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小说的动作叙事
——以《扶桑》《人寰》《床畔》为例
2017-06-27华珉朗
华珉朗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论严歌苓小说的动作叙事
——以《扶桑》《人寰》《床畔》为例
华珉朗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严歌苓的小说注重动作描摹。论文以《扶桑》《人寰》和《床畔》为例,论析她小说中的动作叙事。严歌苓能够精准地刻画出人物一系列的连续动作,达到影视般的传神效果;善于从最细微处入笔,铺叙人物知觉感受;她同样精于赋予一个动作深刻的意蕴,将动作与人物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这些动作描写,不仅承担描画外观、表征心理、揭示性格的浅层功能,而且直接与小说的主题、与文本的结构等等更为深层的表达意图发生关系,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叙事功能。此外,综观这三部小说,也可以看出严歌苓小说在动作叙事上审美衍变的轨迹。论文最后论析了动作叙事的成因与价值。
严歌苓;动作叙事;《床畔》
严歌苓的小说,大多充溢着精彩的人物动作描写,在其他作家那里,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人物举手投足的细节,她却往往浓墨重彩地大书特书。严歌苓的动作描写,善于从最细微处入笔,铺叙人物知觉感受,可以将某一个看似无意义的动作写得波澜横生;还能够精准地刻画出人物一系列的连续动作,达到影视般的传神效果;她同样精于赋予一个动作深刻的意蕴,将动作与人物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严歌苓小说中的动作描写,不仅仅承担描画外观、表征心理、揭示性格的浅层功能,而且直接与小说的主题、与文本的结构等等更为深层的表达意图发生关系,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叙事功能,因此,此文的标题将其定为“动作叙事”。动作叙事是严歌苓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几乎她的每部小说都涉及这一命题,本文的主要论述对象,是严歌苓写于1996年的《扶桑》,写于1998年的《人寰》以及2015年发表的《床畔》(原名《护士万红》),这三部长篇小说在动作叙事上都具有代表性。
一、“动作叙事”的丰富呈现
小说既然要描写人物,总免不了要有动作上的刻画,优秀的作家往往能够抓住人物的动作特征,塑造出令人过目难忘的人物形象,比如鲁迅写“眼睛间或一轮”的丧失了生命力的祥林嫂,就通过一个简单的动作画出了人物的灵魂。但是大多数作家的动作描写,只是小说中的一个点缀成分,未能获得独立意义,而严歌苓许多小说中的动作描写,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并且承担着叙事功能,这是她非常独到的艺术特质。呈现在严歌苓小说中的动作叙事,可概括为以下三类。
第一是对一连贯的动作进行照相式的精细刻画,使人物的举止情态跃然纸上,如在眼前。比如《扶桑》当中对于扶桑嗑瓜子这一连续动作的描摹:“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中国女子如扶桑那样嗑瓜子:那样绷紧嘴唇、在瓜子崩裂时眉心轻轻一抖,仿佛碎裂了一个微小的痛楚;再那样漫不经心又心事满腹地挪动舌头,让鲜红的瓜子壳被嘴唇分娩出来,又在唇边迟疑一会,落进小盘。那样清脆细碎的唇齿动作使她的缄默变成极微妙的一种表达。”①这是克里斯看到扶桑嗑瓜子时的情景。这段短短的文字连用五个动词绷、抖、挪动、分娩、落,将扶桑嗑瓜子的那种优雅娴静的仪态写得活灵活现。这段描写将嗑瓜子的动作拆分为几个环节,每一环节都摹状得十分详细,又辅之以“碎裂了一个微小的痛楚”“漫不经心又心事满腹”这样的情绪修饰语,使得扶桑这样一个中国妓女以完美的古典式的形象呈现在克里斯以及读者眼前。
第二是捕捉最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动作细节,由这些细节揭示人物心理,或者构成小说叙事逻辑的重要环节。比如《人寰》当中,小说写到我看到爸爸、妈妈、贺叔叔三人的脚在桌子下面的动作,十分精细。“更有看头的,是三双脚中的一只不当心碰到了异体:贺叔叔赤裸的足趾在他伸展长腿时碰到了妈妈刚脱下珠鞋的脚尖,或者爸爸两个扁薄足掌在动弹无定时出了格局,触到了贺叔叔的草鞋,脚都会电打一般弹开,之后飞快缩回,在空中举一刻,脚尖再探测一番地面的安全范围,最后才缓慢地着陆于自己座位下面。”②这一段文字细致地写出了三人的脚在不小心触碰到时的第一反应,尤其是“探测一番地面的安全范围”十分形象地摹状出脚的动作,这个动作具有影视化的效果,能够使小说更加有吸引力,增加阅读趣味。以《床畔》为例,更能说明问题,这是一部完全以动作叙事支撑起来的小说。其故事的主人公张谷雨是一位被认定为植物人的伤员,他丧失了正常的肢体表达功能,因此只能通过极其细微的身体变化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思想,而这些只有专门服侍他的护士万红可以读懂。比如当吴医生把唾沫星子溅在张谷雨脸上时,“万红看见张谷雨两道眉毛之间的‘川’字笔画一下子深了”③。当万红擦去那些唾沫时,那个“川”又浅下去了,这一深一浅的眉毛变化,是非常细微的表情动作,它体现了张谷雨由不适到舒坦的心理变化。