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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一捧雪

2017-06-23鹿聘

飞魔幻B 2017年6期
关键词:娘亲丞相大人

鹿聘

楔子

王俨在料理周致灵尸身时,发现他左手小指上缺了一节,。从前听闻周致灵在人前左手总是紧紧握成拳,人们猜测纷纷却又无法探知得一点端倪,没想到那誉满京都风采无双的周致灵,只是为了掩饰这样一个缺陷。

王俨不自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他看向了站在远处的簌簌,那个令自己神魂颠倒的女人,。他看到她淡漠而美丽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自己的手指也缺了一节,那截手指留在了战场上,。当他第一次遇见簌簌时,他只敢低着头将手收在袖袍中,因为那小小的却令他自卑的残疾,而不敢向她告知自己的爱慕。

簌簌在无意中瞥到了他的断指,她以他所不明白的眼神凝视许久,静默再静默,。

最终,那双眼睛变得波光潋滟,簌簌颤抖着举起他残缺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上,轻声安慰他说着:“无事。”

而此刻王俨心中如遭重击。

府中人都道周致灵对簌簌格外严厉,。他让人教簌簌养信鸽,小丫头迟迟不动身,不是喊饿嫌冷,便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摸那鸽子一下,。下人们都体谅得很,小小一个姑娘刚刚遭逢丧母之痛,心性一下子没转换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周致灵在一次回府时听人说簌簌的驯鸽之事还未有进展,他披上大氅的动作缓滞了一下,接着猛然转身跨过门,一路生风地走到她的小院。

跃然眼前的是一院子的海棠,她蹲在一盆海棠前不知凝神看什么,抬头望到周致灵时还未来得及一愣,巴掌已经遮住天空凌厉地打下来,打在她肩头险些将她掀翻。

“明日之前,这是最后的期限。”

他緩缓收回扬起的手臂,被带起的大氅仿佛雪浪翻滚无法停息,衬得他的神情毫无波动。

“倘若鸽子能替我杀了你,我一定好好驯养它们。”

簌簌再次抬头时眼已经眼红了一圈儿,眼泪恐怕马上就要掉下来,。其实周致灵那一下打得并不疼,她是自恼于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今年十五岁。

“试试吧,或许会有那一天。”

他转过身,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走出去时带倒了簌簌养的的一盆海棠,他停步,又俯身将它扶起。

簌簌母亲的案件在三月开审,这是一桩轰动京都的大事,死的人是丞相府的大小姐,也是簌簌的母亲。

周致灵将簌簌带往大理寺候审的一路上始终沉默,他没有像她预想中那样对她进行威胁和诱骗,。甚至在簌簌跪在高堂之上,嘴唇发灰,鼻尖冒汗,情绪如此不稳定之刻,他只是缓缓拨弄茶盏,喝着热茶,不曾看她一眼。

簌簌恨极了自己的无用,她怎么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还让他如此安然高坐饮茶!

“我……记不起来……”她伏跪在地,咬牙哭起来,。

那一刻,簌簌彻底被恐惧和自责击溃。

回府之时,周致灵抚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下一次审讯在月末,她僵硬着一张脸冷冷吐字:“我该说些什么。?”

周致灵思量了片刻,说:“事实是怎样,你便怎样说。”

簌簌那双含着淡淡嘲讽的眼睛望向他,他认真正经,仿佛那虚伪可笑的话并不非从他口中而出。

第二次审讯时,这个姑娘看起来比上次镇定了不少,她微笑着看了一眼周致灵,接着深吸一口气,抬头。

“大人。”

“,我娘亲她是自杀。”

她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说了一个理由,说外公逝去,娘亲在回京送灵的途中已有数次轻生的念头,。那一晚,娘亲向她交代了一些事宜后,便随外公去了,周致灵不过担忧娘亲思虑成疾,恰好前来探望。

这无法让人不信服,因为这是出于死者女儿之口。

无人注意到她脸色的惨淡,长跪之后的起身让她头晕目眩,脚步虚晃几下,身子摇摇欲坠。

一双手臂牢实地接她入怀,是陌生的男子气息,。

这个人是王遇,他的弟弟王俨站在一旁,对她目带关切。

王遇和王俨俱是周致灵的门生,簌簌惊慌地抬头四顾,原来周致灵已经先行出门了。

“有关丞相府长女之死的真相,不止你一人知道。”王遇这刻意压低的声音令她浑身一震。

她急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拽回胸口,簌簌不得不听完了他接下来的话。

“不要怕,我们会帮你。”

自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此时这般的欣喜之情,她捂着嘴抑制住眼眶里的热泪点了点头。

簌簌终于站起身,挺直脊背走向了停在门外的那辆马车,。

马车中男子的声音传来。

:“李簌,你在磨蹭什么?”

