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接收的信件
2017-06-27李冰
李冰
第一封
砚生:
我正在写一个新故事,这是个非常好的故事,现实当中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其中一个主要人物我还见过,我想大大开掘一番。具体情节先不讲了,我怕说多了对它失去兴趣,要不先给你看一段吧。
智圆和尚早就想下山去,不只是遭受了屈辱,也因为在木塔寺待够了!
功德箱里的钱,他只不过拿了两张。好多人,甚至大师兄也动过手脚,怎么能把账算到他一个人头上!可是日子还没有攒足,他翻了翻日历,离他做了记号的那一张还有半寸厚。那个日子是一个黄道吉日,是魔咒解除的日子,从那一天起,他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可是眼下他还得熬下去。尽管他离开家乡很久了,尽管那是一个灰雾蒙蒙的小镇,却是他昔日的天堂,有他的亲戚,尽管他们对他不大友好;还有昔日的朋友,他们有时候欺负他,但他如此迫切地想念着他们。他的心中尽是美好的记忆,曾经的痛苦已经淡忘了,时间磨灭了内心的不快,也消磨掉他做过的不甚光彩的事情、荒唐可笑的行为。然而,他们会重新接纳他吗?他有些担忧。他想起那个算命先生,那个秦先生,他的眼睛像两把刀子,能够刺穿一个人的内心,窥探他的隐秘,昭示他未来的命运。
智圆和尚终于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回到了天龙镇,离那个日子还有好长时间。天上飘着小雨,他在镇上晃悠了一整天,像个鬼魂。
路过儿时的学校,透过铁门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墙头上尽是干枯的狗尾巴草,垂头丧气地弯折着身子。昔日热闹的电影院成了百货卖场,他买了一顶棒球帽,遮住刮得发青的头皮。
游荡了好几天,他没有回家,也没有找他的故旧。只要一天不回家,不去遭遇那些人,他便依然处于出家的状态,那个魔咒也不能将他怎样。
他摸摸头顶,有些刺手,已经长出了坚硬的发茬。他把帽舌拉低,不愿被人看出身份来。因为常有冒充僧人的骗子,掏光了老人的口袋,引发了家庭冲突。一些老人离家出走,也有喝下农药的。化缘的僧人引起了人们的愤恨,被视为不祥之兆。
就像一只丧家犬,他只能在店铺门廊的角落里睡觉,幸亏天气不冷。本来他在幸福桥下有个安身之处,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帮乞丐侵占了他的地盘,还抢走了他的包裹。别的不足惜,只是那件袈裟,他悄悄从方丈那里拿来的,穿在身上很好看,很有大和尚的气派,令人肃然起敬。他想,万一以后日子难混,穿着它给人家念念经放放焰口,不愁赚不到吃饭的钱。
他计算着日子,一天一天挨着。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支粉笔,在广告栏背后的墙上,画上一个个“正”字。他画完第六个时,时间便过去一个月了;然后他又画了六个,两个月过去了。算来,秦先生让他小心躲避的那些倒霉日子,已经过完了。他可以再续往日的时光,回归到先前的那个世界里了。他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先去找个女人。在木塔寺,什么也不能做,只在凌晨把手伸进被窝,解一解心头的焦渴。天亮前,趁着师兄们尚未醒来,毁灭掉证据。有时候连续几个夜晚无法安睡,脸泛出了青灰色,挥起锄头来轻飘飘的。大师兄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骂他,晚上得把你的手脚捆起来睡觉,免得心魔再起时抵挡不住,坏了修行,毁了功德。
其实他对修行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至于功德,令他想起“功德箱”。那可真是个好东西!他幻想着哪天也能拥有哪怕一座很小的庙,功德箱的钥匙挂在腰间,走一步便叮当作响。
这个故事是赵进讲给我听的,赵进是我丈夫。昨天一大早他打来电话,说秦先生死了,被一把刀刺死了。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失望,期许,悲悯,命该如此……
我问哪个秦先生。我听见有人在喊赵进的名字,好像是我的婆婆,他说,回来再细细讲给你听。
婆婆身体欠佳,赵进前一天回老家天龙镇去看望她。
