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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审美的印度渊源

2017-06-28张同胜

西部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三寸金莲金莲莲花

摘要:古代中国女子缠足始于北宋末年的皇宫之内,而三寸金莲之身体规训则成型于有明一代;明清汉家女子皆以三寸金莲为美。莲足审美观源自于古代印度人对莲花的审美,莲花是古代印度人的性象征符号,是生殖文化的表征,是宗教意识的隐喻,它随着佛教东传来至中土。佛祖“凡所履处,皆生莲花”、鹿女莲足以及《罗摩衍那》中悉达“走路时留下仙女莲花之足迹”等传说,都影响了汉地之莲足审美观。佛教弘法渲染苦行意识而使女性身体审美在地化和极端化为金莲,后被明清皇权利用为区隔社会阶层的媒介。

关键词:三寸金莲;缠足;莲花;佛教;印度

中图分类号:D44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中国古人对于女子“三寸金莲”的病态审美,今人包括外国学者多有所研究。其中关于“三寸金莲”的起源时间问题,从目前诸如“战国”“南朝”“五代”等十多种的说法来看,也探讨得较为深入了。然而,“三寸金莲”或“莲足”之审美与佛教尤其是印度人的莲花观之间的关系,似乎迄今尚未有人予以关注,因此本文不揣浅陋,试作一探析。

一、汉地莲足审美史略

中土汉人的莲足审美观始自何时?佛教据官方的说法是在后汉永平十年(67年)传入中土的,那么佛教的莲花观是否就随着佛教的到来而风行一时呢?其实不然。在汉代,社会上固然有恋足癖,但是印度莲花观的影响却不是一蹴而就的,因而莲足在汉代并没有进入女子对美的追求视野之中。

南北朝时,佛教发展迅猛,这与战争期间民生艰难相关,更与北方游牧民族关系密切。当时,汉人将佛祖称之为“戎神”“胡神”。在统治阶级和比丘、比丘尼的努力之下,佛教在汉地得到了长足地发展。到北魏时,异域人称中土为“佛国”。中国四大佛教石窟,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位居其一。大同,古称平城,是北魏拓跋氏入主中原的第一都。398年北魏太武帝迁都平城,从此大同成为了北魏的都城,历经七帝九十六年。鲜卑、女直、蒙古、满族等都是游牧民族,马上民族由于生活和生产的需要,不去缠足自我束缚,为其行走不便也。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日,大同这个地方却举行一年一度的“赛脚会”。作为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交融的地方,大同为何盛行缠足?大同女子的金莲及其比美竞赛在中国历史及全国范围何以如此著名?与佛教有无关系?这些问题值得深究。

唐代诗人李商隐《齐宫词》上云:“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这首诗对“金莲”的本事进行了讽刺。但是,据其可知,所谓“步步生莲花”者并不是女子缠足也。又,白居易诗云“小头鞋履窄衣裳”,温庭筠诗云“织女之束足”,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等,皆表明李唐王朝女子审美观,但似乎难以确证其为缠足之事实。李虎在北周恢复原氏为“大野氏”。李唐皇室,“大野氏”本有鲜卑族之嫌疑。而其后族之独孤氏、长孙氏、窦氏等无疑皆为鲜卑大氏,为马上民族,从而不可能有缠足之恶习。况且,唐代女子往往穿男性“衣靴”。初唐“宫人骑马者”“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开元之后,“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胡帽,靓装露面,无复障蔽”:表明唐代女子尚没有缠足,否则她们何以骑马?正如胡应麟所言,“李白至以素足咏女子,则唐时尚未裹足明矣。”[1]656有唐一代,日本遣唐使颇多,然而,中土之太监、缠足,都为日本所不取,从而亦可见民族性之差异。

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考证道:“惟《道山新闻》云: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唐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因窅娘而作也。由是人皆效之,以纤弓为妙。”[2]127依据这里的说法,南唐窅娘似乎是女子缠足的始作俑者,然而,“以帛绕脚”毕竟与后世三寸金莲不是一回事,似乎有类于芭蕾舞蹈。