她听到这声音,心想或许这声音一会儿会夸赞她今日编造的谎言,这让她无比愧疚的谎言,。从前有那么一刻,她也像今日这么走向马车中的他,她曾真心期待他的夸赞。

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夸赞。

簌簌是在今年一月的时候随母亲赶赴回京的,她懵懵懂懂,只知道是外公发病而亡,。

母亲听闻消息几近晕厥,簌簌抱住了她,任由她在怀中哭,这一刻好像簌簌才是母亲。

母亲原本是京中丞相之女,后来远嫁到江南,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嫁得这样远,。簌簌出生的那一年,父亲死了,后来她便跟着娘亲姓李,。原本根基深厚的书香门族日显颓势,母亲这些年不断地拿嫁妆去填,才得以这些年的苦苦支撑,。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还是不愿意回京。

回京送灵的一路上,母亲开始是落泪,后来是哀伤地怔怔远望,。最后她平静了许多,她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件事令她忧虑不安,。但簌簌看出了其他的情绪,那情绪是她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的空白。

簌簌不知道那是一个女子即将见到心上人的模样。

赶路的日子里,簌簌常常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周致灵,饮酒的豪绅在谈,说书的先生在谈,花楼里打扮暴露的姑娘也在谈。

他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每每出行左手总握成拳,温和谦恭,更难得一副极佳的容貌,姑娘们最爱议论他为何还是独身。

母亲即使在喝茶,听到这些话也会冷着脸扔下一锭银子,拉着她匆忙离去,。那个男子似乎是母亲温柔之下的另一面,但这阻止不了簌簌的期待。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与母亲在某一日收到了周致灵送来的四盒荔枝,。她惊讶于这个男子是如何知晓她们母女的,却瞧见母亲怒氣冲冲地挥手将四盒荔枝打落。

她在深夜趁母亲熟睡后摸索到桌底捡起一枚散落的荔枝,小心翼翼地剥开,就着淡淡的月色看清了那枚小如卵石却亮如夜珠的荔枝,。她咬了一口这饱满多汁的夜珠,荔枝在唇齿间俱化间,她不禁想起了那个名字,和名字后的那个男人,。

这样想着,口中的荔枝蜜水竟久久忘了咽下。

簌簌在这一晚起,好像有些懂了一个等待心上人的女子的模样。

只是,她如何知道,这个男子便是让母亲当年毅然决然远嫁,即使受尽委屈也不回来的源头。

母亲回京安置处理好外公的丧事后,便在府中平静而惴惴不安的地等待,她知道有一个人必定会登临。

周致灵的马车不出预料地在那一天清晨停在了丞相府外,母亲带着簌簌出门,——簌簌至今都不清楚母亲当时的想法,——她不自主地让簌簌靠前,头颅像很多年前一样高傲地抬着,。这是一种炫耀还是挑衅,她是否想说她有了女儿,并且如今过得很好。?

簌簌在周致灵出马车的那一瞬,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身上这件衣衫不适宜。

他已至而立,并不是太年轻的男子,眼睛里却有着年轻的少年情态,还是个神采奕奕的清贵公子,。周致灵之风姿,润万物而无声。

他并没有看簌簌一眼,只是望着她冷漠的母亲,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我前来吊唁老丞相。”

直到黄昏前他作别,踏出府门时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簌簌,她忙惊慌地错开了视线。

“李簌。”他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并且笑起来。

,“你养的海棠很好。”

他想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从前有个叫徐潺的人,家里也摆了很多海棠。”

外公下葬之后的那个晚上,簌簌问母亲是不是回南边,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拉住簌簌的手向她交代了很多事宜。,最后,她拿起一封信,脸上是不辨悲喜的仿佛将死之人的沉寂。

簌簌这时候还不知道母亲的劫难即将来临。

“娘亲,你要走去哪里?”她问。

母亲没有回答,簌簌侧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小声问,:“娘亲你知不知道徐潺这个人是谁?”