那个镇子我去过好多次,是个喧闹但很凄凉的小镇,灰蒙蒙的缺乏色彩。河水浑黑,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金属气味。镇上有无数个加工五金器件的小作坊,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金属撞击或撕裂的声音,狂暴而粗野。白天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一輛辆巨大的拖挂卡车呼啸而过,一路施放黑色的烟雾扬起尘土,道路边皱巴巴的花朵像尘封已久的手工绢花。镇子上有钱人很多,豪车也多,但它仍是个令人压抑的小镇,人们的思想似乎还停留在中世纪。小镇居民的信仰颇为复杂,除了庙观里的菩萨,很多人家供奉着天龙和各种原始的神祇,镇子上有不少庵堂寺庙道观什么的,甚至还有天主教堂。庙里的菩萨塑得高大庄严,新修的大殿和宝塔置身于林立的烟筒之间。这里每年要举行三次庙会和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动。每到此时,镇子突然苏醒过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举行盛大的游行,将天龙寺里那条巨大的彩绘木龙抬出来游行……
我想,是不是用真实的天龙镇作为故事背景呢?其实我更愿意把故事的发生地描绘成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处在世界的边缘,连一家像样的医院都没有,也没有学校,年轻人差不多全部逃离,只剩下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那个秦先生,我想起来了,好像是玉珑观的一个道士,不知道为什么称呼他先生,也许他不是道士,只是穿着道士那样的宽大衣衫。
我要讲件有趣的事情给你听,是我亲历的,自然跟我有关。那是好几年前了,赵进带着我去找秦先生算卦。
那年,我们的女儿五岁了,婆婆一心想抱孙子,要我再生一个。可我不太愿意,万一还是个女孩呢?她让我们到秦先生那儿算上一卦。她说这个秦先生神得很,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是个半仙一类的人物。据说,半夜里常有小车停在他家门口,好些当官的悄悄找他。他小店那儿三天两头就有人放鞭炮,送锦旗。
婆婆还特地讲了件事,这秦先生三言两语就让镇上一个人人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痞子—许二疤出家当了和尚,他就是前面我写的智圆和尚。秦先生给他算了一卦,若不赶紧出离红尘,十年之内必有性命之忧。
玉珑观是一座颇有气势的道观,我想进去看看,赵进指了指一旁黑洞洞的小门,那仿佛是一个通往什么神秘所在的入口。我迟疑着想要离开,赵进拉着我的手臂不由分说跨了进去。
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不明白这里为何如此幽暗,也许命运是神秘的,决不会展现在强光下讓人一探究竟,所以预测命运之人必然处在黑暗之中。
过了会儿,我才看清楚那人坐在一张方桌旁的藤椅上打着瞌睡,桌上堆着几本翻破的书,一只很大的罗盘,一叠黄纸,一只锦盒,一方砚台上搁着一支毛笔。
方桌后面挨着墙有一张条台,中间供着一尊菩萨,不,应该是某位神仙,戴着官帽,跟前有只黑色的香炉积满了香灰。
引人注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锦旗,被熏得发黑,只有一两面还是簇新的,写着“鬼谷遗风、恩同再造、指点迷津、料事如神、未卜先知、济世渡人”什么的。我掏出手机想拍下来,那个人影突然连咳了三声。
秦先生!赵进一边说一边阻止了我。
秦先生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看不出一点儿道骨仙风。他将食指放在唇边沾了一下,从那叠黄纸中捻出一张,放到桌边上,两片肥厚的唇吐出一个字:写。
写什么?看来赵进也是头一次来这里。
你们出生的年月日还有时辰。
赵进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几点出生的,我也不知道,只好各自打电话询问。
秦先生另取了一张黄纸,从那堆书中抽出一本,翻了翻,提起毛笔写下了两行字放到香炉前。又从一卷筒香中抽出三支点燃,双手握住,恭恭敬敬地朝着神像作了三个揖后插入香炉。
他坐下来,从锦盒内取出三枚铜钱合在手掌中,双目下垂,嘴唇动了几下,听不清说些什么,然后用力摇了大约三下,也许是五下,再将手分开。铜钱掉落在桌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有一枚滚到我跟前才停下。他将铜钱聚拢,仔细看了看,拿毛笔在纸上划了一短横。如此又重复了五次,便有了一个由或连或断的线条组成的符号。他看了看我们的出生时间,在符号旁添加了些圆圈或叉,并写下一些极为潦草的文字。那张纸,秦先生端详了很久,我却什么也看不明白。那些符号自成系统,包含了人生的秘密。
我们在沉默中等候他的裁决。
他不停地翻着那些书,双眉紧锁,面色越来越严峻。终于,他将书推到一边,躺倒在椅背上双目紧闭,像在用力思考。时间似乎停滞了,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眼睛对我们说,命中无子!
