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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

2017-06-27清浅

雨花 2017年6期

清浅

胡炎是兰宁市一家民营教辅出版公司的编辑室副主任。主任刚刚退休,编辑室的日常工作就落在胡炎身上了,这让一向懒散惯的他有点不适应。工作倒还在其次,关键是编辑室十几位编辑,绝大部分是女性,在女人成堆的地方混日子,大家都懂的,不容易。好在胡炎性子好,拖拖拉拉的也能将就过去。

周一上午八点,公司有个教辅图书出版形势分析会。因为路上堵,胡炎到会场时,主席台上的裘总已经开始讲话了。胡炎在后排找个空位坐下,两边看看,左边是样书室主任老吴,右边是出版部副主任赵金妹。老吴正埋头奋笔记着笔记,赵金妹则专注地盯着手机屏。胡炎先摊开笔记本,然后掏出手机,调到静音,打开了微信。

裘总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却有很强的穿透力,抑扬顿挫之间时不时让胡炎不得不停下对微信的关注,抬起头来凝视他一会儿,若有若无地听一下:“……今年教育厅教辅新政,一科一辅,对我们冲击非常大,利润下降已成定局。我们怎么应对?总不能没得饭吃……第一,深入到学校,做老师的工作;第二,深入到家庭,做家长的工作;第三,深入到教育局,做领导的工作……”

胡炎“啪嗒”拍了一张主席台全景,发到微信朋友圈里,向关爱他的领导和同事汇报一下他正在开会。

老吴突然站起来,用手机捂着嘴,小声嘟咙着挤过去往外走,显然是接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胡炎侧眼瞟了一眼老吴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呵呵,原来他在练字,“6月19日上午,公司教辅出版形势分析会”的标题下,是用标准的正楷字写的两段网络名言: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都会有,好多钱

我上班是为了钱。别跟我谈理想,我的理想是不上班

再下面是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奔放狂逸,不拘一格,颇有毛体的感觉:

扯他妈蛋蛋

写自己的字,让别人去说吧

胡炎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收回目光。扭过头来,还好,赵金妹依旧在专注地对着手机。

会议直到十一点才结束。胡炎回到编辑室,前脚刚进门,后脚汪莉就跟进来了,把厚厚一叠书稿往他桌上一扔,“领导,你看,见过这样的作者吗?”

胡炎瞄了一眼,是兰宁中学李代明老师的书稿《一课一练》,校样上被改得满纸是红。

“错别字、狗屁不通的病句也就算了,逻辑混乱,前后颠倒,也就算了,算我倒霉,遇人不淑,吭哧吭哧帮他改也就算了,整段整段的漏,引文错误百出,你说要命不要命,叫我怎么弄!”

“退给他让他自己改。”

“打电话给他,你知道他怎么说?你再也想不出这种人能说出这种话。”

胡炎不禁好奇:“他怎么说?”

“他说实在太忙,今年带高三,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叫我看着改吧。你说这种人,不把我给气死。”

胡炎也觉得这话不像话:“让你改,稿费分不分你啊!”他拿起电话,拨李代明的手机。眼睛瞄着汪莉恰到好处的事业线。

“关机。可能正在上课。”

汪莉翻了胡炎一眼,把T恤的领口向上提了提:“夏兰让我告诉你,周五中午在‘惟楚人家,该你请客了,让你别忘记带上钱。”

“怎么又该我请客了,我不是刚请过吗!”胡炎简直要跳起来了。

“我不管,我只负责传达你的偶象兰主任的指示。”

“呕吐的对象! 汪莉,你到底是我们编辑室的还是她那个破编辑室的!”胡炎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管这些,我只管跟着吃。”汪莉嘿嘿笑着,扭巴扭巴出去了。

周五中午,下班时间到了,胡炎并不起身,估摸着要开始上菜的点儿,他才动身。跨进店堂,径直向西头的一个小包间而去,那几乎已成为他们这个“小饭桌”固定的地方了。迎面正碰上从包间里抽身出来的小老板,满脸坏笑还没褪去,身后包间里传出的那群娘儿们的吵闹声和浪笑声,显示出小老板刚在里面调戏了一番。

胡炎进门,坐在靠门口的汪莉问道:“钱带了么?”

胡炎故作茫然:“带什么钱,今天又不该我请客!”

“你来吃饭不带钱的啊!”在座的几个娘们立刻惊叫起来,夸张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坐在最里面的夏兰冷冷地说:“没带钱你来做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位子!”

胡炎并不理会,就近就要坐下。赵敏手一拦,“这里是上菜的”,嘴一努,对着夏兰边上的空位,“你的座位在那儿。”

胡炎便绕过去,把位子上放着的夏兰的小拎包拿起挂在夏兰的椅背上,坐下来。

夏兰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脸皮这么厚啊!刘燕,你搜搜他口袋,看是不是没带钱。”

叫刘燕的姑娘立即扑上来。

胡炎自觉地站起身,两手伸开让她搜。

“真是奇葩,一个大男人,身上竟然一分钱也不带,整天跟着人家混吃混喝。”一无所获的刘燕表示着失望和不满。

胡炎坐安稳了,提起筷子,就近挟了一块盐水鸭放入嘴中嚼起来。

夏兰正要发作,手机响起来。她慌忙接了,“裘总好!”声音一下子变得娇滴滴的,脸上也泛起一片红晕,站起身急急往外面去接电话。

不知谁爆了一条信息:“听说公司搞多种经营,成立了房产经营部,在城东拿了一块地。”

赵敏说:“这得问夏兰,她整天和领导泡在一起,消息灵通。”

接完电话往里走的夏兰接口道:“好像是拿了一塊地要盖房子。”

“要是公司职工能每人分一套就好了。”汪莉叫起来。

“你也想得太美了。能打几个点的折扣让大家买就不错了。”夏兰说。

刘燕咂嘴道:“优惠二十个点我也买不起。”她现在和同学在市郊合租一小套房子。

“找个有钱的老公吧,什么都解决了。你看汪莉,老公是银行高管,家里有六七套房子。”赵敏道。

“你别说我,你看夏兰吧,那才叫地主呢。”汪莉回击道。

刘燕苦着脸:“汪莉,让你老公在银行给我介绍个中管吧,高管我也不想了。再不嫁,我就要成剩女了。”

一帮人吃得聊得正开心,赵敏突然附在夏兰耳边说什么。全场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过去,一下子静下来,似乎都想听清楚这悄悄话。

“又谁离啦?”只听得一词半语的胡炎好奇地问。

“真不知道啊?”赵敏压抑着兴奋之情:“柳原。”

这太让大家感到意外了。胡炎更是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柳原是策划部主任,一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女人。胡炎眼前浮现出柳原那文静的、温婉的微笑。他想,这世界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下班前,胡炎手机跳出一条短信,是老婆朱小娣的,打开来一看,转发的校讯通:“成绩通知:语文第六单元测试成绩,最高97平均85,胡艾艾同学成绩为78分,班级第43名。”

胡炎可以想见朱小娣在手机那头恼羞成怒的表情。今晚得早点回去劝架。每次接到这样的短信,胡炎心情都为之一坏。果然,胡炎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里面吵得不亦乐乎。他赶紧开门进去。朱小娣见胡炎进门,干脆把气撒到老公身上:“我看艾艾成绩不好,和你这个当爸的有直接关系。你看艾艾小时候多聪明,一首唐诗两三分钟就会背了,四岁就会100以内加减法了。这全是我当时陪他的结果。你看你这个当爸的,有多少时间陪你儿子,啊?”

