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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月的灰马

2017-06-27余同友

雨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牛栏黑陶小海

余同友

1

黑陶记得,养马人和他的灰马是在雾月的第一天来到瓦庄的,仿佛是,养马人和灰马一同随着一场大雾突然降落到瓦庄,降落到他家的牛栏里一样。

那天早晨,黑陶像平常一样,早早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卸下小卖部的木门板,他下掉了一块门板,就看见浓浓的大雾裹住了外面的山林、田野、房屋,大雾缓缓移动着,往小卖部里面挤来。黑陶心里一动,暗暗说了声,雾月来了。每年的夏初,瓦庄总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早晨大雾弥漫。黑陶喜欢雾月,喜欢大雾在瓦庄走来走去,把瓦庄走成了一头巨大的、毛绒绒的动物。黑陶摸着雾,就像摸到了大动物的大腿、尾巴、额头,大雾温驯地任由他抚摸着,然后,迈开步子,带着瓦庄的山林、田野、房屋,在大地上走动起来。

黑陶伸出手在大雾里抚摸了一会儿,便慢慢卸下另外几块木门板,搭在门外的几条长凳上,再搬出一些蔬菜、水果之类,摆放在平躺的门板上。黑陶一边搬东西,一边看着大雾。刚拖了一袋土豆出来,忽然觉得眼睛里跳进了一个东西,揉揉眼睛,发现那东西并不在眼皮里,他睁大眼睛,这才看见,小卖部左边,隔壁王小海家早就废弃不用的牛栏里,朦朦胧胧地好像站着一个高大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动着。

王小海一家早就搬去了南京,像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样,在那里煮砂锅卖,连过年都很少回来,现在,怎么会突然冒出了一个活物来?黑陶眨眨眼,就看见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不紧不慢地挥舞着竹扫把,打扫着牛栏门前的落叶,他好像把雾也扫去了一些,扫着,扫着,他在黑陶的眼前扫出了先前他看见的那个高大的东西,那是一匹站立的马。

真的是一匹马。

是一匹真的马。

马就站在离灰衣人不远的地方,低着头,啃着草,长长的尾巴应和着灰衣人挥舞的扫把,也在自己两条长腿间扫来扫去。

人和马都神情自然,好像他们一直就住在瓦庄,一直在王小海家生活着似的。

黑陶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马,他们像是用雾做成的。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昨天晚上,他做完作业,扶着父亲老黑上床睡觉后,又出来检查了一遍小卖部的门窗有没有关严实,也没有发现对面王小海家的屋子里有一星灯光。这么说,他们是在深夜,随着夜雾一起来的?

“马。”黑陶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还是黑陶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马。瓦庄从没有人养过马,瓦庄周围的村庄也没有人养过马。瓦庄人以前养牛耕田地,现在有了犁田机,不要说马了,就连一头牛也没有了,也不要说牛了,连牛栏都没留下几座,王小海家因为出去得早,一直在外面煮砂锅,牛栏也就没有来得及拆而保留了下来。

几年前,父亲的腿还没有坏的时候,曾经带黑陶去过一次市里的动物园,就在那一次,黑陶见到了大象、猴子、孔雀,还有一头脖子伸出来有两层楼高的长颈鹿,可就是没有见到马。黑陶还记得,他和父亲坐着汽车从市里回瓦庄的路上,经过一个长长的山岭,山上长满了树,车窗把外面山林里的景象一幅幅地播放,突然,眼睛一直贴着车窗玻璃上的黑陶看见山坡上有一匹马。“马。”他指着山坡,对父亲喊。可是父亲摇摇头,“不是马。肯定不是马。我们这里没有养马的。”

黑陶那次坚持认为他看见了一匹马,虽然他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马,可是,马这种动物太好认了,谁会不认识马呢?

“马,”黑陶又叫了一声,“爸,王小海家来了一匹马!”

2

大雾散了后,王小海家牛栏前立即围上了瓦庄所有在家的人,十五个老年人,九个妇女,八个小孩子,包括黑陶的缺了一条腿的父亲,全都聚集在一人一马的身边。

灰马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它并不理会瓦庄人的热情,它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咀嚼着嘴里的草,它巨大的身躯让瓦庄的人不敢过于靠前,只是在自认为的安全范围内观察和评论着它。与此同时,他们不断地向养马人发问,马是从哪里来的?马吃什么呢?怎么就找到了王小海家?你是要开养马场吗?养马人在瓦庄人一连串的急切的询问面前,变得更加瘦小了,他轻声地说了几句话,却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说什么。“那么,那么。”养马人说。大家猜测着说,“内蒙,内蒙!”哦,原来他是来自内蒙古,大草原,“内蒙古大草原!包头?呼和浩特?”立即有人搜索出了瓦庄有两家就在包头市一带煮砂锅,他们向养马人比划着,说着他们知道的地名,表明他们是见过世面的,内蒙古再远,他们也是熟悉那个地方的。

