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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的少校

2017-06-23薛涛

延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游戏厅少校谷粒

薛涛

1

少校扬言,山顶木屋是他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听听,少校多狂。

这个时候,我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摆弄着手里的刀,怎么看都不够锋利。没办法,木质的武器怎么磨也不够锋利。一个电视节目介绍非洲人使用的木刀,说非常锋利,能轻松割开牛皮。我不信。你再锋利能割开铁丝吗?

我连续三天梦见跟一条瘸狼搏斗,我怀疑这条瘸狼就是少校。天天做这样的梦,我也够变态了。

少校还在愤愤不平。

我这才说道:“木屋是我们的大本营,你夺不走。谁是熊包这不是明摆着吗?”

少校不再啰唆,召集他的残兵败将下山。临走也不忘扔下一句豪言壮语,“走着瞧!”

这是少校第五次豪言壮语了。也就是说,这是少校第五次进攻,前几次几乎完全失败。有一次他自以为成功了,不过因为偷袭违反战争约法,他只好乖乖把木屋还给我们。

我们都不说话,目送谷子团的队伍下山。走在最后的兵被林子吞没,我们才像泄气的轮胎一个个瘫倒在地上,转不动了。木屋四周落满土块、石子和箭镞,它又经历了一次摧残。自从我们占据木屋它就没有一天好日子了。

上校嘟囔了一句,“我受不了啦!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啊?一天两次进攻,连庆祝胜利的时间都不给!”

我强打精神,“毕竟胜利了……”

上校马上来了精神,从喉咙里冒出几个响亮的字,“都起来,庆祝胜利!”

泄气的士兵们没有反应。

乒乓趴在一块石头上面,从脖领里面掏出一块石子。五分钟前他就中弹了,现在才有时间疗伤。

“卫生兵,卫生兵!这里需要卫生兵!”乒乓的喊声非常响亮,不像一个伤兵。

没人理会乒乓。我挪到乒乓身旁帮他疗伤。疗伤不难,也就是从他的脖领里面掏出几块碎石子。这炮弹打的蹊跷,全部打进乒乓的脖领里面,硬是把乒乓的后背击伤了。

上校又嘟囔了一句:“都起来庆祝胜利!”

乒乓不耐烦地回道:“庆祝给谁看啊?敌人退了,豆子团需要休息。”

上校很没面子,朝乒乓扔了一块石子。上校的枪法非常马虎,石子打偏了,在石头上面弹了一下滚进下面的草丛。乒乓怒视上校,抄起弓箭。乒乓和上校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大概是星座不合的缘故,他俩开始就不融洽。

我冷冷地说:“都忍着点儿,打内战谁高兴啊?敌人高兴,少校和谷子团高兴……”

上校认这个理儿,很不情愿地宣布取消庆祝仪式,大家都撤回木屋睡觉、疗伤。睡觉本身就是一种药,能疗伤。大家东倒西歪,很快又睡着了。上校睡不着,喊我出去一趟。我懒得动弹,没理他。

上校几乎是哀求的口气,“上尉,豆子团离不开你。我正式求你跟我出来一趟。”

我不想上校太难过,问他:“需要我俩亲自放哨吗?外面不是有列兵吗?”

上校说:“出去庆祝庆祝吧。不庆祝睡不着。”

我算服了。这个人太喜欢仪式,不庆祝一下他确实要失眠。我咬牙切齿站起来,“走吧,简单点,越快越好……”

为了树立这支队伍的权威,我总是妥协。他又赢了,乖顺地走在前面。上校取消了不必要的仪式,我俩一起唱几句《马赛曲》就行了。上校起头开始唱《马赛曲》。前几天我去网上搜过这支曲子,才知道上校一直在跑调,唱的根本不对。于是我按照正确的唱法。

唱着唱着上校忍受不了,打断我,“停,停,你跑调了。”

我也忍无可忍,“跑调的是你,不是我。你一直跑调你不知道吗?”

上校狐疑地看着我,他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说:“我为豆子团,为你做了多少好事?大家都骗你,我不骗你。”

上校眨眨眼,說:“你再唱一遍,我跟你学学。”

于是我又唱了两遍,一直唱到上校学会正确的唱法。上校用学唱《马赛曲》的方式庆祝了第五次胜利。

2

战争的第一阶段,我帮上校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此后他的好运便结束了。他先是败给少校,接着又败给我。因为上校不会打仗,他只痴迷仪式,各种各样的仪式。胜利了要庆祝,失败了要纪念。打仗前有誓师仪式,不打仗时有操练仪式,敌人挑衅时有演习仪式。

我跟上校在一个学校读书。几年前我嘲笑过他的小眼睛,没想到我俩在同一个阵营打网游。大人们管这个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再后来游戏厅关门,我们四处流浪才算彻底认识。所以别互相嘲笑,都是有来历的人。都是有来历的人,这里面也包括列兵。这家伙的大实话经常伤人,不受大家待见,可是列兵还是坚持实话实说。后来我听说他爷爷也是这样的人,当年满口大实话,说一个领导人是野心家,会摔得很惨。他爷爷招致一顿毒打昏迷两年,醒过来时他的预言已经成真。列兵假如这么坚持下去,也不寻常了。

