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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性评价构式“NP中的NP”的多维研究

2017-06-22程亚恒

关键词:构式极性主观

程亚恒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极性评价构式“NP中的NP”的多维研究

程亚恒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NP中的NP”构式是一种特殊的空间结构,构式的功能接近但又不全同于名词性成分。“NP中的NP”构式表达的是一种主观极性量,构式的整体意义是“典型/超级/绝对的NP”,具有认知凸显、极性评价和主观表态的语用价值。并非所有名词性成分都可以自由进入“NP中的NP”构式,构式要求构件NP一定不能是单音节名词,而且前一NP还必须是一个类概念。“NP中的NP”构式是在“NP中之NP”的类推作用下,受新文化运动的冲击而衍生的一种构式。

“NP中的NP”;极性量;认知凸显;极性评价;类推

一、引言

“NP1中的NP2”结构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一种语言单位,该结构经常表达的语义关系有三种:一是“NP2处在NP1中”的空间位置关系;二是“NP2是NP1中的一个种类”的属种关系;三是“NP2是NP1的组成部分或个体”的整体与部分关系。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汉语(包括网络流行语)中还有一种空间结构“NP中的NP”,这种结构与“NP1中的NP2”很有些不同:一方面是结构中的两个NP在形式上完全相同;另一方面,“NP中的NP”并不是表达两个NP之间的空间存在关系,而是为了表达更加丰富的意义。例如:

(1)政治部是要害部门,而我们组织科呢,又是要害中的要害。(陆天明《大雪无痕》)

(2)这是一种听的诗,是新诗中的新诗。(陈孝全《朱自清传》)

显然,上例“要害中的要害”并不是要表达“要害存在于要害之中”或“要害是要害的组成部分或个体”的意思,实际上是要表达“组织科是极为关键、极其重要的部门”的意思,“新诗中的新诗”也一样,表达的实际上是“极为典型或极具代表性的新诗”的意思。不难看出,这些“NP中的NP”结构的意义都已经超出了组构成分意义的总和。也就是说,这种结构在组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新的组合意义,即构式语法理论所谓的构式义。据此,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种类似习语的构式。

从句法功能角度分析,“NP中的NP”构式经常充当句子的宾语,有时也充当句子的主语,偶尔也可以充当谓语。例如:

(3)跟钱白胤一样,他是魔鬼中的魔鬼,人渣中的人渣,根本不配活在世上。(臧小凡《深潜伏》)

(4)根据当时的国情,陶行知确定以基础教育作为我国教育现代化的重点,并以农村教育作为重点中的重点。(周洪宇《陶行知生活教育学说》)

(5)杰作中的杰作进了博物馆,遗憾中的遗憾进了坟墓。(何国利《老行当垂钓从前》)

(6)还有硼资源,这么土豪中的土豪,我们不和他做朋友,做伴侣,真的是没有理由啊。(淘股吧)

上例(3)“魔鬼中的魔鬼,人渣中的人渣”充当的是判断动词的宾语,例(4)的“重点中的重点”充当的是处置句中处置动词的宾语,例(5)中“杰作中的杰作”“遗憾中的遗憾”充当的是句子的主语,例(6)“土豪中的土豪”充当了句子的谓语。

除了单独充当句子成分外,构式“NP中的NP”也可以组合成复合结构充当句子成分,还可以用作独立的标题。例如:

(7)热点中的热点(崔书文《热点中的热点》)

(8)林彪几次想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吃掉这个王牌中的王牌。(张正隆《雪白血红》)

(9)明年热点中的热点是注册制与新三板,创投概念三剑客:南京高科、杉杉股份、张江高科!(东方财富网)

(10)因此,聂帅对专家中的专家钱学森更是格外尊重。(涂元季、莹莹《钱学森故事》)

上例(7)的“热点中的热点”是一个独立的标题,例(8)“王牌中的王牌”与“这个”一起组合成指量短语充当了句子的宾语,例(9)“热点中的热点”充当的是主语中心语,例(10)的“专家中的专家”是“钱学森”的同位语。可见,“NP中的NP”构式的句法功能还是比较多样的。