养马人只是一遍遍轻声说,“那么,那么。”然后望着瓦庄人微笑。

“牛栏里养马,好玩!”瓦庄人对着那一人一马发了一通感慨后,自认为他们了解了这个养马人和他的马的一切情况,便一个个离开了。自从瓦庄人在外面许多城市里煮砂锅后,他们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从南京到北京,我见过裤子裆里点电灯”。瓦庄人在外面煮了十几年砂锅,什么稀罕没有见过?他们边离开也边表达了他们对养马人和马的担忧。他们认为,马这种东西应该生活在内蒙古那样的大草原上,牛栏当马厩用,山坡坡当草原,这能行吗?

接下來的日子里,瓦庄人发现,那个养马人还是挺有办法的。他不知道怎么找的,找到了瓦庄三里外的一片宽阔的河滩地,那里的草茂盛得像草原一样,一匹马是足够吃的了。

养马人常常是在弥漫着大雾的早晨带着马去河滩边草地吃草,而去河滩地,就要经过整个村庄人家。养马人在前面走,手里并不牵着缰绳,那马乖乖地跟在后面,“得得”地踏在人家门前的青石板上。那是雾最浓的时候,两条狗迎面碰到了,都看不大清楚公母。这样走了两趟后,黑陶发现,养马人和灰马再走到了哪一家门前,哪一家就“吱呀”一声开了门,点亮了门前的电灯,像是迎接这人和马似的。后来,知道了养马人和马出发的固定时间,每天到了那个钟点,瓦庄人就先打开门,看着一人一马从门前“得得”走过。到了中午时分,又目送着这一人一马在固定的时间里,“得得”地穿过村庄回到王小海家牛栏前。为了让灰马走得更畅通一些,瓦庄人装着不经意地,将他们门前原先有些挡道的破缸、废农具、柴禾堆等等,一齐收拾走了,将石板道上原先有几处缺口的地方都填上了平整的砖头。

黑陶觉得那匹灰马很适合瓦庄,虽然瓦庄之前还从来没有生活过一匹马,但它现在行走在瓦庄一点也不显得另类和突然,尤其是在雾月的瓦庄。这很可能因为它是一匹灰马。初一学生黑陶知道灰马并不为人们重视,书上、电视上说起马,会说起黑马,“黑走马”、“黑骏马”这些个词就是专为黑马套上的;会说起红色的马,像关公关老爷骑的赤兔马,还有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会说起黄色的马,像那个倒霉的英雄秦琼,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最后无奈地卖掉了他的黄膘马;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那白马了,什么“白龙马”了,“白马王子”了,明显与其它马拉开了档次。只有灰马好像没有什么说法。黑陶觉得这样才好,只有一匹朴素的灰马来到他们这个从来没有马的地方,才是恰当的,才和瓦庄的山林、田地、房屋、雾月融为一体。另外,和灰马相配的,是那个精瘦的养马的人,他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也总是穿着一套灰色的衣服,黑陶觉得,这个养马人就像是一匹灰马变的。养马人也像马一样,一天到晚沉默寡言,他不像村子里别的人那样,有事没事就到小卖部里来聊天。

黑陶家的小卖部已经开了两年了。两年前,黑陶一家也在南京煮砂锅卖,他们在雨花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临时摊点,父亲进菜、洗菜、洗砂锅,母亲负责切菜、配菜、煮砂锅,黑陶放学了会帮助他们端砂锅、擦桌子、算账、收钱。他们一家的目标是也像邻居王小海家一样,在南京能租上一个固定的门面。黑陶听父亲和母亲晚上坐在床上记账,他们一致乐观认为,照这样下去,如果老天帮忙,他们的目标三五年内就会实现。但是,老天没有帮忙。一个下雪的傍晚,父亲带着黑陶去郊区的蔬菜批发市场进菜,回来的路上,一辆小轿车撞飞了他,把他的一条腿给撞没了。独腿的父亲只好回到瓦庄,开起了这一个小卖部,他一个人在家不方便,黑陶就跟着他回到了瓦庄。而母亲留在了南京,给王小海家帮工,继续做她的砂锅。“我做的砂锅比他们家做的好吃多了,要是老天帮忙,我们早就能租个自己的门面了。”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总要这样对黑陶和老黑说。父亲老黑就会安慰母亲说,“老天不帮忙,那有什么办法?嘿嘿,现在,我们不是在瓦庄有了自己的门面么?”父亲说着,厚着脸皮嗬嗬嗬地笑了起来。

