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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兼爱”核心精神新诠

2017-06-28李金坤

衡水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墨家墨子精神

李金坤



《墨子》“兼爱”核心精神新诠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墨子以民胞物与的淑世情怀,在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风雨飘摇时代,高擎其“兼爱”精神的纲领性旗帜,在公平、公正、平等、互利原则的前提下,既注重对人类社会群体的仁爱,又倾心对自然生态情状的关怀,大力倡导天人合一、万物谐和的善政理念,全力推行“兼相爱,交相利”的爱利结合、双赢互利的实质性准则,竭力追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伟大理想与宏伟目标,体现了墨子“兼爱”精神的明确性、全面性与系统性鲜明特征。这是墨子“兼爱”核心精神的意蕴所在。墨子“兼爱”精神虽因时局动荡与思潮起伏而兴替不定,甚或每濒中绝之境,但其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思想火种却始终未灭。只要世界上存在道德滑坡、环境破坏、弱肉强食、兵燹不息的“天下之害”的现象,无论是当代,抑或是后世,墨子“兼爱”纲领性大旗终究高高飘扬,“兼相爱,交相利”实质性准则终究不会改变,“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目标性美景终究魅力无限!墨子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墨子永生,“兼爱”不朽!

墨子;兼爱精神;“兼相爱,交相利”;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墨子思想的核心精神就是“兼爱”,它是墨子人文学说的纲领与精髓,是中华思想文化有别于先秦儒家、道家、法家等诸子学说而贡献卓著、独放异彩的杰出成果,以墨子为代表的“墨学”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堪称是并驾齐驱的“显学”,是春秋战国时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思想夜空的“双子星座”。尽管在以后历代社会思潮中墨学的命运不如儒学那么幸运,但作为墨子核心精神的“兼爱”思想,在炎黄子孙中却始终没有消失。它像一粒粒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思想火种,一旦幸遇适合的土壤、水分、养料、春风、阳光,它就会立时生根发芽、蓬勃生长,昂然挺拔,焕发出固有的青春活力与思想光芒。正如王桐龄所分析的那样:“儒教学说流传至于今日,然其教义屡经改变,精神久已不完。墨家学说虽久已中绝,然其精神犹留存于一部分人民之脑筋中,潜藏隐伏以至今日,乃得利用种种机会,借尸还魂而复活。……墨子之尊天主义、敬鬼主义、非攻寝兵主义,借儒教之余威,维持传播以至于今。此外各种学说自西汉中叶以后,即已中绝。然墨子之兼爱主义,自东汉以后佛教输入中国,慈悲之说流行,为第一次复活。有明以来,耶稣教输入中国,博爱之风流行,为第二次复活。墨子之抑强扶弱主义,自有清初年,明末之忠臣义士组织秘密结社,如哥老会、天地会等,以反对满清政府,为第三次复活。有清末年,民国之创业先烈,如吴樾、徐锡麟、温生才等,输入日本之武士道、俄国之虚无主义,组织暗杀党,剪除满廷大臣,为第四次复活。墨子之尚贤主义、尚同主义,自有清末年,民国创业先哲翻译欧美学说,输入共和理想而复活。民国成立以来,实行共和政治而益复活。……墨子之实利主义,随约翰弥尔(John Stuart Mill)之功利主义学说《在权界论(On Liberty)》输入中国而复活。墨子之非命主义,随赫胥黎(Huxley)之天演学说(侯官严氏译为《天演论》)输入中国而复活。墨子之国家观念,随卢梭(Rousseau)民约学说(今人某译为《民约论》)输入中国而复活。墨子之经济观念,随斯密亚当(Adam Smith)之经济学说(侯官严氏译为《原富论》)输入中国而复活。墨子之非攻主义,自美国前任大总统威尔逊(Wilson)极力提倡,现任大总统哈丁(Harding)继之,欧美各国政治家和之。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由美国发起,开太平洋会议于美国华盛顿京城,凡与太平洋有关系诸国,皆遣使臣与会,议决消灭兵备,是为非攻主义实行之初步。墨子之伦理学、物理学、军事学、军械学各种学说,亦随欧美新知识输入中国而复活。墨子之尊天主义,亦借犹太教、耶稣教势力流行于全世界。然则就目下形势而论,墨子学说之传播力,乃正如日出东方,光焰万丈,有普照全世界之观矣。”[1]我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墨学研究形势日益喜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步入正轨,20世纪90年代以来掀起研究热潮。1990年代初成立了中国墨子学会,办公地点就设在墨子故里山东省滕州市,兴建了墨子国际研究中心和墨子纪念馆,举办墨子文化节,创办“中国墨子网”与《墨子研究》刊物,召开国内与国际墨学研讨会,与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墨学专家建立了联系,初步形成了以墨子故里山东省为研究中心而连接四大洲的学术研究网络。20年来,在中国墨子学会、山东大学、滕州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推动下,墨学研究工作取得了一系列重要学术成果,在各个墨学研究领域都获得重大进展,沉寂许久的墨学研究又开启崭新篇章,千年绝学实现了伟大复兴。先后编辑出版了《墨子大全》《墨子研究论丛》《墨学与当今世界丛书》《墨学研究》《墨子名言》《科圣墨子》等150余部、5000多万字的墨子研究论著及系列通俗读物。中国邮政还发行了墨子邮票。更值得自豪的是,2016年8月16日由我国科学家自主研制的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墨子号”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墨子的名字已飞升太空,与日月同行,与江河共存。还有直接以墨子命名的面向世界的“墨子绿色与和平奖”的设立,等等。如此“墨子热”现象的急遽升温,则是因为当下国内人心不古、自私冷漠、道德滑坡与国际政治动荡、倚强凌弱、兵燹不息之社会不安因素所致。人心向善,中西同理。因此,人们便又开始追仰先圣,从《墨子》著作中再度发掘并弘扬其伟大的“兼爱”精神,渴望以“兼爱”之精神良药,来有效医治因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自然这三重矛盾关系方面而产生的严重社会痼疾。这样,克服人与自我的矛盾,即可提升人的道德情操、精神境界;解决人与人的矛盾,便能维护家庭和睦、世界和平;调适人与自然的矛盾,就会促进天人合一、持续发展。因此,在墨学思想的研究中,最为人关注与探讨的主要内容就是“兼爱”精神。不过,尽管有许多论者就墨子的“兼爱”观发表过不少较好的见解,但对于“兼爱”概念的明确表述、“兼爱”内涵的全面理解与“兼爱”系统的关联阐释等问题,尚有进一步深入探研的必要,以求“兼爱”精神的明确性、全面性与系统性。本文拟就此作一新诠,不揣简陋,以求教于方家同仁与读者诸君。

