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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外传”

2017-06-27杜祎洁双桨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18期
关键词:劲草张毅门派

杜祎洁++双桨

毁与兴

常学刚家的书柜里摆满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侠小说,在北京武术院主办的《武魂》杂志做了19年编辑,年近古稀的他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近年来他经常见到所谓关门弟子、正宗传人,掺水分的越来越多。他只能往祖辈追踪,门派的血脉传承是否有序。但这些人的真功夫有多少,无从查考。

1984年张毅拜师照

就像一匹马,只能说它的血统是不是纯正,至于这马跑得快不快,难讲。

《武魂》创刊于1983年,前后脚陆续创办的武术刊物还有《中华武术》、《武术健身》、《武林》、《精武》、《少林与太极》、《武当》。浪漫的80年代是常学刚眼里的一股“虚火”,因为一部电影,人们情绪激昂,对武术的热情被调动起来。

1982年,一部《少林寺》红遍大江南北,李连杰和张国荣、海子等人一起,成为那个年代的文化标识和精神偶像。

这一年,国家体委明确提出挖掘整理传统武术。在《中国武术史》中,据1983至1986年挖掘整理的材料,初步查明流传各地的“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风格独特、自成体系”的拳种129个。

张毅那年九岁,开始习武,练习查拳。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同学读起了梁羽生、金庸。和彼时的其他小男孩一样,有着浪漫武侠情结的张毅,梦想着练就一身好功夫。

他父亲和八卦掌第三代传人李子鸣的女婿是好朋友,一次去对方家串门,一进门看见院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北京市武术运动协会八卦掌研究会”,意外地结识了李老。张父便请对方推荐一个老师,李老当时已经年过八旬,教不动了,专门写信把他推荐给再传弟子程相贤。程相贤当时在北京市公安局警卫处做教官,李子鸣年岁高了之后动不了手,一有人来比武,就把程叫去跟人切磋,程也比较争气,得到了李器重。

11岁的张毅成了程相贤最小的徒弟。

劲草此时已经跟随师爷王培生习武近十年。王培生曾从学于韩慕侠,八卦掌得自马贵。马贵师承尹福,曾得董海川亲传。

隔代相传不多见。师父骆舒焕60年代后期身体积弱,怕功夫失传,把劲草师兄弟三人送到师爷王培生门下,嘱咐他们“师爷的东西不能丢,你们几个人马上给我抢救”——太极拳每招每式的练法用法意念、刀枪剑杆的用法练法、程派的尹派的八卦掌、形意拳,包括推手和基础训练。他一学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师爷去世。

大师何在,师爷王培生在世时,他也曾问过。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低头沉默半晌,徐徐说道,早期还有三位,峨眉山一位、武当山一位、少林寺一位,现在全没了。

这一昙花一现的全民狂热,没能逆转传统武术的断崖。50年代起政府鼓励“竞技武术”、“群众性武术”,传统武术的师徒文化和武馆文化受到冲击。1955年的全国体育工作会议对武术工作采取了暂时收缩、加以整顿的方针,“不要被坏分子利用做坏事”,武术的“技击”特征被全面压制。

陈家沟一度没人练拳。1958年,陈氏太极第十代传人陈照丕在离乡30年后才回到村里,1973年春陈照奎返乡教拳。如今的少林拳也是后来找了北方的拳师回去反哺。1928年,军阀石友三一把火烧了少林寺,到1981年,一共就十几个和尚,九个是老人,靠28亩地过日子。

“文革”期间,竞技武技、技击功夫都遭到扼杀。大量古老拳谱和武术书籍损毁,武术器械被收缴或损坏,武术的竞赛活动被迫停止。

到了80年代,武术表演一下子走上台面,紧接着又有了全国武术锦标赛,劲草纳闷这怎么都又窜又蹦又翻跟头的,真跟你动手打,先翻俩跟头能行吗?

在官方发起武术挖掘整理的同一年,国家体委在北京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武术工作会议。其中提到表演与竞赛相结合的方针。武术的活动形式被分为三种:健身锻炼、表演观摩、套路竞赛和技击对抗竞赛,其中的技击对抗在1989年后发展为散打。技与文化剥离,传统武术走上了一条分裂的道路。

80年代的“虚火”下,也有民间的武术痴迷者做起了传统武术的挖掘工作。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童旭东在各地搞码头工程的间隙,在北京、南京、上海、天津等各市图书馆消磨了大量业余时间。《申报》、《大公报》、《近世拳师谱》、《国术名录》、中央国术馆的《国术周刊》等一手资料都是他的研究对象。

身为孙式武学第二代嫡传弟子,他自认是研究中国近代武术史和武术人物的业界翘楚,起初的研究重点偏理论,具体技法不是他的志趣。后来他愈发觉得孤军奋战,这一领域鲜少有人关注,为了与实践结合,将所学表现出来,没法子也去习武,拜入孙禄堂的女儿孙剑云门下。

在他的认知里,由于解放前的连年战乱和解放后的限制格斗,中国传统武术技击最精粹的部分已经消失,这一批懂传统技击的人,没了。

乱象

“一个愣小子把几十年来刷了漆的一个烂苹果,用一支笔啪给捅破了,结果这个烂苹果的臭汁全出来了,一下引起了大家的轰动效应,但是这些烂汁已经烂了几十年了,只不过一直在外边刷漆。”

说起前段时间武林那场“打假”,童旭东义愤填膺。

他身后的玻璃书柜里摆着孙禄堂的画像,《形意母拳》、《国术名人录》、《武术汇宗》等古籍一字排开。这是一间位于中交水运规划设计院的总经理办公室,58岁的他是国企领导,尽管顶着北京市武协副秘书长的头衔,武术并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河南焦作溫县,陈家沟村头打太极拳的人们

旧时代的武人走镖护院、设帐教拳、落草为寇、打拳卖艺,新社会的师父往往都有自己的生计,靠武术吃饭的人很少,也难。童旭东的师父孙剑云毕业于张恨水创办的北平北华美术学校,擅长仕女图和山水画,后来给高校的图纸描图挣钱;张毅的师爷李子鸣先后担任北京制冰厂和食品厂等几个国营工厂的厂长。