瓦庄本来就没几个人,又大多跑到外面去煮砂锅了,只剩下几个缺牙瘪腮的老人,他们每天定时在黑陶家的小卖部前聚会。面对着这一匹灰马和一个精瘦的养马人,他们的话题有点像脱缰的野马了,黑陶平时懒得听他们说话,但现在,他往往趴在柜台上装着专心写作业,其实却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

“一九五四年,我不满十岁,我妈得了血吸虫大肚子病,我拎着个菜筒子去公社医院去看她,走到象石岭,忽然从山上冲下来一队人马,个个穿军装,挎长枪,骑着高头大马,忽啦啦,得得得,从我身边风一样刮过去,吓得我菜筒子一甩,整个人扑倒在枞树根下,一筒子好菜硬是喂了土地老爷。”一个老头子说着,不管别人笑不笑,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黑陶把眼光再次投向养马人和灰马。灰马从牛栏里被养马人牵到了晒场上,还是保持着军人一样站立的姿势,这时候,养马人停止了扫地,他坐在小马扎上,抱着灰马的一只脚左看右看,灰马的尾巴也应和着他,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黑陶听妈妈打电话回来,算是摸清了这养马人和灰马的一些来历。她说,“养马人本来在城市郊区养马,可是,那里要建设新区,不让养马了,他就租了王小海家的屋,到瓦庄来养马了,王小海家的屋和牛栏本来闲着也是闲着,这一下还额外租到了钱,他家真是老天帮忙。”

3

大雾散尽后,黑陶慢慢挪到了养马人的身边。

黑陶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一匹马。马的头好大,怕是有一个小孩身子那么大。黑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马的气息,混合着青草、雾、溪水、月亮、土路、鸟鸣等等东西的气息,这些气息有一些是瓦庄的,但也有一些让黑陶分辨不出来,他只知道,那是灰马自身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巨大的马头抬了起来。灰马的鼻翼像蝴蝶一样抖了抖,它也看着黑陶。它的眼睛也大。黑陶能在它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黑陶张了张嘴,灰马眼睛里的自己也张了张嘴。灰马直直地看着黑陶。黑陶被它看得不能动了。灰马的眼睛湿湿的,黑陶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湿的。

养马人抱着马脚,左看右看,忽然他抬起一只马蹄搁在自己的膝盖处,将马掌朝上用左手扶着,右手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把铁钳子。他捏着钳子一颗一颗拔掉马掌上的旧钉子,卸下旧马掌,然后将马蹄关节朝前,从袋子拿起一柄雪亮的削刀,用力地在马的蹄心上挖了一下,露出白色的软骨。

黑陶惊叫了一声,“马不会疼吗?”

养马人头都不抬地说,“马掌处这里就像人的指甲一样,到了一段时间就要修剪,否则会磨破马脚。”接着,他拿出了修蹄钳,将马蹄边很厚很硬的“指甲”剪掉,并用锉子将马蹄锉平。养马人忙活的时候,日头出来了,养马人额头上渗出了一粒粒黄豆汗。

接下来,养马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块U型的铁,黑陶猜测那就是铁马掌了。养马人拿起马掌,他没有立即钉上去,而是在马蹄上对照了一番,他似乎来了兴致,不待黑陶发问,他自己先開口说了,“钉马掌不仅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如果锉不平,马掌钉上会不牢靠,马也会不舒服,这就像是给人穿鞋,穿得舒服了,才跑着有劲。” 他说完,认真地用马钉将新铁马掌钉在马蹄上。

叮,叮,铁钉一根根被钉进了马掌里,每钉一下,养马人的嘴就歪一下,而黑陶老是担心,灰马会因为疼痛突然一脚踢开养马人,发疯般地跑走,但是灰马始终安静,除了脚肢微微颤动着,它就像是一具雕塑。

养马人钉完了最后一根钉子,嘴角漏出了一丝小小的笑意,他放下马脚,打量着灰马。

“你会骑马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骑过它呢?”黑陶问。

“马掌换了就可以骑啦,”养马人说,“可能过几天我就会骑着它出去了。”

“那,你骑马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假如我没有看到的话,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样骑马的。”黑陶说。

“可以。”养马人说。

黑陶没想到养马人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他忍不住继续追问养马人,“你养马做什么呢?”