莲花固然在中国出现甚早,然而它成为文人普遍的审美对象似乎是在北宋,这有周敦颐的《爱莲说》可为证。汉家妇女缠足始自北宋晚期之皇宫内。苏轼《菩萨蛮·咏足》称女子小脚为“宫样”,词曰:“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据《鹤林玉露》,建炎四年“柔福帝姬至,以足大疑之。颦蹙曰:‘金人驱迫,跣行万里,岂复故态?上为恻然。”南宋高宗赵构质疑南归的柔福帝姬,问其足何其大,此事似可为北宋皇宫内裹足之一例证。

北宋、南宋间张邦基《墨庄漫录》云:“妇人之缠足,起于近世,前世书传,皆无所自。”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云:“熙宁、元丰以前人犹為者少,近年则人人相效,以不为者为耻也。”[2]127北宋徐积《咏蔡家妇》诗句“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可以为证。古代是上流社会乃至于皇宫引领时尚的潮流,如楚王好细腰、齐桓公好紫色等皆是。《宋史·五行志》曰:“理宗朝,宫妃……束脚纤直,名‘快上马。”[3]1430在南宋,女子缠足者渐伙,以都城杭州为最,号称“杭州脚”。“杭州脚者,行都妓女皆穿窄袜弓鞋如良人。”妓女效仿良家女子穿着窄袜弓鞋。但是,“南宋末年至元初,缠足的妇女,其功夫未臻‘三寸地步。她们只是将天足约束,使之尽量趋于削瘦溜尖而已。”[4]

金元时期汉人为何以及如何生成三寸金莲之审美观?元人伊世珍《瑯环记》云:“本寿问于母曰:‘富贵家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吾闻圣人立女而使之不轻举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过闺阁之内,欲出则有帏车之载,是以无事于足也。”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云:“绣鞋儿刚半折,……动人处弓鞋凤头窄。”杨维桢“耽好声色,每于宴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鞵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盃”。[2]279曾瑞有《[南吕]四块玉·美足小》,贯云石有《[中吕]阳春曲·金莲》,仇州判有《[中吕]阳春曲·和酸斋金莲》,作品专门以纤足为题。金莲之吟咏,已成常态:“小小鞋儿连根绣,缠得帮儿瘦,腰似柳,款撒金莲懒抬头。”[5]62 “盈盈娇步小金莲,潋潋春波暖玉船。”[5]289 “三月三日曲水边,一步一朵小金莲。”[5]763从而推知,当时富贵人家与妓女缠足。但是,《南村辍耕录》云:“西浙之人,以草为履而无跟,名曰靸鞋,妇女非缠足者通曳之。”从而表明,即使是在蒙元时期,缠足仍不流行。

到了明初,缠足竟然成为了女子的一种权利。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明初朱元璋责令张士诚旧部编为丐户,下令“浙东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裹足。”男不得读书,即不能“学而优则仕”;不能做官,即世俗所谓没有政治前途。女不得缠足,即不能嫁入富家或豪门,只能做底层农妇。于是,缠足作为对女子身体的规训竟然成为了社会地位、贵贱等级的身体表征,从而导致自有明一代始,缠足成为社会身份之表征。明人胡应麟说:“宋初妇人尚多不缠足者,盖至胜国而诗、词、曲、剧亡不以此为言,于今而极。”游客见到苏州天平山女轿夫“上山落山,健步如飞”,从而证明朱元璋的圣旨实有其事。而至于平民,裹足则事关女子能嫁到何等人家。正如河南安阳的歌谣所云:“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从而,举国上下,陋习成风。