应该说明的是,“NP中的NP”构式中的NP并非自由的:从音节构成情况来看,大多数NP是双音词,少数情况下是多音节词或短语,具有极强的多音节化特征;从概念类型来看,前一NP(记作NP前,下同)必须是一个类概念,后一NP(记作NP后,下同)则既可能是一个集合,也可能是集合中的一个元素。所以通常情况下,由于专有名词仅仅反映一个特定对象的单独概念,它的外延也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因而不能聚合成一个“类”,所以如果没有特殊条件的允准是不能出现在“NP中的NP”构式中的,如“太阳中的太阳”“长江中的长江”等形式是不成立的;但是,当专有名词被范畴化为一个普遍概念以后,它也可以出现在“NP中的NP”结构中。例如:

(11)孙尚见开玩笑地说:“你是雷锋中的雷锋。”(《浙江就医指南·中草药特色治癌》)

(12)“比阿Q还阿Q”“是阿Q中的阿Q”之类的格式,在语法学研究中,常被视为不规范、不合格而被弃之一旁。(姚亚平《当代中国修辞学》)

本来“雷锋”和“阿Q”都是作为个体的专有名词,属于单独概念。但上例(11)(12)中,前一“雷锋”和“阿Q”显然都已经失去了专有名词的“专有”特点,在句中转指“像雷锋/阿Q一样的人”,也具有了类概念的特征。所以,即使“NP中的NP”构式中的NP前表面上是一个专有名词,但实际上它是一个被范畴化了的普遍概念,仍然满足“NP前必须是一个类概念”的要求。

那么,作为一种使用频率极高的构式,它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构式义呢?这一构式又具有怎样的语用效果?构式的衍生机制和动因又是什么?这是本文着重探讨的问题。下面先从“NP中的NP”构式的意义与特征说起。

二、“NP中的NP”构式的意义与特征

构式语法理论认为,有些语法结构性质上像词汇中的习语,其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及其关系得到充分解释,整个构式具有一种特定的不可分解的语义及形式特点[1]。依据这种观点,“NP中的NP”构式表达的实际上也是一种凝固的、不可分解的意义,该构式是一个性质上很像词汇的习语,具有名词的一些语义特征。

(一)“NP中的NP”构式的意义

上文说过,“NP中的NP”的意义已经超出了组构成分意义的总和,它在组构过程中新生了一种组合意义,即构式义。那么,“NP中的NP”的构式义究竟是什么呢?这是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

其实,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NP中的NP”构式所表达的意义就是“极具NP特征的、处于核心地位的NP”,也就是“典型的、超级的、绝对的NP”的意思。如上例(1),“要害中的要害”是“典型/超级/绝对的要害”的意思;例(3)“魔鬼中的魔鬼”“人渣中的人渣”也分别是“典型/超级/绝对的魔鬼”“典型/超级/绝对的人渣”的意思;例(9)“热点中的热点”就是“超级/典型/绝对的热点”的意思。

可见,“NP中的NP”构式的整体意义就是“典型/超级/绝对的NP”。

(二)“NP中的NP”构式的语义特征

朱德熙先生曾经指出:“偏正结构作为一个整体,语法功能和中心语基本上是一致的。”[2]因此,“NP中的NP”构式也跟名词接近,具有名词的部分语义特征。但是,作为一个特殊的话语构式,“NP中的NP”又有一些超乎普通名词的语义特征,其最突出的语义特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量度的极性化,二是表态的主观性。

1.量度的极性化。语言是思维的工具,语言单位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说话人的语用心理,构式“NP中的NP”就是说话者想要突出NP典型特征程度量而选用的一种表达单位。

“量”是人们语言交际过程中经常会涉及到的一项内容。语言中的“量”本来是一个与事物、动作、性状等时空内容密切相关的语义范畴,它既可以是小量,也可以是大量;既可以是客观量,也可以是主观量。但从表量角度来说,“NP中的NP”构式所表达的实际上是一种主观程度大量。因为在“NP中的NP”构式中,越是接近NP这个概念核心的成员,其特征就越典型,表现NP特征的程度量也越大,可别度也越高。在这一构式中,构件NP通常是一个不包含主观量的单位,由于构式采用一种特殊的“空间结构”建构而成,因此构式也表达了一种主观极性程度量,这一点从上文对构式语义特征的分析可以看出。应该强调的一点是,“NP中的NP”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量并不属于构式的任何一个构件,而是构式在组构过程中新增的意义。具体说,就是“NP中的NP”构式展示了说话者极力凸显所述对象作为NP的典型特征的心理,构式表达的是一种“最能凸显NP特征的、绝对/超级NP”的极性量,或者说是量度的极性化。例如:

(13)而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皇室美女如杨贵妃,草根美女如潘金莲,都称得上是美女中的美女,稀土资源中的稀土资源。(陈泰光《生活中的经济学》)

(14)我很幸运我生长在苏州这块美丽而充满灵气的福地,而我的老家——西山更是天堂中的天堂。(豆丁网)

上例“美女中的美女”在句中表达的是“美女中极其美丽者”,也就是“超级/典型/绝对的美女”的意思。本来“美女”这个词只是对漂亮女子的称谓,并没有从量上表达“美”的程度;“天堂”也只是对优美的生活环境的隐喻,也没有从量上表达优美的程度。因为说话者心理上要凸显杨贵妃、潘金莲不同寻常的美,而“美女”一词是不足以达到这种语用目的的,所以就选用了具有极性量意义的“美女中的美女”来表述其“美”的程度已经接近极致的意义,“稀土资源中的稀土资源”“天堂中的天堂”也分别表达了稀少、优美得接近极致的程度。不难看出,“NP中的NP”构式强调的是NP的典型特征超乎寻常、接近极致的极性量。

2.表态的主观性。“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即表明了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3]。上文已经说过,“NP中的NP”构式表达的是一种极性量,这种极性量并不一定是对事物特征的客观描述,而是一种融入了说话者个人感情和态度的主观化表达。说话人只是想借助构式“NP中的NP”的空间关系表达与其相关的某个对象在量上接近极致的意义,当然,这种表述不一定客观。例如:

(15)因为我们监狱里也确有一个叫癸字号的小囚笼,那是一切重病号住的地方,是地狱中的地狱。(陈白尘《路漫漫》)

(16)此联以其精练的文字,构成了具有以上几种特征,而又似行云流水的对联,这是巧对中的巧对。(雷岳编注《妙联荟萃》)

(17)现在是阳春三月,草木尽绿,百花盛开,四季如春的大理更是春天中的春天。(杨亮才《血盟》)

上例(15)中,“地狱中的地狱”是说话者主观上认定癸字号小囚笼是自己所在监狱中最典型的、超级黑暗的牢房,尽管这种描述并不排除客观的可能,但不等于客观事实,它只是说话者的一种主观性评判而已;例(16)的“巧对中的巧对”也是说话者主观上认为自己所评价的那副对联是典型的、超级的、接近极致的巧对,但客观事实究竟是否如此却不一定;例(17)中,“春天中的春天”要表达的意义是“尽管阳春三月处处都是春天,但只有大理的春天才真正是最美的春天”,显然,句中“春天中的春天”表达了说话人对大理的无比热爱之情,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不难发现,“NP中的NP”构式在表达上都具有较强的主观性,是说话者主观上出于某种感情的评价或判定,至于客观上是否如此,则是另外的事情。

三、“NP中的NP”构式的语用特色

在语言经济原则的调节下,任何一种句式的出现都不应该是多余的,必然有其存在的价值。而且按照构式语法理论的分析,不同的语言形式必然对应不同的意义。所以尽管汉语中有多种极性量表达式,但构式“NP中的NP”的组构、意义与语用价值都明显有其特异之处。下面就从不同角度分析“NP中的NP”构式的语用特色。

(一)认知凸显

认知语言学家为支持语言的非自治性曾经提出过一种认知参照点的认知模式。这一模式对深入认识“NP中的NP”构式的语用特色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价值。认知参照点结构分析可以证明,“NP中的NP”构式具有显著的认知凸显功能。