养马人愣了一下,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他摇摇头说,“不做什么,就是养着它,”他说着,指指灰马,“我要是不养它,谁会养它呢?没有地方会收留它。”

灰马好像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它突然停止了咀嚼,将头昂起来,两只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鼻子里“咴咴”地喷着气,肩胛骨也耸立了起来,它似乎就要奔跑起来了。

养马人走上去,拍了拍灰马的长脸,嘴里不知咕噜了句什么,灰马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这时,黑陶才发现,从村口不远处驶过一辆小轿车,车子一路上不停地鸣笛,喇叭的声音由强到弱,渐渐消失了。灰马也随之彻底沉静了。

黑陶不知道那是谁家的车,瓦庄在南京煮砂锅的人家,有一大半都买了小车了,一家一家比着买,一家比一家高档,春节回家,各种牌子的小车把瓦庄的村口都塞满了,现在,连父亲老黑都能准确地认出那些车的标志了,三颗子弹是别克,四个圆圈是奥迪,五角星是江淮。但平时,瓦庄是很少有车开进来的,顶多是一辆农用三轮,拖着流动货厢贩卖生资化肥、五金百货,隔几天来一趟,黑陶爸爸老黑是最烦开农用三轮的,他们一来,就是和他抢生意。

黑陶不禁替养马人和灰马担心起来,“要是到过年了,那么多车子开进村子里来,灰马怎么办呢?”

养马人摸着马脸说,“不要紧,它只是讨厌车子的叫声,它不会怕的,它甚至可以和汽车赛跑呢。”养马人说这话时,眼神显得很锐利,脸上是一种特别自信的神情。

这让黑陶多少放心了些,他还想,反正离过年还远着呢。

4

自从遭遇了那一场车祸,父亲老黑便对在公路上行走充满了恐惧,并对所有在公路上跑动的东西充满了厌恶,包括卡车、小车、拖拉机,现在又增加了一匹灰马,他不时地警告黑陶,“不要向那个东西靠近,它会一蹄子把你踢到联合国去。”但黑陶再也听不进父亲的恐吓,他一有空就去到牛栏前,看那匹低头吃草的灰马或者养马人画在纸上的灰马。

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有一天,早晨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那个养马人冒着老黑敌意的目光,朝小卖部走来,他直接对黑陶说,“我要骑马去县城。”

黑陶点点头,“你现在就去吗?”他很感谢养马人来告诉他—他要骑马去了。他放下了手里正在搬运的一纸箱子粉丝,跟着养马人往王小海家的牛栏前走。

养马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返过身来看着老黑却面对着黑陶说,“你把书包带上吧,我顺便带着你去镇上,你不正好要去上学吗?”

平常,黑陶都是骑自行车去上学的,他没敢想,他也能骑马去上学。黑陶看了一眼父亲老黑。老黑果然拿眼瞪他,示意他不要跟着养马人骑着马去。黑陶没有理会父亲,他拎起柜台上的书包,冲向了一旁的牛栏。

灰马在晨雾里显得格外高大,它的背上已经披上了毡子系上了马鞍,养马人让黑陶踩着马蹬抓住马鞍,在马下托了他一把,黑陶就骑上马背,随后,养马人也坐了上来,就坐在他的身后。黑陶觉得自己悬挂在空中了,他坐着的不是马,而是浮动的灰云。马蹄有节奏地响起来,又轻快又平稳。黑陶听见耳旁的风呼呼地吹过。山林里的树一棵棵晃过。当晨雾散去之后,他们已经奔驰在去往镇里的公路上了。老头略略一踩马蹬,缰绳抖了一下,灰马便扬开四蹄腾踏起来,得得得,得得得。

黑陶没想到灰马跑得那样快,快得像闪电一样,他在马背上兴奋地笑了起来。他听见养马人也轻声笑了,他明显感觉到养马人对于骑马的兴奋劲,他听见养马人一边骑着马一边还哼唱着一句歌词: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他不断地哼唱着,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黑陶也跟着养马人哼唱,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他们唱得那样欢快。

公路上驶过几辆车子,一辆小轿车,一辆大卡,一辆农用中巴,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黑陶发现,真的像养马人所说的那样,灰马并没有惊慌,它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自己的路,它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喝汽油的铁家伙。倒是那些开车的,一个个伸长颈脖子瞪大眼睛吃惊地盯着灰马看。黑陶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从那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养马人就会骑上马去县城一趟,只要赶上黑陶上学的时间点,他就会带着黑陶,骑上马,顺道送黑陶到学校去。

养马人和灰马去县城一般是早上去晚上回,只要他们出去了,黑陶就坐在小卖部门口,也不关上店门,他点着一只电灯,等他们回来。养马人与马灰还在村口的时候,黑陶就能知道是他们。隔得很远,他都能听得到马蹄声。