明清两代,裹小脚成为女子审美的时尚。汉族女子用布帛裹足,以压缩脚骨,使之变形,成为弓状,这就是裹小脚。所缠之纤足,何以被称作金莲?金莲即金色的莲花,莲花又名荷花、藕花、芙蓉、芙蕖、菡萏等。金莲即女子缠足后之隐喻。女子所缠之畸形小脚,被美其名曰金莲、香莲、纤莲、莲趾、莲翘、新月、竹萌等。这是文人意淫的产物。莲花作为性符号的表征,在文人笔下所常见,如《玉禅师翠乡一梦》小说中有诗句云:“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大清顺治二年(1645年)、康熙三年(1664年),朝廷两次诏令禁止缠足,然而草莽民间依然故我不改。无奈何,康熙七年,朝廷只好收回成命。此等变态审美,竟然被无良男子看作是汉族“男降女不降”的证据:汉族男子一条长辫子与满清二百六十七年历史相始终,而汉家女子的缠足却薪火相传而未灭。更有甚者,清代翰林竟然在《医药典·闺媛典》将缠足视为“妇德妇容”。时至满清,女子缠足到达登峰造极之地步。其狂热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三寸金莲成为女子美丑的标准;要求愈来愈高,缠法越来越讲究;缠足与否直接关系着其婚姻大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贵贱,女子纷纷缠足等。[6]24清代金莲的七字诀:“瘦、小、尖、弯、香、软、正”,这更是清人畸形审美的极致。

二、印度人莲花观对中土审美的影响路径

印度人是一个宗教民族,虽然号称是“宗教博物馆”,但是83%的印度人主要信奉印度教。而印度教的前身婆罗门教崇尚莲花(印度的国花是“莲花”),四大吠陀文献有献给莲花女神的诗歌。“印度古代有莲花的信仰,梵文中对于红、白、青、黄莲花各有它的专用的名词。”[7]242印度人的审美观主要体现为一种宗教的审美观。而“一切宗教的基础是性。”[8]2从而,“印度先民以莲花象征女阴。”[9]153古代印度神话传说,大梵天诞生于一枝金色莲花上,而这莲花则是从毗湿奴的肚脐上长出来的。

古人出于相似律的思考,其生殖崇拜往往与生殖器类似的大地、植物花蕾等建立联系。诺依曼认为,“大女神常常与一种植物象征联系在一起:在印度和埃及是莲花。”[10]270卡莫迪写道:“作为地母神,她生育了一切创造物。作为莲花女神、室利和拉克希米,她拥有美丽、力量和财富并可以将这些东西恩赐于人。”[11]37莲花成为了女性生殖器的象征。

在公元前800年的梵书里,莲花被用来象征子宫。后来,在神话世界里它演化为荷花女神、宇宙莲,是母性生殖崇拜的符指。公元前七世纪早期,印度象岛石窟湿婆的三面像中,“左为女相,眼帘低垂,唇边含笑,手持象征女阴的莲花”。[9]154莲蓬是莲花的子房,在印度梵语中,“莲蓬”与“子宫”是同一个词语garbha。

印度本土的莲花,有青、红、白、黄等多种。一说,印度的蓮花随着丝绸之路陆续传入中土。印度人最珍爱的是青莲花。《罗摩衍那》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被美誉为“最初的诗”。在《罗摩衍那》中,形容婆罗多的眼睛漂亮就以“像莲花”来表达[12]97;说罗摩“黑得像蓝荷花,样子长得像那爱神”[12]101;形容悉多的美丽就说“她的眼睛像荷花瓣”。[12]2551如此种种,充分体现了印度人的审美观。

佛教虽然是作为婆罗门教的外道而兴起,由于印度文化的土壤和气候,它也吸纳了印度人的莲花观。《佛本行集经》卷十云:佛祖“童子初生,无人扶持,住立于地,各行七步,凡所履处,皆生莲花,顾视四方,目不曾瞬,不畏不惊。”佛经又写道:“如来行所至处,于足迹下地自然生千叶金色莲花。”《指月录》卷一云:佛祖“生时方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花,自然捧双足。”印度的佛教主要是大乘佛教传入中土,佛祖由人而神。佛祖的脚印生金莲的说法自然对信男信女们产生切身的影响。

佛教亦以莲花来弘法。如《中阿含经》卷二十三叙述佛祖语曰:“以此人心不生恶欲、恶见而住,犹如青莲花,红、赤、白莲花,水生木长,出水上,不著水。”佛教称佛国为“莲界”、寺庙为“莲舍”、袈裟为“莲服”、法座为“莲花座”、灯为“莲灯”等。