她仿佛被雷击般怵立不动,干涩的声音传来。

“簌簌,我生你的时候很艰难,她们都怕我生不下来,。我觉得我快死了的那一刻,听到有人说周致灵从京都给我送了一份礼品,贺我生子之喜,我当时心底很气,一气便拼劲将你生了下来。”

“簌簌……其实我爱的并不是你爹爹。”

说完,母亲便脚步加快脚步,扔门而去,。她是走向了那个即使逃离京都也无法摆脱,令她害怕的,避无可避的命运。

簌簌在第二日刚睡醒便听闻了母亲身亡的消息,她浑浑噩噩地赶至尸首前,瞧见已围了很多人,。

母亲是胸口中匕首,失血过多而死,她的眼睛瞬间被一个人的手掌覆盖。

周致灵不让她看这惨烈的场景,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倏然一言不发地抓住他的手狠命咬起来。

她已有十五岁了,她且不是个蠢笨的女子,母亲对周致灵的态度让她的猜测准确了七分,。

但这个男子仿佛没有痛感,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低头在她凌乱的发丝旁开口,那声音毫无温度。

“李簌,你要比你娘亲听话,我才有理由留你性命。”

李簌背着周致灵与王遇见面,。

这个男子显然对周致灵的针对,显然预谋已久,。他说如今新上任的丞相在几年前就已经与周致灵勾结,他并不是表面光风霁月的男子,腰际佩戴的名贵玉坠,鞋履上点缀的明珠,都是腐败到骨子的证物,。或许老丞相之死也是他一手为之,圣上早就对他心生揣测,已经派人着手调查。

最后,他告诉簌簌一个消息,母亲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掌握了一个关于周致灵的致命秘密,。簌簌想起来母亲出门那晚手中拿着的一封信。

簌簌开始温顺收敛,对周致灵的态度明显缓和下来,。她这样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了很多,周致灵开始默许她进入自己的书房,他闲暇时会亲自教她写字。

她懂得了复仇之前的伪装有多么必要,尤其在周致灵这样老奸巨猾的男人面前。

簌簌在熟清书房的那一晚四处翻找,遍寻不见令她心急如焚。,最终,门外的一声咳嗽引起她的警觉,她体生冷汗,望着门被一点点推开,。周致灵看到她并没有太多诧异的情绪,他的眸子灰蒙蒙的却令人感觉他已敏锐地洞察了一切。

“这样晚了还在练字?”

这句话问得不动声色,簌簌攥紧了五指,伸展脖颈,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他一个更禁忌的问题。

:“在周大人眼里,我娘亲是怎样的?”

她看到他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层涟漪,却不知是憎恶还是欢喜。

“无话可说的漂亮,她是京都里最热闹的女子。”

这跟簌簌认知里的母亲截然不同,她确实是顶标致的女人,但是她性情顺从婉约,并且脆弱。

“十五年了,有变化也会正常,我第一回见她是天徽三年,。那时因为宫变城中戒严,城门紧闭不准一人进出,饶是她这样身份尊贵偷偷出城春猎的丞相府小姐,在回城时也被拒绝,。我当时就在一众人中间注意到了她,她傲气得很,不肯跟百姓同吃同住,。哪知城门一关就关了十日,到第六日,她终于倔强不起来了,。我看到这么个大小姐也沦落成难民的样子,不禁莞尔,笑过之后还是前去为她送了一碗热粥,。她说她好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竟然还掉了几颗眼泪,可怜巴巴的。”

“仅仅十日,她都会变化这样多,何况十五年。”

她的身影走出去没几步,突然顿住,深浓的夜色下看不清神情。

“大人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么多。?”她问。

“因为王遇。”

她心底咯噔一下,果然他已经察觉到了她与王遇的来往,。他历经官场历练,如此精明的男子,恐怕下一句要说的就是“你不必费心找,信我已经烧掉了”。

但是许久后,他开口说的却是:“你与王遇两情相悦,这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李簌,你绝不能相信任何一个口上说对你抱有爱意的人,。因为世人心性变幻莫测,你母亲是,我是,王遇亦是。”

她竭力压住汹涌的泪意,不知是如何回到的自己的屋子,。他知道的,他一定再清楚不过!对于王遇的和她的意图,她不相信他一无所知!但是,为何他偏偏不揭穿!

