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黜百家”与“儒教国教化”——日本学术界关于“儒教国教化”的争论
2017-06-28邓红
邓 红
“废黜百家”与“儒教国教化”——日本学术界关于“儒教国教化”的争论
邓 红
(北九州市立大学 文学部,日本)
在日本,“废黜百家”这一历史事件被高度概括为“儒教国教化”这样一个日语复合词组,被写进了各种历史课本和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的教科书,也发生了一些学术上的争论。笔者对“儒教国教化”的各家论著和观点进行梳理,并对产生争论的原因、焦点、方法论做出适当的评价,认为这是一场“虚拟争论”。不过在探讨、论争中取得了许多学术成果,值得借鉴。
董仲舒;废黜百家;儒教国教化;日本;虚拟争论
汉武帝即位不久,采纳董仲舒提出的“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贤良对策》,立太学,置明师,设五经博士,大量任用儒生为官,通晓儒家经典成为官吏的必要条件之一,儒学从此成为中国社会的统治思想,直到20世纪初。
在中国,这一历史事件被人们拼凑成两句诗一般的对偶语言“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来形容。尽管董仲舒对策的具体时间还有争论,是否实现了“废黜百家”尚待辨明,甚至有人否认董仲舒对策和董仲舒本身,但它毕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在日本,“废黜百家”这一历史事件被高度概括为“儒教国教化”这样一个日语复合词组,被写进了各种历史课本和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的教科书,也发生了一些学术上的争论,这种争论有时人为地达到了情绪化的程度,甚至和中国一样,出现过否定董仲舒的对策一事和说班固捏造《汉书·董仲舒传》的激进观点。
笔者曾写过一篇《日本的董仲舒否定论之批判》[1],对日本的董仲舒否定论和班固捏造说进行过批评。本文主要介绍日本历年来出现的有关“儒教国教化”的各家论著和观点,并作出适当的评价,以飨中国读者,求教于方家。
一、各家观点简介
为了简明扼要地介绍日本学者的各家观点,笔者作了一个一览表。表1各个栏目的“凡例”如下:
1)“学者时间出处”,介绍学者的名字、论文论著出处和时间。
2)“何时开始”,指这个观点强调“儒教国教化”的开始时间,注明开始于何时。
3)“何时完成”,指这个观点强调“儒教国教化”的完成时间,注明完成于何时。
4)“主张”,指这个观点的主要内容。
5)“概念”,“儒教国教化”这个用词还存在着许多不同形式,譬如“儒学国教化”“儒教官学化”之类。“概念”一栏标明该学者的用法。
6)尽量在注释里对每个学者进行简单的介绍。没有找到资料的暂且空栏。
表1 日本学者观点
注: 1. 狩野直喜(1868-1947),号君山,日本中国学实证主义先驱者和奠基者,“京都学派”的开创者。1906-1928年间为京都帝国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
2.本田济(1920-2009),京都帝国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毕业,时任大阪市立大学文学部教授。著有《东洋思想研究》(创文社1987年)等著作。
3. 生平不详。时任东京教育大学(现东京学艺大学)教授。
4. 重泽俊郎(1906-1990), 时任京都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著有《周汉思想史研究》(弘文堂1943年)、《中国哲学史研究》(法律文化社1964年)等。
5. 福井重雅(1935-),时任早稻田大学讲师。著有《汉代官吏登用制度研究》(创文社1988年)等。
6. 日原利国(1927-1984),文学博士。曾任爱知大学、大阪大学、京都大学文学部教授。著有《春秋公羊传研究》(创文社1978年)。翻译《春秋繁露》(《中国古代新书》丛书,明德出版社1977年)。
7.西嶋定生(1919-1988),1942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曾任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兼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著有《中国古代帝国的形成与构造——二十等爵制的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61年)、《秦汉帝国》(讲谈社1974年)等。