所谓认知参照点,实际上是一种通过激活某一实体概念建立与另一实体心理联系的认知能力[4]。认知参照点是为认知目标提供认知途径的实体概念,而认知目标则是认知主体利用认知参照点与其建立心理联系的实体。Langacker对认知参照点结构曾经进行过较为详细的分析[4],我们不妨借用过来分析“NP中的NP”构式的认知顺序与过程:在NP前的认知域中,作为类概念的NP前是一个认知参照点,通过NP前构建出一条通向NP后的认知途径,NP后是认知主体通过认知途径建立起来的心理联系实体,即认知目标。详如下图:

图1 “NP中的NP”构式的认知参照点与目标

Langacker对认知参照点凸显性的动态过程也进行了细致的分析[4],这种分析对“NP中的NP”构式的认知凸显性同样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在“NP中的NP”构式中,作为认知目标的NP后之所以能够得到凸显,跟认知参照点的选取和“……中的……”框式结构的意义有着密切关系。首先,认知参照点的选取受制于一般的认知规律,认知参照点的凸显性通常受到认知凸显原则的制约[5]。其次,框架结构“……中的……”要求嵌入构式槽的两个构件之间必须符合前大后小特征,而构件NP前与NP后“整体>部分”的逻辑关系正好与认知顺序吻合,因而认知目标NP后就顺利地被激活并得到了凸显,凸显的动态过程可以概括如下:在NP前的语域D中,NP前是一个比较凸显的实体,往往是认知主体C最容易关注的概念焦点,该焦点有进一步激活R语域中任何一个目标的潜势,这一潜势在框架结构“……中的……”的“空间存在”意义驱使下顺利得以实现,从而把概念NP前当作参照点,其所激活的心理联系实体即目标NP后便得以凸显并成为认知主体C的概念焦点。例如:

(18)必须指出,在以上五条根本中,尊孔宗经重人伦,则是根本中的根本。(章权才《清代经学史》)

(19)中国人在宗教信仰方面有一种奇特的逻辑:假如有人不信神,那你就跟神比试一下,人要是输了,那自然没话说;人要是赢了,那更简单了,你比神仙还牛,更是神仙中的神仙。(黄晓峰《神仙江湖——潜伏在民间信仰中的神仙》)

上例(18)中,因为说话者心理上要凸显“尊孔宗经重人伦”不同寻常的重要性,而“根本”一词是不足以达到这种语用目的的,所以就以“根本前”为参照点,选用了具有空间存在关系的认知参照点结构“根本中的根本”来表述,从而激活目标语“根本后”并使其成为新的概念焦点而凸显出来,“尊孔宗经重人伦”的“根本性”特征在程度上得以加深。例(19)也一样,说话者心理上要凸显那些“赢了神仙的人”的非同一般,以“神仙前”为参照点,建立了一条通往目标的认知路径,顺利激活目标语“神仙后”并使其成为新的概念焦点而凸显出来,“赢了神仙的人”神通广大的特征在程度上也得到了加深。

可见,作为一种认知参照点结构,“NP中的NP”构式的确具有较强的认知凸显功能。

(二)极性评价

从表达效果来看,“NP中的NP”构式除了具有认知凸显的功能外,还具有极性评价的语用价值。认知语言学认为,概念是知识范畴,每个概念都是一个空间,每个概念框架都包括和这个概念相关的投射物。概念不仅具有特征维度,也具有价值维度[6]。因此作为一个概念空间,“NP中的NP”构式也具有一定的价值维度,其价值之一就是极性评价功能。

评价是依据语言表达功能归纳出来的一个语用范畴,是语言交际过程中经常使用的一种表达手段。评价通常有两种含义:一种是人们对外界事物、事理发表褒贬言论的言语行为,另一种是人们对外界事物、事理发表的带有感情倾向的褒贬性言论,前者属于评价行为,后者属于评价言论。语言交际过程中的评价实际上指的是那些带有褒贬倾向的言论。

汉语中具有评价功能的表达式有很多,构式“NP中的NP”只是其中的一种常见表达式而已。上文的例子已经表明,无论在句中充当什么成分,也无论怎样与其他成分组合,“NP中的NP”构式都是作为评价语身份出现的,它在句中的极性评价功能都是客观明确的。因为“NP中的NP”构式中的NP本来就可以转指一定的特征,具有描写或判断功能,因而可以用作评价语;加上“NP中的NP”构式的认知凸显功能,使得该构式能够表达一种“主观极性量”意义,而主观极性量又是一种主观性表达,所以,“NP中的NP”构式就具有了主观极性评价功能。