夜晚的瓦庄像一面小小的鼓,马蹄是鼓槌,最轻微的敲击,都能让它发出声音。黑陶喜欢听马蹄的声音。在不同的路上,不同的时候,灰马踏出的蹄声都是不一样的。但所有的蹄声都让黑陶沉醉。灰马走在田野上,蹄声像溪水,哗—哗—哗;走在石桥上,又像是春雨打在夜晚的蓖麻叶上,蹄声是绿油油的,嫩润润的;走在硬土路上,便是叭儿—叭儿—叭儿,像老头吸一根香烟。

黑陶曾经问过养马人,“你和灰马去县城做什么呢?”

养马人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叹息一声,笑了笑又含糊地说:“那么,那么。”黑陶发现,养馬人一旦说着“那么,那么”,他就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黑陶听不懂他的话,看着养马人蹙起的眉头,他就不再问了,他就去拍拍灰马的长脸。黑陶现在也能随意拍灰马的脸、颈和宽阔的脊背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拍马屁股,拍马屁总归是一件不好的事,他认为他真要去拍,灰马肯定也不会反对他的。

5

雾月快要结束时,王小海开着一辆小轿车回到瓦庄。他在车上播放着震天响的音乐,黑陶听不出是什么歌曲,咚咚咚,咚咚咚。

当时,黑陶和灰马还站在牛栏前,他和它一起听见村路上传来的音响和车子的鸣笛声,灰马像上一次一样,停止了咀嚼,将头昂起来,两只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鼻子里“咴咴”地喷着气,肩胛骨也耸立了起来,黑陶学着养马人,拍了拍灰马的长脸,嘴里说,“没事,没事,它开不到牛栏门口来。”灰马竟然听懂了,它安静了下来。可是,黑陶刚刚说完了这句话,王小海就开着车“唰”地冲到了牛栏门前,闪亮的车头一颗大炮弹一样直直地撞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到了灰马和他的身边了。

父亲老黑一直坐在小卖部门口,他看见这一幕,惊慌而凄厉地喊了一声,“完了!”

黑陶也惊呆了,他闭上眼,一头靠在灰马的长脸上,完了,他想。可是,随后,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吱扭,他睁开眼,看见小车神奇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倒了个个儿,稳稳地停在了另一边的空地上。

灰马踏着蹄子,往后不停地退着,都要退到墙边了。在屋里的养马人走了出来,他冲王小海点了点头,接过了黑陶手中的缰绳,不断拍着灰马的长脸,将它牵到了一旁的竹林边,他对黑陶说,“我们到县城去了!”然后骑着它走了。因为是放暑假,黑陶不用上学,他也就不能再跟着养马人骑着灰马到镇上去了。

小车上的音响还在咚咚咚、咚咚咚地响着,王小海从车上下来,一按手中的钥匙,关上了车门,咚咚咚的音响也终于停下了。

王小海嗬嗬笑着,对黑陶说,“怎么样,刚才那一手漂移漂亮吧!”

黑陶说,“吓死我了!”

王小海笑着说,“胆小鬼,还不相信我的车技?”

坐在小卖部门前的父亲老黑叫了起来,“王总,你好抖啊,买了小车了呀!别克是吧?”

王小海又嗬嗬嗬笑,“老黑叔,你真厉害,连别克你都知道!”

父亲老黑说,“又不过年,你开个车回来做什么?”

王小海说,“违章扣分多了,我到县交警队找人销分!”

父亲老黑说,“你开得闪电一样,不违章才怪!”

王小海已经走到了小卖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挨着那几个老人散了一圈烟,“没办法,控制不住速度,轻轻一点油门,它就飙到了一百三四十码。”

父亲老黑摇摇头,“你家厉害,老天帮忙,竟然在南京租下了门面煮砂锅,现在还开上了小车。我家就不行,不讲开车了,连撞我的车都是辆二手破车。”父亲老黑当时被撞了后,王小海作为村子里的能人也帮忙去处理事故。肇事车主也是个苦主,开的是辆旧奇瑞。王小海说,要是被宝马奔驰什么的撞了么,赔偿至少贵一倍。父亲老黑从此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埋怨老天不帮忙,连被撞一次都摊不上好车。

黑陶很不高兴王小海刚才的故意惊吓,他拉长着脸,看也不看王小海一眼,径直往小卖部里走。

王小海一把拉住他,“别走,你妈带了东西给你。”