8.板野长八(1905-1993),时任广岛大学东洋史讲座教授。著有《中国古代人间观的展开》(岩波书店1976年)、《儒教成立史研究》(岩波书店1995年)等。
9.町田三郎(1932-),东北大学中国哲学科毕业。东北大学助教授。时任九州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著有《秦汉思想史研究》(创文社1985年)等。
10.冨谷至(1952-),1975年京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毕业,现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著有《古代中国的刑罚》(中央公论社1995年),翻译《汉书五行志》(平凡社1986年)等。
11.宫川尚志(1913-2006), 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史学科东洋史学专业。时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著有《六朝史研究(政治、社会篇)》(平乐寺书店1977年)、《中国宗教研究史(第一)》(京都同朋社1983年)等。
12.渡会显,宗教法人、静观寺住持。撰有《中国生命观的一个侧面》(丰山教学大会纪要,通号14,1986年)等。
13.山田胜芳(1944-),东北大学东洋史专业毕业,曾任东北大学教授。著有《秦汉财政收入研究》(汲古书院1993年)等。
14.浅野裕一(1946-),东北大学中国哲学史毕业,曾任东北大学教授。著有《黄老道的成立和展开》(创文社1992年)、《孔子神话》(岩波书店1997年)等。
15.渡边义浩(1962-),筑波大学毕业。时任大东文化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科助教授。现任早稻田大学教授。
16.斋木哲郎(1953-),鸣门教育大学学校教育学部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这里的两篇文章均收入氏著《秦汉儒教研究》(汲古书院2004年)。
17.保科季子,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特别研究员。
18.南部英彦,东北大学毕业,曾任东北大学助手,山口大学教育学部准教授。
19.西川利文(1959-),佛教大学文学部毕业,佛教大学文学部教授。
20.关口顺(1945-),东京大学文学部毕业,时任埼玉大学教养学部教授。著有《儒学的形态》(东京大学出版会 2003年)等。
二、何谓“儒教国教化”
在弄清什么是“儒教国教化”之前,先要对几个有关日语名词概念进行一番辨析解释。
1.“儒学”“儒家”“儒教”
首先,日本学者相对“独尊儒术”的“儒术”,使用了“儒学”“儒家”“儒教”等词汇。如果说“儒家”和“儒学”的意思相同,都是confucianism的话,使用“儒教”时就要注意了。因为有一部分日本学者使用“儒教”时,着重于其宗教意义。如“西嶋定生1970”就提出要分别使用“儒家思想的官学化”和“儒教的国教化”。讲“儒家思想的官学化”时,强调的是儒学作为正统思想的意义,注重儒学的学术性;讲“儒教的国教化”时,强调的是儒教的宗教功能,如祭祀、宗庙、谶纬等,注重儒教的宗教性。而“渡边义浩1995”甚至主张儒教就是宗教,至少在西汉晚期或东汉初期制定《白虎通》时,儒教变成了宗教。
2.“国教”
“国教”源于英语的 state religion 一词,原意是国家权力和特定宗教结合,受到国家权力的保护,而国家的权威和制度也在神的名义下得以神圣化①日本《哲学事典》,“国教”条。平凡社1971年。。
将“国教”这个词汇的含义用于中国,特别是用它来表述儒学和中国皇权专制制度的结合形式则问题多多。因为中国没有基督教、伊斯兰教那样的绝对一神教宗教,儒佛道三教的地位从来没有凌驾过王权和皇权。在中国,儒学是不是宗教(religion)也是一个争议极大的问题,儒教是宗教的观点从来没有占过上风②这次论争的主要成果收集在《儒教问题争论集》,任继愈主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现在看来,引起争论的主要原因在于概念不清,也即什么是宗教(religion),甚至可以归结为religion可不可以翻译为“宗教”一词。。儒学和中国皇权专制制度的结合形式,更和中世纪欧洲基督教和王权的关系有很大的差异。
