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 比帕米尔更辽阔的父爱
2017-06-26赵登文
上期赵登文摄影作品专栏——帕米尔情缘开篇,为读者献上了《母爱雪域高原最炽热的火焰》,引发读者广泛关注。
如果说母爱温润如春水,润泽心田,那么父爱就巍峨如大山,壮阔如高原,却难以言说。
父亲,就是那座小时候令孩子有些惧怕,从不敢翻越的高山。然而,站在这座山顶看到的风景,却将是孩子此生见过的最壮美的景色;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哪座山峰比父亲的脊梁更坚韧挺拔。
父爱,最沉重、最静默、最无言。父亲承载着一个家庭兴衰的使命,令人生出这世间对生命最崇高的敬意。
本期帕米尔情缘专栏,请继续跟随摄影师赵登文的镜头走进帕米尔,感受比雄鹰更高远,比高原更辽阔的父爱。
2011年中央电视台《走基层》栏目播放了《骑骆驼求学记》的纪录片后,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片中记录了皮勒村孩子为了上学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经历骑骆驼、过冰河、爬悬崖、滑索道,跋涉51公里山路,两天才能到达汽车可以通过的石子路。节目播出之后,孩子们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几万封信件和祝福,这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因为那是来自大山之外另一个世界的爱。
生活在帕米尔高原实在是一件太艰难、太辛苦的事了,如果没有一种信仰的支撑,人是很难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连空气都是稀薄的,没有多余的空间纵容人的欲望,人们必须培养克制和刻苦的心态,蔑视物质,蔑视享受。
上一期整理完高原母亲的图片后,就有另一种想法,我想总是会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去整理一下关于父亲的图文,来展示高原雄鹰在雪山之顶是怎么飞翔的。回想起几年来踏上帕米尔高原的每一刻,那些在深山峡谷中生活的父亲们的面孔,总是在我眼前闪动。在那片高地上,那生活中奔劳的步伐,那被日历翻阅的皱纹,那慈爱苍劲的面容,都给我深藏的感动。
一、三进皮勒,巧遇阿孜巴克驿站
2012年3月,我和几个朋友开车前往帕米尔,在经历了十多天的高原拍摄之后,我想要到这个与世隔绝的皮勒村去看看。从塔什库尔干出发,一路上十分荒凉,眼前的山路越来越窄,纤细而弯曲的路若隐若现通往山谷深处。有时,道路突然就消失在眼前,只剩下四周空旷的山野,车子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上,旁边就是悬崖。一路上只有稀稀拉拉覆盖在山体上的灌木植物展现着生命的迹象。道路两侧龇牙咧嘴,从环境的危险来判断,当年修筑这条道路肯定历经艰辛。
出发前,就有人说这条路随时都会掉石头,一路上我们都十分小心,不停地观察路两边的山石,在大河口远远就看到前面山石从上而下滚动,尘土飞扬,从车窗中清晰可见,惊慌中,我们向后找到最宽的路面倒车、掉头。第一次进皮勒,便以失败告终。
回来后,进入皮勒的想法始终不断,总是想只要上高原,就想到皮勒看看。2013年9月,我再次进入这条难忘的山路。大约走了一半路程,道路左侧出现了几间小房子,住着两户塔吉克族人家。听到汽车声,男主人阿孜巴克从屋里走了出来,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军用迷彩鞋,好奇地看着我们几个陌生人。交谈中我得知,每年春秋两季,皮勒村的四五十个孩子到县城上学,途中都会在他家住一晚上。阿孜巴克会提前到达河岸,等一个一个孩子从对岸铁笼子滑到这边时,他才背起孩子们的书包带孩子们回家,对于这样一位父亲,扛起了大山,扛起了高原父辈们的重任,渡过了人生的50个春夏秋冬。他妻子开克米尤给孩子们做饭吃,安顿他们睡到一间大石头房里,这成了皮勒村学生年年骑骆驼或步行上学时中途休息的驿站。他讲述的平平淡淡,我却为之动容,这样一位平凡又可亲可敬的父亲,让我十分敬佩。