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表情,对于万红却有至关重大的意义,“这三年里,万红告诉了他许多征兆,这些征兆是张谷雨的脉搏、瞳仁、嘴唇,以及身体细微变化体现的”④,万红告诉吴医生这些征兆,以此来证明张谷雨不是植物人,而仍然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并且能通过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生命体。实际上,整部小说的叙事核心就是万红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收集张谷雨的这些表情征兆,用以推翻医院对他判下的植物人的认定。《床畔》含有大量的动作描写,比如被自己的儿子叫父亲时张谷雨眉头的舒展,还有当张谷雨看到吴医生在自己面前强抱万红时握出的拳头,最激烈的是张谷雨看到窗外有人偷窥万红换衣服时,打翻了输液架以警示万红,更多的则是一些外人难以觉察到的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
第三是抓住某一个动作或者姿势,夸张它、放大它、突出它,使这个动作或姿势上升成为一个独特的意象。比如《扶桑》中写到“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势使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⑤。跪原本并不是个美丽的动作,但在严歌苓的笔下,跪却“美得惊人”,而且作者对于这个跪姿的描写极尽详细,可以说,“跪”在此不仅是一个动作,而且升华成为一个寓意非常丰富的意象,扶桑一跪也就不仅仅是一个妓女跪在外国的嫖客面前了,它其实象征着中华民族以一种包容的姿态承受着历史加之于她的所有苦难。还有一处是扶桑被大勇出售时的姿势:“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会空空坐一天。没人想到她是在等谁:这是一个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势。她的头隐在红盖头下面,下颌却微微翘起,像个乡村妇人站在一条路口,等一个随时会从路那头出现的孩子。”⑥扶桑空坐一天,其实是在等待克里斯的到来,然而始终等不到。严歌苓将这样一个“等”的姿态写得很美,又带着浓厚的悲伤。《人寰》中也有对细微动作的深刻挖掘。如贺叔叔在“文革”期间被批判时,我父亲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地上去给了他一耳光,以此和他划清界限而自保。给贺叔叔的这一耳光遂成为父亲后半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给贺叔叔一个大耳掴子。一份日夜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的恩宠和主宰终止在爸爸恢复的本性中。那是彻底的无拘束,是对一切权威疯狂的反感。是两扇书架后面连裤腰带也不想要的那个生灵。”⑦“掴耳光”在小说里也成为十分重要的一个动作意象。
二、“动作叙事”的文学功能
以上列举了严歌苓小说中动作叙事的内容呈现,下面拟从三个方面分析这些动作叙事的文学功能: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凸显主旨内蕴。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有时候动作叙事承担了以上某一个功能,但在更多的时候,是同时承担了多个功能。
例如《扶桑》中有许多关于扶桑一连串动作的细笔勾勒,这些动作叙事共同使得扶桑这个人物形象光彩照人,在异域他乡闪耀出别样的光芒,它们达到了塑造人物的良好效果。同时,正因为扶桑有如此的美丽,所以才会让白人儿童克里斯为之迷恋一生,这也直接导致了她坎坷不平的命运,因此,这里的动作叙事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再如上面论及的“掴耳光”这个动作的功能。第一层功能是它凸显了父亲柔弱中含有粗暴的性格,他一直帮贺叔叔写稿,贺名满天下,父亲却连在书上署名的资格都没有,他忍气吞声了很多年,但是在批斗会上,他一改往日的柔弱,竟然对朋友粗暴相对,可见他至柔的性格中也有刚烈的一面。一方面,父亲上去扇贺叔叔一巴掌,是明哲保身;另一方面,也是多年来所受屈辱的一种爆发,说明他并不是完全臣服于权威,也会反抗,也会与命运相斗争。然而正是这一耳光,使父亲背上了一生的精神原罪,以致“文革”结束后,他依然默默无闻地在贺叔叔身后为他写稿以求得心灵的补偿。掴耳光这个动作以及因此而导致的后果,使父亲这样一个弱质的知识分子形象树立起来。第二层功能,则由父亲“这一个”扩展到“这一群”,父亲在艰难的境地里,做出了出卖朋友的事情,这显现出人性的复杂。要在最为艰危的时刻维持人格的崇高,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应该说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因而掴耳光这一动作其实还包含了作者对于人的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不得不牺牲他人的利益,这是人类共有的缺点,也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父亲的一掴,是对灵魂的拷问,也是对人性的质询,它可以使读者照见自己的心灵。有如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所写的:“他描写人,一向是写人处于最后结局的门坎上,写人处于心灵危机的时刻和不能完结也不可意料的心灵变故的时刻。”⑧父亲在处于心灵危机时,做出了不自觉的行为,严歌苓对于这一心理的刻画,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相似之处。