所以有些日本学者在“国教化”之外,又使用了“官学化”“正统化”“体制化”之类的词语。如“福井重雅1967”使用“儒教官学化”;“日原利国1967”使用“儒教正统化”;“町田三郎1975”使用“儒教一尊体制”。“渡边义浩1995”新创“儒教国家”一词,并认为“儒教国家的成立”等于“儒教的国教化”。
3.“化”
什么什么“化”,作为日语名词的后缀,和“×××式”(如“西洋式”“东方式”)、××力(如“生产力”“战斗力”)、××性(如“可能性”“全国性”)、“××的”(如“必然的”“具体的”)等一样,在日语中得以广泛使用,也在近代开始流行于中国,为典型的“和制汉语”。
根据日本的《广辞苑》,“化”表示一种事物的性质发生根本性变化,变成另一种事物。而根据辩证法,一个事物的变化,首先要发生量变,经过一定的过程,当达到某种极限时,量变发生质变,完成变化过程,这个全过程就叫“化”。譬如我们说“工业化”,指的是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全过程,在欧洲从英国的产业革命到法国大革命,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中国的“四个现代化”,从1975年提出口号和目标,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还没有完全实现。
所以,日本学者所谓“儒教国教化”,指的是中国汉代的某一个时候,经过某个事件,儒学开始和皇权专制制度结合而在内容上发生量变,最终在某个时候完成质变,变成皇权专制制度的统治思想和御用工具。
正因为如此,日本学者对“儒教国教化”的形式的表述也各自不同。
“福井1967”和“福井2005”认为“儒教国教化”不是事件,而是一个长期“过程”。反之,内山俊彦认为“儒教国教化”不是事件也不是过程,而是一种“状态”。而堀池信夫认为“国教化是根据儒教理念而统治国家的一种体制”③内山的话见《两汉的儒教和政治权力》,渡边义浩编辑,汲古书院2005年版,163页。堀池信夫的话见该书157页。内山是前京都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堀池信夫是筑波大学教授。。
笔者认为,诸如“儒教国教化”“儒学官学化”之类,只是日本的一些学者对儒教服务于汉朝君主专制制度乃至2 000年来的皇权专制制度的体制、形态、形式进行表述的一个形容词,一种表现方式而已[2]。
4.“何时开始”和“何时完成”
一般来说,中国学者们在谈论“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时,都只以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对策为起点,而不讨论何时完成。因为儒学成为中国皇权专制社会的统治思想,经历了悠长的磨合时间和复杂的历史过程,各个朝代儒学和皇权专制制度结合的形态又各不相同。如“冯友兰1934”认为,“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从“董仲舒的对策”开始,经历了数百年,儒术才最终成为统治思想。
同样,日本学者在谈论“儒教国教化”时,最初也不讨论何时完成的问题,如“狩野直喜1953”认为从董仲舒开始,儒教被定为正派。有的学者由于不能确定董仲舒对策的具体时间,没有使用何时开始的字眼,而将董仲舒的对策作为“儒教国教化”的一个决定性环节。如“本田济1998”认为,董仲舒要求思想统一的意见,是儒教成为国教的契机;“日原利国1967”认为,儒教的正统化以董仲舒的对策为转化的机缘。
但是,既然使用了“化”这个词,就不能不是一个过程,只讲“儒教国教化”“何时开始”似乎还不够,还必须涉及“何时完成”。就是这个“何时完成”,在日本学界引起了一场热闹的学术争论。
三、传统观点和标新立异
1.所谓“通说”和杂音
其实到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界关于董仲舒思想和“儒教国教化”的研究,都还处于正常状态。