什么?赵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先生不理他,凑近我仔细看了一眼,补充道,即便生出儿子来也不是你们家的血脉。
赵进满脸惊愕,这过于直白和不容置疑的断言,让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推了推他,他才问,还有别的什么吗?
没有!你来此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赵进无言以对,从口袋内掏出红包搁在桌子上,拉着我往门外走。
刺眼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想起秦先生的话,我憋不住放声大笑。
我不知道赵进是怎么跟婆婆说的,反正婆婆不再跟我提二胎的事了,他也没跟我再提过算命的事,不过有好几天,他看我的眼神似乎疑虑重重。当然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扯远了。这件事我不会写进小说里。
我得承认,我刚写下的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头,我不该把这么粗糙的东西发给你看。
不过这是一个绝妙的故事,关于谋杀和命运。我忍不住要跟你谈起它。对于这起杀人事件,我还未能更详细地了解,但就目前所知道的,已经够我写出这篇小说了。
墨君
第二封
砚生:
昨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写信给你。开了电脑,踌躇半日,才发现这不是兴之所至,这个念头潜伏在内心已久,不是偶发,是必然!但又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只好谈谈写作。
很久了,没有收到你的信息,你究竟在忙什么呢?
那次相逢时间短暂,匆匆别过,但是在网上我们曾经聊得那样多。你的言语跟你的书一样,是极有深度的,已然触及灵魂。我认为,较之我俩在现实世界里的交谈,更为丰富、迷人且具启发性。可是这几个月来,你为何如此沉默?难道已经将我忘却?
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当我创作遇到困难或笔下枯涩,我会重温聊天记录。循着你话语的指向,总能寻到解决之道,产生新的想法。总之,你让我对写作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这毫不夸张,但愿你不会因此笑话我。
三个月前我颇为沮丧,好几件稿子被拒绝。有编辑指责我的写作太过形而上,严重偏离生活。这话我绝不认同。是的,我的故事产生于幻想,可小说不正是想象与虚构的产物吗?“你的作品缺少烟火气”,这一点我承认,可我无法改变写作的惯性。另一个编辑引用一句名言教导我:“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记得你曾对此有过批驳。我翻了翻记录,5月17日21:19:16,你说:
文学源于生活,此言不虚。每个作者都是社会的人,一切情感、思想和方法无不来自于现实或间接的现实,荒诞缥缈的作品也是现实的折射或倒影。但文学怎么可能高过生活,生活太过庞杂、太过晦暗,语言无法重现或表达。小说只能描述简化筛选后的现实,无论多么深刻的作品也只是生活的断片经由思维的透镜折射出的幻像,既不如现实坚固,也不如生活深刻,它是自以为是的产物,作家以为接近了现实的本质,实际上愈加偏离……
我赞同你的观念,只是跟你的性格相似,未免悲观了一些。
不过编辑的意见多少还是要听一听的。我尝试着从生活中采撷些材料作为写作的基石。
一周前收到个好消息,一个中篇通过了终审。那是一个入室窃贼救了房主性命的故事,我努力让它看起来像现实世界里真实发生的事情,这让我有一种堕落感、屈服感。或许我先前的写作是偏颇的,太过自我,每一位主角都是我自己,变着花样地重复自我。眼下我在开辟一条新路,这么说大概很可笑,这条道路已经有无数人走过了。
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但愿不会令你生厌。我感觉有些累,暂先打住。对了,你让我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写作,我牢记在心。是的,我不会放弃,尽管面临重重困难。这么讲太夸张了,只是一些小小的难题有待解决而已。
就说到这里吧,我累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怀孕真是件辛苦的事情啊!对了,昨天我跟你提到这件事了吗?
