攻下济南让攻方和守方都难以置信。這时毛泽东派出的战场巡察组才刚走到石家庄,他们是看到外电的报纸才知道战斗已结束的消息。

消息传到南京,国民党政府一连几天闭门谢客,甚至没有一家报纸刊登这个消息。倒是美国记者一语道破了天机:“济南之战的结果动摇了蒋介石政权的根基……自今而后,共产党要到何处,就到何处,要攻何城,再没有什么阻挡了。”

消息传到西柏坡,毛泽东走出了屋子。据当时在场的人讲,已经几天没有笑容的毛泽东这天一直合不拢嘴。在第二天发表的新华社评论中,毛泽东特意加上一段话:“济南的攻克,证明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击能力,已经是国民党军队无法抵御的了,任何一个国民党城市都无法抵御人民解放军的攻击了。”

许世友也笑了,这是他开战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他以他特有的方式庆贺胜利,在设宴招待聂凤智和宋时轮的餐桌上,他边喝边骂。据说那天许世友第一口就喝下了半斤茅台。

1955年许世友被授予上将军衔,先后担任了南京、广州军区司令员。1985年许世友在南京逝世,遗体运回家乡安葬,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唯一没有火化、用棺木厚葬的高级领导人,用邓小平的话来说,“这是特别的特别,下不为例。”许世友的坟距他母亲的坟不到50米,实现了他“活着尽忠,忠于毛主席;死了尽孝,为母亲守坟”的人生信条。

当了俘虏的王耀武,被送往益都(今青州市)参加解放军军官训练团学习,后到战犯管理所学习。在后来的岁月里,王耀武慢慢明白了,济南他只守了8天8夜,除了“内有叛逆,外无援兵”之外,还有许多他原来没有想过的道理。当身为学习委员的他看到国民党将领陆续相聚在战犯管理所后,他写了一副对联:“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先出去后出去先后出去。”横批是“全都来了”。11年后,他与杜聿明等被最高人民法院作为首批战犯特赦,后担任全国政协文史专员。1966年,在周恩来的关心下,经人介绍,王耀武与北京八十二中学教师吴伯伦结为伉俪,两年后病逝于北京,终年64岁。1980年7月29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全国政协为他与溥仪、廖耀湘补开了追悼会,骨灰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陵园。

济南战役中,解放军在战场生俘及各地陆续搜捕的国民党军、政、党主官及将校军官513名,毙伤俘敌官兵84296名,其中生俘61873名。我方共计伤亡26991人,其中3764人壮烈牺牲。他们的遗体当时被按照东西进攻的路线,分别安葬在济南东面的大王山和西面的四里山,当地的百姓改称这两座山为“烈士山”和“英雄山”。率先登上城头和攻入内城的前三名勇士李永江、于宏铎、王其鹏被授予“济南英雄”的称号。李永江所在的主攻团被授予“济南第一团”的称号。在济南战役胜利38年后,济南市人民政府在解放军首先突破的城垣旧址上修建了解放阁,并立“解放济南战役革命烈士纪念碑”。

在济南战役结束的第二天,那些还没来得及洗去征尘的攻城官兵向九纵司令员聂凤智问道:“下一仗该打哪里?”他们不知道,就在济南市区巷战最激烈的时候,党中央接到了粟裕发来的一封在历史上很有名的电报。在这封电报中他向中央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建议,如果把这封数百字的电报归纳为一句话,那就是“打淮海”。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现代出版社《对垒:

解放战争著名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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