一、“兼爱”概念表述的明确性

若要真正理解和掌握“兼爱”的实质性内容,首先得弄清“兼爱”本身的概念。对此,学者们已有一些较好的论述,但却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杨俊光认为:“墨子‘兼爱’的原意是:每个人要爱、利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又都要互相施爱、利于对方。”[2]水渭松认为:“‘兼爱’就是要人们爱人如己,大家都相亲相爱。它是墨子学说的核心。墨子倡导此说的出发点,是为了制止当时已十分严重的侵略别国、伤害他人的行为,保护弱者的利益。墨子的‘兼爱’思想已具有平等的意识,故有其明显的进步性。”[3]颜炳罡指出:“墨子所主张的‘兼爱’,就是要求每个人不分你我,不分贵贱,不论贫富,不讲种类,不管血缘,不论国度地爱一切人。即是‘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由此可见,墨子可称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博爱主义的倡导者。”[4]谭家健指出:“‘兼爱’说是由两个要素组成,二者互相联结,但又各有独立的含义。而墨子所特别强调的则是‘兼’。”在解释“爱”之含义时,谭家健认为与孔子“仁者爱人”有三点不同:“第一、墨子把爱和‘利’密切结合起来。……第二、墨子所讲的‘交相利’,主要是指人与人应互相帮助,不能损人利己,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或者损天下之大利以就个人小利。……第三、墨子并非只讲爱而不讲恨,并没有说过要爱一切人,不分善恶连坏人也爱。墨子一向把‘兴天下之利’与‘除天下之害’相提并论。”在解释“兼”之含义时,谭家健认为其包含四条基本原则,即“平等性原则”“普遍性原则”“相互性原则”“无私性原则”。“总之,兼爱是墨家学说的总纲领,既是社会道德追求,又是政治目标,同时具有世界观的哲学意义,是贯穿于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普遍性规律”[5]25-34。将“兼爱”概念与内涵阐析得较为周详,会心如此,颇为难得。孙中原指出:“《说文》解释‘兼’的含义是一手‘持一禾’:一只手握住两根稻谷。‘兼爱’,即尽爱、俱爱、周爱,不分民族、阶级、阶层、等级、亲疏、住地、人己、主仆等差别,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人,是最为普遍深刻的人文精神与人道主义。……兼爱平等观,是墨家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孙中山《三民主义》说:‘故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梁启超《墨子学案》说:‘墨学所标纲领,其实只从一个根本观念出来,就是兼爱’。”[6]郑杰文等人认为:“兼爱主要强调的是爱的范围的广泛,要‘兼爱天下之人’(《天志下》)。”[7]61萧鲁阳亦认为:“兼爱是普遍的爱,就是弥六合而贯三世,用墨子的话说就是‘远施周遍’。《墨经》中说:‘无穷不害兼’。这个‘无穷’,应该是空间的无穷、时间的无穷、人类的无穷。都不影响兼爱主张的实行。在墨家看来,兼爱就是‘爱众世与爱寡世相若,兼爱之,有相若,爱尚世与爱后世相若,一若今之世人也。’墨家法天,兼爱就是天道。”[8]55邢兆良认为:“墨子力倡‘兼相爱,交相利’,有财相分,有利相交,有力助人,使老有所养,幼有所育,人皆温饱的友爱互助的社会道德伦理观,虽然具有绝对平均主义的原始平等思想,但其基调仍有推己及人、忠恕爱人的倾向。这点和传统文化所倡导的敬老、爱幼、助人为乐的社会道德是相合拍的。”[9]方勇阐释说:“墨子的‘兼爱’是建立在实际利益基础上的,具有互利性。……在墨家的思想中,利与义是一致的,重利就是贵义。墨子的‘兼爱’还具有平等性,不分等级出身,即所谓‘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兼爱上》),‘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兼爱下》)。君爱臣,父爱子,兄爱弟,谓之兼爱;反过来,臣爱君,子爱父,弟爱兄,也是兼爱。”[10]胡德平认为:“我国社会至今仍然在尊孔,历代帝王将相则不可不知韩非子,生活悠闲的士大夫多喜欢老子和庄子。其实,墨子才是一位最不应该被今天的劳动大众和企业家们所遗忘的卓越人物。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最先分离出独立的手工业者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严格地讲,墨子是小手工业者和小生产者的代表。墨子的哲学以‘利’为指导原则,‘利’又被认作是社会伦理的基础。……墨子的伦理观是‘兼相爱,交相利’。”[11]清人孙诒让指出:“墨子思想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是‘兼爱’,即一视同仁地爱一切人。”[12]1-2秦彦士对墨子的“兼爱”精神却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他指出:“确实,正如《庄子·天下》所说:墨子‘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的确是‘反天下之心’,但墨子并没有对天下提出这种普遍要求。他既然知道人性是自私的,因此,他不会把自己对墨家集团的内部要求作为普世的准则,而是以‘兼相爱,交相利’这一更为合乎人性的观点来作为普遍的要求。而这一思想不仅极具学理的深刻性,而且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重要价值。”[13]秦彦士从不同维度来解释“兼爱”:作为“对墨家集团的内部要求”而存在的“兼爱”;作为“普世的准则”(人际道德准则)而存在的“兼爱”。这是迄今对“兼爱”思想分析较为切近墨子思想本真与最有价值的地方。

综上“兼爱”诸说,大致可以归纳为五种类别。其一,爱人如己,相亲相爱,推己及人,忠恕爱人,一视同仁地爱一切人。其二,互相施爱,利于对方。以利益为基础,利与义一致。重利就是贵义,“兼相爱,交相利”,具有平等性、互利性。其三,“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无贫富、无贵贱、无种族、无国界、无范围、无限制的相爱,包括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人的博爱。其四,有条件、有原则、有限制地爱,并非无条件地爱。爱有选择,并非只讲爱而不讲恨。“爱”有对象,“兼”有原则。墨子总是把“兴天下之利”与“除天下之害”相提并论的。其五,“兼爱”包含两层意思,即墨家集团内部的“兼爱”与具有普世准则的“兼爱”(“兼相爱,交相利”)。但颇为遗憾的是,以上五种关于“兼爱”的解释,皆把目光集中于人类本身了,而忽略了墨子对自然关系的论述。其实,墨子的“兼爱”精神,除了包含丰富的人类社会道德伦理思想之外,还包括了大量的自然生态道德伦理思想。二者相加,才是墨子“兼爱”精神的全部,也才是他兼爱万物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顶大爱。前三种类别侧重于“兼爱”所及之对象、范围及“义”与“利”并行不悖的重要关系问题,较易理解,且歧义甚少,故拙文不作多论。下面仅就四、五两种类别再予补充阐析,并对墨子“兼爱”自然生态的伦理思想略作新探。