“我怎么没陪他啊,昨天不还陪他踢球的。”

“踢球顶个屁用。你看人家陈小文爸爸,每天准时下班,送小文上辅导班,陪小文做作业。你看你,不是出差就是和你那帮鬼同学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好不容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点空在家了,不是和艾艾嘻嘻哈哈,就是和他打打闹闹,没一点正经,哪把一点心思放在儿子的学习上的!”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面我要狠劲抓你了,艾艾。”

“魏光正比我还低两分呢。”胡艾艾嘟着嘴道。

“你怎么不和好同学比,怎么不和陈小文、吴道刚比!”小娣又忍不住要叫起来。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胡炎赶紧打岔。

小娣到厨房里把饭菜端到桌上:“老爷少爷,吃饭。吃完饭胡艾艾我告诉你,给我好好把卷子订正好。”

胡炎拿起筷子,夹口菜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感慨:“你们知道宁通公司的老总贺卫东吧,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当时就是一学渣,所有的作业都是抄我的,每次考试都偷看,也不知道被老师罚站过多少次了。人家现在呢,宁通公司总裁,资产过亿。”

“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小娣冷讽道。

“他爸是拖板车的,他妈是卖菜的。”

“那就是混进了黑道。”

“总之,人生有所成就,不一定非得靠学习这条路。”胡炎颇有开悟的感觉。

“爸,我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只好混进黑道了。”胡艾艾兴奋地说,还用筷子比划了几下武打。

“你妈是科长,你算是官二代吧。”胡炎嘿嘿笑道。

“你看你爸,还有点出息。我跟你爸结婚算是人生最大失误。好在赚了我们艾艾。”小娣夸张地搂了一下儿子。

“你爸当年可是省中的高材生,高考总分比你妈高了三百多分呢。”

“有啥用,屁颠屁颠给我写了几百封情书,我都懒得理他。”小娣一回忆起当年胡炎追求自己的往事,脸颊都微红了。

“看来,成绩好真没什么用。”胡艾艾总结道。

正说间,夏兰打了个手机过来,问知不知道公司正准备竞选策划部主任一事。胡炎心里一紧,匆匆几口把饭扒完,就默默到一边筹划去了。

第二天一早上班,胡炎就看到公司公示板上贴出的关于竞选策划部主任的公告。胡炎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柳原的模样,她的离职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静悄悄的。

竞选公告列有四个条件:

一、竞选人的年龄要在45周岁以下;

二、竞选人要有副高级编辑以上职称;

三、竞选人要有副主任以上职级;

四、竞选人要有硕士研究生以上学历。

胡炎觉得这条件就像是专门为他而设计的。胡炎放眼全公司,符合这条件的,除胡炎外,只有出版部的赵金妹和总编办的张发达。而这两个人,胡炎只用“哼”的一声,表达了自己的藐视和不屑。

胡炎决定找裘总探探口气。他跑到裘总办公室,裘总正在接电话。胡炎只好在门外鬼转。裘总这个电话好长啊,隔壁刘总、袁总一进一出,看到在走道上鬼转的胡炎,并不招呼,只会心地点头颔笑。胡炎真是度秒如年。

裘总接电话的声音终于停息下来,胡炎赶紧走进去,叫一声“裘总……”

裘总含笑问道:“有事啊?”

“裘总,我打算竞选策划部主任,裘总你看……”

本来准备好的一大堆铺垫一时全想不起来了,情急中只好开门见山。

“噢噢,好啊好啊”,裘总爽朗地笑道,“好像金妹、发达也参加竞选吧。”

“是的是的。”

“好好准备!临场发挥很重要,争取有一个好的表现哦。”裘总使劲拍了拍胡炎的肩头以示鼓励。这当口,裘总的手机又响了。

胡炎回到办公室,正好夏兰的电话到:“你参加竞选吧?”

“嗯,刚才去找裘总谈了谈。”

“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只是鼓励了一下我,让我好好准备。”

“还说了什么吗?”

“还说临场发挥很重要。”

“哦”,夏兰沉吟了几秒钟,“那你就好好准备吧。”

夏兰看看时间快下班了,就把刘燕和赵敏叫到一起,布置晚上的一场应酬。晚上宴请从久县来到省城开会的何校长和賴校长。夏兰表情严肃地说:“顺利拿下这两个学校的订数,今年我们编辑室可以增加两百万码洋的销售,就可把胡炎他们室远远甩出几里路。”

何校长和赖校长是久县最好的两所学校的校长,这两人在久县也以任性和豪爽著称。所谓任性,就是称霸一方,无所不能,想干嘛就干嘛。你想想,谁家没有孩子,谁家不想孩子上个好学校,这就需要求到校长。可以说,在久县,连县太爷也尊他们几分。所谓豪爽,就是只要把他们用酒精侍候好了,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没有什么不可以搞定的。

刘燕、赵敏听说是这两个酒神光临,都吐舌头。夏兰信心满满:“不怕,这是在省城,这两个土老帽,还不轻易搞定!何校长估摸是一斤半的量,赖校长到七八两就胡言乱语了。赵敏一个人可以把赖校长搞定,我和刘燕缠斗何校长,应该没有问题。”

三个娘们嘻嘻哈哈谋划着用些什么伎俩去搞定两个校长,每想到一个歹毒的点子,都笑到弯腰。

晚上六点,按照约定的时间,何校长赖校长准时来到后湖饭庄,在饭店小姐导引下,气宇轩昂地走进包间,进门,发现主人还未到,倍感气不顺,情绪顿时低落。这要是在久县,是不可能发生的,发生了,两人也是决然转身离去的。可这是在省城,请客的又是颇有些姿色的美女,两位只好耐下心来,坐在边上的沙发上,拔出香烟来,平息一下心情。

正愁闷间,门外一阵嘻笑声涌来,随着导引小姐推开门,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连说带笑拥进来,何校长赖校长地乱叫,慌得二位校长忙扔掉香烟站起身,早被三位美女团团围住,扶住胳膊,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身体不由酥软下来,眼睛也斜了。

何校长早已神魂颠倒,在一片呼唤声中,只会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赖校长正反应迟顿中,口里一迭声的乱说“不客气不客气”。

宾主坐定,夏兰问赵敏“酒带了多少”,赵敏答道“带了十瓶梦之蓝”。何校长赖校长忙说“太多了太多了,五个人哪能喝十瓶”。

饮下两杯的夏兰,面色越发桃红。一转身,一手按在何校长肩头,娇滴滴道:“两位校长,上次说得呢,那几个品种教辅,不会有问题吧!”

没等何校长答腔,赖校长抢先拍了肥肥的胸脯两下,连说“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推杯換盏之间,五瓶酒下去了。之间三个娘们采用以水代酒计、吐入毛巾计、空杯敬酒计、强行摊派计、撒娇耍赖计等,大告成功。何校长头已下垂,赖校长也语无伦次了。

终于将两个颓废掉的酒神送走了。三个娘们一边开开心心回忆着席间各种好笑事,一边在路边等着打车。赵敏、刘燕一路,夏兰让她俩先打车走,自己打开手机,埋头发了一条短信给胡炎。

胡炎这些天脑子里尽转着竞选策划部主任的事,桌上摊着起草的竞选报告,涂了又改,改了又涂,他自己也觉得头大。隔壁房间,朱小娣在检查儿子背书。在朱小娣忽而高亢的呵斥忽而强压怒气的耐心教导声中,是艾艾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声调一惯的背书声。

胡炎把书房门掩上,他感慨写这样的文字,真不如写点小说散文什么的。正胡思乱想,手机跳出一条夏兰的短信:“晚上陪人喝酒,有点多。现在诺芳咖啡歇会儿。你还过来陪我一会儿啊?”

胡炎站起来在房间踱了两圈,拿起手机,回复个“好”字。然后把短信删掉。走到隔壁房间,对朱小娣说:“竞选报告写得脑袋痛,出去走走。”

朱小娣一脸不乐意:“你这个甩手掌柜,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小孩小孩从来不管,我一年到头给你们父子当牛做马……”

胡炎咣当一声关上门,走下楼梯,把朱小娣的抱怨声丢在身后。

诺芳咖啡是家小咖啡店,人不多,灯光暗淡,胡炎看到夏兰独坐在靠墙边的一张桌边,正埋头于手机,桌上咖啡杯慢悠悠地微冒着热气。胡炎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向服务生要了杯冰红茶。

夏兰头也不抬,问:“你老婆放你出来啊?”

“她才不管我。”

“哦,是吗。”夏兰抬起头向他做了个鬼脸。

“喝了多少啊?”

“三四两吧。”夏兰放下手中的手机,拢拢挂下来的头发。

“这点酒对你不是小意思吗,还要醒酒,还要人来陪你。”胡炎表示出不屑。

夏兰端着杯子放在嘴边,眼睛并不看胡炎,“哎,跟你提个醒,这次策划部主任竞选,可能没你什么事儿。”

胡炎心里咯噔一下,“你听到什么啦?那是谁啊?”

夏兰犹豫了一下,“嗯……可能是赵金妹,可能吧……”

“哦”,胡炎呷了口茶,“其实我也只是闹着玩的。”他努力使语气显得轻松自然些。

“不瞒你说,我预感到你不会成功。”

“为什么?”

“领导主动找你谈话了吗?没有吧。你找裘总谈这个事,他态度明确吗?好像一点都不明确。”

“你觉得我群众评分会怎么样?”

“群众评分不起关键作用。”

“我就这么不受领导待见?”