一听这话,黑陶的眼睛亮了,长脸立时变成了短圆。他跟在王小海身后,又来到车子旁边。

王小海又捺了一下车钥匙,打开车门。黑陶看看车又看看王小海。王小海穿着一件立领的短袖花衬衫,领子以下三粒扣子都没扣上,露出了小胸脯,理着韩式小分头,下身是一件铅笔裤,蹬着一双油亮的软皮鞋,人和车一样鲜亮亮的,像那些画报上的明星。“老天不帮忙。”黑陶忽然想起父亲和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要不然,说不定自己也能和王小海一样了。

王小海朝车子里扫了一眼,嘴角漏着笑,他眨了眨眼睛,冲着小卖部门口黑陶父亲说,“老黑叔,我忘记了,黑陶妈让带的东西我丢在县城了,我带黑陶去县城吧,等我办好事再送他回来。”

没等老黑回话,王小海就钻进了驾驶座,对黑陶说,“上来呀,笨蛋,带你坐小车去县城转转!”

黑陶刚一坐上车,王小海就发动了车子,咚咚咚,咚咚咚,没等黑陶醒过神,他就哧溜一下窜了出去,又吱呀一声,原地180度旋转,向着村口飞奔。这个铁家伙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黑陶看不清眼前掠过的山林、树木、田野,特别是到了镇上的公路上,车子风一样快,风吹起他们的头发、衣衫。黑陶想起养马人说过,灰马甚至可以和汽车赛跑,他想,那得看开到什么速度了,像王小海这样子的速度,灰马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的。

“坐稳了!”王小海大声说。

黑陶死死抓住身前的一个把手。只听得车子轰鸣着,呼啸着,子弹般射出去,“啊!”黑陶不由得惊叫了起来。黑陶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飞出了身体外面,他的身体已经彻底空了,轻了,飘了,醉酒了一样,他全身只有一颗头颅还有重量,其他的部分都变得羽毛一般轻盈,这感觉真不错,“啊!啊!”黑陶又叫了起来,应和着音响里传来的咚咚咚、咚咚咚。

“刺激嗎?爽吗?”王小海在风中问。

“爽!爽死了!”黑陶大声喊。

一直到了县城,王小海才将车的速度稍稍放慢了下来。黑陶看着他灵巧地在人流与车流里鱼一样穿梭。王小海左冲右突,车子玩得让黑陶眼花瞭乱。他指着前边的一辆帕萨特说,“看我是怎么超它的。”他说着,立即加速。眼看着他们的车就要撞上前面车的屁股了,他猛一甩方向盘,车子几乎倾斜着,拐上了另一个车道,又突然一个前插,直冲向前,车子贴着帕萨特的车身只几厘米,顺利地滑行向前,稳稳超过。王小海哈哈笑着,举起一只手,黑陶也举起一只手,两只手在空中响亮地对击了一下,“耶!”

6

王小海到交警队办完了事。黑陶问,“我妈带的东西在哪呢?”

王小海嗬嗬嗬笑着说,“笨蛋,你妈带的东西早就在我车的后备箱里,我只不过撒个谎顺便带你出来耍耍。”

黑陶觉得这个王小海真是有点坏,不过,好像坏得不让人讨厌,他也跟着王小海笑了起来。

王小海并没有马上开车回瓦庄,他打了几个电话后,把车开到了一家酒店,不一会儿就来了五六个人,在包厢里打扑克,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又来了五六个人,满满地围了一大桌,热闹轰天地喝酒。王小海也喝了酒,他对黑陶说,“至少得酒气消了才能开车,我等会还要跟他们K歌去,你吃饱了么?吃饱就自己出去转转吧,到六点的时候你还到这里来等我。”

黑陶正闷得无聊,他一溜烟地跑到了大街上。县城里的车辆好多,像过年时的瓦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黑陶学着父亲老黑辨认车屁股后的汽车标志,标致,福特,大众,林肯,凯迪拉克,他发现竟然几乎所有的车牌他都识得出,可是平时自己并没有认真地去记这些呀。有些车屁股后贴着的字也让人发笑,比如“别对哥放电,嫂子有来电显示。”“别嘀嘀,越嘀越慢,再嘀熄火。”“我慢,我排量小,你快,你飞过去!”忽然,他看到有一个车屁股后贴着“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那也是一辆“宝马”,虽写着“慢些走”,可它跑得挺快,一眨眼就走远了。

黑陶不禁想起灰马来,它不是也在县城里么,这样想着,他好像嗅到了灰马的气息,他循着那气息往一旁一个小区里走,他听到那里传来一阵鞭炮声。走到小区里面一看,原来是一家人家结婚,小区的绿化带上,大门廊上,都系着大大的贴着双“喜”字的红灯笼。接着喜庆的音乐响起来,黑陶看见一群人从楼道里涌了出来。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真的看见了灰马。