首看“其四”之说。墨子所处之时代,是一个兵燹不断、争霸无休、礼崩乐坏、民不聊生的大动荡、大分裂时代,贵贱贫富两极分化严重,美丑善恶现象极为突出,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才有墨子颇具理想色彩的“兼爱”治世安民伟大政治纲领的诞生。龚自珍《己亥杂诗》(第220首)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墨子,正是“天公”降于时代的一位适时超级“人才”。既然现实世界中有那么多“窃国”之“盗”,“乱世”之“奸”,“害人”之“贼”,他们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左传·闵公元年》),他们统统都在翦灭“除害”之列。毋庸置疑,墨子的“兼爱”是根本不施与这些盗贼奸佞的。对他们唯有满腔的恨,而无丝毫的爱。《墨子·小取》篇尝云:“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无难矣。”其中的“人”,即指正常无害于世之人,也就是可以“兼爱”之人。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爱盗贼,就不是爱人了;而不爱盗贼,并非不爱人;杀盗贼,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杀人,这显然是不难理解的。可见,墨家的“兼爱”是有限度的,在情感上是爱憎分明的,并非如基督教般的所谓“博爱”或“泛爱”。正如李绍崑所说:墨子“就宗教教育家而言,则又速不如耶稣的训示:‘爱你们的仇人,为迫害你们的人祈祷’”[14]。王讃源亦认为:“墨子的‘兼爱’与‘博爱’是不能等同的。……法国大革命提出的口号是‘自由、平等、博爱’,虽然大革命期间‘博爱’只是召唤人们参与革命的口号,但它是以人的自由平等为前提的。在墨子的理论里,与君权概念相对应的并不是民权概念,而是臣权概念。”[15]基督教的博爱是以人性的自由平等为前提的理论,墨子兼爱则存在于君权和臣权的对立之下。在墨子的理论中,人与人之间并不平等。墨家兼爱在外延上比基督教之博爱观更为严谨而苛刻。《兼爱下》云:“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贵、干福禄、乐耳目也,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此即禹兼也。”墨子强调兼爱非攻,即反对一切攻伐,却主张诛,但这并不矛盾,禹诛有苗是为了兼爱而做的事。故而《小取》又云:“故言多方,殊类,异故,不可偏观。”不能机械地看问题,应该采取辩证的观点。这点在《兼爱下》中表述得更为清楚。其云:“子墨子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墨子从当时社会现实状况中精准地概括出三种“天下之害”的类型,它们都在必除之列。“仁人”要行仁政,献爱心,“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兴利除害,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此严重影响与阻碍“兴天下之利”的“天下之害”,必须除之殆尽,毫不姑息。很显然,墨家的“兼爱”与如此之三种“天下之害”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墨家绝非有爱无恨,墨家敢爱敢恨,而且必要时还敢‘杀人’。《小取》篇说:‘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无难矣’。就是明证”[8]56。

次看“其五”之说。秦彦士认为,“兼爱”包含两层意思,即墨家集团内部的“兼爱”与具有普世准则的“兼爱”(“兼相爱,交相利”)。所谓“墨家集团”,即指墨子及其弟子与再传弟子等后学所组成的较为庞大的墨家学派系。在这个内部思想体系之中,所有的墨学传人理当毫无疑问地要继承祖师爷的思想源头的。所以,在其内部,无论是谁,都是要无条件地实行“兼爱”精神的。“兼爱”精神在墨家学派内部集团中通行无阻,一贯到底,是完全有效而可行的。然而,在其墨学集团之外的社会政治生态环境中,由于美丑同存、善恶交错、忠奸混淆等复杂现实情形下,那么,墨子纯粹的“兼爱”精神的实施就会遇到许多麻烦,难免产生“爱”错对象、适得其反的不良现象甚或险恶结果。因此,充满智慧的墨子在“兼爱”的精神框架内又拓展出“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文化策略来。就墨子所处的战国诸侯争霸的时局观之,各诸侯国之间尤其是战国七雄所奉行的是“合纵连横”的外交政策,因此,时而为友、时而作敌、钩心斗角、风云莫测的朝秦暮楚的社会现象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产生这些政治状况的根源,不是别的,就在于一个“利”字。各诸侯国之间就完全被“利”这根绳索牵着鼻子走。谁对我有利,我就依从谁,或者拉拢谁。双方虽然处于敌对状况,但有时为了达到某一目的且又使得双方得利,便可结盟乃至歃血为盟,建立盟国,缔结条约,加强关系。这便是“交相利”。即便历史的车轮飞驰于21世纪的当代,我国外交政策所执行的依然是和平共处的五项基本原则。中国之外的其他任何国家,只要承认这五项基本原则,中国都能与他们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在各个领域都可以签订双赢互利的合约。即便当年八国联军(美、英、法、德、俄、奥、意、日)疯狂侵略中国,肆意烧杀抢,强迫订条约(如《辛丑条约》等),血债累累,罪恶滔天,他们无疑是中国人民百世铭记的敌人,但是只要他们承认五项基本原则,中国就可以与他们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就可以在教育、医疗、文化、物资等方面开展互利双赢的文化交流与商业贸易活动。这也当是墨子“交相利”思想精华的DNA吧。所以说,墨子“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文化策略,完全是由人性的角度出发,无论从学理还是情理来讲,都是具有全社会各阶层的普世意义的。

再看墨子“兼爱”自然的生态思想。墨子的自然生态思想主要体现在《天志》《非攻》《节用》《节葬》《非乐》等篇章中。如《天志下》云:“今人皆处天下而事天,得罪于天,将无所以避逃之者矣。”意思很明显,普天之下的人,如果有谁得罪于天意,违背了自然,那么谁就难以逃脱自然的惩罚。上天是极其公正无私的,因此,顺天意者则赏,逆天意者则罚,此所谓“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天子乃一国之君,必须率先垂范,带头顺从天意,替天行道,以尽天子之责。天子做得好,天则赏之,反之,则罚之。墨子举例详论遵从天意、敬重天德的道理说:“且吾所以知天之爱民之厚者,有矣。曰:以磨为日月星辰,以昭道之;制为四时春秋冬夏,以纪纲之;雷降雪霜雨露,以长遂五谷丝麻,使民得而财利之;列为山川溪谷,播赋百事,以临司民之善否;为王公侯伯,使之赏贤而罚暴,贼金木鸟兽,从事乎五谷丝麻,以为民衣食之财,自古及今,未尝不有此也。”(《天志中》)从自然气候有利于农作物自生长与设立王公大臣来赏贤罚暴等各方面来歌颂天意之大善与自然之可爱,从正面来告诫人们应该顺天意、敬自然,应该做到天人合一、和谐万物。故而墨子最后强调说:“察仁义之本,天之意不可不顺也。顺天之意者,义之法也。”(《天志中》)《非攻》则是从战争对人类与自然的双重破坏与毁灭之角度,强调爱护自然、保护自然的重要性。至于《节用》《节葬》《非乐》等篇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然生态伦理思想,无一不是阐析了自然资源之宝贵、人类应该珍惜保护自然的这一根本理念。倘若过度性消费、炫耀性消费,迫使人类压榨自然,就会造成自然资源的枯竭,从而造成人与自然关系严重对立,乃至导致生态紊乱。这些都是发人深省的关乎人类生存的重大命题。显而易见,墨子的“兼爱”精神除了包含人类社会生态伦理内容外,理应包含自然生态伦理道德的思想,这是客观事实,缺少不得。