“哎,胡炎,我怎么说你呢”,夏兰一副老于世故的神情,“像你这种人吧,才是有点才,可有点假清高,有点臭脾气,爱空谈,不务实,一点不满意就怨天尤人,牢骚满腹,我是领导,也不愿与你共事。”

胡炎又低头喝一口茶。

“你看赵金妹,有事没事往领导办公室跑,找着事向领导汇报,又乖巧又温柔,办事又周密,领导当然选她。”

“这世界都是被你们这些女人搞乱的”,胡炎突然按压不住心头火,“你看你,何德何能,不也和我一样,假清高,臭脾气,不要说务实,连空谈也不行,不也整天抱怨这抱怨那,你怎么就能短短几年当上部门主任呢!”

夏兰看胡炎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忍不住掩住嘴呵呵笑:“我漂亮啊,我性感啊,我一嗲兮兮说话,你们这些男人就都喜欢啊。”夏兰一边故意嗲兮兮说着,一边摇晃着脑袋。

胡炎无奈地看着夏兰,无话可说。说真的,他喜欢的就是夏兰这副模样。

朱小娣这些日子热衷于到处看房。儿子五年级了,朱小娣认为得赶紧买套学区房为儿子小升初做准备。

“你没权没势,又不肯拉下你那张嫩脸去求人,到时班上其他同学上名校,你儿子上不了,你怎么向他交待!”朱小娣对激烈反对买房的胡炎严辞质问。

“限购!”胡炎吼了一声。

旁边的中介,一个小白脸凑上来道:“限购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们解决。”

其实胡炎真正担心的是钱。学区房被炒到天价了,又破又小却动辄一两百万。家里存款就那么一点,首付至少五六十万。

“钱呢!”胡炎问。

“哪一次买房子不是东借西挪?啊?哪一次买房子不是我竭力主张,你坚决反对?啊?哪一次买房子不是给你挣了大钱?啊?”

胡炎无言以对。也许听老婆话总是对的。

这不,下午刚上班,朱小娣又打电话,叫他速去外语学校附近一个小区看一套房子,40多个平方,二楼,位置环境都不错,总价也不高。朱小娣说,这套是她这些天看下来性价比最好的。

胡炎走出公司大门,天灰蒙蒙的,雾霾依旧严重,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门口的这条马路,修了不知多少年了,还在修,总也修不完,搞得周边乱糟糟、脏兮兮,在胡炎看来,简直就像一个赖上你的泼皮无赖,躺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让你厌恶,让你心烦。

胡炎赶到那个小房子里,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因楼层低,屋里很暗。中介说房主要价150万,且没有还价余地。听那个小白脸中介的口气,似乎还有两个买主也对这套房子很有意向,要定得赶快定。这简直就是几方联合起来打劫啊!胡炎无奈地摇头。

往回走的路上,朱小娣突然挽紧胡炎的手臂说:“咱俩得办一个假离婚,才能避免限购政策,中介说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胡炎觉得这真是场黑色幽默大戏。

“你不会假戏真做吧!”朱小娣问。

“呵呵”,胡炎干笑两声,明显带有威胁意味,“谁叫你真戏作假!”

看稿子看累了,胡炎站起身来,面对朝西的落地玻璃窗,扩扩胸,扭扭脖子,同时远望远处的后湖,放松一下眼睛。后湖是兰宁市一块翡翠,位于市中心,尽管这些年随着城市的发展,她也受到了污染,但从此处的高楼望去,波光鳞鳞,一碧如洗,還是颇让人心旷神怡的。后湖南面的那一片别墅区,原来是后湖小学—胡炎的母校,学校不大,当时的几栋教学楼都是民国时遗留下的别墅小楼,破旧但很有味道,包括那种淡淡的霉味。胡炎与贺卫东住在紧靠学校的一个大院子里,放学了,他们就沿着湖边小路,一边玩一边往家走。若是夏天,天黑得晚,他们吃了晚饭,还常会跑到另一个院子的曾小军家看电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里有个电视可是了不得的财富。他们会赖在曾小军家看电视,直到曾小军爸爸用极不耐烦的声调加极不高兴的表情告诉他们“我们要睡觉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奇怪,那时好像没有作业似的,那么晚回来,父母好像也没说什么。那真是一个贫穷但自由的时代啊。

星光照着两个孩子沿湖边路往回走,胡炎记得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归途中,贺卫东问他:“我们班哪个女生最漂亮?”

“肖净。”胡炎毫不犹豫地回答。肖净是他们班成绩最好、表情最正、最受老师宠爱的女生。

“错。”借着星光,胡炎看到贺卫东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表情,他一甩手向湖里扔了一块石头,“是你的同座!”

张荫茵?这太让胡炎吃惊了。同座很久,他几乎从没怎么认真看过张荫茵。

“你看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屁股,特别是她的那双腿……”贺卫东又向湖里狠抛了一块石头,试图掩饰他神往的表情。湖面溅起一朵小浪花。

胡炎回想起的这段往事,应该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当时已经开始发育了。而贺卫东是他们一帮男生中最高大的,发育早是肯定的。胡炎记得他后来真是找机会偷看了张荫茵的小腿,他把铅笔故意滚落到地上,然后借拣铅笔的当儿,偷看了张荫茵花裙子下那一截光洁细腻的小腿,而且,他还大胆地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腿肚。张荫茵轻轻让了一下,依旧神情专注地听她的大头课,全没注意到一个男孩的青春期瞬间萌发,而且影响了他一生对女人的审美趣味。

后湖小学不知什么年代被拆掉了,变成了如今的这个高档别墅区。说不定这别墅区还是贺卫东开发的呢,胡炎想。他现在能在报纸电视上常看到贺卫东的消息,但从没想到去联系这个二十多年没见的发小了。

电话响了。胡炎拿起话筒,是发行部杨主任阴沉的声音。吴州市要搞一个高中老师培训活动,发行部参与了活动的组织,要胡炎找一个语文高考专家去“忽悠忽悠”,“忽悠忽悠”是杨主任的口头禅。

挂上电话,胡炎骂了句粗话。发行部一个电话,以为多简单的事,哪里知道现在找专家是最难的一件事。现在中小学老师在外面带家教,半天就几千块入账,谁还看上你那点培训费。

胡炎想,只有李代明有点胜算。他先到隔壁问汪莉李代明编写的《一课一练》稿费开出来没有,得到汪莉肯定的回答后,他给李代明打电话。李老师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你们这个培训费啊,实在是剥削我们的劳动啊……唉,好吧。”胡炎松了一口气。

兰宁中学在兰宁市并不起眼,但是兰宁中学的语文老师李代明在兰宁市却颇有一些名气。这名气来自于他教的班上曾先后出过两名高考语文状元。对大多数老师来说,可能一辈子的教学生涯也教不出一位状元。兰宁的新闻媒体每年一到高考发榜季节,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又如苍蝇逐臭一般,围绕着高考状元的话题一哄而上。李代明是个镜头感好的人,这边摄影记者刚摆好摄像机,他那里大牌明星的感觉就已经起来了,侃侃而谈,辅以手势的摆动、表情的转换、声调的起伏,把语文课关于口语表达的各个要素都发挥到极致。间或哽咽一下,潸然一下,极为煽情。所以后来只要是关于语文教学或考试的话题,媒体都一窝蜂地去找李代明,他也就成了兰宁市知名度最高的语文专家之一了。

考虑到李代明是兰宁名师,胡炎特意向公司申请调了一辆小车,和汪莉一起陪同他去吴州。

约定在公司门口上车,但时间都过了半小时了,还不见李代明身影,胡炎有点着急,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催一下。这时李代明那瘦瘦高高,略有驮背的身影从马路对面晃过来了,汪莉赶紧奔过去,一边亲热地招呼着,一边接过他手中拎的一个半旧不新的电脑包。胡炎也抢上前去握手。

李代明一边爬上车,一边抱怨道:“要不是小胡,我还真不想去。来回两天,还要调课,你们不知道,现在学校对我外出活动频繁很有意见,请我出场的地方太多,我是能回就回的。”胡炎一连声的“是是是”。李代明爬上车坐稳当了,继续抱怨:“你们的劳务费说真的,我都不好意思提,民营就是小家子气啊,不能与国营出版社比。你们知道白天鹅教育出版社请我出去做讲座,劳务费有多少吗?2000啊。就你们这点钱,我半天家教就比你们高十倍。我也就是看小胡的面子……”

司机赫健是个愣头青,来了一句:“教育局不是不许在职老师搞家教吗!”