又,如果你很忙的話,不必回信,只在QQ上留言就好。
墨君
第三封
砚生:
我刚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在双眼将睁未睁的一刻,意识似乎脱离了躯体,在虚空中扩散和飘浮。阳光透过窗户,仿佛浑黄的河水涌入,我看到一粒粒尘埃在飞舞,我仿佛凝视着芸芸众生的命运。
命运真是个神奇之物!是的,这篇小说的主题就是命运。但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将它完美地表达出来。对于命运我也是有着深刻的认识与感受的。想我早年的生活境遇异于常人,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散乱的思想无法在常人思维的轨道上顺利地运行,感觉我早年大为超速,眼下严重滞后……
扯远了。
今天写了几个片断。
他来到镇西一座灯火辉煌的宅院门前,他是被爆竹声吸引过来的。又一阵轰炸和爆裂的声音,院里院外浓烟滚滚,火花四溅,红色的纸屑纷纷扬扬。他站在门口张望着,呛人的硝烟味中夹杂着热锅炸出的菜油香味。他无法挪动双腿,饥饿让他失去自制,他也无法跨入门去,没有人邀请他,更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有一大群人朝这边走来了,他是被他们裹狭进去的,恍惚之间好像连腿也未迈开就进去了。他顾不上胆怯,有人拖着他在桌旁坐下。桌上排好了一盘盘五色斑斓的冷菜,味道诱人。真是久违了!他使劲地咽下口水,把目光移向别处,免得露出馋样遭人笑话,也怕让人注意到他是一个闯入者,被轰出去。担心是多余的,整个大宅子里人们笑着叫着闹着,甚至发出嚎叫声,有些人中午就喝得酩酊大醉了。
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迟疑着接了,随即便有火凑上。已经有十年没抽烟了,他被呛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左右看了看,没有谁关注他。就这样,他面对着诱人的菜肴忍受着饥饿,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场盛宴的开席,在庙里不也忍耐了差不多十年,每天吃的跟猪食差不多少。
酒过七八巡,热菜也上了三道,他慢慢明白过来,这一桌的人几乎互不相识。人们敬他酒,甚至有人称呼他舅舅,他含含糊糊地答应,一边应付,一边贪婪地吞吃着,他总是担心这一碗是最后一道菜了。坐在右手边的胖子满脸羡慕地望着他,夸他的好胃口。“我只能吃一点儿!”胖子用筷尖挑了一片菜叶颠了两下,小心地送入口中,“我再也不能像你这么痛快地吃了!”说罢举起手中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酒也不能喝,杯子里是白开水,装装样子。”胖子叹了口气,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酒量不错,能喝就多喝点儿吧。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能喝多了,可惜医生,主要是我老婆,不让我沾一点儿酒了!”