如今武术成为了产业,名头意味着利益。拳馆遍地开花、武术职业化之后,纷争就起来了。

门派在某种程度上是武侠文化的衍生物。武侠背后是族谱和家史,以门派为依托。民国以来文人们在武侠小说中寄托自己的理想,创造出诸多门派。在张毅眼中,很多武术门派的规矩形成于此,把宗法社会的那一套东西又搬到武术中来。“中国人好像特别喜欢接受这种东西,一说有了门派就觉得很正宗”。

常学刚编稿时一看到说这人是掌门人,就把这话掐了并跟作者解释,这么写完了以后你痛快了,容易引起内讧掐架,你说你是掌门,谁让你当了掌门。他举不出当代武术界公认的主流门派的大家,“比如孙门内部最要命的是没有出现一个新的代表人物。”

行业准入门槛放低,五花八门的新创门派多了起来。拳要从心法上说才能区别出究竟,每个门派对武术想法不一样,技术是根据各自的想法发展出来的。

常学刚之前供职的出版社最近要出本书,作者早先跟几个老先生学过形意拳,还有些传承,去国外讲学后有点新的认识,萌生了创拳的念头,然后就想起自己祖上也会武术,会一个什么祖传的东西,遂自创拳派。常解释搁在从前这是不可能的,民间武术人彼此之间有个共识。

“现在就行,我也纳闷,雷雷弄一个雷公太极,那个什么东西呀。你比如像崆峒派,他们就到处参加套路比赛。这些比赛现在也逐渐有点多了,其实就是作秀,各种各样的名目。”

同样在出身上有争议的,是在《蜀山剑侠传》、《笑傲江湖》中出现的青城派的崛起,它的野蛮扩张和高曝光率也揭示了中国武术当下发展的一个路子,跟影视、地方旅游结合。

《功夫熊猫》、《摔跤吧!爸爸》、在都江堰举行的2016世界超模大赛全球总决赛中,都有青城派的影子。掌门人刘绥滨担任着多所大学开办的“总裁班”客座教授,讲授“太极养生”、“道家智慧”、“女性健康智慧”,主张“武术要营销”。

“青城派这些年出来的刘绥滨身体力行、奋力教人,依靠当地政府搞地方旅游文化。照片上有好多人在那练,前头都是外国人。他说那些中国人都不是练的,等于他找来以壮声威的,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外国人。他有点老实,也不说打,这些年他创了青城健身多少式样,这对于他太容易了。他原来参加武术比赛搞过用劈空拳隔空灭蜡烛,一股内气从手心发出去,可以把后面的蜡烛打灭,这个事情引发了纠纷。”一位长期接触武术界的受访者透露。

《武魂》副主编常学刚  图体刊记者姜晓明

“本来青城山什么都没有,就一个二老庙,有几个道士,但是现在成为一个著名的武术文化圣地。”

据《南方周末》报道,四川武术界一度认为“青城派”是一个没有根基的门派,它只是四川峨眉武术的一部分。刘绥滨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辟谣”。但有一个事实他无法否认:他号称“青城派第三十六代掌门”,却无法向上追溯师承超过三代。

传统武术成为地方发展旅游、振兴经济的助力,各种“太极之乡”层出不穷。

2012年3月,都江堰市政府下发文件,推广作为全民健身运动项目的青城太极,指定刘绥滨为青城太极代表人物。都江堰要用三年时间打造“中国太极之乡”。

前不久,《武魂·太极》杂志常务副主编尹宝军到河北走了一圈。他发现经济转型中,一些地方开始打造武术之乡的文化品牌。邯郸之前叫钢铁之都,现在要打造太极之乡,下辖的广府镇是杨式太极和武式太极的发源地,要建中国第一所太极大学。保定市望都县是孙禄堂老家,现在弄了个孙禄堂公园和纪念馆。据报道,该县将投资2亿元人民币,建设占地300亩的中国太极文化博物馆。

师父被捧上神坛,成为了某种可供交易的社交旗帜,拳术成了名片。拜入一门,看重的是广开门路。繁荣的表象下,醉心武术的人少,借武术之名干其他事的人多。

李子鸣去世后,还有人拜他为师,他的大弟子替师收徒。“荒唐不荒唐,”张毅苦笑。谁当这个会长,谁当这个掌门人,争的无非就是名与利。不少徒弟都是挂名的徒弟,互相利用。

在行业里浸淫40年后,童旭东把当代自称大师、宗师、掌门人,或接受别人称自己为大师的人,都与骗子挂钩。这些骗子大师、活死人宗师的经营之道大致相同,都是先通过一些人把自己包装出来,把牌位立起来,然后大造舆论和声势,吸引众生,搭建盈利平台和敛财模式。在此过程中,把一些在职业散打界没有太好出路的选手吸收进来,为其门派做拳托,同时作为与外界交手的打手。

他了解到陈家沟收了很多散打的二三流选手,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行业没前途,就跑到传统武术里边来混口饭吃,把陈家沟抬起来了。但他们教的东西不是陈式太极拳,打人的技术也不是陈氏太极拳,挂羊头卖狗肉,实际上还是散打的东西。

拜“大师”的人不是完全冲着功夫去的,而是图个日后的名头——师父大名我二名,他收徒10万我可以收一万,下边的徒孙收个三五千,这就形成一个共生的利益链。

一些场面上的人专门干这个事。这些师父往往很愿意收这种徒弟,他们不是无名鼠辈,分布在社会各个岗位,在各个圈子里频繁走动。师父收了徒,又得钱又得人,交织出了一个阡陌纵横的關系网。

这些人跟着市场走,广泛参加各种大会。有时候一举行武术活动,常学刚发觉参加的都是这样的人,各个行当的代表人物、某某门派的代表,跟赶场似的。这类活动个人和地方搞得多,也需要这样的人帮衬,有的特色是收会务费,最后他们便成为了当代传统武术发展的主流。