佛教兴盛后,莲花被视作佛法的人间象征物。《妙法莲华经》僧睿的后序曾言及莲花的四德:“其一香,其二净,其三柔软,其四可爱。法界真如,比此四德。”而在《瑞应本起经》中,又有释迦牟尼前世向燃灯古佛献青莲花,被燃灯古佛“授记”的说法。文殊菩萨手持青莲花,青莲是智慧的象征。佛法以“火中升莲花”比喻凡人可在欲界中得道。密宗有莲花胎藏界、金刚界之分。

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一位鹿女莲足的传说:“告涅槃期侧不远有窣堵波,千子见父母处也。昔有仙人隐居岩谷,仲春之月,鼓濯清流,麀鹿随饮,感生女子,姿貌过人,唯脚似鹿。仙人见已,收而养焉。其后命令求火,至余仙庐,足所履地,迹有莲华。彼仙见已,深以奇之,令其绕庐,方乃得火。鹿女依命,得火而还。时梵豫王畋游见花,寻迹以求,悦其奇怪,同载而返。相师占言,当生千子。余妇闻之,莫不图计。日月既满,生一莲花,花有千叶,叶坐一子。余妇诬罔,咸称不祥,投殑伽河,随波泛滥。乌耆延王下流游观,见黄云盖乘波而来,取以开视,乃有千子,乳养成立,有大力焉。恃有千子,拓境四方,兵威乘胜,将次此国。时梵豫王闻之,甚怀震懼,兵力不敌,计无所出矣。是时鹿女心知其子,乃谓王曰:‘今寇戎临境,上下离心,贱妾愚忠,能败强敌。王未之信也,忧惧良深。鹿女乃升城楼,以待寇至。千子将兵,围城已匝。鹿女告曰:‘莫为逆事!我是汝母,汝是我子。千子谓曰:‘何言之谬?鹿女手按两乳,流注千岐,天性所感,咸入其口。于是解甲归宗,释兵返族,两国交欢,百姓安乐。”[13]594其中,鹿女“足所履地,迹有莲花”,此岂非莲足而何?我怀疑,汉族女子之莲足审美,实与此相关。1982年敦煌文物研究所编的《敦煌研究文集》中提到敦煌壁画中有关于“鹿女”故事的组画。而这组变相由于叙述中的“足迹”即“莲花”,也将被流传为莲足矣,从而成为印度莲花观影响中土的路径之一。

中国盛唐时期,阿富汗丰都斯坦地区有佛寺变相《持青莲花的弥勒》。佛陀弟子有一名为青莲花的比丘尼,有一天她与其他师兄弟们斗法,在迎佛仪式上争谁先见到佛,就不顾“女身不可以成转轮王”的定论,“即以神足,化作转轮圣王,最前礼佛”。

古代印度人的莲花审美观,不仅途经佛教传入中土,而且亦受到印度史诗的影响。藏族学者降边嘉措认为,“在敦煌文献中,还发现了两种《罗摩衍那》的藏文译本。……最早把它(按指《罗摩衍那》)译成外文的还是我国藏族的学者。”[14]70现存的敦煌古藏文《罗摩衍那》手卷共六卷,分别藏于英国印度事务部图书馆(编号I.O.737A,I.O.737B,I.O.737C,I.O.737D)与法国巴黎图书馆(编号为E和F)。

王尧、陈践将编号A与D翻译为汉文,并作了《敦煌古藏文〈罗摩衍那〉译本介绍》。其中,农夫向国王罗摩描述悉达(又译作“悉多”,是罗摩之妻)的美,说“这位姑娘乌黑之发朝右盘,眼如睡莲,声如梵音,肤色白皙,高贵齐腰之项链无论怎样佩戴也是优雅动人的。她生于吉祥无垢之蓮花丛中,四肢健美,全身上下同刚擦过的宝石一样,向四面闪闪发光。身上散发着最佳美甜馨檀香,走路时留下仙女莲花之足迹,口里总散发着睡莲的幽香。……”[15]1且不说以上引文中多次出现的“睡莲”、“莲花”,以及以此来形容女子悉达的美,就其中的悉达“走路时留下仙女莲花之足迹”来看,“莲足”之审美与玄奘《大唐西域记》所叙述鹿女足迹为莲花是完全一致的。