与表情的两极化相应,作为评价语的“NP中的NP”构式也可以分为正评价和负评价两种类型:表达积极感情的具有正评价功能,表达消极感情的具有负评价功能。例如:

(20)三郎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关键时候确实不掉链子。(黄佟佟《浮世爱情》)

(21)美国是资本主义市场,而券商又是资本主义中的资本主义……(朱伟一《敬畏法律》)

例(20)的“男子汉中的男子汉”是对“三郎”具有男子汉特征的褒赞,所以该构式属于正评价;例(21)的“资本主义中的资本主义”是对券商资本掠夺、残酷竞争的本性的揭露,所以构式具有负评价功能。

另外,与表意的主观性相一致,作为评价语的“NP中的NP”构式也是一种主观性评价,是说话者基于自己的认知知识、心理经验或主观感情作出的评价,至于评价是否客观、是否真实,则需另当别论,因为不同认知能力的说话者往往会囿于自己的认知经验、依据不同的参照点作出不同的评价。

(三)主观表态

从语用角度分析,“NP中的NP”构式除了认知凸显和极性评价之外,还具有鲜明的主观表态功能。

所谓态度,实际上是指一种与说话者相联系的、表达说话者主观感情的会话意义。态度完全属于语用范畴,体现的经常是语用意义[7]。态度是潜在的,它主要通过人们的言论、表情和行为来反映[8]。从认知角度来分析,句子的主观态度表达实际上就是说话者内在体验和情感倾向在现实世界的一种投射,是心理活动概念化的语言表征。因此,语言交际过程中的态度经常表现为人们对态度对象的情感体验或带有评价意义的表述,如尊敬、厌恶、褒赞、贬损、肯定、否定等,作为空间方位结构的“NP中的NP”构式就是如此,该构式具有强烈的主观认知与情感因素,经常表达说话者对评价客体具有NP特征的绝对肯定态度,例如:

(22)李白最有盛名,称得上“酒仙中的酒仙”。(杨义《李杜诗学》)

(23)我成了白痴中的白痴。(凤凰网)

(24)无疑,独孤伽罗就是独孤信掌上明珠中的掌上明珠……(百度贴吧)

绝对肯定是一种语用态度,是比一般肯定程度更高的肯定,表达的是说话者不容置疑的态度。例(22)中,“酒仙中的酒仙”表达了说话者主观上对李白具有“酒仙”特征的绝对肯定态度,大有“无出其右”的意味,这种表达的肯定程度当然比单用“酒仙”高得多,例(23)(24)亦然。

四、极性评价构式“NP中的NP”的衍生机制与动因

汉语史研究的成果显示,助词“的”的出现时间较晚,大约萌芽于北宋时期[9]。尽管“中的”连用已见于上古汉语,但这种情况下的“的”是一个名词,与助词“的”无关;而且“中”是一个动词,也跟方位词无涉。因此,助词“的”产生以前是不可能出现空间结构“NP中的NP”的。据我们掌握的材料判断,“NP中的NP”构式始见于新文化运动时期。例如:

(25)原来近西街是横弄中的横弄,僻静到了不得的,自非有事要到这个地方的人断没有特地跑到这处的。(无歆羡斋译《宜春苑》,《新青年》第一年第十一号)

(26)滔佛那须要等“奇事中的奇事”发生。(胡适译《娜拉》第三幕,《新青年》第四卷六号)

(27)他所说的超人,既然是强中的强,所以主张奋斗。(蔡元培《欧战与哲学》,《新青年》第五卷五号)

例(27)的“强中的强”从形式上看很像是“A中的A”结构,但从意义上来看还是理解成“NP中的NP”为妥。“NP中的NP”构式出现以前,对应的表达只用“NP中之NP”;“NP中的NP”构式出现以后,“NP中之NP”构式并没有退出交际舞台,而是与“NP中的NP”构式长期并存,所以现代汉语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两种语义等值的空间结构式。例如:

(28)……尝曰:“是实巨人中之巨人。”(《东方杂志》第一期《丛谈》)