猛然一抬头,王遇竟坐在那里等了许久,他一见她便一反常态地扣住她的双肩。

“我刚刚得知了周致灵和新任丞相的勾当,边境与西辽的战事刚起,他们利用职务便利趁机走私军器和马匹,!这是个暴利的生意,也是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重罪!”

“但是王遇。”她脑子一片空白,。

簌簌是真的糊涂了,今晚她什么话都敢出口,就算是那些有悖情理,鬼迷心窍的问话。

“大人他……大人从前也是个好人,对吗?”簌簌问。

王遇打算立即扣押周致灵,簌簌知道他瞒着上头私自调了一百轻骑,这个男子迫切地渴望从周致灵身上捞到一等功劳。

计划在春末便悄无声息地开始,簌簌央求周致灵与她同乘一辆马车游玩,他难得地答应了,于是一百骑潜伏在他们出城的道路上。

她至此时心中仍疑惑周致灵是否知道这趟外出的危险,他在她面前似乎渐渐放松警惕,可她清楚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掀开轿帘看了一眼,知道即将到达,簌簌在回身时對这个即将有性命之忧的男子问了心底最不解的事。

:“徐潺是不是大人最心爱的女子,?当年,母亲害死了她,所以遭致大人记恨。?”

他眼皮微动,嘴唇欲启,却突然猛然将她压低在自己身下。紧接着,一支冷箭嗖地的一声从头顶穿过,前方是马儿惊慌的嘶叫以及刀戟相交的激烈声响。

他抱着她的头,保持着俯身的一动不动的姿势,他说:“你那外表美丽的母亲,她拥有一副不相匹配的心肠。”

他对车厢外的厮杀置若罔闻,脸色平淡,仿佛过去十多年的失意也未曾记于心。

天徽四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官场遭人构陷却不曾为他作证,甚至在预知一切时连一声提醒也未有。

同年十一月,他为父亲求情,在她府门口跪了整整一晚,而她就磕嗑着瓜子在阁楼上面无表情地从入夜看到天明。

一过年,他便被罢官还乡,从周家雏凤沦落成人皆奚落的笑柄。

簌簌在周致灵失神的那一瞬间抬首,她面上静静带笑。

“我知道大人为何要杀了母亲,因为她手里的那封信,里面是横山边关一带的暗市位置,还有大人所走私军器的官驼路线。”

“很不巧,我曾经看过数眼,心中还记得三四。”

“大人看向我的眼神还是这么没变化吗,就算是恨意,也全都给了母亲吧。”

簌簌无法猜测到他心中有多少杀机,她眼睛中的哀恸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放弃,而是他的无所动容,。他终于有了动作,将手撑在她头畔,另一只手抱紧了她的腰身。

“我先保护你离开这里。”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终年握成拳的左手终于在这一刻舒展开,露出了小指上的残疾,她用手盖住了他所不能言及的那块缺失。

“有截手指,曾经丢在你母亲的剑下。”

话音未落,数十扈从便从两侧杀出,冲散了一百骑,。

周致灵自然做了万全准备,世间想杀他之人不下千百,他怎可视自己的性命如儿戏。

但他这一回还是有些疏忽,他抱着这个最想要自己命的女子,对这个参与策划了这一场刺杀的女子说:“不要怕。”

这疏忽致命却动人,足以让一个女子变化。

世人心性变幻莫测,母亲是,周致灵是,王遇是,簌簌亦是。

簌簌回府时,王遇正为这一场草率而无结果的刺杀懊恼,他大发雷霆,簌簌的话安抚了他的情绪。

“周致灵以官驼掩饰走私的货物,我想我或许可以向他举荐一个新的驼队领路人,到时候你可以成为联系两境的中间人。”

王遇为这天大的好事欣喜若狂,他甚至忘了去看簌簌的眼神与出去时是否一致。

王遇在第二日便赴身前往边地,。周致灵这段时间变得极为繁忙,他竟然是为了筹备簌簌的婚事,他对向她承诺等王遇回来的时候就为他们办一场亲事。

而簌簌在一日清晨对着铜镜整理好鬓发,她起身,带着陌生而动人的情绪,。那是与她丧母的那日如出一辙的悲恸,尽管她心中无一丝波澜,那副泫然欲泣的眼眶,欲说还休的心事却足以以假乱真。

簌簌头一回知道自己也可以表演得这样好。

“大人,我不能嫁给他。”她听见自己说。

“大人,我要你为我杀了他!”