这三个文学功能实际上存在着层层递进的关系,塑造形象属于最浅层次的,更深入一些,就达到推动情节发展的效果,最后,动作叙事如果能直接与文本的核心主题相联系,成为整部小说的“文眼”和重大关节,其文学功能也就达到了最深层次的效果。
三、“动作叙事”的衍变、成因与价值
综观以上三类动作叙事,可以发现,严歌苓小说特别注重利用动作描写来丰富文本内涵,这一点在当代作家中是比较突出的。由于这三部小说创作年代各异,我们也可以从中寻绎出严歌苓小说在动作叙事上的变迁轨迹。
首先,两部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扶桑》和《人寰》善于在细微动作之中挖掘深义,其着力点往往在某几个动作之上,作者不惜用大量篇幅渲染几个细小的动作,并成为贯穿小说始终的重要意象,与文本的主题内涵紧密相关。而在写于2015年的《床畔》里,严歌苓已失去了重点描摹某一动作并发掘其奥秘的耐心,在《床畔》中我们找不到类似于前文分析过的“跪”“等”“掴耳光”这样带有深刻象征意蕴的某一动作,多的是许多细微动作的叠加,这些动作尽管在描写上仍然精致,但因为缺乏深义,耐不住咀嚼。其次,《扶桑》和《人寰》多描写手、足等肢体动作,而《床畔》则大多是描写人的面部表情,如嘴角,皱纹,眼神等等这些细小的动作。换句话说,《床畔》里动作更为细微,更不易为人所察觉,在数量上,《床畔》的动作描写要远远多于前两部小说,但质量上却要略逊一筹。严歌苓这种艺术上的变化自然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床畔》原本写的是植物人的故事,因此若要继续贯彻动作叙事,作者只能写张谷雨脸上的微表情。再者,《床畔》体现出严歌苓在动作叙事上往精细化方向发展的趋势,这也说明在这一点上其艺术水准的下降。《扶桑》和《人寰》的动作叙事,可以看出是作者精心构思的结果,而《床畔》所凭借的是作家细节描写的才力,却不见了那份对于文字推敲的虔诚与专注,尽管作者在后记中强调此书写作过程之艰辛,但就动作叙事这一角度来看,这部小说都不及她90年代的《扶桑》与《人寰》。
严歌苓的“动作叙事”,是她小说中一个特有的标签,这种叙事手段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主要体现为以下两点。第一,在动作细节当中凸显人物个性。严歌苓的小说总是不厌其烦地描摹人物的动作细节,这使得她的小说呈现出很强的人物个性。在严歌苓的小说中,特别注意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言行风格,例如医生和军官,知识分子和妓女,他们在动作上的特点就完全不同,我们可以从严歌苓小说人物的动作中,窥见人物的身份、性格乃至深层次的思想变化,这就与那些动作描写毫无特点的雷同式写作拉开了距离。第二,始终书写人性。动作叙事从来不是严歌苓艺术停止的地方,在纷繁复杂的动作描写背后,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是这些表层举止中所蕴含的深刻的人性。比如扶桑的一“跪”就与她的命运乃至中国女人的身世和国族命运联系起来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曾遭受外邦凌辱,对于西方列强来说,中国正像那个跪着的扶桑,然而扶桑虽然跪着,却以无比博大的包容心宽恕着一切,那里面有屈辱,却也有抗争,有坚守,更有潜藏于心底的骨气。这种动作叙事的人性内涵,恰恰是严歌苓小说创作中最为精彩也最为深刻的地方。
四、结语
动作叙事是严歌苓小说中一项极其重要的叙事策略,当然也是她小说创作谱系中一个不可忽视的艺术特征。严歌苓小说里的动作描写,非常精细,有别于一般作家,这类描写不仅可以揭示人物的性格特质,或者成为故事情节的润滑剂,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可以与小说的主旨内蕴发生直接的关系。严歌苓最大程度地挖掘出一个动作所能传达的内涵,在她所构造的文学世界里演绎出一片引人入胜的独特风景。本文从现象呈示到原因剖析再到价值总结,就严歌苓小说的动作叙事进行了深入透析。当然,严歌苓小说的动作叙事,还值得引起学界更多的关注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严歌苓作为一个勤奋的作家,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一部长篇小说问世,其小说在动作叙事上所取得的新进展,也值得跟进研究。
注释:
①④⑤⑥严歌苓:《扶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9页,第169页,第207页,第70页。
②③严歌苓:《床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页,第84页。
⑦严歌苓:《人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页。
⑧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复调小说理论》,白春仁、顾亚铃译,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年,第100页。
⑨欧阳光明:《严歌苓还要在写作的歧路上狂奔多久——从〈护士万红〉说开去》,《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第113页。
⑩白草:《〈床畔〉的漏洞及其观念问题》,《艺术评论》,2015年第11期,第82页。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3.004
2017-02-25
华珉朗(1992— ),男,硕士研究生。
I206
A
1673-0887(2017)03-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