至此,通过上述诸说,笔者可以对“兼爱”内涵作一个新的认识与阐释。“兼爱”二字,“爱”字甚明,就是人们对人、物、事等具有深厚的感情,表现在喜欢、热爱、亲近、怜悯、同情、珍惜、支持、保护等情感伦理方面,而爱的内容无非是在“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上。至于“兼”字,其解释就不那么简单了。而此一“兼”字,则是墨家精神的关键点所在,也是墨家区别于儒家之“爱”的显著标志。《尸子·广泽》云:“墨子贵兼。”《吕氏春秋》亦云:“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按照许慎《说文解字》所释“兼”字是“并”的意思,是“兼持二禾”,即拿着两个禾穗,这与金文中“兼”字的形状像手持二禾是甚相一致的。所谓“兼持二禾”,即对二者都兼顾,不分彼此,不分优劣,不分轻重,这就是公平、公正与平等。墨子之“兼”,正是许慎所释之义。因此,墨子的“兼爱”,就是指人与人、人与物、家与家、国与国之间的爱要做到公平、公正、平等。彼此相爱,不分你我,有施有受,施受相兼,有来有往,秉持君德。这里,墨子强调的是“兼爱”的方法与形式的问题。但“兼爱”的实质性内容应该突出利人,利人是“兼爱”的题中应有之义。墨家的“兼爱”是爱和利的统一,而儒家的义与利则是相对立、相悖离的。《论语》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云:“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墨经上》云:“义,利也。”因此,墨家的爱利、义利是统一的,不是对立的。正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墨子的“兼爱”思想是建立在“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16]9所以,墨子讲兼爱,不是空空洞洞的爱,而是力行实实在在的“爱”与“利”的结合。《节用中》云:“古者明王圣人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彼其爱民谨忠,利民谨厚,忠信相连,又视之以利,是以终身不厌,殁世不卷(倦)。”故《墨子》一书中每每“爱利”并言,重复无厌。如:“爱利万民”(《尚贤中》),“爱利国”(《尚同下》),“相爱相利”(《法仪》),“爱人利人”(《兼爱下》)。爱人而不利,犹之“高其爵”而不“厚其禄”一样,不能取信于民。故墨子谈“兼而爱之”时,必定强调“从而利之”(《尚贤中》)。主张“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尚贤下》)。鉴此种种,“兼爱”的完整表达就是“兼相爱,交相利”(《兼爱中》)。两句六个字,意蕴对应,相辅相成。“兼”与“交”同,“爱”与“利”连,相互之“爱”是前提,互为得“利”是根本,最终的落脚点是在“利”上。其实,墨子几何学、物理学、光学等一整套科学理论难能可贵的创造发明,实质上就是从科学技术层面来为民谋“利”,这的确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大“利”。墨子特别强调统治者“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非攻中》),为天下开辟根本大利,从而描绘出一幅“以爱得利、以利促爱”的万民“兼爱”的理想图景。墨子所阐释的一切思想理论与观点主张,都落实到为人民谋利益上来,这才是其“兼爱”精神的核心所在、价值所在与意义所在。

很显然,墨子“兼爱”之思想主张,在对象上是指人类社会的男女老幼,自然世界的山川动植;在阶层上,绝无贫富、贵贱之等级差别;在原则上,一律实行公平、公正与平等;在本质上,追求人们之间所获利益的最大化;在方法上,坚持“爱”“利”结合,重在得“利”。在终极目标上,则要达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理想现实。在实施上,墨子要求墨家集团内部的“兼爱”必须是无任何条件的相爱;至于在墨家集团之外的其他人们,则更多地推行“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策略。当然,这种策略也同样可行于墨家集团内部的所有成员。所不同的是,墨子集团内部成员主要是“爱”“利”结合,而墨家集团之外的其他人们主要侧重于“利”的方面。有了互惠互利,才有“兼爱”的体现;若无惠无利,那还何谈“兼爱”之有?

墨子的“兼爱”学说,则是总纲式的概说而已,而“兼相爱,交相利”才是有血有肉的实质性的准确观念与行为准则。“墨家主张互爱互利,反对亏人自利,即反对自私自利。大凡亏父而自利、亏兄而自利、亏君而自利、亏子而自利、亏弟而自利、亏臣而自利,都在墨家反对之列。兼爱是正确处理父子兄弟君臣之间关系的准则。‘兼相爱,交相利’,具体说就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来概括,这段话可以叫作‘三视三若’。这‘三视三若’是对普天之下,从天子诸侯王公大人到士庶臣民所有人说的”[8]55-56。至于“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则是“兼爱”学说的终极目标。墨子认为“天下之害”包括:“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兼爱下》)从以强凌弱的势力层面、为人不正的伦理层面、制造祸乱的战争层面,高度概括出影响社会“兼爱”的三大危害,极其全面而准确。因此,在“兴天下之利”的同时,必须要“除天下之害”。只有除尽天下之害,才能大兴天下之利,也才能真正出现喜人的社会美景,即:“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兼爱中》)我们简称墨子的此段言论为“七爱五不”说。有此“七爱五不”,天下何不太平美好?故而,兴利与除害,这是“兼爱”的两面,兴利也好,除害也好,都是为“兼爱”服务的。换言之,都是“兼爱”精神的直接体现。如果真正做到兴利除害,那么,人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公平、公正、平等而和谐,必然出现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这正是墨子“兼爱”精神所体现的美好境界。

总而言之,墨子的“兼爱”,是其全部思想理论的精神总纲;“兼相爱,交相利”,是其实施“兼爱”精神的行为准则;“三视三若”与“七爱五不”二说,是践行“兼爱”精神的有效路径;“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则是达成“兼爱”精神的宏伟目标。简而言之,墨子的“兼爱”精神,实质上是由“爱”“兼”“利”三个字组成。“‘爱’是核心,‘兼’是方法,‘利’是实质。爱而不兼,必流于偏爱、自爱,是狭隘的爱,乃罪恶之源;爱而不利,则流于空洞,不足服众取信。‘爱’与‘兼’与‘利’,构成墨子‘兼爱’理论的全部内容”[17]52。三字虽简,可它确是墨子“兼爱”精神高度浓缩的结晶。向以鲜指出:“墨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代真正有思想和抱负的大佬。”[17]4德国著名哲学家与社会思想家、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称墨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使爱的思想破土而出的人,所以这也具有重大意义”[18]。墨子的“兼爱”精神,体现了天地人和、天下太平的盛世美景,是人间最无私、最博大、最彻底、最动人的古道热肠、慈悲情怀。它虽然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立足于小生产者的道德基础上产生的一种理想主义的爱,但它却更多地体现出此一思想的人民性、合理性、进步性与广泛性,具有普世价值与恒久意义。