“教育局算个屁!”李代明轻蔑地说,“你看哪个老师不搞家教啊,特别是英语数学,一个学期下来,有的几十万都有。我们语文老师算是少的啦。”

到吴州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胡炎被李代明各种抱怨催眠着,处于迷迷糊糊状态,有时不知李代明说了句什么好笑的,汪莉咯咯咯地笑起来,把胡炎惊醒,他揉揉眼,又接着迷糊。

李代明的讲座在下午二点开始。胡炎便独自来到街上闲逛。他想给朱小娣买一条真丝围巾,吴州市的真丝是全国有名的。他东转转西转转,不觉一个多小时,腰酸腿软,一无所获。胡炎把这种疲劳归罪于城市的单调划一,所以才会让人逛得索然无味。为什么现在你无论逛哪一座城市,无大无小,无远无近,都是一个味儿,就像是逛同一家连锁超市。

“胡炎!”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仿佛在阴郁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

胡炎转过身,心狂跳了起来。他看到一个时髦女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胡炎,不认识我啦?”

胡炎当然认识她,从她因激动而飘上脸颊的那两抹红云,他就认出是柳原。他之所以愣了半天没说话,是因为他太吃惊了,怎么会在这里碰到柳原,而柳原的形象与过去也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暗蓝色的真丝旗袍,奶白色细高跟凉皮鞋,使得身姿婀娜而挺拔,原来那个清汤挂面,烫成了大波浪,一双凤眼明亮有神,整个人的神气,成熟中透出妩媚。这哪是曾经那个低调的、朴实的、羞怯的、静悄悄的女中学生一样的柳原啊!

“柳原—,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是啊,我离开公司后,就到吴州了。我舅舅在吴州做生意,我现在在这里给他帮忙。”

“哦,大街上碰到你,简直像做梦一样,不是演电影吧,哈哈。”

“是啊,我看著像你,果然是你。来吴州出差吗?”

“陪一个专家来做讲座。”

“你住哪儿啊,能抽出空吗,晚上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住东吴宾馆。晚上培训处要请客,脱不了身。这样吧,我晚上结束后,请你喝茶。”

“我请你吧。我带你去五湖边一家景致很好的茶楼。呆会儿我发短信给你。你手机没变吧?”

“没变。”

“我到吴州换了手机,不过我应该存了你的电话的。”她一边低头翻看着手机通讯录一边说着,“嗯,有的。好,晚上见。”

胡炎心里暖暖的,当时在公司里仅仅是工作关系,互留了手机,她换了地方换了手机,居然还保留着自己的手机号。

柳原向他摆手再见,走到路边一辆银灰色宝马车边,打开车门上了车,发动了,摇下车窗向胡炎微笑挥手,缓缓离去。

晚上的招待宴会比较隆重,吴州市中学语文界的头头脑脑大都出席了,气派豪华的超大包间里,一张大圆桌围坐了近20个人。

因为惦记着柳原的短信,胡炎一直心神不定。最初打算决不喝酒的,一不留神,几杯就下肚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飘飘然起来。

贾义老师是吴州中语界的泰斗人物,一般很少出席这种场合,席间激动地站起来,端着酒杯向李代明敬酒道:“李老师,今天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精彩的一堂课,省城专家就是不一样啊。”

李代明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趋步到贾义近前,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贾老啊,我是对你钦慕已久,你是我们省语文界泰斗,在全国也是很有影响,还望贾老多多提携。”

贾义顿时激动起来,一饮而尽,大声道:“李老师下午讲的高考应试64式,真是法宝,刀刀见血,连皮带骨,就算你再不用心的人,只要用好这64式,不怕他揪不住学生。”

未等李代明接口,旁边的白老师已插上来,大红着脸,喷着酒气,拍着李代明的肩头大声道:“我们就需要你讲的这些实实在在的干货,青年教师拿来就能用,用了就见效。那些课标专家、教材专家,动不动就用课标理念、素质教育、以生为本这些虚的概念吓人,都是狗屁不通,站着说话不腰痛。”

胡炎右手边的一个光头老师接口道:“上星期吴州中学一个学生跳楼,舆论一边倒说是被老师揪死的,被应试教育害死的。我就不相信素质教育就没有学生跳楼了。像富士康这样,一个班跳个七八个,我相信是应试教育出问题了,个把学生跳楼,就迁怒到应试教育,真是咄咄怪事!”……

胡炎听得有些焦躁,正好柳原的短信到了:“我在东吴宾馆停车场等你。你结束后打我手机。柳”

胡炎没想到她居然亲自来接自己。当即回复一个“好”字,站起身来,向吵吵囔囔的众人一抱拳:“不好意思,我大学同学在下面等我,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喝。”说完就摇摇晃晃向外走。

汪莉急了:“哎,你不是说晚上还要陪我逛逛街的吗!”她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胡炎丢下她一个人混在这一帮糟老头子中间,她急了。李代明解围道:“小汪你就别拦他了,你看他这架式,保不定是大学时的情人呢。呆会儿我陪你逛吧!”

柳原开着车穿过喧闹的市区,拐上滨湖大道。她打开车窗,笑道:“右边就是五湖,这里空气新鲜多了,PM2.5比市区低几倍。”湖风扑进车来,吹乱了柳原的头发,她不得不时时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去额前理一下。胡炎看着她的动作,觉得很美,很有女人味。

“你看”,她指着远处湖滨灯火集中的地方,“那是吴州最著名的滨湖酒吧街,我有一次在那里撞到过汪峰和章子怡。”

“真的啊!”胡炎的醉眼中露出神往的光泽。

“我订了太白楼,是李太白当年醉酒落水的地方。”

胡炎一脸惊讶:“李白不是在安徽采石矶醉酒落水的吗?”

柳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李太白与杨贵妃的故事,生动风趣。

“哎柳原,想不到你平时看上去文文静静,不声不响,原来也很犀利!”

柳原抿嘴笑。

不可想象,在公司的时候,胡炎都没怎么和柳原说过话。胡炎始终没弄明白,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无声无息的女人,却总是吸引他的注意。要解释也只能用命中注定四个字了。无论胡炎怎样喜欢和夏兰她们嘻嘻哈哈,热热闹闹,一遇到柳原,他便立马安静下来。不由得他不安静,就像从嘈杂的街边小餐厅出来,进入一家高档西餐馆,柳原的带有一丝羞怯的文弱,有一种场的力量。凡柳原在的场合,胡炎都会下意识地向她的方向望去。如果正好碰到柳原也望过来,于是像不能承受这种碰撞一般,两人都会迅速把目光撤回。胡炎记得最尴尬的一次是在走道上两人迎面撞到,礼貌性地打了招呼,擦肩而过,鬼使神差地胡炎回过头想看看柳原的背影,不想正看到柳原也回头看他。像被人看破了内心秘密,柳原飞红了脸掉头跑了。胡炎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瞬间柳原害羞的神情。

湖风让沉浸在回忆中的胡炎打了个喷嚏,他情不自禁侧过头看一眼正在开车的柳原,也许是经过这一阶段的人生风雨,她的神态看上去更成熟而从容了。耳际发下直到脖子间的那一段白皙,突然让胡炎胸口涌上一股热浪。

秋天的兰宁,气候最是宜人。因为要准备十月份的市运会,为了保证空气质量达到良好,市政府上周就下令全市的工地全部停工。于是蓝天重现,前些日子因为雾霾天气而牢骚满腹的市民们,心情也都好了起来。

在食堂吃了中饭往办公室走的路上,胡炎接到夏兰的电话,让他带两瓶矿泉水到后湖去救命,她正与赵敏在后湖的草坪上曬太阳,渴得要死。

胡炎在路边便利店买了三瓶矿泉水,向后湖走去。沿着湖边小道漫步,岸边各色秋叶,把后湖妆扮得五彩缤纷。胡炎喜欢秋天,在所有季节中,秋天的色彩是最丰富的。他喜爱秋天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和秋天比起来,春天固然也很好,但总是有些稚嫩感,而秋天的成熟与含蓄,与他当下的年纪是很契合的。

远远看见夏兰和赵敏坐在岸边的草坪上说着话。他走过去,把矿泉水向地上一扔,坐了下来。夏兰穿着短裙,高跟鞋乱扔在一边,赵敏穿着牛仔裤,也赤着脚,两人背靠背地坐着,看见胡炎来也不搭理,自顾自说笑着。赵敏捡起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夏兰,自己也开了一瓶,两人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自顾自说笑着。