中国藏族由于地缘关系,与印度文化交流极为频繁,深受印度文化的影响。而即使是今天,藏族仍然深深地留有印度莲花审美观的痕迹。譬如,且不说佛教变相中的莲花触目可见,也不是唐卡上莲花之图案比比皆是,就是康巴汉子的“头发多用黑色的丝缨盘成四瓣、六瓣和八瓣的莲花状”。

既然尾题“太平兴国八年”(983年)的敦煌壁画“地藏六道十五图”下帧所绘引路菩萨及其供养贵夫人像都是脚登朱履,并没有缠足;北宋、南宋之交的王居正所绘敦煌壁画《纺车图》,其中的两个女子穿着平底大鞋,从而表明她们也是天足;那么,《敦煌古藏文〈罗摩衍那〉》究竟成文于何时,以及通过何种途径影响至中原、江南就应该予以梳理。

洛珠加措认为《罗摩衍那》是在热巴巾(815-838)时代被介绍到西藏的,[16]而降边嘉措则认为它是在赤松德赞(755-797)至热巴巾时代被介绍到我国藏区来的。[17]也就是说,在公元八世纪至九世纪之间,就已经出现了《罗摩衍那》的藏文译本。后来,它在唐代安史之乱至唐末随着吐蕃占据了西域而传播到了敦煌地区,包括其中的莲足审美观。

其实,印度像埃及一样自远古时就崇奉荷花,它在印度大地上广有种植。而“克什米尔到处盛开着荷花。”[18]308新疆柴达木盆地曾发掘出1000万年前的荷花化石,表明西域很早就有荷花。在佛教沿着西域东传的过程中,荷花的符号意义得以强化和本土化,从而深入到汉地女子的身体审美意识。此是陆路的传播,其实,还有海路的传播。印度人将男根称之为“林伽”,将女阴称之为“由尼”。他们将石头雕刻成“林伽”与“由尼”结合的图案,进行生殖崇拜。在我国福建泉州东海围村有一方印度婆罗门教石刻,“四方形,整体雕成龛状屋宇。龛内正中竖立塔状‘林伽,与磨盘状‘由尼结合在一起,下有盛开的莲花承托”。[9]323从而表明,印度的莲花崇拜不只是随着佛教东传,亦曾与婆罗门教一起传入我国。

由于唐时藏传佛教已成为吐蕃的国教,因而敦煌地区的佛教在吐蕃统治时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而女性莲足之审美观,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联。虽然如此,敦煌地区的女子迄今似乎并没有发现有艳羡悉达“仙女莲花之足迹”而裹脚的。缠足之实践,始自南宋皇宫内部之女子。《罗摩衍那》藏文版中的莲足审美,是途径佛教之流传至中土为汉家女子所接受的。

显而易见,中土的莲足审美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受到了印度莲花审美观的影响,其影响路径是佛教东传的路径,即概括地说是途经西域,具体的证据便是敦煌变相和变文。但是,印度自古至今,并没有三寸金莲这个事实。从而表明,汉地莲足实乃印度莲花观中土化的产物。在这个视域之下,关于中土莲足审美观的形成、流衍及其讹传就较为分明了。

固然,莲花的吟咏,在《诗经》《离骚》等先秦文献中就已出现。日本学者林巳奈夫认为,从殷到西周前期,青铜器上的饕餮纹是上帝的表征,而从西周后期到战国上帝的象征是莲花。[19]中土大地上多白莲花和红莲花,但是,陈藏器《本草拾遗》记载:“红莲花、白莲花生外国,胡人将来也。”白莲花是吉祥天女、观世音的法座。唐代敦煌绢画中就有观世音坐在白莲花上的画幅。莲花成为普遍的审美对象,却与印度有关,似乎是晚至宋代。莲花之审美,随着印度佛教和婆罗门教的东传,肯定很早就影响至中土。但是,成为文人士大夫的审美对象则是在宋代。佛教“步步莲花”的说法,促成了中土莲足的审美,最初局限在皇族、贵族之女子。而明代女子的缠足与家庭经济、社会身份、节烈名誉、性等结合在一起,从而畸形的审美陋习竟然成为了社会阶层区隔的媒介,历经明清五百多年而不止。