通往皮勒村的沙砾路是我到达的前一个月才贯通并通车,有史以来第一次,塔什库尔干教育部门派来的校车一直能开到与皮勒村隔河相望的叶尔羌河畔接学生入学。我想,阿孜巴克家一年两次接待上学孩子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天黑下来时,我们到达了离村只有一公里的叶尔羌河边,隔河远眺,虽然如今道路主线贯通了,但脚下这座跨度300米的桥还没建好,这是通往皮勒村的最后一道天堑,进村最后一公里多路程还得坐进一只敞口的铁笼里,然后利用惯性沿着两根钢缆溜向河对岸,真是河水滔滔,命悬一线。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孩子们求学路上有多艰辛,明白了皮勒村父辈们在这里是如何生存的。我们又一次放弃了坐上这个养育皮勒村几代人的铁笼子滑行,因为这是皮勒几代人的生活和生命保障线。
2014年7月15日,皮勒村大桥竣工通车,300多米长的大桥飞架在滚滚的叶尔羌河上。村民们欢呼跳跃,老人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有的老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是那个铁笼子陪伴他们渡过了人生的一个个春夏秋冬,今天就要告别那个陪伴了几代人的铁笼子,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我问走出大山的阿提古丽:“你最需要的是什么?”这个小姑娘回答:“我想要一双好的鞋。”朴实的回答催人泪下,一句话道出了生活在大山之中多少孩子求学的梦想。因为她们每一次走出大山,鞋底都会磨破,脚底都会露在外面,这个重复了多少年的过程,今天也將成为历史。
一路上,模糊的道路像迷宫一般延伸至帕米尔的心脏——皮勒。夕阳西下时,终于到达了皮勒村,站在山顶放眼望去,这个藏匿于山谷间的村落,在阳光下被大山紧紧拥抱。山谷、石屋、羊群与村民都被镀上灿烂的金黄,蕴藏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父亲的爱,就像大山一样,高大而坚定,和母亲的爱一样,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华丽的词语,没有做作的亲昵,是沉沉甸甸的,在儿女们心中,印得最深,时效最长,影响最大。
二、昆仑深处,寻找一位父亲的传奇
皮勒村全村共有80多户人家,均为塔吉克族,长年在山谷中孤独地延续着自己的传奇。这其中有一位名叫胡西那扎尔的老人,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故事。晚上,我就住在了72岁的胡西那扎尔家。
2012年7月,他被推举为全国劳动模范,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去乌鲁木齐的火车,又坐飞机到了北京,还感受了地铁,参观了故宫、毛主席纪念堂,登上了长城。对他来说,一辈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1981年37岁的他成为皮勒村供货员。这里山高水深、地势险峻,交通不便,担起供货员的工作,就意味着要与艰难和危险作伴。胡西那扎尔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个岗位上,成为唯一向大山深处的皮勒村供货的人。他买了两峰骆驼以及麻袋、绳子等运货工具,购买了砖茶、煤油(山里牧民点煤油灯)、清油、大米、面粉、针线、服装、布料、球鞋等日用品。把物品绑在驼背上进了山,一口气行走了9个小时,翻越了空气稀薄、海拔4500米的唐勒冰达坂,到达迭村。第二天继续行进5小时到达努什敦村,第三天踏上了最为艰险的途程。他之所以这么着急赶路,是因为他知道,皮勒村已经2个月没有供货了,乡亲们都在盼着他。
胡西那扎尔这一干就是30年。出入皮勒村要绕过数不清的山脉悬崖、碎石、险滩。而这样艰险的路,胡西那扎尔走了無数遍。饿了,啃些干馕;渴了,喝口河水。1个月进两次货,来回要过96次河,1年要过672次,30年他涉过20160次河流!
