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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笔如有神在(四)

2017-06-27赵世民

书屋 2017年6期
关键词:军大衣林妹妹军装

赵世民

《字经》之装

课上我问学生:“见到‘装这个字,你能想到哪些和‘装有关的职业?”

一个学生说:“服装业,包括制作和销售,包装业,含室内装修业,物品包装,媒体演艺公司对艺人的包装,差不多了。”

另一个说:“演员也算,他们装扮角色。”

还有的说:“美发师、整容师也算,他们装饰人的外貌。”

又一个学生说:“军工也算,武器装备的生产还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业。”

还有一个学生们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装卸工,我干过,往车上装沙土砖等建筑材料,到目的地再卸下来。

现在的快递,也算是装卸工,往他那电动三轮车的箱里装快件,到了学校大门再卸下来,打电话,让人来取快件。

和“装”有关的这些职业其实也就是“装”的字义。

“装”起码有四种字义:

1. 服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有一首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暑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这里的“红装”和“武装”就指服装。诗指这些女民兵不爱穿大姑娘小媳妇的红装,而爱穿为练兵打仗而设计的武装。

2. 装饰。如杜甫有诗:“千金装马鞍,百金装刀头。”(《后出塞》)说的是用银子装饰马鞍和刀头。

3. 假装。如成语:装模作样,装腔做势,装神弄鬼,等等。

4. 装填。如:装车,旧瓶装新酒,往麻袋里装小麦,往头脑里装知识,等等。

这些字义和原“装”字有什么关系呢?“装”最古的字就找到了小篆,是由“壮”和“衣”拼象而成,而壮又是由“爿”和“士”拼象而成。

先研究“壮”,“壮”指什么呢?

显然和“士”有关,“爿”是“木”劈成两半,一般做墙,挡风挡雨。士有了一种装饰,能比他的肉身要强,一般壮指一个人很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荆轲这句诗不仅表现为肉身强健,也凸显了他的精神的强健。

“衣”加上“壮”成“装”,最原初要表达的不是有衣服穿,而是穿了服“装”,就显得或就是强壮。

那是什么衣服呢?一定是军装啦。在陕西兵马俑里我们见的秦兵都着铠甲装,能挡箭与剑。所以原初的服装一定和武装有关系。武装可以理解为武斗着装,也可以理解为武器装饰。

其实,毛泽东的“不爱红装爱武装”是双关语。“红装”既可指女人爱穿的红色的衣服,又可以指女人做的活计,如女红(gōng)等,武装既可指军装,又可以指武装斗争。

刚去世的古巴前革命领导人老了也爱穿军装,我当过兵,我十九岁着军装像三十的人。我发现少年穿军装显得成熟,老年穿军装显得年壮气盛。

军装除了强壮军人外,还有一个功能,即划分等级。在澡堂里的军人你分不出军官士兵,尤其是同龄的,但一穿上军装,你一眼就能辨识谁是士兵,谁是中校,谁是少将,因为不同级别的军装质地和装饰是不一样的。

我1977年当兵那会儿,还没有恢复军衔制,军官士兵都穿一个质地的军装,尽管这样,为了区分军官和士兵,在同一质地的军装弄成四个兜的和只有上两个兜的,四个兜的是干部,两个上兜的是战士。这绝不是为功能而设计的,因为我们战士更需要那两个下兜。军大衣设法弄四个兜,那也要有区别,我们战士的是斜兜,没兜盖,干部的军大衣是横兜且有兜盖。

由于“装”的原初义穿衣使自己强壮,和武装斗争有关,所以“装”也就隐藏了装饰、假装、装填等字义的基因,其本质就是脱离自己的原装。

时装的装饰功能首先是为满足人的虚荣心。虚荣心还一个好听的名字是审美需求。我听有人辩驳,“我穿这套时装不为虚荣心,为美”。我五岁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一双小皮鞋,我到了班上,小朋友和阿姨都没注意到我的新皮鞋,我的虚榮心(或审美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我故意把脚横伸到课桌外,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却挨阿姨的臭骂:你为什么要伸脚跘陈起丙一个跟头?