(台湾)中华武侠文学会理事长龚鹏程热衷于文化推广,过去多次在国内操办掌门人大会、武侠文化节,想促进有别于擂台的另外一种平台,以交流的方式展示现存门派的武功形态——具有启蒙意义的文化活动。为免生矛盾,不安排门派间比武。在他召集的“天山武林大会”上,每个掌门的报酬据报道是一万元。

这种“武侠文化节”也成为拉动地方第三产业的路子。据报道,出钱举办“侠文化节”和首届“中国武侠文化节”的两名企业家分别从地方政府批到2000亩和928亩土地,用于盖“侠文化公园”和“中国武侠城”。

同行之间的学术讨论会不少,但童旭东很少看到讨论具体技术,多半是坐在一起吃饭,彼此吹捧。有人成立一个武馆就去庆贺一下,一人收徒大家都叫好,拉大旗作虎皮,互相造成一个势。

一些有特殊身份的人,在凡俗之间来回游走。按照古代的规矩,练武之人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但常学刚接触过武当山脚下实验室的一个干部,现在仍然是个公务员。有阵子他改叫一个道士的名字,照片里也穿上了道袍。“以道士面目,一说起来就是武当什么派几世传人,很有讲究的,你要再仔细问他,他就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这武当派是可以成家的,这样的事也挺多。”

当武馆成为名利场、师门沦为身份的附庸,造势炒作、弄虚作假便蔚然成风。

这些人的功夫有一点,但是被抬到的高度和获取的声名,与他们所具有的实际水平,童旭东觉着反差太大。

“你把他捧上去,他是角儿了,他的收徒费用就高,所以现在炒作是第一位的。有幕后有推手炒作,你就是再差,你钱也高;你没人炒作,没人去捧,你再行,也没人去拜你。”

近来武术圈的风波在张毅看来不是打假不打假的问题,是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大家一哄而上,以此为名义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张毅看不慣武术圈里头的太多虚的不好的东西。比如师父表演武功,拿自己的徒弟做试验,而徒弟又不能打师父,所以这样的师父未必有真本事。别人来比武,师父又不出手,派徒弟出面,赢了是师父的荣誉,输了也不失体面。只要不出手便永远不会输。闫芳式的“大师”老早就有了,武林中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愿意把这事说破,砸人家饭碗。

浮夸的风气在90年代就已经初见端倪。《射雕英雄传》里有个九阴白骨爪,常学刚就在《武魂》里见过九阴白骨爪学习班的广告。吹捧自己的师承,神话自己的技艺,这种习气的广告从1995年兴起。

对于名家自封击败外国大力士的说辞,尹宝军在接手《武魂·太极》之后,就把这个风气杜绝了,除非能要到视频、一刀不剪。在他的前辈常学刚眼里,中国近代打洋人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杜撰,打败外国拳王基本上没有靠得住的。

童旭东研究史料出于个人兴趣,也是为了对近代武术史拨乱反正。他发现传统武术中造假的谎言满天飞,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武术杂志上胡说八道的宣传太多,便一头钻了进去,拿出确凿的史料驳斥。

电视媒体也成为参与者。2004年的散打王停赛后,出现了两个武术发展新动向:电视台组织的传统武术对抗比赛和民间的商业性比赛,尤其是港澳地区举办的各种武术国际比赛不胜枚举。

军事专栏作家朱江明曾经是香港某个国际武术大奖赛的组织者,他发文称自己参与了三届的比赛活动,这种比赛的特点是所有参赛选手必须自行承担参赛期间全部的费用(如往返交通、食宿等),并且要缴纳参赛费方能参加。以每名选手在香港参加三天的比赛来计算,平均每人消费3000元以上。尽管如此,几乎每届都会有几千名参赛者参与这个比赛,而且大多数只是民间的武术爱好者。

在凤凰卫视最近一期的《锵锵三人行》上,陈式太极拳第12代传人王占海吐露,央视五套的《武林大会》,上擂台前双方会在私下比试分出胜负,到擂台上再为了舞台效果配合表演。

“现在很多人要造势,想方设法能挣点钱,根本不是出大师的时代。武术实质上很多东西是在精神层面上的追求,没有这个环境的话,人的这方面思维就闭塞了。”常学刚感叹。

尹宝军强调学太极拳一定要号召老百姓去找明白师傅。好多人他一问,“你那太极拳怎么学的?”“我这买那谁的光盘。”他一想这完了,“来,我摸摸你膝盖。”伤了。“找名师不是看网上谁的视频多,一定要刨根问底,所谓师承履历,一定要摸清楚。”

真功夫?

“侠以武犯禁”,中国古代皇权社会长期实行禁兵、禁武的政策,技击性,即中国武术的格斗能力,始终受到打压。

民国之初武术便有国术之称,武术界的口号叫“强国强种”,希望能为国出力,训练军人上阵杀敌,龙虎之才都去了部队。1928年,中央国术馆正式将武术定名为国术,此后迎来了中华武术界的黄金十年。

“那时候的武术复兴,一拨技术上有积淀的老拳师,由于西方火器进入的反刺激,要跟火炮相斗,他们展示了超人的能力,打人要求一下子把对方打死。那时候枪炮很多还是以黑火药为主,威力有限,你要是武术练得很好,枪炮是能躲得过去的,激发了一批武术高手。后来黄火药出来之后太剧烈了,大炮一轰全倒了,枪来得更快。社会对武术就没有需求了。”童旭东解释。

严格的武术实战,常学刚没看见过,这么多年所见都属于“点到为止”。门派之间的比武踢馆基本没有,交流观摩也不多,目前只有擂台这种模式。前几年的武林大会、武林风,更是假招子、卖名次。

张毅回忆自己习武时,实战经历比较少。实战练习要有场地,要有拳套,避免受伤,最好是在土地或者沙地、软垫上面打,一般没有这个条件。这种练习并不是真正的实战,属于两个人之间的“喂招”:教你一些招术拳,你要练习怎么打,怎么躲,两个人对着练,实战的时候对方出拳就不至于慌乱。