二、“兼爱”内涵理解的全面性

明确了墨子“兼爱”精神的基本概念后,我们再来具体解读其丰富的精神内涵,就能起到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阅读效果。作为墨子人文学说的纲领与精髓,主要集中于《墨子》一书的《兼爱》上、中、下三篇之中。认真解读《兼爱》三篇,我们大致就可以比较准确地理解与把握墨子“兼爱”精神的全部内涵。细加抽绎,墨子的“兼爱”精神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兼爱”之重要性

《兼爱上》开宗明义便云:“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从统治者的角度,强调治理国家必须知道各种乱世产生的现象与根源,对症下药,这样才能收到良好的治理效果。墨子罗列世道乱象的种种表现为:“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在《兼爱中》,墨子又有类似的论述:“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在《兼爱下》中,墨子则将世相之“乱”字,换成曰“害”字。其云:“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其实,“乱”与“害”,名词不同,其意如一,都是指祸国殃民的悲惨黑暗社会现实,都不利于“兴天下之利”。那么,产生如此种种乱象的根源在哪里呢?墨子一言以蔽之曰:“皆起不相爱。”

既然“乱”(或曰“害”)之象与“乱”之根已明,那么,治“乱”的良方亦就运筹帷幄、运于掌心了。因此,墨子便高擎其“兼爱”的伟大旗帜,率先发出“兼爱”的时代最强音。他为治理乱世开具的良药就是:“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兼爱中》)只要君王真正实行了“兼相爱,交相利”之法,那么,天下便会得以大治,即:“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兼爱中》)“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很显然,之所以“乱”,是因为“皆起不相爱。”(《兼爱上》)之所以“治”,是因为“以相爱生也。”(《兼爱中》)因此,墨子得出结论:“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兼爱上》)墨子通过“乱”与“治”的鲜明对比,强调了“兼爱”的重要性。墨子对当时天下乱象丛生的现状及其产生的根源,进行由表及里、由上而下、有利有弊、有理有据、对比鲜明、立场坚定、逻辑严密的深刻思考与辨析,在中国思想史上破天荒地提出拯救治理社会的伟大、崇高而灿烂的“兼爱”思想,委实是一件万古一人、举世瞩目的不朽创举。

(二)“兼相爱,交相利”——“兼爱”之实质性

如果说“兼爱”是墨子精神的纲领的话,那么,“兼相爱,交相利”则是墨子精神的实质性内容,它是“兼爱”精神最切实际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实施“兼爱”精神的行为准则。就“兼相爱,交相利”而言,前者主要是精神层面的爱,后者着重于物质层面的爱,前虚后实,虚实结合,这才是真实而完美的“兼爱”。郑杰文等认为:“‘兼相爱’是内在的道德情操,而‘交相利’则是由这种道德情操外发出来的实际行为。没有实际的‘利’,就无从谈爱。”[7]66墨子坚信,只要统治者奉行“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就能出现“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兼爱中》)的和平景象。尽管天下那些士人君子们从理论上认可实施“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是“兼则善矣”,但在客观上仍然认为要真正实施起来则是颇为迂阔而难办的事。对此,墨子十分严肃地指责道:“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辩其故也。”深刻批评了士人君子们没有真正认识到“兼相爱,交相利”的好处,也没有真正辨别“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的利弊得失关系。墨子又打比方说:“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君说之,则士众能为之。”(《兼爱中》)意思是说,像攻城野战、杀身为名这样的残酷之事,天下的老百姓是很难参与的,但如果统治者乐意为之,那么广大士兵与百姓也会参与的。倘若实施了“兼相爱,交相利”之法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正如墨子所云:“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故也。”(《兼爱中》)突出了“兼相爱,交相利”的优越性,并指出获得这种优越性并不难,难就难在统治者不加实施而士人们无以行动。强调了统治者推行“兼相爱,交相利”善政的无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此外,墨子又进一步列举了历史上圣贤君王正反两方面的例子,说明统治者率先垂范极其重要的积极作用。如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楚灵王好士细腰,越王勾践好士之勇,皆是反面教材。而大禹九州治水以利民,文王善政而国泰民安,武王伐纣以祭泰山、为民除害,均为正面榜样,他们都是“兼相爱,交相利”的典型表率,值得当今统治者敬而效之。墨子云:“今天下之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兼爱中》)墨子将“兼相爱,交相利”的准则提高到“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来看待。可见,墨子是极其在乎这“兼相爱,交相利”的行为准则的,只是因为它委实是国富民强、社会安宁的至美法宝。故而墨子强调统治者们“不可不务为也。”在《兼爱下》的结尾处,墨子再一次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其云:“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既然“兼相爱,交相利”具有如此神妙奇异的治世功能,那么,“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务行”者,务必实行者也。在墨子看来,唯有“兼相爱,交相利”之法,社会才能和谐,国家才能昌盛,人民才能安康。一治一乱,泾渭分明,道理如此,启人深焉。

(三)“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爱”之目的性

墨子通过对“兼爱”的纲领性、“兼相爱、交相利”的实质性的层层论证之后,最后便和盘托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目的及由此勾画出的宏伟而美好的人类蓝图。

《兼爱下》开篇云:“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此段话有两层意思:首先,墨子提出作为统治者一定要实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伟大终极目标,展现一幅社会和谐、天下太平的美好蓝图,具有激励、鼓舞、振奋人心的重要作用。其次,则从以强凌弱的势力、为人不正的伦理、制造祸乱的战争等三个因素层面,深刻揭示出影响社会“兼爱”的三大危害。只要天下这三大危害存在一天,那么,“兴天下之利”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有尽“除天下之害”,才能大“兴天下之利”。

为了更好地论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间的利害得失与逻辑关系,墨子假设了“别士”与“兼士”两个虚拟角色的对话,再对此进行分析评判,有的放矢,得出结论。其云:

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是故退睹其友,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