胡炎听不出个头绪,干脆不听,盘着腿,眼睛瞄着夏兰裸着的腿和脚。但他的眼前却跳出了另一双脚,是柳原的,柳原的脚比夏兰更要纤细精巧,这和她玲珑的身材是一致的。当胡炎的手握着她的脚时,温软柔糯,胡炎把它放在唇上,柳原竟然颤声轻叫了起来。

“有你这样不加掩饰盯着女孩子脚看的吗!”赵敏瞪着胡炎。夏兰懒洋洋道:“唉,我从来都是把他当成同性来看的。看就看吧,只不能摸。”胡炎突然一举手,做出袭击状,吓得夏兰一骨碌跳起,惊叫成一片,引得几个过路的往这边好奇地张望。胡炎哈哈大笑。

“你也把鞋脱了吧,整天在大楼里,不接个地气,踩踩草坪,可以释放体内的静电,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夏兰向胡炎建议。

“算了吧,我可没你那美丽的资本。一脱鞋,别把俩美女熏晕。”

话题自然转到当前民营出版前景不妙上来。三个人的心情阴郁起来。最近出台的教辅审查和限价政策,让民营出版公司基本没了活路。“这明明是国营出版社和教育行政部门勾结起来,打压民营资本嘛。”胡炎有些不平地表示。

“裘总让我们编辑室转型,转向数字出版。哪有这么容易!我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夏兰也很无奈。

“公司今年业绩下滑这么大,下面还不知怎么搞呢。”赵敏发愁道。

胡炎心里一沉,刚刚货款买了房,每月的还货压力如山一样,他不禁忧从中来。

更让胡炎烦的,朱小娣似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那天在床上亲热时,朱小娣突然大光其火,一把推开他,“你他妈怎么啦,心猿意马的,丢了魂啦!”

柳原往来兰宁,都会给胡炎发条微信,通报一下在某处开会或在某宾馆下榻。胡炎请求“接见”或“晚上一起吃饭”,多半隔半天,才会有个不冷不热的回答:“可能不行啊,太忙了。”若胡炎就此罢休,不再打扰,下面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不理不睬,冷言冷语,冷嘲热讽,让胡炎的小心脏不能承受。只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联系方式太多样化,不然也就眼不见为净了。胡炎觉得女人大多有个毛病,一旦被男人亲热过,就觉得这男人欠她一辈子,若这男人不尽力讨好她,便是良心被狗吃了。

几次之后,胡炎学聪明了,死乞白赖请求一起吃饭,并表示如果今晚不能相见,死的心都有了。柳原只好发个微怒的表情,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表示,那就从会议上抽空溜出来见个面吧。及见了面,却是面目含羞,笑语盈盈,自有一段媚人之处,让胡炎颇为受用,前面那番矫情之举也就一笔勾销。

胡炎拍着柳原白嫩嫩的屁股感慨道:“女人啊,穿着衣服的时候都是假模假样的,只有一丝不挂时才真实可爱起来。”

趴着的柳原立马坐起身来瞪着胡炎三秒钟,面无表情地蹦出几个字:“男人正相反!”

胡炎红了脸,表情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是有点紧张。”

“我说男人,又没说你。”

柳原复又趴到胡炎腿上继续玩手机,享受着胡炎在她背上、屁股上、腿上的轻拍和抚摸。

“我不是男人吗?”

“男人是你吗?”

“诡辩!”

“什么诡辩,明明是个哲学问题嘛。”在不经意的聊天中,柳原常有这种小聪明,让胡炎有惊喜感。

“我觉得”,柳原复又坐起来,一脸严肃地望着胡炎道,“男女之间,如果没有肉体的接触,再美好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

“不是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在一个时间段也许是这样,但随着分开的时间变长,印象会越来越淡。我高中时和一个男生恋爱,纯洁到手都没有拉过,这些年下来,有时整理一下自己的情感经历,甚至连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你的情感经历挺丰富啊,还要经常整理!”胡炎有些酸酸地说。

柳原继续着她的分析:“这就叫物质决定意识,肉体的感觉是唤起记忆最直接的开关。”

百密总有一疏,凡事自有天命。这是后来胡炎的感慨。千不该万不该,胡炎不该在那个时间点去卫生间大便,更不该把手机放在桌上没带进卫生间里,而柳原的短信恰在这时出现在胡炎的手机屏幕上。胡炎先是听到朱小娣一声嚎叫,接着是手机砸在地上的巨响,再接着,就是脸上几道血印……

胡炎在家休息了三天,尽管脸上还留有淡淡的影痕,胡炎还是去公司上班了,不然要扣月奖的。

听说胡炎遭到抢劫还受了伤,众同事纷纷来慰问。胡炎讲述自己是如何与两个身材高大的东北劫匪搏斗,最终脱险的惊险故事,众人听后嘘唏一番,各自退去。

发行部杨主任背着手踱进来的时候,胡炎正口干舌燥,咕嘟咕嘟喝水。

老杨一拍胡炎肩膀:“小子命大!破点小财消消灾。”

胡炎感叹“命中有此一劫”。

“报案了吧?”

“报了。你别指望警察能做什么,他们见人没大碍,损失也不大,就根本不放心上了。”

“想开点哟,该喝喝,该吃吃,该玩玩,工作嘛,忽悠忽悠吧。我们部门小朱,就是你说漂亮的那个,最近查出乳腺癌。奶子都要割掉。”

小朱是发行部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居然要弄到没了胸,胡炎颇感遗憾。

老杨凑上前,放低聲音道:“你知道吧,裘总要挪了。”

胡炎吃惊地张大了嘴。

“省里江部长,裘总的那个老同学,被纪检约了,老裘的业务不全靠这老同学照顾吗,这下,没了靠山。他和刘总又总是不对,刘总,那是老板的侄子啊,再他妈蠢他也是自家人啊,你和他较什么劲。我是昨天听说的,裘要走人,自己干。”

“公司业务从来都是老裘抓的,他这一走,刘总,这说话都一头大一头小的……”胡炎说不下去了,本来就有点肿的脸,因惊诧,挤成一团,越发的难看。

“中国从来就不缺人。你走,总有人接上。老裘这是赌气。犯不着啊。我告诉你,人不走运,喝凉水都会卡牙缝。那天和老裘一起打麻将,他起手就抓个北风,死活不肯打,扣在手上,非等到海底了,发什么神经打出去,被张尔武一个海底双七对比下和,一下子就两千块,老裘气得要吐血,这个背!

老弟,现在这个形势,反腐,整顿市场,金融政策,数字化转型,我他妈,哪一条对民营资本都是利空,我们小民玩不起,要及早谋退路啊……”

老杨的话让胡炎感到自己是坐在一条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上,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朱小娣接受闺蜜的建议,决定携胡炎去馒头庵烧个香,去一去近一阶段的晦气,顺便也为即将小升初的儿子拜个佛。馒头庵是个尼姑庵,是兰宁一座千年古寺,初建于隋,当时叫普济寺,是个和尚庙,几度毁于战火,南宋重建时改为尼姑庵,明末战乱,饥荒连年,普济寺的尼姑们每天熬稀饭蒸馒头救济饥民,因此被饥民亲切地称作馒头庵,并流传至今,以致本名反倒被遗忘了。居于闹市的好位置,馒头庵的香火一直很旺。

二人来到庵前,买了门票,五元一张,还送三炷香。胡炎感慨道:“唔,这馒头庵是有良心的庵,我出差到各大名山名寺,哪能拜得起佛啊现在!”各取了三炷香,往寺门而来。胡炎抬头,见高大的山门上,是兰宁著名书法家郑经题写的“馒头庵”三个大字。据传郑翁雅好风月,一般人求字,无论你出多少价,也很难得手。后有聪明人发现诀窍,郑门女弟子众多,若找到其中之一,则大事可成。

山门下,一个姑子正与几位穿着时髦的女香客讨论着皮包的价格,内中一位插口道:“我就看不出LV有什么好。我手上这包,老公从香港带的,头层牛皮,又轻又巧又好看。”姑子听到牛皮二字,立马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念了几声。

二人一直爬到毗卢殿,进得殿内,不由分说,朱小娣倒头就拜。胡炎站在一边看着,心里却有些莫名的伤感。

朱小娣磕完头,爬起身,理理头发,整整衣服。胡炎从皮夹中取出张一百元钞票,准备投到功德箱里,被朱小娣一把拦住:“我准备有零钱呢。”伸手从小包里取出数块一元的硬币,投到箱内。胡炎听到箱里咣当咣当地响了几响。

公司全体人员大会。

主席台上,刘总的旁边不是通常的裘总,而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黑胖子,大家都不认识。