2013年8月7日,新疆天山天池景区,“天山武林大会”的参加者合影

劲草幸运得多,属于极少数拳脚是在实战练习中淬炼出来的。七八十年代,在六间平房的一个大院,近二十年里每天晚上都有五到八个甚至十个人在这练习,他当时算是地下俱乐部团伙头头,要跟每个人循环动手,每天推几个小时,最后“哗啦咣唧随便扑随便上随便推”。每天师爷王培生教了东西就拿这些人试验。冬天他们会把大院子里泼上水,在冰上戴着拳套打。

从60年代起,经常有来访劲草的,谁练什么,他也经常上人家那看看。占多数的是两个人搭手试试,相互之间都是点到为止——感觉是“听”你劲的,实际上在进攻,请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比上手了,两人一握手可能就比完了。他眼里的传统武术是防身,不是以擂台的形式比武,很多传统武术的招法都是要攻其不备。

他高个怒眼,说起话来气势撼人,性子里有股好勇斗狠的生猛劲,练拳深刻地改变了他的性格。这股狠劲他称为尚武精神,到了古稀之年也丝毫不改。他自言只要是动手就不要命了,逮谁打谁、来者不拒,一上拳台下手必须要狠,一定要赢。

他强调现在带徒弟也一定会实战操练。“练三年之后戴拳套和护具到馆子里开打,我要让你知道打到你脸上你什么感觉,你打到人家是什么感觉,然后两人在搏击当中的变化什么感觉,练胆量和反应。我说我(教徒弟)还有十年,因为什么,我要跟他戴上拳套子抡,他得打我,我得接招,我要带着他推手,各种劲儿要试要发。来!进!好这下劲好再来!我自己得摔。我都这年龄了。”

推手本是太极拳辅助训练手段之一,于1989年被国家列为比赛项目进行试验,如今成了拳师交流最主要的形式。“打”被“推”替代,推手保留了竞技对抗的影子,属于弱对抗,同时加速了武术技击体系的解构,造成了人们对技击的扭曲认识。

“推手太基础了,散推不是真正动手。真动手你觉着像拳击摔跤,怎么像王八拳?我这手一挥搁这一挡,左右整个圈捶,画着圈子捶打。凡是力气活、靠招式你甭想赢我,他们是躲、怕接触,打一下就跑,我就希望你来跟我接触,这就是中国武术,也可以说是太极拳独有的粘黏劲,只有粘上黏糊上(粘上和黏上是两个境界)才能迫使对方发实力,或者抱你、或者把你推出去打出去,我才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你的力破坏你的平衡,完了这哐当一下,摧毁性的。”劲草解释。

“现在很讨厌的就是一堆人把推手拿出来让人家看、去竞赛,还有把说手的东西也拿出来,大家就以为这就是技击,完了。”

对于速度、力量、爆发力,劲草斥之为先天自然之能,不屑一顾。“练三五个月对着沙袋就可以参加比赛,拼的是本能的东西,这能是功夫吗?胆量、力量、速度,就那几下,拳头就这么杵,杵不着脸,挨着打还得打,有什么享受啊,有什么文化啊,这是斯巴达克,这不是我们中国武术所追求的。”

他并不怀疑太极拳的实战性。祖上传下来的太极十八要诀的第一要素是毁,毁人致残。第二字是残,一定要让对方腿折胳膊断,当对方失去平衡的一霎那进行全身性摧毁。对于被诟病为“花架子”的套路,他解释现在有些人只练套路,不知道套路还能单操,一招一式可以单独拆招出来练,拆招不固定,散了之后就自由发挥、因敌变化。练招数练的是一种劲道。

“传统武术套路中的每一个招式的设计没有不技击的,擒拿格挡,是为了攻防设计出来的,很多散手串起来连消带打,练熟之后可以作出各种突发反应。太极拳源于戚家军的军拳,即使是起手式也是有攻击功能的。现在练的人基本是照葫芦画瓢,不懂其深意和设计原理。通常强调呼吸再动手,追求好看、体验内在的血气或者是身形肢体变好,这违背了武术的原意。”龚鹏程说。

也有异见者,强调拳要兼收并蓄。土木工程科班出身的童旭东把打比喻成盖房子,太极拳相当于某门力学基础课。他认为太极拳从根上就不能打。民国的浙江、上海两次全国性的徒手擂台大赛,因不分量级,不戴拳套、护具,对检验中国武术的实战性具有参考意义。在这两次国术比赛中,所谓太极拳大师,要不一个回合下来,要不第一轮就被淘汰。在太极拳上确有造诣的李雅轩参加了杭州的比赛,小组没出线就被淘汰了。

在朱江明看來,传统武术如今能不能打已经没有讨论的价值了,上擂台肯定不行。但传统武术里面也有一些先进的理论。它特别讲气沉丹田,意识到核心肌肉群的重要性,有很多训练丹田的方法,站桩、举石锁、悠壶铃,包括健身房可见的抖大绳、抖大杆。传统武术认为核心肌肉组织即丹田力并不等于腹肌,这与现在的核心肌肉力量理论趋于一致。传统武术的基础理念仍旧符合军事战斗的特点,现代特种部队的训练中,仍会传授一些传统武术技法。

江湖远去,真功夫愈发不可求真,笃信者哀叹其失传,却并不质疑它的存在。

从史料挖掘和老前辈零碎的实验示范中,童旭东了解到一些具有实战效果的先进打法,专门有练距离感、节奏感的方法,从站立到地面都有,包括站立跟地面怎么结合,从站立到地面过程中怎么打。

他跟很多人实验过,对方力量再大,都可以通过后手拳的“抽提翻转、螺旋伸展”来后发制敌,劲力需从足胯协同发出。

“传统武术里边有非常有用的迎击方式,还有训练方法,得有人喂手,拿什么东西喂,怎么喂,步伐怎么结合,这有一套东西,谁去研究了,踏下心来研究。没人。”

