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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枫树

2017-06-28程建华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手榴弹枫树老子

程建华

大枫树虬根盘枝,冠如伞盖,虽说上了年纪,却依然伟岸如磐,腰身挺拔地矗立在村子东头。

说来也怪,古树虽历尽沧桑惯看风月,可那粗壮的腰胯一侧,却没有遮身裹体的树皮,只剩枝干赤裸裸地闪着幽光。外乡人每从树下经过,见了,皆会久久仰视,啧啧称奇。

夏日午后,斑斑驳驳的树荫下,席地而坐几个宠辱不惊的老头儿,那皴裂的双手,皆捧了杆长如矛槊的烟枪。云雾蒸腾之间,远逝的往事,便又浮现在眼前。

家旺爷年轻时体壮如牛,二百斤的谷子稻草般扔上肩,一气能奔出十里多地。家旺爷仗着一身好力气,坦胸赤膊,睥睨全村。

晨风习习,村里唯一的一口古井边,鱼鳞般挤满了担水的乡亲们,这当儿,倘若家旺爷打着哈欠揉着眼屎,自远处歪歪斜斜地挑着空桶来了,众人皆会一脸谄笑,讨好地为他腾出个位置。任谁都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他那公牛般的暴脾气。为此,村子像是罩在一口密封的铜钟里,人人皆憋得透不过气来。

这天,乡人武部征兵的公文下来了,家旺爷三代贫农,体格壮实,被接兵领导一眼相中,转天便披红挂彩去了部队。

一众村人,皆像即将溺毙在汪洋大海中,忽又抓住了根圆木般松了一口大气。

谁料不出半年光景,村庄的平静再次被从天而降的家旺爷给搅得稀碎。王者归来的家旺爷,相比往日的蛮横,更多了几分威风与傲慢。

村人像集体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尽皆傻了。

原来家旺爷雄纠纠到了队伍上后,触目所及的是那些与村庄乡野大相迥异的风景,这让他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但新兵集训生活已排山倒海般开始了,在一次实弹训练中,天南地北而来的战友们皆将手榴弹远远地抛进了掩体,唯独他将拉弦的手榴弹仍紧紧攥在手中,呵呵傻笑发愣。

排长急了,扯破嗓子喊:“扔啊!”家旺爷如梦初醒,一跺脚,一扬手,冒烟的手榴弹竟被抛到了身后。等到家旺爷莫名其妙地回身,试图寻找那枚失联的手榴弹时,却听“砰”的一声巨响,家旺爷牯牛般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火光中。

家旺爷在部队野战医院一躺就是四个多月。伤好后,家旺爷睁了一只看得见的右眼回村了。国家没忘记他,每到月底,乡民政办的李干事,准会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为他送来一笔牛皮信封包裹着的抚恤金。

每逢此时,家旺爷的高声大嗓便像飓风一般占领了全村的每个角落:“李干事慢走啊,我就不远送了!”

家旺爷把钱揣进兜,暗自思忖:好歹我是在队伍上受的伤,没功劳,苦劳该有吧?嗯,应该还是功劳,否则政府怎会每月送钱来呢?思量完了,家旺爷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激动,胆气愈加豪壮了。

此后,喝酒骂人摆资历,便占据了家旺爷生活的整个高地。

一个雨天,电闪雷鸣,老母亲不顾老眼昏花,摸索着在厨房做好饭菜,趔趄趄地给堂厅的儿子端了去,不料才走到院中,脚下一滑,手里的饭碗也扔了出去,摔得稀烂。家旺爷正抖着腿喝酒,见了,勃然大怒,撇了酒壶,气昂昂冲了上去,朝地上的母亲连踢带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老死尸,败家精。”

母亲寻死的心都有了,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披头散发地跪在泥里,厉声向天祷告:“前世作孽呀,生了个打娘骂老子的逆子,雷公菩萨,做做好事,劈死他吧!”

说来也巧,老人话音未落,火光闪闪,一个霹雳,愤怒地炸响在小院的上空。家旺爷吓得左躲右闪,仓皇逃命。惊雷闪电却像长了眼晴,紧追着他,在他身后连番爆响。家旺爷吓得魂飞魄散,无处藏身,情急之下,撩开母亲系在腰间的围裙,一头拱进母亲胯下。眼看儿子真的性命不保了,母亲又舍不得了,战兢兢再次祷告:“雷公菩薩啊,您大人大量,饶我儿一命吧!”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擦着母亲的围裙掠过,收势不住,朝着村东头的大枫树横劈了过去。惊天巨响后,浓烟散尽,树身却留下了再也不能愈合的焦痕……

年老的家旺爷,独自拄着个拐,瞪只凶巴巴的独眼,终日野狗般地在村里闲逛。

儿子很快便将中风后的家旺爷撵到了小角屋里,寒冷的冬夜,呼啸的北风时常裹着家旺爷凄厉的悲嚎:“饿啊!两天没沾饭粒了,哎哟,儿子打老子啦!要把老子打死了。”

屡屡被惊醒的村人,多半会烦躁地用被子捂住脑袋,嘟囔一句:“唉,这一家子,传宗接代的……”

接着,又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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