从别士与兼士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别士是一个无德无爱的人,兼士是一个有德有爱的人;前者属于“天下之害”之列,后者归于“天下之利”之属。“是故子墨子曰别非而兼是者,出乎若方也。”(《兼爱下》)“别非而兼是”,这就是墨子坚定不移的立场,也是他“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兼爱下》)的根本原因。墨子又采用了同样的方法,以统治者君王的身份,假设了“别君”与“兼君”两个角色,二者对话内容与上述“别士”与“兼士”相同。无疑,墨子对“别君”与“兼君”的态度自然也是“别非而兼是”。因此,“兼士”与“兼君”,属“兴天下之利”一类;“别士”与“别君”,属“除天下之害”一类。“兼相爱”与“交相恶”,“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利害关系,一目了然。随而墨子便要求天下士人君子们“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兼爱下》)。意思是说,士人君子们如果真的想要做到“兼相爱,交相利”“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么,就必须向先圣四王学习并亲身实践之。此四位圣王,即周文王、大禹、商汤、周武王,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兼君”,都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最佳典范。故《兼爱下》末段云:“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这正是墨子梦寐以求的“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目标达成后的天下和美图景的真实写照。

除了《兼爱》三篇反复出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主题思想的关键语句外,在《非攻》《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等八篇中也有同样或近似的表述。虽然《尚贤》篇中未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明显的句子,但很显然,尚贤的目的就是要使“天鬼富之,诸侯与之,万民亲之,贤人归之”(《尚贤中》),这不正是不折不扣的“天下之利”吗?若不“尚贤”,就会出现“失措其国家,倾覆其社稷”(《尚贤中》)的恶果,这自然是“天下之害”也。所以说,《尚贤》篇虽无“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名,却有“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意,它仍然蕴含着浓厚的“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主体精神因素。故而可以明确地说,“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主体精神犹如一根红线,它是始终贯穿于代表《墨子》思想理论观点的《兼爱》《非攻》《尚贤》等十篇专论之中的,论证严密,自成体系,丝丝入扣,别具魅力。

三、“兼爱”精神关联的系统性

墨子的思想体系主要蕴含于《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等十篇中,而其“兼爱”之精神则主要集中于《兼爱》上、中、下三篇里。此外,墨子的“兼爱”精神与《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却有着密切的关系,从而形成了墨子“兼爱”精神的系统性特征。清代学者孙诒让指出:“由于主张兼爱,必然导致他的‘非攻’思想,反对一切侵伐别国的战争,不仅口头反对,而且付诸行动,积极讲究守城御敌的方法。他又反对贵族生活的奢侈化,提倡节省财力,减轻下层劳作者的负担,于是导致他的‘节用’‘节葬’‘非乐’等主张。而儒家的繁文缛礼、厚葬久丧正是耗费财物人力的因素之一,于是导致他的‘非儒’思想。他还提出‘尚贤’‘尚同’的政治学说,主张用人唯贤是举,不偏党父兄亲贵。……他提出,自百姓、里长、乡长、国君直至最高统治者天子,由下而上层层服从,都要遵守同一个最高准则,即他所谓的‘天志’,而这个上天的意志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兼相爱,交相利’思想的神格化。最后,不论是他宣扬鬼神能赏善罚暴的‘明鬼’思想,还是认为国家的治乱兴亡、个人的贫富荣辱都非命里所定的‘非命’思想,目的都在告诫统治者勤政行善。”[12]1-2梁启超亦认为:“墨子的实利主义,拿‘节用’做骨子,‘节葬’不过‘节用’之一端,‘非乐’也从‘节用’演绎而来。”[16]9-10孙诒让与梁启超都是较早注意到《墨子》十篇中《兼爱》篇与其他诸篇关系的著名学者之一,给后人有很好的启发,但两位先贤所论有限,且未得以展开论述。故今就墨子“兼爱”精神与其他诸篇的关系问题作一较为浅切而全面的探论,以见其“兼爱”精神所关联的系统性。

“兼爱”与“非攻”,是“和谐”社会的两面。要做到“兼爱”,就必须要“非攻”。“非攻”是以“兼爱”为其伦理基础的,是墨子为解决国与国之间矛盾,实现其“兼相爱,交相利”理想的必然结论。因为“攻伐无罪之国”,“此其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这就是“以攻伐之为不义”(《非攻下》),与“兼爱”原则是针锋相对、格格不入的。所以,《非攻下》最后不得不严正指出:“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今欲为仁义,求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直接将“兼爱”精神与“非攻”思想融合一体,关系密切,显而易见。

“尚贤”是墨子选用人才的标准与组织策略,若要有效地推行与实施“兼爱”精神,就必须选拔真正的贤才。如果选才不当,用人失误,那就会造成“天下之害”。墨子云:“凡我国之忠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忠之士,我将罚贱之。”(《尚贤下》)又云:“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尚贤上》)这里的所谓“忠信之士”,就是那些能够实行“兼爱”纲领与“兼相爱,交相利”准则的人,也即墨家所谓的“兼士”。而选贤授能的具体条件与标准则为:“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尚贤中》中),“虽在农与工肆之人”(《尚贤上》),只要是“贤者”“能者”,就必定“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尚贤中》)墨子“尚贤”的思想,体现公正,反对“私爱”,切实体现了“兼爱”精神。

墨子所谓“尚同”,就是“一同天下之义”,“天下之百姓,上同于天子”(《尚同上》)。所谓“上同于天子”,即上同于“兼君”;“一同天下之义”,即一同于“兼爱”。可见,墨子的“尚同”思想,正是“兼爱”精神得以实施的政治制度,而“兼爱”乃是推行“尚同”的思想基础。二者相辅相成,颇具辩证关系。

从“兼爱”精神出发,墨子从经济学的角度,为了缓解和改善贫民生活的艰难处境,遂提出了“节用”“节葬”“非乐”的思想主张,委实具有深厚的人民性特征。如“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节用中》)他主张要像古代圣王那样,在饮食、衣服、兵甲、舟车、宫室等方面,反对浪费,严责奢侈。如果统治者挥霍民财,铺张浪费,这就必然要“厚敛于万民”“亏夺人衣食之财”。(《非乐上》)这就从根本上背离了“兼爱”精神。

至于“节葬”,此为“节用”的补充。墨子认为:“厚葬久丧,实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理乱乎?此非仁非义,非孝子之事也。”(《节葬下》)他尤其反对残酷的杀殉制度,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与人道主义精神。墨子“非乐”,其用意即在提倡节用,反对过度消费,切合“兼爱”精神。墨家一向代表广大贫民阶层的利益,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是墨家的良好愿望与宗旨所在。墨子“节用”“节葬”“非乐”思想的产生,都是从“兼爱”精神的整体性原则出发,坚持竭诚为平民阶层请命、全力对王公大人规劝的可喜结果。