(29)不消说学术消沉是它的原因,而社会家庭种种方面的压迫牵制,更是原因中的原因。(俞平伯《我的道德谈》)

更有意义的是,空间结构“NP中的NP”和“NP中之NP”在现代汉语中的分布还表现出了较强的互补特征:单音节NP①“单音节NP”的说法本质上是不正确的,应该表述为“单音节N”才对,但为行文一致,所以此处也径称单音节NP,特此说明。主要用于构成“N中之N”的四字格式,多音节NP则主要用于“NP中的NP”的非四字格式,例外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

那么,“NP中的NP”构式衍生的机制和动因又是什么呢?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一)“NP中的NP”构式衍生的机制

从“NP中的NP”构式衍生的机制来看,最主要的还是构式认知凸显功能的核心化驱动装置。

上文说过,“NP中的NP”构式是一种特殊的认知参照点结构,该结构“背景+认知路径+焦点”的最大组合特点是“焦点”同时又是“背景”的一个组成部分,“背景”是一个由无数存在个体差异的成员组成的类范畴,而“焦点”则是“背景”中特征比较突出的个体或次类范畴。打个比方说,作为认知背景的构件NP前就如同一张箭靶,它由无数个非线性分布的点组成;而认知焦点NP后则好比是这张箭靶上的一个或几个点,这个/些点的位置处于靶心或者十分接近靶心,因而比较显眼。例如:

(30)我知道她们便是日本女人中的“上班族”。(梁哓声《感觉日本》)

(31)渐渐地,日本女人中的单身贵族越来越多。(杜海玲《女人的东京》)

(32)她只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简单,更温柔,更软弱,更善良。(豆瓣网)

可以看出,普通的“NP1中的NP2”构式是一种真包含装置,而“NP中的NP”构式则是一种核心化驱动装置。上例(30)和(31)中,“上班族”和“单身贵族”都只是包含于“日本女人”这个类范畴中的次类范畴,它们在“日本女人”中所处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核心;例(32)中,前一个“女人”是背景,是一个类范畴,后一个“女人”是焦点,是一个个体成员,这个个体成员显然是被说话者置于背景——前一“女人”的核心位置的典型成员。

(二)“NP中的NP”构式衍生的动因

“NP中的NP”构式衍生的动因可以分为内因和外因两个方面。就内因来说,主要是表达空缺与语法格式类推作用;就外因而言,主要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影响。

从“NP中的NP”构式的历时演变情况看,这种构式的产生也是有一定语义和语用基础的。首先,从语义层面来看,构式“NP1中的NP2”表达的多种语义关系虽然包括了空间位置、属种以及整体和部分等,却不能作为一个整体表达主观极性量的意义。这种语义表达上的空缺就为构式“NP中的NP”的产生提供了一定的空间。当然,语义表达空缺是导致构式“NP中的NP”产生的一个潜在动因,构式“NP中的NP”的产生在这种情况下还只是一种可能,并不具有必然性,因为语言的发展变化不仅以社会和交际为基本条件,而且还取决于语言内部各要素的相互影响,后者才是决定语言演变特殊方向的因素[10]。其次,从语用层面来看,尽管有些“NP中之NP”构式也可以表达主观评价和主观态度,但与“NP中的NP”构式相比,构件“之”的文言色彩相对较浓[11],因而使构式缺乏口语化的语体色彩,这种情况又为“NP中的NP”构式的产生提供了语用上的可能性。

宋代以后的汉语中,随着口语性较强的结构助词“的”在空间结构“NP1中的NP2”中的使用,出现了“NP1中的NP2”与“NP1中之NP2”构式并存的情况。例如:

(33)笙歌沥沥,闻如耳上之风;彩女双双,睹似眼中之刺。(《敦煌变文集·维摩碎金》)

(34)如何将我如眼中的毛,口中的梗,容不得?(《元朝秘史》卷二)

但是另一方面,表达主观极性量意义的“NP中的NP”构式直到新文化运动前夕也没有出现替换“NP中之NP”构式或与之并存的情况,这种情况造成了语法形式演变过程中的不对称现象即语法形式的空缺,因而为构式“NP中的NP”的衍生提供了类推空间。