有来历的人,有未来。这话是政教主任说的,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脑子里却经常闪出这句话。政教主任每天都说很多话,大多是废话,像耳旁风嗖嗖就过去了。我只记住了这句。

我们都来自某个阵营,这就是来历。

3

游戏厅被砸,把我们丢在大街上。我们溃不成军,一个比一个失魂落魄。据说是一伙蒙面人干的,他们把太阳和月亮两个镇子上的游戏厅全毁灭了,还威胁老板改行。这事闹得很大,上了晚报的社会新闻。大街上的男生多起来,就像平时被隐瞒的黑户口突然冒出来。人们议论纷纷——这是怎么了?从地底下冒出这么多小子。

我们精神恍惚,发誓忘记原来网上的阵营。试了几天还是忘不了,大家还是习惯用它接头找人。一见面都鬼鬼祟祟,互相盘问时常常是这么几句:“我豆瓣孤城的……”

“你是豆瓣孤城的吗?”

“我是。”

“我也是!”

那些天,太阳镇的一些男生都忙着寻找原来的阵营,溃不成军的士兵又能抱团取暖了。接头的时候,也偶尔提到另外一个阵营。

“是谷粒传说的吗?”

“不是。”

“银河战队的有吗?”

“别提它。”

这么问来问去,太阳镇的豆瓣孤城士兵渐渐在网络外面集合,可是其他士兵还在网络上继续拼杀。我们忍痛跟那些战士道别,不,我们根本没道别就悄无声“退”出了。很多天,一想起豆瓣孤城心里又痒又疼。大家一商量,还是抛弃“豆瓣孤城”这个名称,不然太难过。我提出新的队伍改叫豆子团,还推举出新的上校,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这种家伙容易迅速获得大家的好感。我也是豆子团中的一员,对这个新队伍功劳很大,却没被推举为上校。原因是推选之前我讽刺了他们,说他们是散兵游勇,没有多大抱负。上校却说现在是散兵游勇,不过基础都不错,有领头的马上就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我不落选谁落选呢。我对落选耿耿于怀,不过我心胸开阔,几天后也就忘了这个不愉快。我又向豆子团提议,忘记留在网络上的帮派和工会,忘记网络上所有的东西,免得天天没着没落的,太不像样了。我又提出,我们是新建的豆子团,上校是我们一致拥戴的领袖。这条建议提议得到豆子团全体战士的响应,连新推举出来的上校都使劲鼓掌。

豆子团成立那天,乒乓不在现场。平时这家伙不常跟我去一个游戏厅,据说他是在另外的阵营里。他加入了哪个阵营,他究竟是谁,我都搞不清楚。他就是跟我玩神秘。我有个直觉,在网游里面,我俩不是亲兄弟,可能是敌人,还多次交过手。

我跟乒乓讲,豆瓣孤城有了网下阵营,叫豆子团。乒乓在写作业,抬起头朝我傻傻一笑。

我又问他:“你正经回答我,你是不是豆瓣孤城的?”

乒乓眨眨眼,说:“我是啊!我是。”

我说:“是就好。现在忘了网上的豆瓣孤城,直接加入豆子团吧。”

乒乓合上作业本,“加入就加入,还能干啥?游戏厅砸了,战争结束了。我们是一群没用的退伍兵了。”

我没去细究乒乓的“来历”,直接带他见上校做了豆子团的一个普通士兵。豆子团的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

最初我们无所事事,在世面上走来走去。后来出了镇子,走在林子里,走在河滩上。世界一下子变大了。从前在一间黑屋子里,一条发霉的隧道通向一座座孤城和谷仓。现在敞亮了,山是真山,能挡住你的去路;林子是真林子,里面长着能吃的果子和蘑菇;河是真河,在河边走一遭还能弄湿鞋子。我们怯生生地在这个大世界里走着,打量着,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初生婴儿。又过几天,我们就跟这个世界混熟了,开始动手动脚、嘻嘻哈哈了。我们暗自庆幸,原来的战场再大也就屏幕那么大,现在的战场真叫气派,大片的林子,长长的河,任凭我们排兵布阵。

我一激动,犯规说了错话。我说:“大家瞧瞧,豆瓣孤城复活了!”

上校马上纠正我,“别提网络上那些玩意,现在是豆子团。我是豆子团的上校,上校。”我认罚,罚自己爬树,我像个猴子爬上树梢儿。这下出大事了,我几乎看见了整个羊肠河流域,我还看见了河对岸的镇子,那一定是传说中的月亮镇了。

据说,谷粒传说的士兵大多集中在月亮镇,在太阳镇没什么势力。也就是说,从前游戏厅里的战争基本在太阳和月亮两个镇之间进行的。这真是一个好事,游戏厅没了我们照样能让战争进行下去。我们距离很近,只隔着一条河。这条河很细,叫羊肠河。

不久,两个镇子实际上形成两股大的队伍,太阳镇的叫豆子团,月亮镇的叫谷子团。我主动请缨代表豆子团去月亮镇,联络一直苦战的谷粒传说。我带了一把刀,跟乒乓凑了点零钱就出发了。乒乓要跟我一起去,我为了在豆子团面前显示勇敢,一狠心把乒乓甩了。

月亮镇的情形跟太阳镇差不多,满街都是男生。用当地一个菜贩子的话说,太奇怪了,街上突然这么多小子,都成灾了。我跟一个男生打听谷粒传说的去向。男孩一脸忧伤,说游戏厅被坏人砸了,谷粒傳说变成真正的传说了,到哪里去找一个传说呢?