在《天志》篇中,墨子的动因主要是想把“兼爱”精神升华为天的意志,以提高“兼爱”学说的权威性。墨子云:“今夫天,兼天下而爱之,遂万物以利之。”“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不止此而已,欲人之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也。”(《天志中》)意思是说,天的意志就是“兼爱”。所以,墨子一再强调:“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顺天之意若何?曰:兼爱天下之人。”(《天志下》)在墨家看来,天就是一个有意志、有情操、有好恶、奖善惩恶、无影无踪而确实无处不在的人格神。这样,“天志”说与“兼爱”便自然构成了源与流、体与用的密切关系。

墨子提出“明鬼”之说,也是希望借助鬼神的魅力,使“兼爱”精神得以顺利地推行。因为鬼神的基本职能就是赏贤罚暴,是“兼爱”的监护神。“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见之”。甚至连“吏治官府之不洁廉,男女之为无别者”(《明鬼》),鬼神也能见之。一句话,具有“兼爱”精神的“兼”者,鬼神就予以“赏贤”;违背“兼爱”精神的“别”者,鬼神就给予“罚暴”。可见,《明鬼》与“兼爱”精神也是息息相关的。

如果人们相信有命,就不可能践行“兼爱”精神。所以,墨子便极力“非命”。对信命者而言,“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上之所罚,命故且罚,非暴故罚也。是故入则不慈孝于亲戚,出则不弟长于乡里,坐处不度,出入无节,男女无辨,是故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崩叛”;“以此为君则不义,为臣则不忠,为父则不慈,为子则不孝,为兄则不良,为弟则不弟”;“贪于饮食,惰于从事,是以衣食之财不足,而饥寒冻馁之忧至”。(《非命上》)由此可知,有命论是贯彻“兼爱”精神的“天下之害”。因此,墨子强烈呼吁道:“今之为仁义者,将不可不察而强非也。”(《非命下》)“非命”思想也与“兼爱”精神的关系颇为丝丝相扣且一脉相承的。

由上对“兼爱”精神与《非攻》《尚贤》《尚同》等诸篇关系的阐论可知,“墨家以‘兼爱’为出发点展开,在政治上派生出《尚贤》、《尚同》,在经济上派生出《节用》《节葬》《非乐》,在军事上派生出《非攻》,在宗教观上派生出《天志》《明鬼》《非命》,构筑了一个上至天神、下到平民百姓的立体伦理学说体系,虽然有历史局限和空想的成分,但墨家学说仍不失为一种关爱百姓、向往进步、引导人民积极向上、促进社会繁荣发展的进步学说。”[19]10墨子“兼爱”精神在《墨子》十篇论述中的内在逻辑结构与相互呼应的脉络线索是十分清晰的,因此,它则进一步证明了墨子的“兼爱”精神确实是墨子全部思想的核心与灵魂。

四、余论

墨子以民胞物与的淑世情怀,在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风雨飘摇时代,高擎其“兼爱”精神的纲领性旗帜,在坚持公平、公正、平等、互利诚信原则的指引下,既顾及对人类生活世界的仁爱,又莫忘对自然生态情状的关怀,大力倡导天人合一、万物谐和的善政理念,全力推行“兼相爱,交相利”爱利结合、双赢互利的实质性准则,竭力追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伟大理想与宏伟目标。这些便是墨子“兼爱”核心精神的全部蕴髓。“兼爱”精神是墨子对孔子“仁爱”思想革命性的发展,及时反映了社会处于阶级冲突、利益竞争特定时代背景情况下平民者祈求人与人、人与物、家与家、国与国之间互相同情、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美好道德愿望,具有积极的激励作用与鼓舞力量。然而,由于墨子的“兼爱”精神是在战国特定时期产生的,故其思想难免有局限性。即对于当时普遍存在的相互对抗的个人利益与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只是做了较为孤立的分析,未能充分探索“兼爱”精神的可行性。虽然提出了“爱无差等”等平等观,但并未能提出废弃等级差别的具体要求与改革措施。不过,对于两千余年前的先贤墨子,我们还以理解之同情态度为好,秉持扬弃的哲学观来珍惜这份难能可贵的“兼爱”精神遗产,充分认识到它对于促进当今时代天人合一、世界和平的普世价值与伟大意义,从而激发天下之人不断向着“寰球同乐”的美好梦境而努力奋进。“我们且不讨论这种行为方式对所谓封建国家统一及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仅就他一腔救世的热忱、不惜牺牲个人的无私奉献精神来看,对自强不息的人们和爱好和平的人们,永远是一种鼓舞力量。”[19]76毋庸置疑,墨子“兼爱”精神的价值与意义是巨大的。

正因为墨子的“兼爱”精神自它诞生以来就富有巨大的正面能量与普世价值,所以它对后世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冯友兰指出:“墨子创立了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学派。在古代,墨子的名声和他的思想影响与孔子几乎不相上下。”[20]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曾对墨子“兼爱”精神的作用及其影响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把普遍的爱作为义务的墨子学说,对现代世界来说,更是恰当的主张,因为现代世界在技术上已经统一,但在感情方面还没有统一起来。只有普遍的爱,才是人类拯救自己的唯一希望。墨子的爱比孔子的爱更为现代人所需要。”[21]事实正是如此。

就远处观之,西汉戴圣对秦汉以前汉族礼仪著作加以辑录编纂而成的十三经之一的《礼记》,其《礼运》篇中的大同思想,主要当是由墨子“兼爱”精神承传而来。如《礼运》论“大同”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其中“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即墨子《尚贤》篇旨;“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即墨子“贵兼”思想,于《兼爱中》所论“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意思相同;“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即与《兼爱下》中“今吾将正求与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的语言表达如出一辙;“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即与《尚贤下》中所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的思想境界毫无二致。其实,《礼运》论“大同”的开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两句,也完全是墨子“兼爱”精神的集中体现。所谓“大道之行”,就是墨子“兼爱”大道之推行,而“天下为公”,则是推行“兼爱”大道必然之结果。“天下为公”之梦想美景,又无疑是墨子勾画的“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盛世蓝图逼真之翻版。可以这样说,《礼运》“大同”说,实乃墨子“兼爱”说之袖珍翻版也。