周致灵静静等待着她给出的理由,他其实记得这个女子曾经在大理寺中编出怎样的谎言。

“我不知为何周大人会误会我与他之间会有情意,但是我与他接近的时日中,得知王遇身怀秘密,并非表面上如此简单之人,恐怕他此去边境,他会为大人带来大麻烦。”

“李簌,说起来,最恨我的不该是你吗。?”

她被问得一下子哑口无言,。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与周致灵之间仇恨的天堑有多深,也没人比她更清楚,在那之前,在更早之前,她就开始期待这个男子。

她该如何逃脱一开始便肆意纠缠的情愫,簌簌一无所解。

“大人,您大概有所不知,我也是个善变的世人。”

她缓慢地出门,突然侧头对他柔柔地一笑,那永远无动于衷的周致灵!

这一年九月末,西辽首战告捷,气焰更高,。与此一同传来的是王遇身亡的消息,簌簌听闻猛然松了一口气。

王遇的弟弟王俨千里迢迢从边关赶回来,跪在周府前,。这个经过战场无数鲜血浸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坚毅男子,缓缓流泪,。

他不懂哥哥的死亡背后的暗流涌动,他只是单纯地想向周致灵讨得帮助,然而他并不懂得杀害王遇的人就是他们曾经的老师周致灵。

簌簌在下人将他驱赶时出手阻拦,她认得他,昔年与王遇相见时,他亦在身旁。

青年一身素衣,嘴唇冻得发紫,就着。在清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看清了他,。这个俊美的男子,风采正当时,他跪在这里求证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因。

“从前王遇曾对我多有帮助。”

她踏出这一步,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前方是阿鼻地狱,与她纯良容貌所不匹配的心肠中,燃烧着烈烈业火与痴望。

“我不会让你对这世道失望。”

即使它本身已经腐臭生蛆,即使我本身已经失望。

簌簌要帮王俨查清害死他兄弟的凶手,周致灵闻此不置可否,。他猜到了簌簌将要做什么,但他迟疑着不愿确定。

在岁末周府的一次宴席上,王俨终于有些心急,他在追问簌簌进展时却发现眼前的女子已经鲜少地喝醉了。

他,连忙扶住她如一滩摊泥的身体,。

她的声音晃晃悠悠听不真切,王俨低了头,她对着他耳边轻声问:“你猜……猜我醉了之后,会有人来扶我吗?”

王俨有些糊涂,他不是正扶着她吗,谁知顺着她的目光却触及了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背影,周致灵全程背着他们,与人把盏商议朝政。

忽然,王俨眼神一动,——他看见周致灵转过身,极为从容地走过来一把掺搀住簌簌的臂膀。

他说:“你刚刚不该喝第十一杯酒。”

他明明没有在看,他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簌,你准备杀了王俨吗?”周致灵扶着她慢慢往回走,远离人群,这倏然冷却下来的声音与身后光影交错的灯船完全分离。

“周致灵,你好像本来就不是个热闹的人,那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做那些错事,?西辽战事吃亏,难道没有一点是你造成的吗?”她抑制住喉头翻涌的酒气问道,。人一旦陷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她知道,可她怒于他的沉默。

簌簌不相信他在面對母亲时也是如此少言。

“周致灵,我跟娘亲一样,跟死去的她一样,我……”

她这令人恐惧的充满鲜血与阴谋的爱慕,这让她自己都耻于开口、无比恶心的爱慕,她实在不是个很好的暗恋者。

周致灵捂住了她的嘴,让她的眼泪顺着自己的指缝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李簌,不要开口,千万不要。”

王俨不幸地搜到了哥哥的遗物,若是从前他已对这些蛛丝马迹引起注意,现在已经将事实摸得八九不离十。

他将所知第一个告诉的是簌簌,他最信任的女子,。

与此同时,他质问她。

:“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你将跟哥哥的一切都瞒着我,?为什么迟迟不对周致灵下手!”