三、莲足审美渊源之馀论

明清学人,对缠足始于何时多所考证,然而一直未有定论。关于缠足的起源,主要有三种说法。一是说起源于战国。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记载:“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20]2473清代学者赵翼在《陔馀丛考》卷三十一释“利屣”说,其首尖锐,为缠足之证。其实,鞋头之尖利,并不能证明女子已缠足。今天中外女鞋,亦有“利屣”者在。第二种说法认为缠足起源于南朝萧齐末年。《南史·齐东昏侯纪》记载,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这段叙述,不过是证明东昏侯之奢侈罢了,它与女子缠足没有直接地联系。第三种说法,是缠足起源于五代。如前所述,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五代时南唐皇帝后主李煜有一个宫嫔叫窅娘,能歌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这三种说法,皆为强作解词,其实不得要领也。其他诸如缠足始于夏代、商代、春秋、战国、秦、两晋、六朝等[21]3皆荒唐不足论也。

佛祖乔达摩·悉达多又被称作释迦牟尼,牟尼即苦行者,后来通常翻译成圣人。释迦牟尼苦行六年后,认为极端的苦行并不能通达觉悟,从而走向“中道”,即不走极端,不禁欲,也不纵欲。然而,在佛教的流传过程中,佛教故事中却多有苦行的讲述。像石窟本生故事、敦煌变文变相中就有“投身饲虎”“抉目施舍”“舍身饲鹰”“以身布施”“自焚救人”“燃臂为炬”“割肉奉双亲”“舍身济众”等,[22]5这些故事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渗透着某种身体观念。这种让身体苦行修炼求法的意识改变了一部分人尤其是信徒的身体观,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意识遭到了颠覆,从而对中土产生了一系列影响:剃发入教、燃指求法、断臂守礼、缠足为美等。

推而论之,汉家女子缠足,始自于经佛教而来的印度莲花审美观,而佛教故事中的苦行修炼传说则促成了女子缠足使之畸形的事实,而社会风尚形成的具体审美语境则使之流衍至近千年,从而可见佛教对汉文化的影响是何其深远!

汉族女子缠足,起初是上流贵族变态而病态的审美,竟然在长达近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得以大众化、平民化和普及化。这是不可思议的。心理学家从性的角度认为这是虐待狂心理使然,是受虐狂和被虐狂的游戏共享。其实,历史真相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从汉民族的这个畸形审美观和审美实践来看,民族性问题应该予以深思。汉民族身体审美为何如此畸形变态?从中可见什么样的民族性?

莲花何以成为了性审美的表征符号?正如宋人所言,“莲出淤泥而不染”而有其洁净美。而处女身被看作是最洁净的,从而有“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之谓也。汉民族之土生土长的宗教为道教,而道教是鲁迅所说的“中国文化的根柢”。何以如此?粗略说来,似乎与长生久视不无关系。而长生不老的修炼术之一便是房中術,如《玉房秘诀》讲求“当御童女”。如此一来,莲足就成了保证处女的手段和方式了。[23]

综上可知,汉家女子缠足始自北宋晚期宫廷,三寸金莲成于明代,而此“莲足”之审美观源自于印度人的莲花观,其影响路径为佛教的足迹莲花诸说法。自南宋至晚清,莲足作为身体表征成为了女子的社会身份符号,也是男子的变态而病态的性审美实践,又是汉民族畸形民族性的性别展现。从而表明,文化审美的跨民族流传,总是伴随着在地化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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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同胜,男,山东昌乐人,文学博士,兰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直)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丝绸之路中外艺术交流图志”(项目编号:16ZDA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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