就当代观之,墨子“兼爱”精神的当代意义与影响则日益彰显出来。鉴于世界各国因一味追求经济产值而忽视甚至破坏自然环境的严重情况,联合国于1972年6月16日在斯德哥尔摩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全体会议通过了《联合国人类环境宣言》,简称《人类环境宣言》。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保护环境的全球性宣言,第一次为国际环境保护提供了各国在政治上和道义上必须遵守的规范,总结和概括了制定国际环境法的基本原则和具体原则,并为各国国内环境法的发展指出了方向,它对激励和引导全世界人民奋起保护环境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在《人类环境宣言》颁布40余年后,2012年9月,纪念国际和平日暨首届“墨子绿色与和平奖”在北京举行。此项活动由我国著名民间环保人士叶榄发起,它是以民间视角面向世界评选的环保与和平奖,目的是彰显中国古代先贤墨子的“节用”“非攻”和“兼爱”思想,号召人们能积极保护自然,呵护和平,进而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迄今已连续举办五届,世界影响甚大。可见,墨子“兼爱”精神中“天人合一”、珍惜资源的宝贵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利于当代。此外,改革开放以来,墨子的“兼爱”精神在文艺界也有很广泛的体现。在不胜枚举的无数关于大爱的歌唱中,有三首典型的歌曲直接体现了墨子“兼爱”的精神力量。如泰国正大集团与央视共同打造的《正大综艺》节目的主题歌《爱的奉献》,歌词写道:“爱是Love,爱是Amor,爱是Rarc,爱是爱心,爱是Love∕爱是人类最美丽的语言∕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我们都在爱心中孕育生长∕再把爱的风帆撒播到我四方∕我们要在爱心中大声地歌唱∕再把爱的幸福带进每个人的身上∕爱会带给你无限温暖∕也会带给你快乐和健康。”这是一幅多么温馨吉祥的人性至美画图啊。正大集团是由泰籍华人、著名潮汕企业家谢易初和谢少飞兄弟创办的知名跨国企业,正大集团的品牌形象和企业文化一直与行善、施乐、爱心密切相关,先后捐资5亿多元人民币,用于各地的救灾扶贫、科技教育、医疗卫生、文化体育、环境保护和“希望工程”。作为世界现代农牧业产业化经营的典范,正大把大多数的关怀给了中国农民。始终坚守“利国、利民、利公司”的“三利”原则,注重与各级中国政府维持良好关系,积极为当地政府创造就业与税收。正大集团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农业大学设立培训中心,培养企业人才﹔捐资1 500多万元为中国农业大学和浙江农业大学各捐建一座养鸡研究中心;为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各捐建一座培训中心。另一首由黄奇石作词、刘诗召作曲、韦唯演唱的《爱的奉献》歌词这样写道:“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幸福之花处处开遍∕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啊啊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如此之爱已超越了时空、阶层、民族与国界,强调了爱力神奇无比,突出了“爱的奉献”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它恰如一篇缩微版的墨子《兼爱》杰作。另一首《爱心推动世界》由Noni99作词、作曲,周冰倩演唱,其中歌词写道:“太平洋的风为我们歌唱∕东方大地在歌声欢乐回荡∕太平洋的风为我们歌唱∕用爱心推动世界蓬勃向上。”以浪漫、轻松、活泼之妙笔,再次歌颂了爱之精神的超凡能量。观此三首爱的颂歌,其字里行间无不浸润着墨子“兼爱”的伟大精神,真可谓百世相兼、千古共爱也。至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所设立的慈善机构,各阶层人士的慈善家,一旦遇上他人生活困难、疾病痛苦、地震水灾等不幸之事,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及时奉献爱心:或慷慨解囊、一掷千金,或组织义演义卖、募捐善款,或捐献衣物用具、当志愿者,等等,视人若己,爱如一家。诸如此类,不正是墨子“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兼爱上》)、“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伤葬埋之”(《兼爱下》)、“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尚贤下》)等“兼爱”精神在当代的生动而逼真的体现吗?

特别值得一提的,集中体现墨子竭力反对战争的名篇《非攻》,它已深受全世界各国人民的高度赞成与热烈拥护。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花园内有两尊闻名世界的雕塑。

一是“铸剑为犁”(见图1)。这是1959年苏联赠送给联合国的特殊礼物。此座青铜雕像由叶夫根尼·武切季奇制作。雕塑中的人一手拿着锤子,另一只手拿着他要改铸为犁的剑,象征着人类要求终结战争,把毁灭的武器变为创造的工具,以造福全人类。

一是“打结的枪”(见图2)。这是卢森堡1988年赠送给联合国的一座雕塑杰作,名为“不要暴力”。它的构思与造型十分奇特,是一支枪管扭曲打结的左轮手枪,寓意联合国的主要职责是“以和平方式解决国际争端,维护世界和平”。在纪念联合国成立50周年时,此尊塑像还被制作为特种邮票在全世界发行,广泛宣传其重要意义(见图3)。两尊雕塑,造型奇妙,形象鲜明,寓意深刻,发人深省。倘若你读过墨子的《非攻》,料你自会情不自禁地由内心深处涌起墨子的鸿篇巨著《非攻》来。如此雕塑,岂不就是《非攻》奇文活生生的写照吗?假如墨子九泉有灵,看见自己的《非攻》思想得以如此惟妙惟肖地彰显出来,谅其定会额首揖谢的吧。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从两千年前墨子《非攻》的强烈呼唤,到今天联合国雕塑的深刻警示,世界上战争的枪声却一天也未停止过。局部地区的人们仍然生活在硝烟弥漫、生死未卜的水深火热之中。但无论如何墨子的反战思想与联合国的反战雕塑,其作用总是潜移默化的。人心向善,恶事唾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以相信,墨子“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天下“兼爱”蓝图,终究将有可见绘就的一天!

在世界文化思想史上,墨子是率先提出“兼爱”思想的第一人,也是最早提出和平理论并进行和平实践的第一人,理所当然得到全世界的尊重。李约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先生曾经由衷而真诚地评价道:“(墨子)宣扬兼爱学说,人们对之皆愿致其崇高敬意。”[22]毋庸置疑,只要有环境破坏、道德滑坡、弱肉强食、兵燹不息的“天下之害”的存在,无论是当代,抑或是后世,墨子“兼爱”纲领性大旗终究高高飘扬,“兼相爱,交相利”实质性准则终究不会改变,“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目标性美景终究魅力无限!

墨子永生,“兼爱”不朽!

图1 叶夫根尼·武切季奇制作的“铸剑为犁”

图2 卢森堡1988年赠送给联合国的雕塑“打结的枪”

图3 纪念联合国成立50周年特种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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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骆树锋)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re of Universal Love infrom New Perspective

LI Jinkun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Jiangsu 212013, China)

In the era of turmoil and disturbulance, Motse, by attaching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people and the world, sticks to the tenet of “universal love”. Guided by the principle of “fairness”, “justice”, “equality” and “mutual benefit”, he concern about not only human social groups but also the natural ecology, advocating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the nature as well as the fair governance. He also advocates “universal love” and “mutual benefit” to attain a win-win effect. Clarity, completion and system are embodied in his thought. Although there are uncertainty, unrest even perils, his thought is still vitalizing. In the context of moral slide, environmental damages, law of jungle and endless war, Motse’s “universal love”-the progressive flag will fly high even in the future. The teleolization of “ for the people, against the evil” is doomed to last forever.

Motse; universal love; “universal love and mutual benefit”; for the people ; against the evil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3.014

李金坤(1953-),男,江苏金坛人,江苏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B224

A

1673-2065(2017)03-0086-15

2016-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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