譬如董仲舒的思想研究方面,重泽俊郎的研究④重泽俊郎《周汉思想研究》(1943年弘文堂出版)中的《董仲舒》一章,可谓日本学界董仲舒研究的开端。,还有狩野直喜、山口察常、西田保⑤狩野直喜《中国哲学史》(1953年,岩波书店),第四篇第四节专门论述了“董仲舒”。西田保笔在《东洋历史大辞典》的“董仲舒”条(1937年,平凡社),详细论述了董仲舒的五行说。等人的研究,都和中国乃至世界的学术界保持同步。庆松光雄的“《春秋繁露》五行诸篇伪作考——和董仲舒的阴阳、五行说的关联”一文⑥载1959年3月《金泽大学法文学部论集》哲学史学编6,作者时任金泽大学法文学部东洋史讲座教授。,虽认为《春秋繁露》五行诸篇可能是伪篇,但还是对《春秋繁露》的其他篇章或“贤良对策”的董仲舒思想有所肯定[1]。
再说“儒教国教化”,自“重沢俊郎1943”“狩野直喜1953”“狩野直喜1964”和“日原利国1967”以后,“董仲舒的对策为儒教国教化的直接契机”的观点基本上在日本学界形成共识,被称为“通说”(“定论”的意思)。
即使是后来加入直接否定董仲舒行列的平井正士,在“平井正士1941”“平井正士1954A”和“平井正士1954B”里,也对董仲舒和汉武帝时代的“儒教国教化”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观点。他认为“武帝时代是儒教国教化的前期阶段,经过(汉)昭宣帝时的准备期,到(汉)元成帝时代完成”。
只是在“平井正士1941”中,平井对董仲舒“贤良对策”第二策中的“康居夜郎,殊方万里,说谊归德”一句提出了如下疑问:“康居的事情为汉朝所知,是在张骞归还之年的元朔三年(前 126年)以后。”(“平井 1941”第 108 页)如果这一说法属实的话,第二对策应该是元朔三年(前 126年)以后的作品。
还有就是平井提出了《贤良对策》班固捏造说的雏形。他在“平井正士1941”中说:为什么第二策的内容和第一、第三策截然不同,而且对策的时间也不一样,第二策为元光五年,而第一、第三策为元光元年,班固还是要把第二策放在最中间,那是因为“班固在将董仲舒的对策和奏议收入典籍时,主要想发挥其精神,没有严格讲究年代”⑦见平井正士《关于董仲舒贤良对策的年次问题》,《史潮》1-12,1941年,第 106 页。。可谓是对班固进行“诛心”。
2.“福井重雅1967”的标新立异
如果说“平井 1941”还只是提出观点没有详细论证,所以在日本学界还没有什么影响的话,观点奇拔的“福井重雅1967”一发表便引起了日本学界的强烈反应。“福井重雅1967”的新观点如下:
1)汉武帝时没有立五经博士。理由是《史记》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只有《汉书》才有。而且史书上没有五经博士中的礼、易博士到底立了谁的记载。
2)董仲舒的对策也仅见于《汉书》而不见于《史记》,值得怀疑。《汉书》是受了以董仲舒为“儒者宗”的刘向、刘歆的影响的书物,班固想以董仲舒为儒教的确立者。
3)继承平井正士的观点,认为“贤良三策”的第二策可能就是后人的窜入,但没有进行自己的新论证。还说第一、第三策可能是建元五六年左右的作品。
4)第一策和第三策也没有被武帝当作有现实性的政策来施行。也即武帝即位前十年才施行了提高儒学地位(隆儒)的政策,以后就逐渐置之不顾而凋谢了。
3.佐川修的批评
就在“福井重雅1967”发表当年1967年的晚些时候,东北大学教授佐川修发表了“佐川修1967”,对福井的前述董仲舒和五经博士否定论进行了全面的商榷。具体而言,佐川针对前述“福井重雅1967”的几个观点,提出了以下批评:
1)关于五经博士。虽然《史记·武帝本纪》没有设置五经博士的记载,但是《汉书·儒林传》基本上根据《史记·儒林传》编撰而成。《汉书·儒林传》有关于设置五经博士的完整记录。且《汉书》以外,《史记》贾生传和儒林传也有设立博士的记载。
2)“贤良三策”第二策中有“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可知这可能是第一次策问,是董仲舒的对策。武帝认为董仲舒的对策很“异”(与别人不一样),留下董仲舒亲策,是为第一策,再问再答,则为第三策。至于“康居”一句,可能是后人的窜入。
3)福井也承认,武帝即位以来汉朝隆儒风气日盛,特别是田蚡升上高位,即使如福井所说,对策一时没有具体施行,但也对汉武帝以来儒家一尊的政策从理论上加以了支持,认为天人三策的思想史使命就在于加强了儒家一尊的风气。
佐川的反驳有论有据,观点在理。特别是他指出了“福井重雅1967”的要害,在于没有好好地读透《史记》,更没有注重《史记》和《汉书》的关系,才提出如斯荒谬观点。