他的手指颤颤巍巍着地摸住她脖颈一侧,眼睛带着异常的光芒,他开始令簌簌感到害怕。

“簌簌,最该恨周致灵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哥哥既死,你为什么还没有动作?”

还好,即使他知道了大部分事实,依旧不知道是簌簌害死了王遇,。只不过这个对世事抱有坚定信念的天真男子,敏感觉察到了她对周致灵的情感。

“周致灵对于你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簌簌突然伸手攥住了他另一只手,她将它抬起来,令那张手掌伸开,。清晰的四指清晰地刺痛这着他的眼睛,那提醒着他不再是完人。

然而,他喜欢的姑娘没有惊叫一声,没有如丢之不及般闪避开,她将那手掌按在了自己脸上,她的眼神疼惜。

“王俨,我会代替你哥哥照顾你。”

一字字掩盖她的杀机,簌簌不想杀他,可是已经到了不杀不行的地步。

可他接下来的话仿佛撕开了天幕的雷电,王俨撕开了王遇生前早就布置好的计谋。

“快走,我相信你,!哥哥在遗物中说你才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还说你与走私一案相关,簌簌,你该走。”

王遇在调查周致灵的途过程中,王遇从未做好全身而退的打算,。周致灵留下的痕迹实在慎甚微,他王遇知道从他身上入手或许很艰难,簌簌的出现令他重燃起一丝希望,。倘若他真有不测,簌簌一定会被大理寺重新提审,所以他做好了证据将她诬为凶手,目的不在于簌簌,而是簌簌背后的周致灵。

簌簌了解周致灵在横山一带的走私活动,她是这个男人最大的疏漏,也她是他的软肋。

她在被提审前受了刑,被人拉扯上来时只苍白着一张脸承认了一句话。

“是,母亲是我杀的。”

除此之外,她咬紧牙关,闭口不提关于周致灵的事情,但她究竟不知道外面已经山雨欲来,。随着西辽战事的连连败退,帝王震怒,下令彻查中揪出了丞相的暗中交易,世人皆知,与丞相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周致灵。

有专门的人开始正大光明地查,。

她在牢中有一晚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用手擦了她脸上的血渍,浑身剧痛在那一刻仿佛苏醒,她开始哭起来。

第二日,她便听说丞相举事谋反,周致灵已经驾好马车北上与军队汇合,。耳畔初听陌生,她却不至今仍觉得他不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

无数人日夜逼她,连王俨也抱着她不住地劝说:“簌簌,我知道你有办法,将你清楚的一切说出来,我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

“簌簌,有些事情我可以装作一辈子都不知道,只要那个男人死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他已经抛下你了。”

浑浑噩噩的第五日,她终于站起来,她挣开了王俨的搀扶,打开牢笼,放出了周致灵曾经赠与她的鸽子。,

簌簌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地点,她说有紧急要事,求周致灵在此与她一见。

然后,她抚着鸽子的背,一松手将它放飞,。

完成这一切的她显得如此疲惫不堪,她對王俨说只要在这个地点埋伏,周致灵一定会来。

这是个漏洞百出的陷阱,王俨怀疑周致灵并不会如约而至,但簌簌神情坚定地轻声重复着说他一定会来。

“王俨,他一定会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年轻时的他自己。”

簌簌这一生为了心爱的男子说了很多谎,做了许多坏事,但有一件事她没有说谎。

周致灵走前在大牢中暗地探望了她,他问:“簌簌,其实你知道你母亲是自杀的是不是。?”

所有人都认为是周致灵杀了她母亲,但那天晚上她偷偷跟随在母亲身后,看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簌簌跟母亲姓李,所以她不知道徐潺是谁,。徐潺是当日城外混在难民中的那个高门小姐,在面对一个陌生青年递来的一碗粥时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

母亲对周致灵说:“我名叫徐潺。”

