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芬和“文面”奶奶
2017-06-23吴然
吴然
四五月间,正是独龙江最美丽的季节。
每天,太阳从高黎贡山的雪峰升起来。连绵起伏的雪峰,金红中闪耀着高贵的金黄,灿烂如仙宫。它们用微笑,和涂抹了一脸胭脂红的担当力卡山打招呼。两座大山被温暖感动着,都在忙着脱去冰雪的外套。它们的笑声,化成冰凉的新鲜的泉水,哗哗哗流进独龙江,掀起一层层波浪。
这个季节,独龙江两岸的山坡上,一层层台地的田埂上,村寨的小路旁,水沟边,还有田头地角、房前屋后,各种各样的花都在比赛开放,装扮着独龙江峡谷。气势最旺的,自然是独龙人叫作“丹木科木”的杜鹃花了。也不知是不是高黎贡和担当力卡两座大山隔江相约,让紫红的、嫩白的、粉红的杜鹃花们,喜气洋洋地奔涌到独龙江边来,把自己的花光倒映在江流里,把自己的花瓣云朵一样洒在江流里。蜜蜂和蝴蝶,扇着阳光,这朵花停停,那朵花停停,快乐地飞着游戏着劳动着。
面对江边美艳的景色,阿普芬兴奋极了。她像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被杜鹃花的花光映照的脸蛋红红的,因为激动,有点害羞而发烫。
阿普芬13岁了,是中心学校的五年级学生。
独龙江只有一所中心学校,以前校址在巴坡,几年前乡政府迁址孔当,中心学校也随后搬到了新校区。高年级学生大多住校。阿普芬也住校。
整个独龙江小学,实行的是“月假”,一个月放三次假,10天一次,假期3天。到放月假的时候,有的家长老早就来接,学校也联系了方便的车子,学生自愿搭乘。阿普芬从来不要家长来接。她阿拜(独龙语:爸爸)带着哥哥到深圳打工去了,家里就只有阿麦(独龙语:妈妈)和阿比(独龙语:奶奶)。奶奶是位受人敬重的“文面女”,今年82岁了。
这天放“月假”,阿普芬和同村的同学阿普立、梅朵结伴回家。
他们一路玩。在江边玩打水漂,捡花石子……想游泳倒是不行,独龙江水凉水流急,学校严格规定,不准下河洗澡。
离开江边,有一段路是原始森林,繁茂的原始森林!这就有些害怕了。老虎呀、豹子呀、老熊呀,它们早已经离开这片老林,是不会碰到的。可是毒蛇、蚂蟥就多了。阿普芬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了根竹竿。阿普立说,“竹竿是蛇的舅舅”,用竹竿“打草惊蛇”,蛇怕竹竿哟。对付蚂蟥的办法不多,而且这家伙又有无孔不入的本事,只好扎紧裤脚,围好围巾。
一走进寒气扑来的林区,他们三个都不敢随便说话了,只在心里祈祷山神多多保佑、树神多多保佑。高大挺拔的秃杉、冷杉、雪松、楠木、香樟、红豆杉……它们的树干都绣着苔藓的图案,枝叶间飘着“树胡子”。还有松树、栎树、箭竹、高山杜鹃、水冬瓜等等,都以原始森林居民的身份,在这里和谐相处。小股小股的溪水,从自然老朽而倾倒的树筒子旁边流过。野花遍地。鲜红的蛇苞谷阴险地长着。大大的半圆形的海芋叶上,滚动着晶亮的水珠。他们小小心心地走着,直到梅朵看到一窝青头菌,忍不住“哦呀”一声叫起来,老林里才一下子响起他们惊喜的叫喊声,说笑声,吵闹声。一只灰白色的大鸟惊飞了!
其实过于寂静的老林是喜欢他们吵闹的。老林满足了三个伙伴的心愿:让他们都捡到了足够多的青头菌!阿普芬呢,她的手臂上被蚂蟥叮了几个红包包,但是她幸运地捡到一支山鸡华丽的尾羽。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又高兴又恭敬地把这支尾羽插在竹筒花瓶里。
一大早,阿普芬的妈妈就背了红糖、糯米和鸡蛋,到牛场去照看母牛和刚刚出生的牛犊了。阿普芬和梅朵约好,下午一块儿去打猪草,上午她要给奶奶洗头洗澡擦身子。
阿普芬背著水桶来江边背水。水桶是用三根大竹筒稍稍成弧形捆绑在一起的,衬上厚厚的棕皮垫子,贴身背在背上,爬坡上坎,水都不会荡出来。看着流着花瓣的江水,阿普芬放下水桶。她不忙着往水桶里打水。她做了个决定:给自己做一顶“花冠”!这是一个美丽的决定。她是个爱美的女孩。是家乡的美丽点燃了她的爱美之心,还是她的爱美之心和家乡的美丽融合在一起了,这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做一个花冠,她要戴着花冠背水,戴着花冠给奶奶洗头擦身洗澡。
江水欢快地流着,阿普芬采折了一抱杜鹃花柔韧的花枝。江水冲击江卵石的哗响,在为阿普芬编织花冠喝彩。当她戴着花冠,在江水里看到自己晃动的影子,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她为自己的美丽感动了!