佐川的批评在四十年前的日本学界是一个著名公案,它体现了一位学术炉火纯青的学者对年轻学者的谆谆善诱。在那以后福井也没有再提出反论,知道这一事件的老一辈学者都认为福井的沉默意味着认输⑧2013年笔者采访町田三郎先生时,先生如是回忆当时的情形。佐川修出生于1914年,为东北大学中国哲学史教授,1967年时53岁,2002 年88岁时去世。福井重雅出生于1935年,1967年时32岁,时任早稻田大学讲师。。
4.“福井2005”的突然袭击
然而,38年后也就是佐川去世3年后,福井重雅出版了《关于汉代儒教的历史研究——围绕儒教官学化定说的再检讨》(汲古书院2005年版,以下简称“福井2005”)一书,再次挑起了关于“儒教国教化”的论战。
《福井2005》的内容归纳起来有两个方面。
一是对董仲舒否定论和班固捏造论进行了全面的阐述。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介绍和笔者的反驳,请参见拙文《日本的董仲舒否定论之批判》[2],这里不再赘述。
再就是他虽然没有对“佐川修1967”进行再反驳,却对几十年来日本关于“儒教国教化”的各家观点进行了整理,将“佐川修1967”当作“通说派”的一家。
根据福井氏的整理,日本学界关于“儒教国教化”存在着两派,一是传统的“通说派”(“定说”),这一派大多属于中国哲学史出身的学者。
通说派一般认为,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对策标志着“儒教国教化”的开始,至于董仲舒何年对策、汉武帝采取了哪些措施、儒教和皇权的结合形式等方面的内容如何,则因人而异,各有各自的表述。福井对这些通说全盘否定,认为过于“陈旧、墨守”。
反通说派大多属于东洋史出身的学者。他们的学说的内容在两点上大致相通。首先它们不赞成汉武帝时代“儒教国教化”就完成了,都把完成的时间往后推,最晚的推迟到了东汉的“白虎通”会议。反对理由是“儒教国教化”应该是以“何时完成”的时间来划分。其次他们认为,“儒教国教化”的内容应该是儒学的角色变为“国家宗教”,也就是儒教成为国家宗教,在国家的祭祀仪式、皇帝的宗庙制度乃至谶纬中完全起主导作用,强调儒教的宗教性。
最后,福井认为“儒教国教化”的完成时间太长,而且概念也不统一。于是他自己出来收拾局面,提出了一个“儒教官学化”概念。何谓“儒教官学化”呢?在此之前“儒教还不是皇帝和国家公认的唯一的思想,在(汉)元帝以后,儒教成了以皇帝为首的,得到了官民一致拥戴的国家的正统思想”。也就是说,他认为汉宣帝到元帝之间的二十年为“儒教官学化”完成的一瞬。至于这二十年当中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他却没有论证。
5.2005年“第50回国际东方学者会议”-福井重雅《汉代儒教史的研究》合评会
2005年5月“福井2005”出版不久,日本东方学会东京支部召开了“第50回国际东方学者会议”,作为会议的一项重要事项,召开了一个“福井重雅《关于汉代儒教的历史研究》合评会”。会议的成果被编为《两汉的儒教和政治权力》一书[3]。
顾名思义,合评会是对“福井2005”一书进行公开的书评大会。作为一个书评大会,特别是“福井2005”那样全面否定董仲舒,主张《汉书·董仲舒传》班固捏造说,把主张“儒教国教化”的“通说派”都攻击为“陈旧、墨守”的有重大争议的书物的书评会,照理说应该邀请反方,也就是说邀请“通说派”的学者们到会。但是该合评会没有这样做,而是结集了一批“反通说派”乃至从来没有参与过“儒教国教化”讨论的学者悄悄开会,把福井吹捧成为一个“反对二千年来的通说”的大英雄。乃至看不惯这种做法的前京都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教授、著名汉代哲学史学家内山俊彦先生,在大会当场抛出了这样的重话:
我想说几句不那么中听的话。史料批判不能随心所欲,一看到对自己的论点不中意的史料,就去说这些史料是“后世的捏造”,这样的话想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都是可以的了。我不想说有人这样干,但我认为如果这样干的话就会有这样的弊病,包括我自己在内,每个操纵文献的人都应该自戒[3]164。
内山先生说得太好了。更具体而言,举不出班固捏造的具体证据来的话,说班固捏造的人自己就是在捏造,光靠“根据推论的考证”是不行的。
笔者最近写了一篇长文,对这个书评会的非学术性和“渡边2005”乃至“福井2005”,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可供参考[4]。
四、一场似是而非的虚拟争论