内家拳(以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为代表,尤其注重练气)在人们眼中就是站着推推手,孙剑云却给童旭东讲摸爬滚打。传统武术讲究“起腿半边空”,对高段位腿法持保守态度,起腿得起低腿。当时有人在孙剑云这里这么说,老人接了一句,空了又怎么了?童旭东一听里边有话,接着说空了倒了呢。老人发了话,倒了就倒呗,咱不是比赛,过去这是你死我活呀,我倒了我才赢他呢。同样的一番话,童旭东后来从安徽省武协副主席余永年那里也听到了,他师从马承智(1930年任江苏省国术馆一等教授)。

童旭东 图/受访者提供

童旭东之后又去求教,孙剑云才倾囊相授:从站立到别人认为我要摔倒的时候,正是我的另一个机会,这就是太极。如何利用摔倒过程中在空中的变化,如何在摔倒之后,利用我着地的这个点,滚动中顺势打你。孙门练的滚踢,打法起码“一马三箭”,从站立到倒地的过程到倒地以后,至少是三次连续攻击。

“这样的技术,现在传统武术中有几个人掌握?这还是属于俗家技术。”

孙禄堂的孙子孙保安也跟童旭东说过,他看着老先生那些徒弟天天打,从屋子里打出来在地面上打。孙剑云念叨以往家里每天都熬着两锅药不断,一锅治外伤跌打损伤,一锅治内伤。还有很多传统的喂手的器械,比如竹竿训练法。但这都失传了,再没人这么练了。因为研究史料,童旭东才得以把这些技艺像古董一样一一挖掘收集。在友人眼里,他是孙氏武学的狂热信徒,在历史文献上立了收集之功。

四十多年来童旭东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民间武术师,其中不乏被奉为主流门派大师、宗师的人,门徒济济。在他眼中,真正能打两下子的不多,而劲力特性超越了自由搏击和散打的只有一个人。

老人叫支一峰,五十来岁,瘦高个,是个普通的英文老师,穿一身夹克和牛仔裤,每天三四点钟起来练武。练拳以形意为主,也练孙氏太极,父亲支燮堂是孙禄堂的门下弟子。1993年在深圳蛇口,老人说我近来年摸到一种劲儿,可能沾了孙氏拳劲力的一点边,你恐怕受不了。童说“没关系我练过田径、身体比较好,你收着一点”,便把自己的前小臂搭成一个架子。老人像敲门一样,很轻松地一敲,并没有打到哪根筋脉,霎时骨髓的疼痛感直窜到童的心脏,整个人就瘫软下来。

童琢磨不透,一个月后再见面,这次他有意收了一下小臂,老头下意识地一追,这一下就更厉害,童直接就瘫到地下去了。老头拉着把他扶起来,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缓过劲来。此后多年他再也没有碰到有这种“电击力”的人,这股劲力不同于挨了散打的拳头心口发腥发热的吐血感,根本无法抵抗。

1979年,他还接触到一个老头叫刘子明,穿一身破旧的中山服,是民国剑术名家、中央国术馆副馆长李景林的文书,帮其打点些生意上的事,得以接触了众多著名武术家。当时老头八十来岁,在一间十七八平、铺着老旧青砖的平房,打了一个劈拳,两三米开外的童旭东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下,感觉屋里的木框玻璃窗微微震动。刘还给童演示过身法,“刷刷”穿梭挪动,“目不暇接”。

童旭东又讶异又赞叹,老头忙不迭说哎呀我这不算什么东西,如果孙存周看见我到这个年龄,还是发这个劲,他就骂死我了。童试图用力学分析,劈拳是前后劲,走的是胯劲,力由地面传到墙上。

这种雄浑暴烈的劲力,童旭东即便在如今的年轻人当中也很少看到。他亲眼所见老头一次高兴,拿手就掰家里一个铁锹棒,木头的,就跟掰秫秸杆似的,啪,一掰一块。用两个手指头攥着童的胳膊,这个胳膊就动不了,整个都酸麻。

90年代起,童旭东就跟孙剑云学武,但他并未完全信服,一直没有拜入师门。从支一峰这里感受到的这种不可名状的劲力,令他对传统武术生了畏。直到1994年,他才下定决心正式拜孙剑云为师。老太太打趣道,你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是冲着我们家老人来的,我呀身上没功夫,眼睛有功夫。

拜入孙门后,孙剑云曾问童旭东到底想学什么。童说我真的就是想学打人,不学打人毋宁不学。孙剑云沉默半晌,说除了三体式站桩,再教你一个,叫“一根筋”,把身体拉直,用两根手指头顶在墙上,里边的脚不撑地搭在外侧脚上,练的是从脚尖一直到手尖的爆发力,把对身体的拉伸做到极致,练完之后手打出去就像匕首一样。

老太太当时年近八旬,示范了一下,大概有60度左右,童根本做不了,身体高高拱起七八十度也站不住,两个手指头变成用拳头顶着,非常痛苦。孙剑云哈哈一笑说,你先练这个吧,45度角能待上五分钟,才说明你基本不是个玻璃人,你才有资格谈练打人的事儿。

劲草对师爷的功夫也不容置疑: “管王培生叫武霸呀,活着时候谁敢说他不是,那就是到什么时候都敢动手。70岁跟练武多年的年輕人动手,我就在这,我给带去的,一粘手一溜拐,直接从屋里打外面,那开玩笑。”

这些虔诚门徒的见闻虽不可考证,却有着共性:无论传统武术的技击精粹是否被神话,现实中大师死了,功夫一代不如一代。

真功夫难觅,传久而讹,真诀皆失。

传承

张毅们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不靠武术营生,虽然一直关注着当代武林,却又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爱掺和进去。

张毅是受访的习武之人中年纪最轻的,在中华书局图书馆工作,穿一件运动T恤、休闲西裤。44岁的他有啤酒肚,走起路来脚步很轻。这位梁派八卦掌传人在武术界默默无闻,却对武术有痴心。到了16岁,自己找了老师学习陈氏太极拳,前两年又向河北永年县的钟振山老师学习了武式太极拳。

习武如同禅修,让张毅觉得自己变得聪明、豁达,也给他带来了身心的愉悦感。这种技击之外的东西是张毅对武术保持浓厚兴趣的原因,他并不想用它来获得什么。如今他每天上午的工间操时间都要打一遍太极拳。练完了很舒服,整个人好像从里到外被洗过一遍,浑身神清气爽,连脑子都变得特别清凉。