此外,汉语中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名词性成分也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大量增加,当这些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名词性成分进入“NP中之NP”构式时,就产生了对文言色彩较浓的助词“之”的巨大冲击,从而迫使整个构式向口语化方向作出调整。这种情况下,语法格式的类推作用就发挥了关键作用,推动了“NP中的NP”构式的衍生。

再则,20世纪初,胡适、陈独秀等一批受过西方教育的学者在中国发起了一次规模较大、影响深远的“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文学革命运动。他们以《新青年》为阵地,高举“文学革命”的大旗,旗帜鲜明地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对早期的现代汉语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文言构式“NP中之NP”向口语性构式“NP中的NP”的转变就不可阻挡了。更为重要的是,原本四字(偶或六字)格式的“NP中之NP”明显成了多音节NP进入构式的桎梏,无法满足语言表达多样化的需求,而“NP中的NP”则不存在这种弊端,例如:

(35)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闲情偶寄》卷二)

(36)徐若云,女神中的女神,白富美中的白富美。(百度贴吧)

(37)……把所有的女人都归入狐狸精行列,自然于扬是狐狸精中的狐狸精。(阿耐《余生》)

当然,现代汉语中的“NP中的NP”构式并没有彻底把“NP中之NP”构式替换掉,而是与之并存,并且呈现出了鲜明的互补分布特征。

五、结语

“NP中的NP”构式虽然表达的是一种不涉及时间维度的静态空间关系,但它并不是一种仅仅表示客体和方位体之间纯粹空间关系的构式,而是包含了主观极性量的评价构式。“NP中的NP”构式的句法功能与名词性成分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构式的整体意义是“典型/超级/绝对的NP”,具有认知凸显、极性评价与主观表态的语用价值,它的存在证明了构式义不一定依赖动词意义的事实。“NP中的NP”构式不仅在语义和语用层面不同于空间结构“NP1中的NP2”,而且具有与极性量评价构式“NP中之NP”不同的语体色彩。“NP中的NP”构式之所以采用“……中的……”式空间框架结构而不是其他,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语法格式类推的强大作用,二是语言创新的经济性原则。

“NP中的NP”构式脱胎于“NP1中的NP2”,二者采用了相同的空间结构框架“……中的……”,但它们的意义大相径庭,这种情况有力地证明了构件影响构式意义的客观事实:即相同语义框架驱动下的构式,其语义常常会因构式槽内填充成分的不同而出现差异。

王希杰认为,“前线中的前线”“女人中的女人”之类短语是修饰语和中心语同语的对称式反复,是对称地使用完全相同的词或短语[12]。这只是针对NP在形式上的特征而言,并没有揭示NP的本质特征。实际上,尽管“NP中的NP”构式中的两个NP形式上没有什么区别,但由于空间结构框架“NP中的NP”在语义上限定了NP后必定包含于NP前,所以NP前与NP后的语义特征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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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吕叔湘.助词说略[G]//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第1版.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81.

[12]王希杰.汉语修辞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73-375.

The M ultidimensional Study on the Construction of“NP Zhongde(中的)NP”

CHENG Ya-heng

(Liferatwre School,Mudanjiang Nolmal University,Mudanjiang157011,China)

The construction of“NP Zhongde(中的)NP”is one kind of special space structures.The function of this construction is close to but not equal to NPs,and it expresses a kind of subjective polarity degree.The wholemeaning of this construction is“typical/super/absolute NP”,having the pragmatic values of cognitive highlights,polarity appraisal and subjective position.Not all nominal composition can be free to enter the construction of“NP Zhongde(中的)NP”.The construction required the NPmust not be a single-syllable noun,and the former NPmust also be a genericconcept.The construction of“NP Zhongde(中的)NP”drived from the construction of“NP Zhongzhi(中之)NP”under the effect of analogy and affected by“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NP Zhongde(中的)NP;polarity degree;cognitive highlight;spolarity appraisal;analogy

H109.4

A

1672-3910(2017)04-0066-08

10.15926/j.cnki.hkdsk.2017.04.011

2016-09-30

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15YJA740006)

程亚恒(1972—),男,河南驻马店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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