阿普芬给水桶灌满了水,背着水一步一步爬上河堤。走过菜园子的时候,抬头见奶奶已经在小院门口等她了。阿普芬喊了声“阿比”,加快了脚步。
“啊呀,是我家阿芬呀!”奶奶说着,迎了上来。
“好看吗?阿比!”阿普芬的眼睛荡漾亮彩,花冠的花光,闪烁在她汗湿的红润的脸上。
“好看!我孙女阿芬真是好看!”奶奶慈爱地夸着孙女。
阿普芬走进灶房,斜着身子把水倒在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点燃炉火煨水。
太阳暖暖地照着小院。
给奶奶洗沐后,阿普芬扶奶奶在藤蔑椅上坐下,趁奶奶不注意,把花冠戴在奶奶头上,又不管奶奶受用不受用,坚决在奶奶脸上擦了香喷喷的护肤霜。“阿比,”阿普搂着奶奶,撒娇地说,“阿比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很漂亮吧!”
奶奶抹了抹脸,闻着手上的香味,笑眯眯地看着阿普芬说:“阿比年轻时候也漂亮过……”
阿普芬轻轻地靠着奶奶,奶奶数着胸前的彩色珠链,打开了遥远的记忆之门——
那是将近70年前了,少女崩妮恰也就是现在阿普芬的奶奶,用一根红豆杉木削制的棒槌,在江边捶打织独龙毯的麻线。
崩妮恰站在水里,用棒槌把一撂麻线捶打得水花四溅。这时,一阵歌声由远而近飘来:
“阿妹哟,阿妹
你长得真好看哟
你的头发像麻丝一样
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
你的嘴巴像花瓣瓣……
崩妮恰抬头一看,是放羊的小伙子阿达英,脸一下子红了,说:“羊哥哥,你嘴巴抹过蜂蜜啦,尽拣好听的唱。”
“阿妹就是好看嘛,”阿达英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好看的阿妹,我要走了,我要去赶马帮赚钱去了。”
“真的?”崩妮恰抬头看看阿达英,赶紧又低头去看江水。
“等我赚了钱……”阿达英看着崩妮恰,大胆地说:“等我赚了钱,赚了钱就来讨你做媳妇……”说完赶着羊就跑了。
崩妮恰心跳得咚咚咚的,一任江水冲刷着自己的双脚。
阿达英真的赶马帮去了。
这时候,巫师说:“该给崩妮恰文面了。”
以前,独龙族女孩到了13岁就要文面。
“阿比,”阿普芬看着奶奶的脸说,“阿比,不文面不行吗?”
“不行啊,我的孙女……”奶奶说。
文面的痛苦只有女孩子知道。
由巫师选定日子后,女孩就要一桶一桶地背來独龙江的水,在大铁锅里烧热后,倒在用独木挖掏出来的大木槽里。在冒着热气的大木槽里,洒上杜鹃花的花瓣或是香樟树清香的树叶。然后,女孩躺坐在大木槽里,细细地洗沐身子,洗沐脸庞和头发。
到了文面时辰,女孩静静地直仰于地,将头靠在来为她文面的巫师面前的木板上,巫师用两条腿将女孩的身体夹稳,口念祈祷的吉语,并用树枝蘸着锅烟水,在女孩脸上认真描画要文剌的图案: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等等。画蝴蝶的要多些。巫师说蝴蝶会把人的灵魂带往天堂。女孩的阿麦(阿妈)默不作声地端着盛了染文草汁的木碗,阿拜(阿爸)举着竹针和木槌。文面的时候,巫师嘴里咕噜咕噜念着吉语,一只手拿竹针对准女孩脸上的图案,一只手用木槌不断敲击竹针,敲戳脸庞。阿妈为女孩擦去一道道泪水、一点点鲜血。巫师用锅烟灰拌深色草汁反复揉擦剌文,草汁含着泪水渗进皮下。女孩疼痛难忍,流干了眼泪。七八天后,女孩脸面红肿结痂,痂壳掉了,文剌的青蓝色图案从此改变了女孩的容貌。
阿普芬抹着眼汩,轻轻地抚摸奶奶的脸。
“奶奶,文面很疼很疼吗?”
“很疼,我的孙女……”奶奶说,“疼也要文面啊,孙女。”
“为什么?”
“阿比也说不清楚……文面后,我在独龙江江水里看到我泡肿的脸,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我哭了,我拼命地洗啊搓啊,那乌青的图案糊在脸上,永远也洗不掉了!”
奶奶说,五年以后,那个去赶马帮的小伙子阿达英回来了。
他用藤萝背着盐巴、红糖、砖茶、火腿、针线和长长的彩色珠链,在长辈的陪同下来求婚了。
崩妮恰顶着块头帕,不敢把脸露出来。
阿达英说:“阿妹,你不用难过。我记得你好看的脸就是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当众砸碎在地上。
奶奶说着,拿来一个紫红的竹筒,取出一包用绣花细麻布包着的碎镜片,像捧着一个民族难忘的记忆,交给阿普芬。“我的孙女,”奶奶说:“这是你阿亢(爷爷)砸碎的那面镜子,你留着吧!”
阿普芬记得爷爷的样子,高个,戴一顶旧毡帽,用一个他自己做的竹节玉石烟斗咂烟,喜欢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可惜前几年,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他在放牛回家的路上,被从山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阿普芬捧着一捧碎镜,扑在奶奶怀里,轻轻地哭了:“阿比……”
“都过去了,孙女……”奶奶给阿普芬揩着眼泪,说:“看我孙女的脸,多白嫩啊!”
阿普芬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