刘总满脸堆笑地开始说话:“请允许我荣幸地介绍,我旁边这位是宁通公司董事长贺卫东先生。”刘总带头鼓掌。

黑胖子面无表情地略抬一下身,点一点头,算是向台下人们打个招呼。胡炎心里一惊,把眼镜提了提,伸直脖子细看那人,好歹看出几分像来。

刘总继续发言:“各位同仁,在我们公司发展面临困难的当下,我们遇到了贵人,就是贺总!”刘总又带头鼓掌。

接着刘总突然提高了嗓音,“我向大家报告一个特大喜讯,宁通公司将向我们公司注资三千万。”刘总拼命鼓掌,台下也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并伴以一阵兴奋的交头接耳。

“大家安静安静,下面我们请贺总给大家讲话。”

贺卫东清了清嗓子:“各位都是文化人”,一口地道的兰宁话,“老实说,从小我就对文化人充满了敬意,说老实话,我读书的时候成绩一蹋糊涂,考试常考不及格,对成绩好的同学羡慕死了。老实说,我是从摆地摊起家的,成绩好的同学都去读大学去了,我只好摆地摊糊口,十六岁就开始摆地摊,说老实话,走到今天这一步,连我自己也没得想到。今天能加入你们这个团队,老实说,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我和刘总商量了,我们这个公司要转型,老实说,现在这种形势下,做纸质媒体,做个屁啊。说老实话,做数字化产品,我们也不专业,一点儿优势也没得。几百万花下去,连个响可能都听不到。老实说,只有做商业宣传、商业策划这条路,说不定还能有点混头。不赚钱的编辑室,该拆的拆,该并的并,该转的转,成立一个大的企业产品宣传营销编辑室,不是很好吗……”

刚才还兴奋的台下,一片沉寂,人人表情凝重。

晚饭。一家三口。胡炎说起贺卫东。朱小娣道:“你不如去私认一下。你们可算是发小,虽然几十年没联系了,但发小之情还是不同一般的。”

胡炎摇头:“我才不去找他呢。我无欲无求。再说了,我妈说过,穷在闹市无人睬,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个社会,有奶才是娘。不能带来利益,就别谈关系。”

朱小娣白了他一眼,“你妈你妈,你妈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儿子!”朱小娣一听胡炎提他妈就更生气。“你比马云还硬气!让老婆儿子跟着受罪算什么本领。能屈能伸,甘受胯下之辱才是大英雄。”

买下学区房,朱小娣似乎松了一口气。艾艾初中升学问题解决了。但朱小娣依旧烦心,首付款中有20万,她告诉胡炎是从她大哥那里借的,她撒了一个谎,她的确向她大哥开过口,但回说刚投资了一个信托理财,手上空空。朱小娣当时走投无路,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巧那天大学同学小聚,饭桌上小娣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者无意,听者可是有心。第二天下午,小娣正在办公桌前发呆,一个陌生小伙子的电话打在她手机上,说他正在朱小娣办公楼下,张总让送个文件。

“哪个张总?”

“东阳公司张力明张总。”

“哦,张力明。”

那个小伙子送来一个薄薄的信封,打娣打开,一张二十万的本票,一张纸条,上面是张力明那熟悉而陌生的字体:“小娣,先用着。”

朱小娣一秒钟的眩晕。张力明的这种办事风格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当年朱小娣与张力明是校园里颇受人羡慕的一对儿,朱小娣自然是漂亮出众的,但校园里漂亮出众的女生多了去了,以至于很多漂亮出众的女生常怀愤恨之心:凭什么她就能受到张力明的青睐!

张力明是那种女生一见到就立刻疯疯傻傻起来的男生,高高大大,英英俊俊,阳光灿烂,北方男人那种大气、豪爽,在他身上体现得完美无缺。更要命的,他和朱小娣在一起时,南方男人的那种无微不至、温柔似水,也居然毫不逊色。

但是,张力明遇到朱小娣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脾气倔强的女人,也是命!他凡事都为朱小娣安排周全、考虑得周周到到,不想朱小娣却不喜欢这种大包大揽、霸道独断的作风,为此不知吵过多少次,最终大吵一通,分手。

这次张力明又来这一手,朱小娣却突然莫名地感动得有点心慌。若是当年的朱小娣,毫不犹豫会予以退回,当场将本票撕个粉碎也是有可能的。此时,朱小娣犹豫了几秒钟,抄起笔在来信上接着张力明的字下刷刷几笔:“张总,先收下了。”然后塞进信封,让等在一旁的小伙子带回去。

然后,朱小娣双手托着腮,对着窗继续发呆。

公司的机构改革,如山雨欲来风满楼。据说科室要大力度关停并转,人员要大力度裁减一批,功能要向商业宣传转变,主要为宁通公司的产品宣传包装服务。

一时人心惶惶。

刘总电话,让胡炎速去他办公室。一进门,刘总便说:“坐坐坐,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很重要啊,是公司实现转型的第一炮。我想来想去,想了一晚上。”刘总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停在胡炎面前,严肃地看着他,“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胡炎被他搞得小心乱跳,不知究竟多大的一件事将要临头。刘总又背着手踱了过去,突然转身:“贺总,你知道,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计市长都卖他的面子的。他的一个朋友,窦总,高要县做装潢生意的老板,据说现在省内40%的市场都被他占着,他愿意花三十万,三十万啊,做一本他的个人传记。贺总说目前这个市场很大,很大啊!很多发了财的老板,通过各种手段发财了,票子有了,车子有了,房子有了,女人有了,私生子也有了,最后还是觉着空虚,不满足,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胡炎直摇头:“我哪里知道,可能是吃饱了撑的无聊吧。”

“怎么可能!原来他发现,他还没有一個好名声。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所以贺总说,现在在老板这一族群中,修家谱,写墓志,搞自传,成为了时尚。市场极大。这些人一掷千金,不惜血本,也要博个好名声。你想想,你一个编辑室,一年编个三四十本这样的书,近一千万的码洋,还不肥死!”刘总激动地在房间里转圈。

“那得找人给他写吗?”

“是的,要找专业作家。第一炮一定要打响,最终这类书要形成我们公司的品牌,让所有的老板只要想出这种书的,首先想到我们。”

胡炎想到他的老同学,现在已混成市作家协会会员的刁仁,便说道:“我有个同学刁仁,现在倒是有点名气……”

“我好像听过这个人,上次是不是在兰宁日报发表了一篇反响很大的……”

“《做人要有底线》”

“对,《做人要有底线》,写得不错,我看了,好像后来还得了宣传部的一个什么奖吧。就是他了,你现在就和他联系,操作起来。”

胡炎给刁仁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刁仁多少年都没变的总是快快乐乐的声音:“你是知道我的行情的,老兄。”

“你报个价吧。”

“三十万字。一个月交稿。稿费十万。”

胡炎倒吸一口凉气:“我请示一下老板吧。”

“哈哈哈哈,老兄,我没宰你,你打听一下,都这个价。”

窦总约刁仁、胡炎到高要县一谈。特地派秘书张咪咪带着一辆大奔驰来接他们。

车到了高要县,直接开到一个叫“来客楼”的大酒店。张咪咪把二人领到三楼一个包间,里面已坐着一个人等着,介绍是装潢公司办公室陈阿大陈主任。陈主任一口浓重的高要口音:“一路辛苦一路辛苦,中午就将就吃个便饭啦。”

“窦总呢?”刁仁问。

“不好意思,我们窦总正陪省书法协会黄副主席聊天呢。他特地关照我要把省里的两位专家招待好。下午他再拜会二位。”陈主任满脸堆笑地解释。

几人坐定,陈主任一拍手,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服务员。陈主任道:“可以上菜了。”女服务员点头应声而去。他又转头对刁仁胡炎道:“高要这个季节的螃蟹二位是一定要尝的,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这个季节的螃蟹最肥了。今天我们就吃个螃蟹宴。”刁仁、胡炎闻言都很开心。

“喝什么酒,五粮液,还是茅台?”