灰马背上被披上了大红布,额头上系上了一朵大红花,马身上坐着的不是养马人,而是西服新郎和红裙新娘。养马人面无表情地牵着马,木木地走在一队吹手前面,人和马的步伐都疲塌塌的,像是被押解到刑场似的。

马蹄得得声淹没在一片哄闹声中。

黑陶看着灰马和养马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可是他们都没看见自己,他们只是目光直直地往前走。原来,他们十天半个月来一次县城就是干这个啊,黑陶看着走过去的队伍,心口里像塞进了一堆破棉絮,堵得吐不过气来。他踢开脚底下的一堆鞭炮屑,怏怏地从小区的另一边门走了出去。

六点不到,黑陶就回到了那家酒店。王小海刚唱完歌,又在另一个包厢里吃饭。他喊黑陶也上去吃饭,黑陶摇头说,“我不饿,我不想吃了,我就坐在你车子上等你吧。”

到了晚上八点多,王小海才吃好了饭上了车。

王小海发动车子,却几次没有发动起来,他向黑陶扔过来一个塑料袋,“印度飞饼,特别好吃,你吃吧,热的。”

黑陶接过来,并没有吃,他是真的不想吃。

王小海反复发动着车子,车子仍然只是闷哼了几声就熄火了。“他妈的,二手车就是不行。”王小海嘀咕着。“你吃啊,黑陶,马上就好。”

黑陶勉强吃了点飞饼,他没觉得有多好吃。

王小海掀开车顶盖,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天色越来越黑了,王小海额头上冒出了一圈油汗。最后,他开始给一个人打电话,“我靠,关键时刻掉链子呀,早知道这样,我打死也不买你的破窑货。”他按着电话里那个人的提示,鼓捣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动成功。

车子开出了城外,天已经全黑了,车灯射出的亮光将黑暗穿开了两个洞。咚咚咚,咚咚咚。王小海浑身又打了鸡血一样,“小毛病,这个车虽然是二手,性能还是挺好的,又没跑多少公里,跟新车一样,”他又说,“坐稳了啊!”

王小海像是为了证明车子性能,猛地一加速,车子立即飞奔轰鸣着。路上没有什么车,他们像是在大海上乘风劈浪一样,黑暗海水般在耳边哗哗地后退。黑陶能感受到小车的速度,但是却找不到上午来时的爽快刺激的感觉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老想着那匹替人娶新娘的灰马,那些嘈杂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轰鸣着,他头晕晕的,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发烧生病了。

车子开上了通往村子的乡路,王小海眯着眼,也似乎有些疲倦了,但他一直没有减速。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黑陶看见车前方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就抵在鼻子尖上。“灰马!”黑陶喊道。

王小海猛地惊醒,他一踩刹车,一甩方向。黑陶看见王小海这次没有完成他的原地一百八十度大漂移,小车反而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撞向灰马。应该是有巨大的响声的,但那一刹那间,黑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世界失去了声音,像正在播放的电视被设置成了静音,只有动作,没有声响,而且动作也成了慢动作。黑陶看见王小海张开了嘴巴,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黑陶看见灰马高高地跃起,又一片树叶一样地飘落到地上;黑陶看见养马人紧紧抱着灰马的长鬃,随着灰马的腾起落下而浮起沉落,最后落到了一旁的山地里,山地里种着一大片还没有挖掘的红薯,红薯肥嫩的叶子凉瓦瓦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陶看见王小海忽地关了大灯,他踩着油门,哆哆嗦嗦地掉转了车头,驶进了浓得墨一样的黑暗中。离开了灰马和养马人,黑陶反而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留在红薯地深重的喘息声。黑陶想说话,可是,他张张嘴,舌头却动弹不了。一直到王小海把他送回到瓦庄村口,他都没法指挥自己的舌头。

王小海又对他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可知道?”