簌簌想起周致灵提起了母亲的美丽两次,当一个男子认为一个女子是美丽的时候,他便无法否认自己曾对她有过一刻无可避免的动心,他对她又何止是动心。

但是母亲对他做的那些事也是真的,。当年遭到一次半路刺杀,母亲的出现令他觉得逃生无望,她最后她却还是让他逃脱了,但他也因此留了一小截手指,恩断义绝,此为佐证。

“大人,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个样子。?”簌簌颤声问。

一片死寂,只有那人的呼吸声,他曾经心怀光明,曾经关怀民生疾苦,胸口有一颗社稷为先的赤子之心,而今他是人人唾骂的叛国贼,为了堆在家中发霉的银钱。

“当初你外公评价过我,说我心性不定,易与虎狼为伍而不自知,我初听闻时只是嘲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却发现竟然是真的。”

当年他看着不如自己的同窗纷纷如风筝般直上青云,不免心下苦闷,为了一片顺风顺水的仕途,他安慰自己暂时相委于小人,殊不知一旦泥水沾染在白色衣角上便再也洗不净。

母亲曾想将他及时拉回,可不曾想过他将一种读书人的尊严视若性命,他宁愿做违背自己心性的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忍气吞声。

外公对他的不成器愈发失望与愤怒,他却对自己虚如泡沫的成就孤芳自赏,他的忤逆将又令他陷入更加不可挽回的局面。

“谁愿意叫自己心爱女子的爹爹看不起呢。”他轻笑。

“已经没办法了,丞相打算举事,我必须在二月前赶到北夷之地。”他说。

“大人难道就不会主动向朝廷戴罪立功吗?”

簌簌明显看到他的身影震了一下,接着他笑道:“要我再一次放低姿态委身于朝廷么吗,要我向地底下的老丞相和她承认我当年做错了么。吗?”

簌簌不懂他的固执,母亲也不懂。

当日母亲看着他一点点变换了样貌,一气之下远嫁南边,此生再不愿踏足京城,。十五年后再回来时,谁知她手里握着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信,又有谁知那封信是他故意送给她的呢。

周致灵已经想收手了,先前只是党同伐异,后来给西辽走私火器马匹,出卖君主,他从没有得到一日安生,。他想到了可以结束这一切的人,母亲那样恨他,又拿到了他的证据,她一定会有所作为。

直到周致灵看到簌簌的母亲死在了她他面前,她用短剑插进自己的胸口,脚下是燃烧成灰烬的那封信,她却嘴角含笑,周致灵这才发现他从没有一次知悉她的心意。

“十五年日日害怕你会受到报应反噬,你确实该死,你早就该死,可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欢喜看到你不得好死。?”

就算日后周致灵被五马分尸万人唾碑弃,那也不能是由她来完成,。她并没有亲手毁灭他的坚定信念,准备了十五年也不够。

她将这个难做的选择留给了她的女儿。

“所以李簌,世间若是还有人能杀我的话,只有她的女儿了。”周致灵说。

只剩下她了。

簌簌在十日后听到了周致灵身亡的消息,举朝欢庆,据说他看到埋伏时脸色很平静,据说他一出马车便被万箭贯心,据说他的身上还带着丞相军队的部署图和详密军情。

周致灵的尸身被运往京都,据说他的左手松开了,人人都看到了他的残疾。

倔强至极的男子,宁肯让人以为他一错到底,宁肯背负所有骂名。

簌簌神情无恙,却在王俨走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但是大人啊,还有机会的,我求您争取争取,并不是到了必死的境地啊。”

那天晚上,在周致灵说完她母亲的死之后,簌簌这样哀求他,模样无助而凄楚。

“就当是……为了……喜欢着大人的我,活下来不行吗?”

她深知这个男子并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她只是想每天看一看他而已。

“这样……都不行吗?”

“嘘——”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他怕她说的喜欢他的话是真心的,那他就舍不得死了,。人啊,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就不愿死的。

簌簌在意他,愿意成为他的救赎,可在那之前,他爱慕一个人的力气就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簌簌在周致灵的丧事过后嫁给了王俨,她知道如果周致灵有选择的话,他更愿意跟着母亲一起死。

成亲的那天晚上,她看到许多海棠摆在墙头上,是王俨为了讨她欢心,。簌簌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前,也有一盆海棠摆在丞相府的墙头。

那是周致灵与徐潺私会,他半夜等在丞相府外,就望着墙头的那盆海棠,。大雪落在上头,积得厚厚的,等到雪堆坠落下来,打碎在地上,这个时辰左右,徐潺就探出头来。

雪不断堆积又坠掉,他很熟悉这样簌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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