刁仁道:“少喝一点五粮液吧,下午还要谈事。”

陈主任一拍手,又一个女服务员进来。“五粮液,要十年的。”

不一会儿,服务生托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从盘子上取下一个个小碟子,每人面前放一碟。胡炎伸头看,碟子上是粗壮的螃蟹腿排成一圈。陈主任介绍道:“这螃蟹宴的头道菜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菊花盛开。精选最肥壮的螃蟹腿,你们尝尝看。”

胡炎拣起一条螃蟹腿,一看,外壳已被敲裂,用手轻轻一剥,壳就脱落,雪白晶莹的腿肉就完整地脱壳而出,沾点醋,放进嘴里,果然鲜美无比。

一会儿,服务生又托着一个大盘子进来,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深口小碟,胡炎一看,碟中间是一口姜汤,一对巨大的公蟹螯隔着姜汤对峙而踞。陈主任又介绍:“这道菜也有个有趣的名字,叫螯龙闹海。这一对螯,是从七八两重的公蟹身上下下来的,你看多大!螃蟹肉,最肥美的就数这个螯肉了。喝点姜汤,去凉的。”刁仁剥开一只大螯,看到那完整的晶莹如玉的螯肉,感慨道:“女人的大腿也比不上啊。”都大笑,张咪咪羞羞地笑。

说笑间服务生又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胡炎一看,是五块金色灿然的元宝,呈梅花状分布在小碟里。陈主任继续介绍:“这五个大元宝全是用蟹黄做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黄金万两。恭喜大家发财啊!”

话音未落,服务生又在每人面前摆上一小碟,这回碟子里端端正正一个滴溜溜圆的大玉珠子,和刚才的五个大元宝互相辉映。陈主任笑道:“这道菜叫珠圆玉润,这个大珠子,至少要用十几只大公蟹的脂膏才能做成呢。”

正谈笑着,从外面热热闹闹进来三个已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各端着酒杯来敬酒,“陈主任啊,给你老人家敬酒!”

陈主任免不了把两位客人隆重介绍了一下,少不得彼此仰慕,然后互敬一杯。又非拉着张咪咪敬酒,张咪咪撒了一会儿娇,也就喝了。三个汉子又热热闹闹去了。

这当口,只见两个服务生抬着一个大托盘,上面高高摞着若干层红火火的大闸蟹,小心翼翼地进来,放在桌子正中。陈主任道:“高潮到了。这可是正宗高要湖的大闸蟹。我们人少,这块儿是五层,最下面是五个,然后四个三个两个一个往上摞。人多的时候,最多有十一层的,要四个小伙子抬。抬这个要技术呢。这道菜叫层层高升。祝贺大家升官晋级啊。”

陈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拿下最上面那个最大的螃蟹放在刁仁面前,“这个最上面的也是最大的,要给最尊贵的客人。你们两位都是最尊贵的,我就按姓氏笔画排列了。先给刁老师,再给胡老师。”又拿了一个给胡炎。

刁仁胡炎说这么多螃蟹哪能吃得掉。

“不碍事不碍事,吃不掉打包。”陈主任又给张咪咪拿了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因为刚出锅,烫,各人一边剥螃蟹,一边滋滋地吸着气。

吃得正欢,陈主任端起酒杯抱歉道:“你们慢慢吃,我到隔壁隔回敬个酒。”

陈主任前脚走,服务生后脚进来,上来两笼小笼包。陈主任不在,张秘书自然代替了介绍的职能,娇滴滴道:“这是主食,蟹黄包。也有一个好名字,叫弥勒大肚。”

刁仁接口道:“大肚能容啊,容天下难容之事。”说着用筷子挟起一个放在醋碟里,轻轻戳一个小洞,嘴对上去,稀溜一声,吸包子里汤汁。正被进门的陈主任看到:“刁老师是会吃小笼包的。小笼包的吃法有个口诀:轻轻移,慢慢提,先开窗,后吸汤。”

最后上汤。这汤一端上来,胡炎便觉不同凡响,异香扑鼻。陈主任道:“这是琼汁玉液。这个汤不得了呢,你看上面漂的,是早秋初发的桂花瓣和菊花瓣,这还不要紧,最不得了的是这个汤水,是用从当天清早四点到五点池塘里的荷叶上搜集下来的露珠做成的。你看看,要多烦人,过了这个时间点,味口就不同了。这个汤,真心说仙人也未必能喝到,养心健脾,保胃护肝,活血化瘀,滋阴壮阳……”

正说着,陈主任手机响了:“哦,窦总,唉唉,好好。”

放下手机:“窦总午觉醒了,请两位稍息一下就去他办公室。”

胡炎低头一看手表,快三點了。

窦总的办公室有小半个篮球场大,好在有一张巨大的紫檀办公桌子放在中间,让这宽阔感略收敛了一些。窦总肥胖硕大的身躯塞满了办公桌后面那张老板椅,见陈主任、张咪咪领着刁仁、胡炎进来,便从老板椅里撑起身子,蓬松开浑身的泡泡肉,长年饮酒过度而酱红的脸,堆上一泡笑,一边伸出胖嘟嘟的手,一边用浓重的高要口音招呼:“怠慢怠慢。”刁仁和胡炎连忙趋前握手。

一番客套之后,宾主落座。窦总背后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引人注目:“家有黄金数吨,一天只吃三顿饭;豪宅独占鳌头,一人只睡一张床”,胡炎认得是郑经的字。再看四面壁柜,放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刁仁便问道:“窦总有收藏石头的雅好?”

“嗯呐。”窦总表情立马兴奋起来。

陈主任插嘴道:“我们窦总是全国石头协会副理事长呢。”

“噢—”刁仁胡炎不约而同露出钦佩表情。

“我玩石头十多年了,你们来看”,窦总招手把大家引到一个壁柜前,指着里面一块石头道,“这是我前年收藏的一块太湖石,你们看,形状、姿态多好,远看像只老鹰,从这个角度看,你们看,像不像一条腾飞的龙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像。

“太湖石讲究露、透、瘦、皱,跟小姑娘穿衣服一个样。这几个特点,这块石头占全了。当时买的时候花了十二万,今天估计要二十几万呢。比房价跑得都快。”

又引众人到另一个壁柜前,“这是一块灵壁石。灵壁石,称为天下第一石,你看,黑如墨玉”,他用手弹弹石头,“听听,这个声音,好听呐。有人出二十万把我,要这块石头,我说见你个大头鬼,二十万,四十万我也不得把你。”

众人啧啧称好。

绕场一周,评点了一番各种石头,窦总的兴致越发高涨:“我告诉你们,中国文化,说到底,就是一部石头文化。我们中学学过历史,什么旧石器时候新石器时候,那就是以石头为文化特征啊,它伴随着我们人类数万年,随你什么封建农业文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还是信息化数字化,那才多少年啊,不能比啊。”窦总对现代文明一副不屑的表情。

“女娲补天,她是炼五色石补的天;和氏璧,天下的象征;唐代的时候,有个达摩祖师,面壁十年,参悟禅机,那个壁,也是块石头,石头里面有禅机啊;苏东坡,宋代的啊,大文豪啊,写过一篇《石钟山记》,石钟山是什么,是一块大石头啊;《红楼梦》,你们文人最爱林妹妹宝姑娘,原来书名就叫《石头记》……”

窦总说得唾沫横飞,众人长吁短叹,佩服不已。

重新落座。窦总对陈主任吩咐:“明天带刁老师他们去我的故居看一看”,他转头对刁仁胡炎道:“我那个村子叫高老庄,风水好呐。我那个故居后面紧跟着一座大山,山顶上有块大石头,有个名字呢,叫石猪,说是猪八戒下凡处。现在被乡里旅游科给围起来了,要收门票。西游记里猪八戒的故事就是根据这块石猪来的。连云港有个花果山,是孙猴子的老家,我去过的,不如我家后面那个山。你们一定要去参观参观。风水好呢。”

陈主任接过话:“好呢。明天先去参观我们窦总旧居。让小张给你们两位专家介绍窦总的家史,看看我们窦总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辉煌的。然后参观西游记乐园,一定要去拜一拜那块神石,多少人在那个石头下面磕头呢,据说很灵的,心想事成啊。”

高老庄一天的行程还是蛮紧凑的。上午参观窦总旧居,下午参观猪八戒下凡处。及拜完石猪,天已擦黑。原计划是要住一晚上,第二天回兰宁的,可酒桌上刁仁接了一个电话,便说吃过晚饭就走,家里有事等着办。陈主任苦留不住,只好匆匆几杯酒,未能尽兴。

陈主任送到门口,嘱咐司机务必把二位专家送到家。然后转身对刁仁和胡炎道:“高要小地方,给两位各带了一盒螃蟹一盒猪头肉,都是高要的特产,已放在车上了。另外一点小意思。”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鼓鼓的,塞在二人手里,两人死活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也许是喝了点酒,半程路了,车上都是沉默无语。

忽然胡炎像睡醒了一般,冷不丁来一句:“真是斯文扫地,这文化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刁仁清了清嗓子,也仿佛从昏睡中醒来:“你这人啊,就是不开通。什么叫斯文扫地?宋词元曲小说当年不都是不入流,为正统文人所不齿吗?后来不都成文学主流了。你别看不上人家,我看他的石头经还有点道道的。”

“不就是一暴发户吗,有钱就能玩文化于股掌之上。”

“可见文化都是婊子。再说了,凭什么文化只能让文人玩。古人还说呢,一为文人就不足观了。我是看透了文人。就你这小编辑,我这小作家,不也是用点文字手段换点钱吗,你以为你怎么地啊!”