“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一历史事件,在日本被概括为“儒教国教化”。本文对日本学界论述过“儒教国教化”问题的20多名学者和30来篇文章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对“儒教国教化”讨论进行了一些评论。
从笔者的介绍可见,由于各个学者对“儒学”“儒教”“国教”和“化”等概念理解的不同,出现了许多种观点,但大致可以分为两派。
一派是“通说派”。他们大都主张董仲舒的对策对“儒教国教化”起了关键作用,至少是儒教(或儒学)国教化的契机,所以这一派都主张“儒教国教化”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至少肯定武帝时期儒学的地位开始凸显。
一派是“反通说派”。“反通说派”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们都反对汉武帝时“实现了”儒教国教化,但是他们所说的“儒教国教化”的内容和“通说派”的内容基本上不一致,有的完全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如“西嶋定生1970”主张儒家思想和谶纬说之神秘主义结合在一起,才完成了儒教国教化,儒教的国教化在王莽时代完成。“板野长八1970”主张儒教即是孔子教,“儒教的成立”即是包含君主在内的社会全体被纳入在孔子教体制下,所以儒教在后汉光武帝时代才完成了体制化。“板野长八1970”甚至认为“以图谶为国教”才意味着“国教化”。“渡会显1984”认为哀帝的禅让和王莽受禅,才使得儒教理想国家成立,而儒教国教化等于儒教理想国家的成立。
所以我们称这样各说各的争论为似是而非的“虚拟争论”。
导致各说各的“虚拟争论”的原因,首先在于每一个学者使用的“儒×××化”概念是不一样的。单从构词形式来讲,儒学、儒教、国教、正统、官学、化等词语构成“儒×××化”,至少可以构成“儒学的儒教化”“儒学的国教化”“儒学的官学化”“儒教的官学化”“儒教的正统化”“儒教的国教化”等组合。从表1来看,这些组合都出现过,甚至出现了“孔子教的体制化”(板野长八1970)那样独特的组合。
其次,即便使用的词相同,内涵和外延也相去甚远。譬如“通说派”的“日原利国1972”和反通说派的“西嶋定生1970”,都使用了“儒教国教化”。
日原利国所说的“儒教国教化”,指的是武帝时期儒教成了唯一的正统思想,受到了国家的保护。而西嶋定生主张的“儒教国教化”,则是指国家按照儒家思想改革了祭祀礼仪制度,再和谶纬说之神秘主义结合在一起,完成时间为100多年后的王莽时代。两者的根本不同在于日原利国所说的“儒教国教化”不带宗教性,而西嶋定生反之专门去寻求儒教的宗教性因素。前者说的“国教”是“国家教学”的话,后者堪称“国家宗教”。
概念名词的变化必然带来内容和时期的差异,产生外延和内涵的不同,当然会引起争论,但这样的争论只是一种虚拟争论,并不针锋相对。所以,“西嶋定生1970”就提出要分别使用“儒家思想的官学化”和“儒教的国教化”。“宫川尚志1983”使用“儒学官学化”的同时,也认为应该严格区别使用“儒学官学化”和“儒教国教化”;“冨谷至1979”也认为要严格区分“儒教的国教化”和“儒学的官学化”,因为两者的内容和完成的时间截然不同。
三是“通说派”都主张“儒教国教化”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反之,“反通说派”都反对汉武帝时实现了儒教国教化。
这一点也其实完全不是问题。“通说派”主张“儒教国教化”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但从来没有人说过汉武帝时,一经董仲舒的献策“儒教国教化”就完成了。同样,“反通说派”反对的是说汉武帝时一经董仲舒献策便马上实现了儒教国教化,并不反对汉武帝时董仲舒的献策是儒教国教化的开始。即使是否定董仲舒的“福井1967”,也说汉武帝时代采取了许多隆儒政策,儒学的地位得到了提高。也就是说,两派在“儒教国教化”的时间问题上其实也是不存在争执的,一派说的是“开始”时间,一派说的是“完成”时间。
最重要的是,儒家和皇权的结合在不同的朝代有着不同的形式和内涵,所以如果说“儒教国教化”在“何时开始”还有线索可循的话,何时完成、什么形式才算完成便完全是一个永远说不清的假命题。