我说:“我来月亮就是来找传说的。

这个男生语调沧桑,“我就是谷粒传说的战士,叫一粒铅弹。不说了,都是辉煌历史了。”

我狠狠给了他一拳,“我是黑心上尉!你说说,你被我打死多少回?”

一粒铅弹眼睛放光,“我死八回。黑心上尉,你多变态自己知道吗?”

我问他,“你服不服吧?”

一粒铅弹说:“除了银河大神,我服谁啊?”

他说的银河大神是银河战队阵营里的一个家伙。我俩还不服气,心里憋着气。

“不服再打啊!”我说。

“怎么打?游戏厅被坏人砸了,家里电脑还不让玩……”一粒铅弹说。

“面对面打呗。我来月亮镇就是找你们宣战来了。宣战的事我找谁办?”我问。

一粒铅弹跟我一挥手,带我走进一条胡同。胡同里面有一座废弃的谷仓,谷仓里七零八落坐着几个男生,怪模怪样地盯着我。他们真会找地方,居然在谷仓建立了谷子团的大本营。在谷仓七零八落的男孩中间,我找到了他们的领袖——少校。我知道这家伙一点底细。在网游时代我遇见过这家伙几次。他不喜欢参战,经常蹲在一个角落“发抖”,还好意思自称少校。 喜欢“发抖”的少校世上少有,网上也只有这一个。

少校高举双手示意他的兵不要吵闹了。他的兵很乖,纷纷静音。少校用疑问的眼神跟我交流,就是不开口说话,真是傲慢透顶。我也没那么低贱,只想寥寥几句说出此行的目的。我代表豆子团出访,不能给崭新的豆子团丢份儿。

我摆出一副傲慢的表情,“我来这没别的闲事……”

一粒铅弹插嘴到:“快说,我们少校是急性子。”

一粒铅弹简直在胡说。少校的气质怎么看都不是急性子。

我继续说:“还是废话少说吧,我是来挑战的。你们要是着急明天就开打。要是没底就准备两天,后天大后天都行。”

少校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终于冒出两个字:“明天。”

4

那是豆子团和谷子团成立后的第一次战争,也是在网络外面的第一次实战。我们的武器七长八短,战斗过程乱七八糟,基本没分出胜负,不过我们都自称是胜利的一方。战争进行三天后我们都受不了了,我手里举着一本破旧的《日内瓦公约》赶紧叫停。乒乓讽刺我,说我举着书叫停的样子像举了白旗去投降。乒乓有时候说话不正经,情绪也极不稳定。一句话,我弟弟乒乓很不成熟,在战场是很容易吃亏,全靠我照顾了。我愿意举着书叫停吗?我们是不得不坐下来制定一些战争规则了。就这样,太阳和月亮两镇的第一份战争公约制定了。

一、战争只在双方之间进行,不能伤及无辜。如,不袭击敌方士兵的家庭,不许打人家玻璃,不报复敌方士兵的小弟和小妹;二、限制武器和战法。不使用杀伤性武器,如菜刀、斧头等。不能使用铁箭头,必须是塑料的。三、未经宣战,不许偷袭,不许收买对方士兵为间谍。四、不损害敌对方百姓的财产。五,在战场是敌人,在学校不是……

双方在一起讨论制定了这些规则,耗费了足足半天时间。我特意请林子里的护林员执笔,所以写的中规中矩,非常正规。我们还在日月桥上面搞了签字仪式,一起发誓遵守这些规则。签字仪式引起过桥行人的围观,乒乓很不好意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踩他好几脚才止住笑声。列兵和一粒铅弹却继续嘻嘻笑,把本来一本正经的签字仪式弄得狼狈不堪。签字仪式不庄严导致了一个后果,那就是我们都不太严肃,时不时就违反这个公约。另外,也根据需要随时增加一些条款,有的条款合情合理,有的条款就不太讲究了。没办法,战争就是为了破坏规则而发动的,否则也就不会有战争发生了。

从此,我们的生活激情澎湃又无比单调——为了和平发起战争,为了以后的战争暂时选择和平;进攻、妥协;宣战,停战;……最后,双方都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反复折腾了。

为这个,上校曾经致信少校:“你说说,我们这么折腾是为了啥?”

少校回信:“为了折腾。不折腾还不得闷死。是闷死好受,还是折腾死好受?”

上校没再回信,被少校弄没词了。少校是个不合格的军事家,原来在哲学方面还真有一套。他说对了,我们就是为了折腾。

下面的故事开始于第N次和平的后期,正是孕育战争的微妙时刻。

战争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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