习武逾三十年,张毅体悟到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给人们带来很多误导。小时候以电影明星为偶像,以为练成那个样子就是非常好了,亲历其中他发觉完全是两码事,没有想象的那么漂亮、潇洒,甚至很乏味。比起花哨的表演套路,重复更多的是基本功训练。

八卦掌的基本功是转圈,一转就是一两个小时,摆好一个姿势就那样转。刚开始练习时张毅年纪还小,身体弱,腿直打哆嗦,坚持不住,豆大的汗直往地上滴。

“身上”是老辈人概念。人要成就人身,技法、功夫、境界会凝在身上,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身。上身,得了。

习武的人在练基本功的时候并不自知,无形中练习了很多,等有功夫了,速度就上去了,遇到对手之后,突然有了一个反应。若被人抓住或者双方抵抗,练过功夫的人对这个压迫力会有一个自然的反弹,力量会特别大,张毅解释。

劲草对功夫上身的体悟更深。他60岁开始收徒传艺。在教学生的时候,前三年练习基本功,谓外三合,有上百种。内家拳讲究六合。力量练习是必须要有的,但不是练拙力。软度练习就是抻筋、协调性训练,让韧带柔软的抻筋拔骨13式、霸王举鼎、仙人作揖、压腿式,涮腰式、韦陀献杵、白鹤亮翅,还有弹性练习、套路,都算基本功。散手一招一式的训练,都要单独去练。练完了根本用不上,只是练协调和弹性,一种招式的重复练习,得下毕生的功夫。

这些基本功,劲草说自己练了一辈子,每天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连走路都是练功。人家说他走路跟别人不一样,始终“提顶拔项、沉肩坠肘、松胯提膝”。

练功最勤的时候他每天练十个小时。6点开练,9、10点吃点东西睡觉,中午起来后练到3点睡觉,再从晚上一直练到后半夜。工作了之后每天练功时间也不少于三到四个小时,除了工作,就是练功。练八卦掌的时候做了七斤半的镯子,每天扣上,负重练转掌。

他十岁习练中国式摔跤,一摔十年,13岁他就可以跟任何年龄的人摔。在那振刚门下学摔跤的时候按照专业队的训练强度,急速俯卧撑往地下一趴,咵咵咵,40、60、100做三组,在双杠上做曲臂支撑动辄100个。有这身摔跤的功底,现在对方使绊儿,搁他这没用。

那个年代有个思想,武术加跤越来越高。于是他四处寻师,15岁练通背拳,17岁开始练太极八卦掌。70年代开始师从王培生。

如今他不年轻了,年近七旬,身上也长了膘,脚步身法却依然敏捷。他穿一件不起眼的polo衫,黑色绵绸裤,踩一双耐克。练功时他顶讨厌特意穿中式衣服,先把自己扮上,弄得跟仙风道骨似的,再揉俩核桃。

现实中他是个导演。他刚拍完一个八卦掌的片子,是武术动作设计和顾问。他常年游走在武侠影视圈,另一重身份是王培生的再传弟子、吴氏太极拳第六代传人。

师父传拳有规矩,按照古法,一定要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准被第三双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保密,也为养眼神。

劲草从不在公开场合练习,练功都是一个人,天黑了以后自己在院落里,野兽养崽般躲起来,院墙也高,公园从来不去。

练武必须得言传身教,劲草教课全是一对一在家里。凡是到馆里站一大堆人的大班,在他眼里基本就是武术操。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身上的劲不一样,用的“药”也不一样。

徐皓峰在《逝去的武林》里对于师徒关系的描写成为现实的映照: 师徒关系是种险境,有时候不知是施恩还是迫害。规律都是成材的零星,毁掉的大片。而老了以后,对武功的体验更深,说一句话便有准,但又有一弊,就是人老心也老,江湖阅历深了,凡事都有防人之心,教徒不见得会尽心,十句话藏三句,许多当徒弟的就是在这种拖延的考验中坚持不住,终于没有学成。

童旭东跟孙剑云学拳的时候也是一对一。老人说的都是大概齐,每一脚放哪儿,跟做操一样。一开始学站三体式是正面的。后来童旭东在研究武术史过程中,看到孙禄堂任教的江苏国术馆有一张照片,三體式全是斜着的,拿那个照片就去问,怎么跟您教的不一样。她看了看说道,一开始教你这么站,你们站不住,然后才讲一些这方面的规矩。

平常拿着史料去,或者老太太有一个什么事想起来了,有了兴致,才吐纳一点。童旭东拜师的时候孙老太太有四五十个徒弟。童有个师兄总喜欢问,她说你去倒杯水去,师兄挺高兴倒来了水,老太太幽默地说,你就着这杯水把我吞了算了。

好老师少,又有若干顾虑。“留”和“扔”的分寸,老一辈武人都会苦恼。劲草直言有真东西的人就是这么狭隘。不是留招式,是留方法,留里头的内涵,比如练功时里边的意念。

经典的拳谱就几本。唐人李道子的《授密歌》,明晚期王宗岳的《太极拳论》,杨澄浦的《拳说十要》,民国初期的宋书铭以及晚清的武禹襄。面上的基本原理拳谱里有,但是方式方法、关窍的东西不教,在于师徒之间的口传心授。

讲起意念口诀,劲草一套套背得滚瓜烂熟,这些祖传秘诀都不写在谱里面,都是师爷亲授的。

“你平常跟着抬手,这手怎么抬起来的。说在这数,手两指的风池穴,往这穴一按,跟着想百会、肩井、曲池,到你的腕子之后,想劳宫穴,这只手劳宫穴按地,这只手起,起的同时这继续,命门、环跳、会阴、阴陵(泉),眼睛看着它,思想想着底下,叫神意不同处,一直到涌泉。到这儿之后,这手还在按着地,翻转,梢上对鼻子尖,这两手一贴,这手才松,自动起,左掌上敛、右掌下按,这叫左掌斜鹏。”