“你可以偷偷地喝一点儿嘛。”在桌子上他几乎不说话,既忙于吃,也怕露出破绽,只是出于同情才忍不住劝了胖子一句。其实他同情胖子就是怜悯自己,怜悯自己失去了十年好时光。未来的日子里他要加倍地满足自己。可一想到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不觉悲从中来……在满足、快活与忧虑之中,他的身体飘浮了起来,直到看见主人来到跟前敬酒时,他才猛然醒悟他并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是命运之手将他推到此间,他将索回他所失去的,摆脱眼下悲惨的境地。
……
尽管酒桌上还不时掀起一阵阵高潮,但秦家这场酒宴总算接近了尾声。秦伯雍暗地里缓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来,他每过几天都要占上一卦,卦相上总是透露出一些不祥的信息令他不安,然而秦家的运势总体上是好的,但亢龙有悔,极度完美反倒会出些问题,好到极致必将走向反面。宽慰的是孙子安然出生,满月那天他没有请客,而是等到六个月时,这天也是他五十大寿,所谓喜上加喜,福上添福。可这样的福分太大了,不是他这种普通人家所能承受的,他决定摆下酒宴,与别人分享这福分。用损耗些钱财的方式来换得全家的平安,子孙的兴旺,葆有他日后的幸福。人生是平衡的,有所得必有所失,不如主动失去一些。况且秦家并不缺钱,儿子的厂在他的指引下蒸蒸日上。他和儿子商量,只要是认识的人都要请,其中有些人又带来他不认识的人,但他欢迎每一个人,希望用他们的祝福带给他平安,让不好的东西在喧闹的欢笑声中消弥得一干二净。
他头已经很晕了,但还是坚持在散席前再敬上一圈酒。
然而未曾料到有人附在耳边对他说了别样的话:你这该死的家伙,有没有给自己算算还有多少日子?
秦伯雍酒醒了大半,尽管震惊,但验证了昨天占出的卦相,内心反倒踏实了。
失礼!失礼!我等先生多时了,酒宴散后可否赏光到玉珑观旁我的小店内喝一杯茶?
喝你妈的蛋,有笔账要跟你清呢!那人声音虽小,口气却很严厉。
秦伯雍微皱了下眉头,点了点头到下一桌敬酒。他一面应酬,一面思忖着这个出言不逊的人。我认识他吗?酒劲涌来,他一阵眩晕。他想起了师傅,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头,瘦得不成样子,斜躺在竹椅上仿佛一具干尸,只有偶尔转动的两只眼珠证明他还活着。道破天机终归是要受罚的,临别时师傅对他说,话说三分即可,不光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问卦的人。你好自为之,至于我们能不能再见,随天意吧。师傅突然抬起手用两根指头对着他摇晃了一下不再说话。打那以后秦伯雍再未见过师傅,但只要一想起师傅,那两根竹节般的指头就在眼前晃动起来。多少年来,他思索着这会不会是师傅对他的暗示?这个人会不会是师傅派来找他的?也许是秘密泄漏得太多,上天派人来跟他清算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一卦岂不是成了真?他一边担忧着一边为自己解卦技术的精进而自得。
敬完酒后,他想了想,回到那人身边耳语:“今日酒多了,明天下午,我在店中等你。”
……
秦先生独自坐在小屋内面对着空荡荡马路。马路上没有人,只有汽车摩托车从门前一闪而过。他用右手捻着胸前的胡须,嘴中念叨着什么,慢慢地陷入昏沉。
傍晚时分,一条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许二疤,你到底还是回来了。”秦先生并不感到意外,眼睛内甚至有了一丝丝的满足。仿佛他等这一刻很久了,如果不是如此,那一定是他出了不可容忍的差错。
“是的,我回来了。”许二疤拖了条凳子坐在秦先生跟前,“你他妈的就是个骗贼,哄我做了十年和尚,你说说這笔账该怎么算?”
秦先生慢悠悠地说道:“时间未到你就离开木塔寺了?”
“是的,两个月前我就出来了……可又怎样?我不是一直平安无事吗?”
“你的八字里有一劫……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可知道你犯了大错啊!”
“大错?哪里错了?”
“你熬不过庙里清苦的日子,提前离开就是大错。”
“这不过是你胡扯!你得补偿我,为你的瞎话,也为我在庙中熬过的十年,先把算命钱还我,另外一年至少赔我一万,两万才行!”
“我怎会骗你?你的八字、还有那天的卦相,都是这么说的。”秦先生看着锦盒内的铜钱,仿佛铜钱的方孔能开口为他作证。
“不听你瞎扯了,快拿钱来,不然我可不客气!”
“我没有骗你,也不会给你钱,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
“没有?骗谁啊!昨天那顿饭,你花了多少钱!”
“那是我儿子的钱。”秦先生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说,“命是天定的。”
“天?什么是天?去你妈的天!今天老子就是你的天!”