胡炎被憋得哑口无言,十分无趣。

老马是当年刁仁胡炎大学同班同学,当时是班长,很会搞权术的一个人,喜欢在同学中拉帮结派,斗来斗去。现在一机关做党委书记。

胡炎一口气说到累,总算逮个机会损一通刁仁了。他心满意足地咽几口唾沫润润喉咙,把两手放在脑后,放松肌肉向后靠去。

刁仁给他一顿抢白,只能目瞪口呆地摇头,表示不可理喻。

车进到兰宁市时已近晚上十点,看到湿漉漉的车窗,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街道两边各色的灯光也被这夜雨淋湿,让这个城市的一切看上去都像变了形,越发的鬼魅。

先送刁仁到了家,再送胡炎。

在小区的门口,胡炎叫司机停车。司机减速停车,胡炎看到正前方有一辆宝马车也刚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撑起伞,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男人,他走到女人身边,伸出左手搭在女人腰上,女人抬起脸,那男人便把嘴凑了上去……

胡炎认出那女人是朱小娣。

胡炎对司机说:“再往前开一段。”

在一个“如家”快捷酒店门口,胡炎说:“到家了!”

公司的状态持续恶化,一批员工主动被动地离职。昔日人来人往、繁忙紧张的办公楼,冷清了许多。

夏兰悄悄走进胡炎办公室。

“赵敏下周不来了。听说你们汪莉也要走?”

“嗯,她干完這个月就走。她老公在东郊给她盘了个书吧,她去做总经理去了。”

“怎么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夏兰伤感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次经融危机,美国多少大公司都倒了,国内中小民企日子都不好过,死了一大批了,我们能撑到今天这局面,算是不错的了。”

“你下面有什么打算?”夏兰问。

胡炎默然。他这些日子也跑了几家新闻出版单位,效果不是很理想。人家嫌他年纪大了。现在都是拼体力的年代,他哪里能和那些大学刚毕业的小年青拼。朱小娣劝他到她的同学开的公司去做办公室主任,说待遇也不错。但他不愿意,那不仅丢朱小娣的脸,更丢自己的脸。为此朱小娣还差点和他翻脸。

“我打算走了。”夏兰说。

“刘总会放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放不放的。正常工资都不能保证,有什么理由不放我。”

“你到哪里?”胡炎问。

“裘总在上海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投资方是一家上市公司,现在缺人,叫我去。”

“你去上海?”胡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女儿怎么办?你老公会同意?”

“女儿送我妈那儿。老公吗……反正他从来都是四海为家,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的,我在哪儿对他都是一个样。”

夏兰老公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以有钱、宠老婆著称。随你在夏兰身上找个零件,都是上万的国外大牌,让公司的姐姐妹妹们没少羡慕嫉妒恨。

“夫妻,就是一个经济结合体。夫妻之间时间长了,好像就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得有时你都感觉不到它……”夏兰若有所思地说,眼里有一种少见的迷茫。

胡炎心想:这话说得真叫对,婚姻就像穿鞋,唯有自己的脚才知道合适不合适。

“裘总想请你去给他帮忙。”夏兰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胡炎。

胡炎沉吟了一会儿:“我不行啊,儿子明年就要小升初了,我走不掉。”胡炎最放不下的就是宝贝儿子艾艾。朱小娣性子急,情绪化,对艾艾常有不切实际的高标准严要求,胡炎在,至少能起到缓冲减压作用。

“你说婚姻是一种习惯,我也觉得是。习惯得你都懒得离开它。”胡炎的眼神也迷茫起来。

赵宜靓在门口伸了伸头,见夏兰在,说了声“胡主任,我家里有点事,先走一下哦”,便缩回头走了。夏兰便也站起身,理理头发告辞。

胡炎站起身,看到雾霾已让窗外的世界完全迷蒙了起来。这是一个暖冬。爱美的女人们倒是高兴,一月份还能穿裙装秀美腿。老人们却说,暖冬可不是什么好事,来年蚊虫多,庄稼虫灾重,各种传染病也会肆虐。

胡炎小时候,兰宁的冬天可是冷得够呛,屋檐下挂了一排冰溜子,让大人掰一个下来,拿在冻得红彤彤的手上,当冰棒在嘴里吮。下雪了,雪花虽谈不上有鹅毛大,但决不比鸡毛小,小孩子们伸出舌头,追逐着雪花,让它飘在舌尖上,快乐地笑着,闹着。男孩子们少有不冻得拖鼻涕的,舌头伸出来往上嘴唇一卷,咸咸的,口感似乎不错。鼻涕实在要淋下来了,就随手用棉袄袖口抹去,所以你看几乎所有小男孩的袖口都是黑又亮的。

胡炎坚持认为,这总也散不去的雾霾,和暖冬有关。

手机叮咚一声响,他打开一看,便僵在那里不动了:

胡炎,你一定吃惊怎么会收到我的短信。我是从夏兰那里找到你的新手机号的。

一分钟前,我还认为自己不会给你发短信。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三个月前的那天,当我突然打不通你的手机时,我就知道我们可能再不会见面了。对此,我并不意外,从一开始,我就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其实,与你交往,我并无他求,能偶尔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能不经意间想起你快乐的笑容,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个人值得偶尔思念一下,我就很开心了,其他的,并不奢望。

也许,我给你带去了什么麻烦吧,这是我最不情愿的。这也让这段日子,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我现在在兰宁国际机场,下午三点的航班飞往美国。此次去国离乡,不知归程何处。不说再见,唯有祝福。

柳原

胡炎第一秒钟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他要赶到机场去。

他一直以为已经忘记了柳原,而实际却是,这些日子柳原就象一个小虫子,一直躲在他心的一个角落里,时不时用小嘴轻咬一下他心肉最嫩的那一块,让胡炎隐隐地疼。这隐痛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你辗转反侧,猫瓜挠心,去时你又找无所找,若有所失。

胡炎不是没有自责过自己懦弱无情,一想起柳原,便觉自己面目可憎。可他也试图为自己辩解:婚外情这玩意儿是件奢侈品,岂是人人可以享有的,就比如豪宅,人人都渴望,都羡慕,或许你咬咬牙能付个首付,但一看到那长年累月巨额的月供,你的意志就立马垮了。

胡炎站了起来,却并没有迈出一步,不要说去机场了,他发现自己甚至连回复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他真的鄙视自己。

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是一个女人欢快的声音:

请问是胡炎吗?我是谁?咯咯咯,你猜猜看。猜不着?使劲猜。真的猜不着?我提醒你一下,我是你的小学同学。咯咯咯,还是猜不着?再提醒你一下,你的小学同座。什么,想不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我是张荫茵啊。想起来了啦!咯咯咯。漂亮啊,那是过去式啰,现在都成老太婆了,不能见人了。我们联系上的几个同学都在问你呢,大家都记得你,贺卫东,记得吗?什么,也不记得。太不像话了,你当时最要好的哥们啊。你这人真要命。他就是宁通公司董事长,人家一见面就问你,要我们一定要把你挖出来。怎么找到你的手机的?咯咯咯,说来话长,真是机缘巧合,周末贺总请我们聚会,见面时我再详细告诉你……

放下手机的胡炎内心五味杂陈。他坐下来,身子向后仰去,闭上眼,想眯一会儿,让发涨的头脑放松下来,不想竟迷糊过去了,沉沉的不知梦里梦外。

汪莉推门进来,看见胡炎正半躺在椅子上睡觉,便要退出去,不想胡炎清了个嗓子,叫住了她:“汪莉,你通知一下小饭桌,辞职的也叫回来,周五晚上我请小饭桌在‘惟楚聚一下。下周夏兰去上海,小飯桌几个也散得差不多了,我们最后狂欢一下吧。”

汪莉连声说:“好啊好啊。”便开开心心去了。

胡炎站起身,踱到窗边伸个懒腰。一抬头,正好望见天空飞过一架飞机。他掏出手机看时间,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