这种被一些人诟病为“神秘主义重灾区”的内家拳拳理,身在其中的习武者却众口一词:前人总结的东西,只有练出来了,一看就懂,功夫没有练到就很难体会这个劲儿。

祖上的太极十八要诀,劲草不跟一般的练习者公开解释。“这是传承。你想学你拜师,先考验三年,上百种的基本功、盘架子,加上它的基本用法,加上第二阶段推手的接触性训练,以及散手的练习。你能坚持吗?你有这造化吗?你是真心来取这东西吗?我能不能把这东西给你?我告诉你还得带你还得喂你,你这招式对不对、劲对不对。”

起码早晨一遍功,晚上一遍功,每次两小时。师父认可了,三年后就可以练第三阶段,即劲草口中真正得功夫、脱胎换骨的“内三合”,35个劲的训练,吞吐开合松紧张弛,这就八个劲,粘黏连随,又四个劲。

“有些东西我们都不外传,有些东西徒弟我都不传,因为你不够这个格,我一旦告诉你,你就赢我了。王培生都不会这么告诉的。放松,你这太紧了,都是浊气太大,一句话完了,不说了。什么时候去,都是浊气大,为什么,不想跟你说。不会告诉你我那个状态是到底在哪呢?那意念到哪儿,绝对不会说的。”

王培生寡言,想撬动他的嘴一定要带着问题。劲草跟师兄弟上门学武,王老爷子从1点一坐三四钟头,问一句“来了”,完了一句“走啊”,连着数次。劲草他们就琢磨这老头怎么不说话,合计了三两问题。下回去了,一说起盘架子,师爷啪就来劲了,这架子怎么了,你这哪不对,一说这动手呱就站起来,来你进来,咣当拽去了。不这样的话,不理人。

身子好的时候绝不“扔”。劲草在师爷跟头练,比划三个小时过去了,完了师爷说今天我所讲的东西,只有三句话是有用的,你们得着就得着了,得着叫造化。他不是掰开了揉碎了一通点拨,一定要让弟子自己悟。

习武是个与天时竞争的事,日久功深与人老体衰,就看两者谁快过谁了。

年事已高,身子还能教,心着急了。王培生奔80了,叹口气,哎呀我这东西要带棺材里了,我现在要扔这东西,这谁来接呀,能不能接住啊。劲草应一句我们接呀。王培生摇摇头,光凭你一个行吗? 劲草心里敞亮,师爷东西太多,从小指这吃饭吃了一辈子,形意、八卦、太极、潭腿、八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刃,就是他们这几个人一块接,都接不过来。

在张毅眼里,任何一个高手都不是师父教出来的,更要靠个人的悟性。师父在教的时候,会对练法窍门说得比较模糊,有一条“辅助线”他没告诉你。但通过试错不同的练法,或是和其他高徒切磋,也可以自己解出来。

传统的师门有规矩,传授方式都是大家长式的,不容许质疑。但张毅不为纲常的东西所束缚乃至盲从。很多师父在授徒的时候往往会灌输一些类似宗教的“迷信的东西”,不按照规矩来就不对。张毅多年观察下来,有些大师级的人物和师父的练法有矛盾,这就需要徒弟自己琢磨出本质的东西。很多师父宁可抱残守缺也要维护自己的威信。

中国武师一般都保守,真正的功夫用来保命,基本不外传,只传给本家人和信任的弟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功夫的传承。

跟在程相贤身边的徒弟很少,他除了工作原因给公安和武警训练,即便是退休后也很少收徒。工作中他多数教擒拿、格斗、散打,八卦掌只传授给很少一部分人。

真功夫难上身,老辈人当宝贝守着。从传承上来说,尹宝军见过李树骏的拳,透着股古意盎然的原汁原味。李曾经跟陈发科学过拳,是李经梧的儿子。他75岁,原先在北京618厂下面的一个三产公司做领导,到现在也轻易不传,有很多人再怎么拐着弯来,不行。在没认可之前宁可把它带走,他也不误传,生怕回头传瞎了,传到一个烂人手里。

失传的不仅是技艺,还有规矩和文化。

中国老艺人教徒弟,书法、武术、古琴、石匠等,都是一管管一生,师徒关系是性命相托。

古代的规矩是徒弟养师父。“穷文富武”,师父住在徒弟家里,徒弟管吃管喝。职业的教拳师父是没有工作的,晚年生活困顿,靠徒弟来供养。

“文革”时期王培生被扣上了“现行反革命教唆犯”的帽子,没人敢上他家去,骆舒焕是他的顶门大弟子,知道师父没有问题,每个月拿半个月的工资补贴师父家用。

张毅和童旭东的师父都没有管他们要过钱。劲草师承的门派,当年王茂斋和吴鉴泉在立门的时候有门规,门下弟子不得卖艺。张毅教朋友的孩子,劲草教授门下弟子,也都不收钱。

孙剑云恪守孙禄堂立下的家规,道传有缘者,传拳不经营,不树一门一派。有日本徒弟逢年过节孝敬她寄了10万日元,若是都退回去太驳对方面子,她寄回去6万。收徒的时候孙剑云并不是看这人有潜质就收他,而是看来人有眼缘对脾气才收。

这种传统并没有因循下来,当时和童旭东同在孙剑云门下学习的人都是业余学拳脚,没有搞职业的。如今一些同门师兄弟开始把拳术作为一个门派经营,包装收徒。

往何处去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比张毅小十岁的师弟,师父程相贤的儿子,去国外待了几年,回国后开了一个MMA武馆,引进巴西柔术、泰拳等西方武术。他们爷仨儿闲来聊天,师父有一些失望,不是反对他推陈出新,而是遗憾他没有继承自己的东西。

张毅理解师弟,对方在国外见识了真正的综合格斗。就像剑道、跆拳道,容易吸引年轻人,实战性强,而且立竿见影。传统武术则特别难,练多少年才能见出一点成效,年轻人接受不了,不愿意下苦功夫去学一样本事,空有屠龙之技多半挣不着饭吃。何况可能练出来还打不了人,容易让人觉得你这骗人。