我上小学时,大部分人都穿线袜子,有钱人才穿尼龙袜子或尼龙丝袜子。一天我偷穿我妈肉丝的尼龙丝袜子,为了引起同学的注意,故意把裤管挽得到腿肚子,终于引起了小丽的注意,她惊呼:“你的袜子跳丝了。”

青少年叛逆期最爱跟服装和肉体过不去了,好好的衣服非得打几个洞,或许是为了协调他(她)舌头上、嘴唇上、肚脐上打的洞。说他们奇装异体更准确。回想一下,五十年前,我就赶了这个时髦。

哪时候,我妈烫卷发,穿毛料,蹬高跟,特别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为了反叛,大冬天的我将棉裤弄出洞露着棉花,鼻涕过河也不擦,赤脚走在雪地上,在我妈工作单位的门口袖着手来回走着,不走冷呀。等我妈鲜光亮丽地跟着其他阿姨叔叔一出院门,我跳上去喊一声:“妈!”只见那些叔叔阿姨惊异的目光齐聚我时,仿佛再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迅速离开我妈,我妈瞪我一眼,快步跟上那些叔叔阿姨。这时我高兴地乐开了花,当然回家少不了挨一顿臭揍。那时候我觉得能够补偿我挨揍的皮肉之苦只有变着花地让我妈生气。

我上大学时,爱穿一件暗红已经破绒羽毛球拍子样的运动装,那可不是为了气谁,而是为了引起人羡慕,因为那前胸和后背印着“国防科委”,我是要告诉同学,我在国防科委干过专业篮球。

我至今仍爱穿军大衣,一方面我当过兵,有军人情结,另一方面军大衣暖和且有重量,我穿羽绒服就不觉暖和,因为太轻,就像我喜欢盖棉被,而不喜欢盖羽绒被或丝绵被,有重量压在我身上我才觉得踏实、暖和。我穿的军大衣多是新的,或六成新以上,但人还是以为我是社会底层人。

有一天,我在玉渊潭农贸市场边上,见一个“犀利哥”样的人啃干馒头,我从刚买的黄瓜里拿出一根,说:“就着馒头吃。”他也不洗,直接一口黄瓜三口馒头。边吃边跟我说,他的家在河南,到新疆打工修路,老板欠了一年工钱,已经到北京“上访”三年了。突然他操着河南口音问:“你告谁?”我一愣,没反应过来。她又重复一遍“你(nèn)告(gáo)谁(shèi)!”我这才明白,他把我也当上访的了。这都是军大衣呀!

还有一次,我跟一个穿军大衣卖玉米的河南人讨价还价。开始,他低着头,一点不让步:“就是五块钱四个。”但他一抬头看我也穿着军大衣,突然松口了:“唉,都是苦命人儿,再给你一个,拿走。”

现在,只有两类人才穿军大衣,除了军人之外,一个是中央领导,在电视上看到慰问灾区的中央领导多穿军大衣。再一个就是社会底层的人,民工、小贩、上访的人。而我每天逛农贸市场,且讨价还价,自然人们把我当成另一个极端的人。

服装会改变你的原样,自然就引申出了伪装、假装的语义,而且假装还成了一种职业,这不是指演员。在电视上见成都一个中年女性装哭是一绝,很多丧事上能听到她的哭声,眼泪鼻涕配合着嚎啕大哭,比丧父丧母的孝子哭的还伤心,又是一天跑三个场。哭完一场,拿到钱,马上笑得跟花(菊花)似的:“赶紧走,还要哭下一场。”

电影演员傅彪在《大腕》“哭尸”的演技堪称装哭的极品。但职业操守高尚的演员装假绝不弄虚作假,如装哭时点点儿眼药水装眼泪,他们装哭流的可是真眼泪真鼻涕。虽说是装,只要弄出真东西没有不伤心的,所以傅彪老是“真装”影视剧里的角色,而不是“假装”,结果伤及肝脏英年早逝,因为老表演火气大且情绪突然爆发的人物。