“啵”的一声,锃亮的刀子陷入了秦先生腹部。
许二疤那张扭曲的脸被内心的愤怒烧得通红。
“唉……”秦先生忍着痛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血将他的衣衫染红,“你真的错了啊……”
“错了?”许二疤打断他的话,“现在的一切可以证明,你才是错误的。我找你算命是十年前的十月一号,今天是十月七号了。你看看,这整整十年我出过什么事情?”
“你、你真的是大祸临头了!我翻过书了,你算卦的那天是九月初九,可现在是八月初十,今年多个闰八月。未满十年离开木塔寺本来就错了,十年期限未满跑来找我更是错了,你带着刀子来真是大错特错啊!”秦先生喘着气急促地说道,“我的预测不差毫厘,哪怕你提前半天出了庙门,也难逃此劫,你大祸临头了!”
秦先生终于支持不住,伏倒在桌子上。脚下,一条红色细流蜿蜒到了马路上。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在生死刹那之间,一定有某种特别的感受没有表达出来。此外,杀人者的动机显得不够强烈,我想,一定要写出智圆在庙中十年的难耐与孤寂,一天又一天在内心积累的愤恨,终于有一天找个缺口发泄出来。
他出家,只是对牢狱之灾的恐惧,可事实上,他这十年出家,何尝又不是困在另一座“牢狱”之中。
他怎样才能突然意识到,这十年的出家生活是多么的荒谬,他本该好好享受青春年少的美妙时光。当他回家时,他昔日的狐朋狗友早已娶妻生子,事业多少也有些成就了,至少也攒下些或多或少的家产……而他依旧孑然一身一贫如洗。毁了他的自然是那个满口胡言的秦先生了。
这些都要好好地写一写。
可是我想象不出,我尤其无法想象他在寺庙里的生活。每日里诵经、打座、洒扫、挑水、劈柴、焚香,还会做些什么呢?关键是精神生活,那样平淡的日子里,他的内心是怎样起的变化?难道修行不是让人摆脱一个又一个烦扰吗?十年之后,依然生起杀心,这难道是必然的命运无法抗拒?
我有些沮丧,有种被打败的感觉。我也明白,写作中的困难只能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忙。但是,说给别人听听也是种释放。近来心情一直有些压抑,挫败的感觉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怀孕的缘故。赵进让我少碰电脑,担心辐射影响胎儿,我本也想暂停写作,可独自在家实在无聊,看书的时候各种念头不住地翻涌。我尽可能减少坐在电脑跟前的时间,每天只看三次QQ消息,也不跟别人聊天。
越来越强烈的沮丧感,还有时常袭来的饥饿感……我得去吃些东西了,也许会让我的心情好点。
墨君
第四封
砚生:
昨天赵进回来后讲述了另外一个版本。
凶手不是别人,是秦先生自己。自从他孙子出生以来,他研究了整整六个月的生辰八字,认定自己跟孙子对冲且相克,必须有一个离开,另一个才能安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这个说法也是可疑的,他完全可以自杀,为何要牵连另一个人呢?