这种东方和西方文化、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碰撞,本土传统受到的剧烈冲击,在张毅眼中早晚都要发生。输赢之外的反思,如何看待历史,如何审视自身。如今部分所谓传统武术的传承者整天活在幻想里抱残守缺,不知道真实的武功是怎么回事,自己学来假的东西,又以假的东西去教别人,误人误己。

传统武术技击的民间社会需求小,商业价值不显著。大多数人抱着防身健身、休闲交友的目的。需求分化了,不再是过去以搏杀为目的。

这样的分化在清末就已经显露。清代武术的军阵格杀价值衰微,与传统文化的融摄更为广泛,哲理化拳派相继崛起。民国之后,武术进入学校体育课程,被纳入现代教育的范畴,同时进入运动竞技场。1928年民国政府成立中央国术馆,参照西方体育竞赛规则,武术开始走向标准化。

“太极拳为什么转变为今天的样子,清末王公贵人学这套拳是为了养生而非实战。这套拳从民国时期就已经转化为太极操、太极球、太极扇。很多拳都这样,变成比划招式、活动肢体为主。”龚鹏程介绍。

“重新振兴武术我们并没有走上一条很好的路子。比赛套路舞蹈化,散打西方拳击化,太极拳也体操化。这样的方式推广中国传统武术,南辕北辙。”

这种肢解本身,龔鹏程没有全盘否定。舞蹈化、养生化都是传承下去的一个路子,一部分变成竞技运动比如散打,只是不要弄虚作假,要有商业诚信。在分化中间,也应该想办法尽量保留整个武术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有些东西在现代化转型中,性质和功能变了样。

“民间诸多武术门派,经过多年动荡,老人离世,功法失传,典籍散失。在重建过程中,一些门派依草附木,东抓西抓,自己的东西所剩无几,就像开店铺做营销,很多货不是自己家的贴牌卖。这种记忆的传承本来就是肉肉相传,靠人的血肉之躯。留有典籍的还可以慢慢追溯,但早期的所谓武林秘籍的描述通常又不精确,重建过程困难重重。一般人只知道武侠小说里面提及的门派,其他很多门派的处境就更为困难,比如盘破门。现在很多门派也是有传承的,局限在小地方,没有全国知名度,没有影响。有些真功夫反而在他们那。”

对于社会上唱衰中国武术徒有其表的论调,童旭东并不完全赞同。很多传统武术的精粹技术亟待有人按图索骥去挖掘。有一拨人有这种情怀,如同做学问,还得有几拨人自我牺牲,踏踏实实地做这方面的工作。

他估摸着师承了真功夫皮毛的人,只占到武术圈的10%。有了师承之后,他们需要在规则上有突破,训练量上和现代搏击有所衔接,训练方法需要二度创作。对于一些失传的练法,找渠道把它恢复起来。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几十年的断层并不能一朝一夕捡起来。

恢复传统武术的技击性,在童旭东们看来不是无解的事情。除了在练法和技艺上挖掘整理,规则成为传统技击走竞技体育道路的瓶颈。

“规则要接轨。”童旭东解释,竞技比赛是规则决定技术。MMA的规则限制比散打更宽泛,允许地面,人们普遍认为它比散打更接近实战。传统武术要想人信服就要走这条路,所规定的东西不能比散打的约束还多,更接近于实战的同时还要保证是安全的。

规则设计也是龚鹏程在琢磨的事情。目前全国没有以赛事形式设计的武术实战,近代武术细化后的实战比赛仅出现在1928至1933年的五年内。他想重新设计一套适合传统武术的比赛规则和方式,各个门派以切磋为主,而非杀人技。通过这个方式来练打。

童旭东有个师侄是镇江形意拳研究会的会长,职业是开公司的。最近要搞一个“长江决”,号称建国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武术技击实战。童前阵子还跟他说,“搞这个纯烧钱,就是把你这点产业都烧光了,能不能做成都是个问号。你得做好准备,要量力而行。”

也有乐观主义者,认为现在才是传统武术的回春,市场的刺激是一把双刃剑。

“时代在变,”尹宝军分析,“从习练的角度来讲,武馆中心组织的太极拳队、散打队、长拳队最应该出功夫,有人供养,有专业教练、专门的时间和场地,但是他们走拧了,把武术变成舞蹈搞打分去了。对于老一辈武人,多少年没有机会吃上武术这碗饭,没法靠教拳解决买房子、子女上学,习武是业余爱好。但是现在出现了K1、昆仑决、MMA这样的职业竞技舞台,武林风包装了一批人,这是有示范效应的。接下来会有一批人琢磨这个事,靠打拳成为一个功夫明星。什么人下功夫,这个是需要市场刺激的,要么图名要么图利,有了这个刺激武术不会消亡。”

在另一个维度上,人才外流成为一个现象,甚至出现有些传人在国外授徒、苦心挖掘拳谱、著书立说再反向输入到国内。今年在旧金山,常学刚就见到了祖上在河北雄县但中道衰落的鹰爪翻子拳的后人在当地落地生根、发展壮大。

作为太极杂志副主编,尹宝军担心传统武术重蹈高尔夫和蹴鞠的覆辙。人人都把传统文化踩在脚底下踹上两脚,人家老外却如获至宝,愿意花毕生的精力钻研。

劲草平时少在武术圈抛头露面,极为反感圈内浪得虚名、一哄而上的风气。他不愿意去评论或介入任何纷争,不问江湖事。对他而言,手头的好苗子里有一两个学成,老一辈的本事不丢,“此生足矣”。

无论是标准化、商业化、竞技体育化、体操舞蹈化、大众健身化,百年的現代化鼎革中,传统武术在由盛而衰的异化过程中被解构成无数碎片,其中的元素被一一撷取,如特种部队用咏春的招式来训练,抑或是西方研究太极拳作为替代医疗的手段。

大师断层的年代里,落寞的是技艺,亦是精神。止戈之术向何处去,老舍的《断魂枪》和冯骥才的《神鞭》截然不同的结局,是新旧对抗的两种处世之道。

昔日的武林是否存在,或许不再重要。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劲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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