演电影甭管是“真装”还是“假装”,那不过就是戏,可有的演员,装着装着还成真了。陈晓旭演第一版《红楼梦》电视剧里的林妹妹,戏都过了十几年了,晓旭还把自己当林妹妹,结果肺癌不治而夭折。陈晓旭不是第一人。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周璇演第一版电影《红楼梦》里的林妹妹,结果情陷深度抑郁,于五十年代不治而夭折。她俩一个是真患上林妹妹的肺病,一个是真患上林妹妹的情病(抑郁)。还有一个后来者,蒋梦婕,演完第二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林妹妹,身患多种奇怪的病。她装完林妹妹,我们再没见她装其他人物。我将这种情况称为殉角,即装扮一个角色最后为这个角色而死。

装假,装着装着成真的了,这事还真不少。

邵恩,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广播交响乐团的青年指挥,他特别崇拜小泽征尔,于是样子装扮小泽的样,留着小泽式的长发,生活中也像小泽着高领毛衣,他的指挥动作也装小泽。有一次,邵恩在北京音乐厅指挥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刚好坐在楼上侧座,看到邵恩的表情也装小泽征尔。后来我写了篇文章说:先哭,不伤心,但哭着哭着就真伤心了。邵恩就是装大师小泽征尔,装着装着就真成了大师。当然,邵恩成了指挥大师后将小泽征尔似的长发削为小平头,小泽征尔夸张似的动作也还原到朴素的手势,但音乐却更内在感人。其实,装大师是青年艺术家成为大师的必由之路,钢琴家郎朗十三四岁时弹琴也装过大师,他现在已是下一代钢琴学子装的大师了。

还有些艺术家的装就构成了欺骗。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看一场名人名歌音乐会,一个我崇拜的歌唱家八十多岁了,可一张口唱她的成名曲怎么像她出道时唱的,但大部分观众没听出来,还夸赞她宝刀不老,声还如五十年前那样年轻。后来我追问主办方,他们说为了对得起观众,是让她对口型放的五十年前的录音。

唉,一些青年歌唱家出道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些老歌唱家装嫩做假,如果以她的真实声音出现,早被淘汰了。其实,这种装已经涉及到违法了,这和地下通道里装可怜、装残疾或网络上装绝症乞讨、让人打赏是一个本质,因为她装嫩挣来的钱也算是诈骗。

打“裝”字一出现,就是为了掩饰人的缺陷,但多数人也仅仅是靠服装装饰一下自己,顶多在发型上、化妆品上让自己假装地美一下。但眼下的时尚为了装美还真在人的肌体里填装东西,比如在脸上装“玻尿酸”,在胸里在臀里装硅胶(“奥美定”)等等。

上海东方卫视《四大名助》节目里有一位母亲苦恼自己的女儿“装修”成瘾,是给自己的身体装修,组团到韩国,脸、胸、臀没一地方没动过刀。母亲边说边伤心地哭。突然,孟非质问那个女孩:“你妈都伤心成那样了,你怎么还笑?你太不孝了。”女孩说:“其实我心里也挺难受,但我的脸表现不出孝,因为脸已经将最美的微笑固定住了。”她的嘴角上翘,永远挂着笑意。

身体没装修的人,服装脱了,还能回到赤裸的本体。身体装修的人,既使赤身裸体,也回不到原装的本体了。职业演员演出完要卸妆,一方面是将角色的服装装饰卸掉,另一方面角色的心理卸掉,上面说了,就是演员也不能把日子过成戏,没黑没白都在角色里,否则会折寿的。

以“装”为职业的政治家也得遵从职业演员的操守,回家,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要卸装的。政治家和演员本质都“装”,不过政治家的舞台是现实的生活。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为什么有严重的心脏病?这和他永不卸装有关。他的角色太多了,是美国总统,是希拉里的丈夫,是女儿的爸爸,还是莱温斯基的情人。按说下了班回家一卸装,在妻子女儿面前回到本真,但不行,他心里还装着莱温斯基,所以在妻子、女儿面前继续装一个贞夫善父,时间长了,心脏哪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克林顿这种永不卸装的装不仅害自己患心脏病,也波及妻子希拉里在公开场合也得装和克林顿多恩爱,也让她身体每况愈下。希拉里在美国总统竞选中败给特朗普,绝对和之前克林顿的永不卸装有关。

有诗为证:

军装原为显强壮,时装红杏秀出墙。

假装持久化真病,装修身体暂康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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