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30年,这些沉重的数字后面,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泪水,乃至生命的代价。
作为一个父亲,胡西那扎尔行进在送货路上的时间远远多于陪伴自己三个孩子的时间,然而,他依然是一位很棒的父亲。因为,他身体力行,用自己的行动教育了孩子,让他们懂得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持,什么是敬业。
在皮勒村我匆匆忙忙转了四天时间,我走过了90%的家庭,一次次地被感动着,这里基本没有任何现代文明迹象,生活都是最原始的状态。每天饮用的水是村边的河里直接打来的,淡黄色的水里漂着草根,最常见的食物是青稞玉米饼,白面饼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生活简单到了一种极致。
我想,他们崇拜太阳,任何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会理解。太阳是最直接的温暖,给予人们强烈的心理依赖,是希望,是对生活的珍陪。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因帕米尔特殊地理所造成的封闭,当世界上其它地域的族群已远离日神图腾的时候,对太阳的崇拜,依旧是塔吉克人的文化标签。
走过村里的大多数人家后,我依然无法得知这座村落的历史。或许它只是在遥远的某一天,一个牧羊人寻找羊群时所发现的。而要探究这一族群的历史,如一条河流般激情而悠长。
三、高山牧场,完成一位父亲的心愿
这是一个在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小村庄,玛尔洋迭村高山牧场,去一次都十分艰难。过去到玛尔洋只能夏天才能通过,因冬季大雪封山,车辆很难越过那道天然屏障。2013年8月,从塔什库尔干县到这个村庄才刚刚通简易公路,9月我就来到这里,因天气比较寒冷,天黑前我们就在路边找到一户人家,用简单的语言交流,表达了想在他们家住一晚上,男主人叫阿孜木,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正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羊圈里出来一位姑娘,用汉语和我交流起来,我们都感觉到十分惊奇。知道我们要在她家住宿时,姑娘十分开心。晚上她用于牛粪给我们升起了火炉,烧好了开水,让我们在寒冷中始终感觉到一种温暖。
我知道,层层大山之间,一幢简单的石屋何其脆弱,薄薄的屋顶之下却有生命气息的流溢。
第二天,我才看到,昨晚我们住的是她家最好的房子,而她们一家四口人却挤在一间不大的石头房子里,多么好的一家人,朴实善良一类的措词,都无法表达我们此刻的心情。
为我们忙来忙去的姑娘叫提提由,家里有父母和姐姐,父亲身体不好,只有50多的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为了孩子们能走出大山,接受新的文化教育,这位父亲一个人在大河中捡石头,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河滩中背回来了20多吨石头,才盖起了我们现在住的这间稍显宽大的新石头房子,累得父亲腰都直不起来。17岁的姐姐只上过小学,因家中没有劳力,就在家帮父母干活,明年就要准备出嫁了。说话间,提提由伤心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原来她刚初中毕业,父亲想让她到距离500公里以外的喀什上高中,可一年的生活费用家里都难以承担。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前。当我决定承担提提由高中和大学的全部费用时,这位沧桑的父亲早已老泪纵横,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严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情感上都紧紧相依,没有谎言。父爱,就像大山一样,高大而坚定,艰苦的自然环境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悲观,无论痛苦与喜悦,都用感恩的心去接受。
这一夜,躺在石头房子,我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当我试图去理解是什么原因让塔吉克人热爱并坚守着自己的家园时,现实告诉了我答案——山鹰和太阳。
作者简介
赵登文,国家高级摄影师。在《中国国家地理》《环球人文地理》等国内外20多家刊物发表作品3000余幅。获得国际、国内摄影大赛金奖、银奖、铜奖、优秀奖300多个,连续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7届、8届、9届人类贡献奖。2014年《国家摄影》金像奖获得者。现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博学会士,多家媒体签约摄影师。作品突出边疆地区风光和民俗,以捕捉独特的地域文化为起点,形成了低沉厚重的独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