既然“儒教国教化”是一场人为挑起、似是而非的虚拟争论,说明“儒教国教化”本身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是混乱的源泉。所以有学者建议在肯定迄今为止“通说派”和“反通说派”取得的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废除“儒教国教化”或类似于“儒×××化”这一类的概念。因为这样的标志性符号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⑨井之口哲也《完成使命的“儒教国教化”学说》,2009-2012年日本文部科学省科学研究补助金成果报告书(研究课题番号21720014)。。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中国,同样也应该从此以后取消“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述的不科学的概念,改为比较准确精密的诸如“董仲舒对策的历史意义”“儒学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之类的思想史命题来表述。
[1] 邓红.董仲舒思想研究[M].台北:台湾文津出版社,2007.
[2] 邓红.日本的董仲舒否定论之批判[J].衡水学院学报,2014(2):7-18.
[3] 渡边义浩.两汉的儒教和政治权力[M].东京:汲古书院,2005.
[4] 邓红.关于日本的儒教国教化论争(二)——“儒教国家”论批判[J].北九州市立大学国际论集,2015(1):55-80.
(责任编校:卫立冬 英文校对:吴秀兰)
“Excluding Hundreds of Schools” and “Confucianism as State Religion”:The Controversy over “Confucianism as State Religion” in Japanese Academic Circle
DENG Ho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Kitakyushu University, Japan)
In Japan, the historical event of “excluding hundreds of schools”, which is highly generalized as a Japanese compound phrase of “Confucianism as state religion”, has been written into various history textbooks as well as textbooks abou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ought and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it has caused some academic controversy.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sorts out various works and views on “Confucianism as state religion” and makes some appropriate comments on the reasons for the controversy, focus, methodology, holding that this is virtual controversy. In addition, many academic achievements have been obtained in the discussion and controversy, which can be used for reference.
Dong Zhongshu; excluding hundreds of schools; Confucianism as state religion; Japan; virtual controversy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3.002
邓 红(1958-),男,重庆人,日本北九州市立大学文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衡水学院客座教授。
B222
A
1673-2065(2017)03-0003-11
2015-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