我想,必然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所有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张可怖的网没有谁能看得透,秦先生也不过是借助古人的智慧瞥见一角,就是这一瞥,便断送了两个人的性命。
也有人说,泄露天机必遭天谴。
流言很多。
还有种说法彻底否定了许二疤出家这件事情,事实上他服了十年刑期。他认为是秦先生告的密,十年后来寻仇。也有人说他流落在外,从事着买卖人口的生意。有人则声称在某个大城市的红灯区看到他羸瘦的身躯……这失去的十年究竟如何度过,并没有人说得清楚……总之,他不幸的遭遇是因为秦先生。
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实比写作更富有想象力。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各种奇妙的故事,这也包括写作者。对于这篇小说,我不想有一点点虚构,因为这将破坏生活的真实。一个自然生成的故事是多么美妙,也更让人充满期待。我会弄清这个事件的真相。
墨君
第五封
砚生:
还是说说那件杀人案吧。据说罪犯辩解,他本来已经缩回了握着刀子的手,他不过是想吓唬他,让他掏钱,可是秦先生的双手牢牢地攥着握住刀子的手,将刀子用力刺向了自己。如果他要杀秦先生的话,那两只手完全可以抵挡住的。所以,事实上秦先生是自杀,而他顶多是预谋杀人。当然,这可能是凶手的狡辩。
我又了解到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
秦先生的儿子炒期货亏空了很多,工厂濒临破产。而秦先生曾在保险公司投过保。另外,他还跟人打一个赌,说自己必定在某日前死去……
这些说法过于耸人听闻,无法写进小说。我见过死者,这个人的存在是确凿无疑的,他被一把刀子捅进了腹部也是无可怀疑的。我只是很犹豫,他的死因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小说的主题,命运阴影下人的挣扎。
我们究竟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无论是被害人还是杀人者都陷入命运的巨大漩涡。
但有一点让我惊异,如果秦先生是自己求死的话,那岂不是对命运的嘲弄?对命运的抗拒?抑或看到了命运中极为隐秘的真实,以至于慷慨赴死?
这些令我深深地迷惑,我无法确定,也无从选择。我不知道能否把这篇小说写完。
砚生,我困惑得很,也困乏得厉害。
墨君
第六封
砚生:
我想,这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如果我还是得不到你的消息。
无论是对你,还是这篇小说,我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事实上,我连写这封信的耐性都没有了。之所以还在写,只是感觉还有些话没跟你说明白。
还是先说说这篇小说吧。
差不多一整天,我坐在电脑前,想了结这个纠缠着我的故事。可是我拿不定主意怎样把这个故事写下去,给出一个确定而可靠的结局。
可是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困惑,太多的选择和可能性让我迷惑。想了很久,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我竟然想在叙述故事的同时,阐释纷繁复杂的命运。我发现这是自不量力。命运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几近无穷。数日来我一片迷茫,理不清头绪,现在,我明白了,命运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整个世界的总和。没有谁能完整地描述世界。正如你说过的:太过庞杂、太过晦暗,作为其衍生出来的文字根本无从表现。
我相信每一种命运是独特的,每个人的命运是唯一的,然而这命运是由谁来安排的呢?地球上几十亿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人生如此复杂,充满着各式各样的际遇,谁有这样的时间、精力和智慧一一安排妥当?命运如此神秘,好奇的人类殚精竭虑用尽一切办法方能窥视一两眼,未能看见全豹却胡乱猜测反倒耽误了自身……
我认为每个人的命运是相互干扰、相互影响的。当你与某人相遇,你的命运会由此改变,就像水面上方向不同的波纹相互干涉。
秦先生的死是件奇妙的事情。我想也许赵进已经把那次算命的经历讲给婆婆听了,但是有句话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对于我怀孕,她显然感到意外和欣喜若狂,要求我去鉴定一下性别,我断然拒绝了。我不愿意去窥探命运的隐秘。秦先生已经因此而得到惩罚。我们应该顺应时间去等待,而非抢在未来之前与命运相逢,那是徒劳的,没有意义的,不得善终的。
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即便是偶然、意外和乖戾,也不论是背叛……就是眼下我写信给你,也是注定的。
只是砚生,我的内心有一种不安。已经半年不见你的消息,你究竟在忙什么?再忙,也得给我个信啊,哪怕几个字也行。
我很担心。
再过两个月,我的生活将变得繁忙而杂乱。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历过一次了。
砚生,秦先生的死让我内心溢满了莫名的忧虑,他真的是那般料事如神吗?跨入幽暗屋子的时刻我依旧历历在目。砚生,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哪怕一个表情也可以啊!
又,我突然明白,事情決然不是俗世之人所能想象,秦先生能坦然面对刺来的刀子,是因为他对宇宙的规则了然于胸,他一定看得清楚:
纵然十方三世已然注定,一一微尘之存在亦已注定。因而所有享乐都是痛苦,所有瞬间都是永恒,所有忘却都是记忆,所有新生都是死亡,所有偶然都是必然……反之亦是如此!
所以,我们必须坦然地接受命运,尽管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
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