王小海彻底熄灭了车灯,踩一脚油门,小车飞快地离开了瓦庄。那个时候,大雾又开始升起来了,一团团地涌动着。

7

下半夜的时候,大雾已经彻底弥漫在瓦庄。黑陶悄悄地爬起床,他跑到小卖部外,望着村口,村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河滩上的青蛙叫得厉害,它们好像在吵架,好像是一万只青蛙在吵架。“哇,哇哇!”黑陶觉得自己也想像青蛙一样叫起来。他在大雾里摸索着,来到了灰马的牛栏前。

牛栏里空荡荡的。黑陶扶着牛栏的栏杆,吸吸鼻子,他又闻到了灰马的气息,混合着青草、雾、溪水、月亮、土路、鸟鸣等等东西的气息,这些气息有一些是瓦庄的,但也有一些让黑陶分辨不出来,他只知道,那是灰马自身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黑陶想起灰马第一次来到瓦庄的情形,他仿佛看见灰马巨大的马头抬了起来,灰马的鼻翼像蝴蝶一样抖了抖,它也看着黑陶。它的眼睛也大。黑陶能在它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黑陶张了张嘴,灰马眼睛里的自己也张了张嘴。灰马直直地看着黑陶。黑陶被它看得不能动了。灰马的眼睛湿湿的,黑陶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湿的。

第二天早上,黑陶看见牛栏前,一只手悬吊在绷带里的养马人正蹲在那匹灰马面前,抚摸着灰马。灰马躺在地上,比平常站立时显得矮小了许多,怎么看都不像一匹马了,黑陶觉得,只有站立的马才是马。他后悔昨天和王小海一起去县城,光听王小海表演车技和说着城里的那些新鲜事了,他忘了向王小海打听一下,养马人和灰马是怎么找到他的,难道,养马人就是骑着灰马,来到他家的砂锅店前,对他说租房子的事吗?黑陶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好笑,像武侠电影中的镜头。

黑陶想当面去問问养马人,再看看灰马的伤情,可是,他迈不开步子。就像昨天晚上,他老是动弹不了自己的舌头。当时,在最初的黑暗中,王小海也没有动弹舌头,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调转车头踩下油门时,他的话就特别多了起来,他一路上不停地说话。他哆哆嗦嗦喋喋不休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黑陶说,“没事,不管撞死没撞死,都没事,你知道不,那个养马的,养了一辈子马,他是被人家跑马场请了去驯马的,结果,城市规划,那个马场要拆了,他舍不得他驯的那匹马,他又买不起那匹马,他就偷了马跑了出来,他是个小偷,没事,不管撞死没撞死,都没事,你说,他是不是个疯子?不是疯子,他偷一匹马出来养做什么?没事,不管撞死没撞死,都没事。”

王小海一路反反复复对黑陶这样说着,一直到了村口,在一片渐起的大雾里,他让黑陶下了车,他最后还对黑陶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可知道?”

黑陶记得自己当时在大雾里点了点头,黑陶觉得大雾像一张白纸,自己的嘴脸在雾中,被拉扯开来,像一个动画片里的人。

黑陶蹲下身子,他不敢去看灰马。黑陶看见瓦庄的老人,又像他们的第一次见到灰马时一样,都围到了灰马的身边,不过,这一次,他们有的捧来了艾草,有的捧来了黄豆,他们都以他们以前养牛的经验来慰问受伤的灰马。

8

黑陶又早早就起来了,卸下小卖部的木门板时,他眼前一亮,大雾没有如往常一样长了脚似的涌进屋里来,他一怔,知道瓦庄的雾月结束了。他仰头看着天上的鲤鱼斑样的云彩,慢慢走到竹篱笆前,缠绕在篱笆上的喇叭花一朵比着一朵开,像是要开到天边去。黑陶靠在喇叭花们中间,又去看着牛栏。

黑陶忽然发现,牛栏里,已经没有了卧着的灰马,也没有了悬着一只手的养马人。晒场上空空荡荡,空得像抽干了水的池塘。

黑陶拼命地扑向牛栏。

黑陶听见父亲老黑在喊他,“黑陶!黑陶!”

黑陶似乎又骑在了灰马上,耳旁刮过呼呼的风,得得的马蹄声淹没了别的声音,他高高地骑在灰马的背上,略带俯视地看着小小的瓦庄。

过去了好一会儿,黑陶才发现,自己就站立在牛栏前,站立在平常灰马站立的地方。就像他们来时一样,养马人和灰马离开瓦庄时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也没有弄出一点声响。灰马不是受伤了么?难道它还能站立起来走动?黑陶望了一圈四周,他不知道灰马会选择从哪一个方向离开瓦庄。黑陶忽然想到,养马人和灰马是随着雾月的雾一同降落到瓦庄的,现在,他们又随着雾月的雾突然而去,那么,他们一定会在明年的雾月里再次来到瓦庄的。

黑陶抬头看看天空,没有雾的瓦庄天空上,有一朵云变幻着,样子像极了养马人和灰马,养马人骑在灰马身上,灰马腾开四蹄,在广阔的天空上奋力奔跑着。他听见养马人不停地哼唱着:

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马儿哟,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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